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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北英格兰,雷比城堡

  走在满是石砾的英格兰海滩上,杰斯感到一阵熟悉——天寒地冻、刮着风,又潮湿——但他又觉得如此陌生。因为对他来说,英格兰等于伦敦,然而伦敦已经没了——倒不是被摧毁,还没那么惨,但她在战争中被撕开、劫掠、烧杀、吃尽了苦,现在更落入威尔斯人手中。他们正忙着在国会中建立自己的政府。一群人把安妮特的船(重新上漆,加上假窗户、新艏饰和新旗帜)停在北岸一处走私者专用的小海湾,离约克一段距离,以保安全;又离苏格兰边界够近,让他们有威胁性。上岸后,杰斯因为习惯了翻腾的海浪,双脚有点软,站不稳,依旧觉得脚下的地面会一直摇动。但能下船还是让他松了一口气。他终究当不了好水手。

  汤玛士就不一样了。这个大个子在杰斯东倒西歪时往他肩上拍了一掌,把他的身子拉正。「回家感觉不错吧?」他问。

  「这里不是我家。」杰斯说:「我来自伦敦。」

  「都在英格兰不是吗?那不就一样?」

  杰斯懒得回答这问题。他的胃很痛,双腿很酸;脚下晃动的地面使得上坡路变得更难走……不过,当他们走到最高处,见到两名拔出武器的男子,那些不适瞬间烟消云散。

  杰斯举起双手。「暴风乌鸦。」这是他跟布兰登在这趟旅途想好的密语。「你想用手上那把武器吗?想都别想,格兰杰,你的枪法一向很差。」

  「哎,这倒是真话。」两名男子中个子比较高的那位说。他一脸苍白,眼窝凹陷,还有一头茂密异常的黑发和满脸胡须。「尤其您最近的尺寸还变得这么小,杰斯先生——他们在路上都给你吃什么了?醋和空气吗?」格兰杰放下武器,身边那个沉默的小个子也一样。「欢迎回家,先生。我还以为你们会只剩一个呢。」

  「我们倒是非常希望这件事快点发生。」而且这里又不是家,杰斯想着,可是没说出来。他望了身后一眼。「桑堤队长、学者沃夫,这位是格兰杰,我父亲最信任的秘书,也是负责一切的人。」他礼貌地没提旁边那位,因为格兰杰也一样。大概是新人吧,杰斯去亚历山大之后才来的。「我们要徒步移动吗?」

  「感谢老天,不用。」格兰杰说:「我们已经替各位准备了车,每辆只能载四人,你们有多少个?」

  「九个。」杰斯说,但布兰登在同一时间把头从杰斯肩膀后探出来。「十个。」杰斯把他往后推,布兰登咧嘴一笑。「安妮特也要来,她说下船待一晚还不错。」

  「那就十个。」杰斯说,然后转回来面对格兰杰。「我们父亲在吗?」

  「在房子里等,他说你们得暂时先听我的了。」

  「那意思是说我可以撒手不管啰?」布兰登说:「太好了。做得好啊格兰杰。」他转身朝卡莉拉行个礼。「女士优先。」

  「闭嘴啦。」葛莲说,举起大脚往他的屁股一踢。「我们不用你谄媚,你只管移动脚步、赶快滚就好。」

  「我开始喜欢妳了耶。」布兰登在她身后喊道。不过葛莲回给他的手势可不带任何鼓励意味。布兰登伸出手臂,放在杰斯的肩膀上。「好了好了,杰斯,笑一个吧,我们安全了——我们回家了!」

  这里不是家,杰斯再一次想。但他也开始意识到,也许,若非跟自己喜爱的人在一起,他并没有真正的家。而那些人正陆续搭上停在路边的三辆蒸气马车。

  在伦敦的时候,杰斯的父亲向来喜欢低调的交通工具。他家的独栋别墅已经算太奢华了。有鉴于他这辈子都在假装自己是上层商人阶级,其实他不会沉溺于太过头的开销。

  不过,显然现在不是那么一回事。来接他们的蒸气马车上了黑漆,闪闪发亮,铜制部件也擦得发光。透过铁定坚不可摧的厚玻璃,可以清楚看见引擎的发条和液压装置。这是辆适合国王和档案长的车,杰斯心想。他真不知道父亲卖了多少罕见书籍给噬墨者,让书变成他们的众多禁忌美馔之一,才赚到换取这些车的钱财。

  达利欧推开布兰登,扶卡莉拉进入车厢。海上之旅对她来说也不太舒适,让她一脸饥饿无神。杰斯看着达利欧在她身旁坐下,牵起她的手,心里很庆幸她身边有个这么在乎她的人。关于她的父亲、哥哥或叔叔,除了他们全被关在档案长在赛拉潘的监狱外,他们一无所知。葛莲的家人安全无虞;汤玛士的家人虽然不太甘愿,但还是接受转移,安置到偏远的山中小镇,还有充足的人力保护。这都多亏许多退休士兵欠桑堤的人情。

  卡莉拉独自承受恐惧与悲痛,那些冲击在她身上留下痕迹,其他人全看在眼里。

  摩根在杰斯身边停下,把发丝从脸上拨到一旁。风把她一头像发亮丝线的秀发吹得紊乱。她的头发长长了,在强风中卷度变得更明显。杰斯很喜欢。「我真希望能多为卡莉拉做点什么。」摩根说:「看到她这么——沉默,我很难受。」

  「我知道,」杰斯说:「我也这么觉得。」在大海上,摩根变得充满活力,彷佛吸收了这片广阔无垠的海面的能源与力量。她花了无数个小时待在船桅,看着海浪和海豚在船头竞速;甚至还增了些肉,补回在费城瘦下的体重。衣服底下的线条又回来了。

  杰斯把手肘给她,摩根露出个小小的微笑。因为在阳光下航行,她晒黑了。很适合她。

  ——她上马车时让杰斯扶她的腰。自从他们上船后,这是杰斯在摩根允许下碰触到她最多的一次。在费城外时,她对杰斯做的事把她自己也吓坏了。摩根想在确定自己已经恢复体力、能更妥善控制力量后再来冒险。

  这段漫长而孤单的旅程,每分每秒杰斯都恨透了。而主要原因不是只有长时间的晕船。

  布兰登在他身后挤上车,坐在杰斯对面,然后伸手拉安妮特上来。只见阿红.伊伯拉罕的女儿关上车门、敲敲车顶,彷佛不必思考就知道该怎么做。这个地方对她来说熟悉得就像亚历山大的街道,还有街道下走私犯的黑市。「谢谢你们的款待啊。」

  「妳没留在船上继续旅途,我还挺惊讶的,」杰斯说:「我以为绕这趟路应该已经耽误了妳的时间。」

  「一点延迟而已。我要向你父亲致上诚挚的敬意。」她说:「你们若来拜访我父亲的家,一定也会这么做。」

  当然,杰斯一定会,这是生意往来最基本的友好表现。但他仍维持警觉——而且,他看见布兰登转头望向车窗外的峭壁断崖前,眼神倏地一闪。布兰登肯定很清楚安妮特不是特地来露出甜美微笑、跟他们家族打招呼的。

  「妳看起来很像要回另一个家。」

  「是因为我的年纪你才这么说吗?」安妮特冷冷地说道:「从有记忆以来,我一直跟着父亲四处旅行,只不过墨西哥这趟是我第一次代表他独自前往。」

  「结果我们就这样把妳卷进来?」

  她别开视线,肩膀轻轻一耸。「我想你我应该是从未抽身。」

  摩根笑了,笑声里带点苦涩。「妳和我的共通点真的很多,安妮特,一辈子受到阴影笼罩的人不只走私犯。」

  「这倒是。」安妮特的眼神扫回杰斯。「狮子的事——我要谢谢你。我会信守承诺,替你们看好它们。」

  「我们会再找时间去取。之后吧。」

  「当然,」她说:「交给我不会有问题,杰斯。」

  说这话时,她听起来没什么状况。但她毕竟年纪还小,杰斯感到那口气里藏了些微虚假。通常说谎对走私犯来说就跟呼吸一样简单,可是面对家人还是不一样。她还不习惯。

  摩根叹了口气,头靠在杰斯肩上。「我想泡个澡——热水澡——还要用玫瑰香皂,再吃一顿不是军方配粮的饭。」

  「我认为这很好安排,」杰斯说:「我爸这人——就我理解——只要能住好吃好,他绝不会住帐篷、吃罐头里拿出来的豆子。」

  「那我觉得我会喜欢他。」

  「妳不会的。」布兰登说:「但我不认为他在乎。」

  这趟旅途至少还是有些许放松氛围。车厢轻轻摇晃、轮胎嘶嘶作响……至少在车子撞上凸起物、害所有人都弹个六英寸高又再重重落下为止。众人已见过不少风浪,这点震荡还撑得住,但就连布兰登都皱起了眉。

  大概又过了一小时,以及超过二十次(杰斯数的)类似的颠簸,他们的车子终于停下。后门打开,阴暗的日光照进车厢。外头没下雨,而且,虽然杰斯以为下车时会一脚踩进泥泞,却发觉自己站在干净而古老的石板上。拔地三十英尺的古老高墙阴森森地耸立面前,杰斯突然觉得肺里的空气令他反胃又不舒服。他转过身,盯着四周,只见建起的高墙包围马车停放的庭院;另一辆马车已在他们车旁停了下来,第三辆车正驶过木造吊桥,进入硕大的拱门中。

  接着,液压装置发出嘶嘶响,将吊桥吊起,跟杰斯的腿一样粗的铁链传来铿锵声,内部大门随吊桥收起发出「砰」一声紧闭。杰斯发现,布兰登还真是没有夸大其词。

  他们的父亲的确住在城堡里。看见这些高墙让他想吐,浑身发热又喘不过气。杰斯不知所以,直到彷佛闻到空气中带着淡淡的植物腐臭与希腊火药的气味……

  我离开费城了。我已经走出来了。

  可是杰斯仍开始发抖、冒汗,喉咙深处涌上一股恶心味道。摩根勾着他的手臂时,杰斯不禁一震。「对不起。」他低声说道。

  「这是你家?」

  「我从没见过这地方。」杰斯说。这座堡垒还配有森严而高耸的建筑和高塔。杰斯想,光是门厅都能摆下他生长的那栋伦敦别墅了。这里大到能装下整支护卫连队,只可惜他们当时得把连队留下。「我还以为布兰登是在吹牛。」

  「一点也没有。」布兰登边说边扶安妮特下车。「爸拥有这里差不多二十年了吧,不过从来不在他名下。他还是第一次觉得威胁严重到得启用这个地方。」

  「杰斯!我亲爱的孩子!」

  杰斯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他母亲从城堡大门冲下窄小的石阶,张开双臂抱住他。杰斯愣在那儿好一会儿,惊慌地放空眼神,盯着双臂交叉的布兰登,然后尝试着回抱她。希莉亚.布莱威尔在杰斯的生命中向来疏远。卡伦娶她是为了地位和财富,不是爱情。虽然她一直算是负责任的母亲,却不曾带来什么温暖,肯定也从没这样拥抱过杰斯。若非她那张熟悉的面容和身上昂贵的服饰,杰斯一定会觉得她是别人假扮的。

  「我还怕你永远不会回来了。」她放开杰斯约一个手臂的距离,盯着他看。而杰斯才第一次发现自己眼睛的颜色是遗传母亲;布兰登也是。杰斯不记得已逝的哥哥黎安眼睛是什么颜色,大概比较像父亲吧。「你也知道,卡伦没跟我说太多,但我知道你身陷危险——噢,杰斯啊!」

  「我没事,」杰斯的口气很怪。他清了清喉咙,想让自己的语气温暖些。「我也很想妳,母亲。」

  她在杰斯口中一直是母亲,没有更亲近的称谓了。不过他虽然一直叫卡伦「爸」,却也没亲近多少……

  「我好想你,」她说完,吻了杰斯的脸颊——他真的太震惊了。「欢迎回家,亲爱的。」

  她用如此外放的情感转身迎接布兰登,他大概也一样惊讶。但杰斯没有机会认真观察,因为他父亲已用一种更泰然、更有气势的速度走下阶梯,手上还拿着一根(大概不是真有需要的)檀木手杖。杰斯很了解爸爸,知道那手杖里肯定藏了一把涂毒的利刃。

  「杰斯。」待到两人面对面,他父亲说道。

  「爸。」杰斯回答,并且毫无预警地被自己父亲用力搂进怀里(就跟他母亲一样)。这实在是令人一头雾水,他也在那瞬间感到自己心中的熊熊战意突然熄灭。难道他一直都很需要这样的对待吗?如果真是如此,只能祈求老天保佑了——因为这一切很可能都不是真的。他父亲向来擅长这招:如果他希望能在什么场合留下深刻印象,就能上演一出磅礡大戏……但这是为了谁呢?

  啊,当然是安妮特。

  卡伦放开杰斯,然后也一样拥抱布兰登,接着对安妮特行一个正式又华丽的鞠躬。「妳父亲总说妳美得跟曙光一样。」卡伦说:「我想他的杰出文采还是第一次失色,因为妳比曙光美得太多,亲爱的。」

  安妮特也鞠躬,然后走上前,要给他表示友好的亲吻——两边脸颊各一下,还有嘴唇上轻轻一吻。「我父亲要我来打招呼,伯父。我很荣幸能受邀到府上。」

  「非常欢迎妳,亲爱的,毕竟妳也是这个家的一分子。」卡伦仍是这么懂得虚张声势、这么强壮厚实,一身高贵打扮。他只比杰斯记忆中瘦了一些、白发多了几缕。他伸出手臂,而安妮特则以王亲贵族般的冷静态度沉稳地勾上去。「可人的摩根小姐似乎也再次加入我们了。」他对她浅浅行个礼——她则轻轻点头回应。「你们的朋友都撑过这趟旅程了吗?你们还真是强大,这是非常厉害的成就呢。」

  杰斯知道,这些谄媚的赞美只是要说给安妮特听。他瞥了布兰登一眼,看见他眼中光芒一闪:愤世嫉俗。然而此时看来却令人异常安心。记忆中,他母亲那种冷酷的距离感不是演戏;而为了教他如何正确背着走私书籍跑过伦敦,父亲在他脸上赏的无数巴掌也是真实无误。

  他们的父母把打招呼的强度大幅简化后,去和其他人会晤。之后便带路走进城堡。

  「真是精采。」布兰登走在哥哥身边,杰斯则低声做出呕吐的声音。「怎么?你觉得回到家的怀抱不好吗?」

  「我的确是被抱了又抱。」杰斯说:「你们真的住在这一大堆石块里头吗?还是说这只是他们感人大戏的一部分?」

  「噢,我住这里啊。至少现在是啦。」布兰登的嘴角露出个邪恶的微笑,摇摇头。「走吧,老哥,我帮你安排所有人的寝室。这地方有二十间客房,每间随便都能睡三个人,还有十间在客屋——」

  「客屋?」

  「你也不用担心安全问题。除了城墙外,这块地涵盖四面八方、向外延伸数英里,边界还有城墙和哨兵看守;不仅如此,我们的位置也相当偏远,如果有人往这个方向来,各条大小道路上还有探子通风报信。除非该死的图书馆学会飞行,否则抵达前一定得好好打上一场,而我们也绝对会接到警告。」

  「你们有部队。」

  「我们有……人手。人数很多,足以让我们安全无虞,这你是知道的。」

  布兰登真正想表达的(虽然没有很清楚),其实是告诉他这里是一座监狱,所有逃脱的路线都有人看守。

  达利欧踏上台阶,看着布兰登和杰斯低声对谈。他说:「你都没告诉我你过着跟真正的贵族一样的生活欸,废物啊,我真是对你刮目相看。」

  「是啊,」杰斯说:「还没完呢。」

  这股温暖的欢迎气氛延续到那些排成一列、身穿制服的家仆身上。杰斯注意到每个人都配了武器,包含女仆和厨师;而走进大厅就像踏上一趟回到千年前的时光之旅。这地方虽然古老,但显然受到良好照料。从充满雕饰、深入阴影的梁柱,到一次要烧掉半棵树的三座巨型壁炉,还有一张至少能容纳百人的宴客桌,墙上挂着老旧的战旗。

  最棒的是墙面排满书架,每座都比杰斯高上一倍,往两边墙面延伸。真是耀眼逼人的收藏,每本都是原版:卡伦.布莱威尔的仓库就这么公开展示在众人面前。

  因此,杰斯第一次觉得受困感不再那么强烈。

  「格兰杰先生会带你们去寝室,」杰斯的父亲宣布,然后朝杰斯点点头。「不包含你,孩子。我要听报告,也要跟你这位大个子朋友汤玛士聊聊。噢对了,就我所知,你们还有从亚历山大黑色档案室救出来的书,我也需要那些书。」

  「这才是我父亲。」杰斯对汤玛士喃喃说道:「刚我还以为他变成别人了呢。」

  「你相信他吗?」汤玛士一样低声问道。

  「你呢?」

  「我谁都信啊,直到我发现其实不该信。但你才最了解他。」

  「是,」杰斯同意:「我的确是。」

  这不算答案,可是汤玛士没有追问。两人并肩走在卡伦身后,穿过壮丽的大厅。眼前出现一道富丽堂皇的石制阶梯,宽得可以让五个人同时走上去,阶梯往上之后,分别往左右两边去,卡伦走向右边——杰斯发现自己的想法没错——他的确不需要那根手杖。

  阶梯通往另一条美轮美奂的长廊,沿路装饰整排的挂毯和画作,长廊尾端的整面墙可窥知上流贵族心中最理想的猎鹿场。墙面后方就是杰斯父亲的办公室,内部样貌熟悉得令人惊讶。杰斯记得那张有蹲踞狮子雕刻的书桌——这一定是爸从伦敦抢救出来的。房里有更多放满书的书架、昂贵但温暖的地毯,还有皮革和老旧纸张的气味。

  这才是回家的感觉。

  「坐吧。」他爸说道,自己也坐下。那张扶手办公椅是新的,看起来有点像王座。杰斯从面对书桌、三张一组的椅子挑了一把坐下,汤玛士选的那张之大,几乎可以让他完全坐进去。「书呢?」

  「要送来了。」杰斯说:「达利欧和卡莉拉会负责。」

  「很好。」他父亲往后一坐,打量着他,脸上虽是温暖笑容,双眼却像结冰湖底的冰冷石头。「我听说你们替不幸的费城人民打造了印压机,而且机器能用。」

  「我们是打造了那台机器没错,」汤玛士说:「也确实有用。」他带着包包——然后从里面拿出一份在船上画好的蓝图。「这就是我们做的东西。当然,还可以再改良。」

  卡伦.布莱威尔拿起纸张,凑上去更仔细看。杰斯认得那个皱眉表情——基本上只是作秀——为求换得更好的谈价条件。这习惯是如此根深蒂固,杰斯认为他父亲根本没意识到自己这么做。「你说这东西可以改变世界……但它看起来不怎么样。这就是你承诺的东西吗?」

  「是的。」汤玛士说:「如果您给我工具,杰斯和我就建一台给您。我们会需要一些物资,我可以开清单。」

  「那就做吧,」不知怎么,卡伦竟能让自己的口气失望得像是在说你怎么还没做到?「我儿子当助手就行,还是我要再给你找些受过更好训练的人?」

  汤玛士抬起头。他的微笑第一次消失了,蓝色双眼看起来变得阴沉了些。「我不明白您的意思,布莱威尔先生。您难道不认为您的儿子够格做这份工作吗?」

  「我想他应该是够聪明,但——」

  「他是够聪明。」汤玛士说:「而且我不需要其他人。」

  杰斯有记忆以来,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自己父亲无话可说。他一脸纳闷地看着汤玛士,张嘴想说话,最后只是摇摇头。「当然,你满意就好。」

  汤玛士站起身,取回蓝图。这个动作完全出乎卡伦意料之外——如果一定要说,其实杰斯也很震惊。这举动十分大胆,卡伦可能会将之视为挑衅。不过他显然决定不追究。「你们哪时候可以开始打造这台神奇的机器?」

  「我们谈好就可以开始。」汤玛士说:「我听说您很擅长交易。那么,您要提出什么来交换?」

  「你不认为保护你们不被护卫队和档案长追杀已经很够了吗?那你真是给自己订了个很高的价格啊,学者。」

  汤玛士对他露出个天真而纯粹的警告微笑。「你说这是我给自己订的价?这么说不太正确,先生。这个价包含的是我愿意分享的知识、我朋友的性命,还有图书馆的未来……这也算在内。这些,就是我开高价的项目。」

  卡伦用锐利的眼神望向杰斯。「上次我见到这人的时候,他还是个满脑袋梦想的乐观主义者呢。你把他带坏了。」

  「他说得没错,」杰斯说:「他拥有的东西很有价值。安妮特拿航行到此地来换,你要拿什么换?」

  「安全和保护啊!只要你们跟我分享成果,不论要做什么发明,费用都让我来出、也用我的空间!这还不够吗?」

  汤玛士没有回话。他把这个问题留给杰斯去回;非常明智。「我们需要回亚历山大的方法。」杰斯说:「等我们要走,必须能取得安全、秘密的管道。这是交易的一部分。」

  「多少人?」

  「所有人。」

  「这根本是愚蠢又徒劳的行为,」他父亲说:「何苦拖着你的朋友回到刽子手面前——除非你们有更远大的计画?」

  「这我们可以之后再讨论。」杰斯说:「汤玛士和我会帮你打造印压机,换取我们在这里的庇护。如果汤玛士想打造其他物品,他也能自由发挥,开销由你支付;至于蓝图,我们会再讨论个价格给你。」

  「什么!」

  「我很清楚你能靠这东西赚多少钱,」杰斯缓缓露出微笑。「你真的觉得我会把东西拱手送人吗?爸?」

  卡伦气到眼红,瞪着他好一会儿,然后突然爆出大笑,一掌拍在书桌上,力道之大,某张纸像被吓了一跳似的飞了起来,再缓缓飘落。「我的儿子,」他说:「我以前还以为你在我们这行就是个没用的人。看来是我看走眼。」

  杰斯用眼角余光看着汤玛士,他听见他父亲这句信手捻来的羞辱之词,身子一震。汤玛士来自一个不一样的家庭,这番话听在他耳里,让他不禁替杰斯感到受伤。不过杰斯其实没什么感觉——真的。要是在布莱威尔家长大,就代表必须接受冷酷的批评、估量、训练、痛打和纠正。从来没有鼓励。

  按照卡伦的标准,他刚说的话称得上真正的赞美。

  「那我们达成协议了吗?」杰斯问。

  只见他父亲伸手取来一张纸,快速地写上字,最后签上华丽的名字,连笔一起交给他。「签吧。」

  杰斯快速扫过父亲写下的内容——当然,他的行文自然而然写得像是自己占尽优势,不过这没什么关系。杰斯点点头,签下自己的名字。他父亲接回纸和笔,蜡封文件,收进一个抽屉——里面大概有一百封跟这个一样的协议;其中有些搞不好都有数十年之久了。

  「好了。」卡伦往后一坐:「我想你们大概都想去躺在舒服的床上。晚餐八点在小接待室进行,他们会去带你们;衣服都在房里,尺寸只能大概推测,但我想裁缝应该做得不错。你们可以走了,我还有事要忙。」

  话说完,卡伦就把书桌上一迭纸张拉到面前开始翻,完全无视杰斯与汤玛士。汤玛士满头问号看向杰斯,杰斯只是耸耸肩。

  他本来就知道会是这样。

  两人一起走出办公室、关上门,杰斯什么都没说。严格说来他真的什么感觉都没有,直到看见好友一脸愤怒。

  「我无意冒犯,杰斯,但你父亲这么瞧不起你真的是太蠢了。他一直都是这样对你的吗?」

  这问题很怪,杰斯耸肩。「我想他也是有对我展现宠爱的时候吧……大概摆荡在仁慈与冷漠之间,然后偶尔在他觉得需要强调立场时,反手给你一巴掌。」

  汤玛士用极为古怪的神情盯着他。「你要知道,做为父亲这么冷漠是不对的。」

  「我知道啊。」杰斯挤出个微笑,希望看起来没有自己心里的感觉那么虚假。「不是有句话这么说的吗?越挫越勇啊。」

  汤玛士摇摇头。「你的勇不用他来挫;你的勇不是他给你的。」

  从没有人对他说过这么善解人意的话。杰斯有好一会儿什么都说不出口,也不知道该怎么讲。他只是说:「走吧。如果我不快点泡个澡躺一下,可能活不到晚餐时间了。」

  其中一个女仆带杰斯到了他的寝室——宽敞空旷、华美无比,里头放了一张床,比他和汤玛士在费城共用的牢房还大。房间里还有间浴室,杰斯好好地冲了个澡,直到确定全身上下已经没有半点费城的痕迹。他的烫伤早已痊愈,但是疤痕还在。杰斯能看见伤疤底下像影子一样淡淡的线条,那是他在捡拾玻璃时割伤的。很好,这些割伤就像荣誉徽章,他不希望割伤的疤痕消失,因为这能提醒他那些逝去的人事物。

  衣柜里的选择太多,所以他只随手抓了几件,发现自己拿了素色黑长裤和一件一样素的白上衣,只有领子边缘和袖口滚上红色线条。他把衣物放在一旁,试躺了一下床,可惜床垫的软度让他不太习惯。经历过物资那么匮乏的生活后,这张床简直像是要将他吞噬。单是船上的基本设备就已极尽奢华,这床可说是华丽过头。

  所以他穿好衣服,套上父亲给他准备的一双全新软皮靴,走到城堡里闲晃。这不是从父亲身上学来,而是沃夫和桑堤教他的:当你抵达全新的地方,就表示会遇到全新的挑战。了解地形可能就是决定生死的关键。比起睡觉,他宁可先把地理位置摸清楚。

  反正他也不觉得自己睡得着。

  杰斯才刚走过地面楼的六个房间,这趟侦查就结束了。因为他看见有扇门没关,里头是一座老旧的小图书馆,摩根就蜷缩在椅子上看书。她没听见杰斯走近。

  午后温柔的光线轻轻洒落在她身上,照着翻动书页的她。有那么一会儿,杰斯就这样看着。他看过的画作没有一幅如她动人:发丝的光泽、脸颊的弧线、身上披戴的简单饰品,全神贯注阅读的神态。她穿着一件完美的蓝天色泽长裙,完全衬托出她的美貌。

  「看来妳找到我父亲藏书中最罕见的书本了。」杰斯说,吓得她身子一震,他有些后悔。能见到她平静的模样,对他来说就像礼物。她用一条缎带做书签,阖上书本。「妳找到浴缸了吗?」

  「找到了。玫瑰肥皂什么的全都有。」她说:「我想你也找到了。」

  她放下书本走向杰斯,他往后退,直到后背靠上书架、她的双唇吻上来。摩根身上神秘的花香冲击他的感官、抹去一切,只剩肌肤的触感及口中的滋味。那是一个漫长、甜蜜而炙热的吻。自从费城之后,他们一直非常小心。在船上几乎没有碰触彼此。她当时还无法信任自己,不知道会不会伤害杰斯,杰斯也不太确定自己在必要时刻有没有办法推开她。

  两人分开时都快喘不过气了。杰斯用前额顶着摩根的前额,她有点喘,咯咯笑了起来。「真像空腹喝香槟,」她说:「唉,我好想你。」

  杰斯的手指与摩根交扣,他把她拉进怀里,彷佛准备要翩翩起舞。「妳看起来好多了。」

  「我现在比较有力气,」她说:「但『好多了』是完全不一样的状况。在海上……对我有帮助。那么多力量、那么多的可能。但是……」她把手指从杰斯手中抽开,举起来:浓厚的能量绕着她的手发光,但其中却有许多深色星辰在移动,像是捉了一把黑色亮片在手中。「我再也回不到过去了。亚斯库娃提悟医生说得没错,不只是力量上的变化,而是……本质上的。」

  虽然杰斯知道这样做很危险,但他仍去牵她的手。能量接触到他的肌肤,嗡嗡作响,像蜜蜂一样。杰斯把手指贴向摩根的指尖,当两人的掌心接合,他感到一阵刺痛,然后一切冷却、消失。

  然而杰斯还是能感到一股倦意在他体内荡漾,虽然只有一点点。

  她的微笑看起来很哀伤。「我可以控制,但很有限。你刚看到的——那些黑点——也许时间久了会慢慢变少,可是永远不会完全消失。我是变得更强大,也变得更危险,而我们都知道这种情况早晚会发生。」

  「不过也许是可以派上用场的。」杰斯说。他厌恶自己的发言,可是这是实话。「妳知道我们刚刚讨论了什么吗?就是在船上的时候?」

  她好像稍微停止呼吸了一下。看见她脸上涌现的惊慌,杰斯非常难受。然而那神情消失,她似乎又平静了下来。「我们在这里不安全。」

  「这我不能确定,但——」这是一股他无法解释清楚的直觉,是长久以来透过各种征兆、记忆与感觉慢慢累积成的能力。「如果这里真的不安全,我要妳做好提防,准备面对任何必须之举,好吗?」

  「好。」她抓着杰斯外套的翻领,脸上的微笑甜美又难以解读。「所以不是每个布莱威尔家的人都跟你一样真诚?」

  「不是。」

  「而你是个顽固的罪犯。」

  「没错。」杰斯心想,不知道门有没有好好锁上……不知道屋里那张弯弯的长沙发撑不撑得住他们的重量……直到摩根身子一僵,从他的怀抱退后一步。

  「我就知道——只要找到最好的藏书就能找到你,杰斯。」

  门边传来声音。杰斯在熊熊怒火中意识到达利欧就站在门那儿,双臂交叉在胸前,显然非常享受眼前所见。「不过我承认,看见你们俩在这里竟然没在读书,倒是挺新鲜的。这大概是我在这间房里见过最刺激的一件事。」

  「闭嘴吧你,你想干么?」杰斯有时会觉得,要是有机会把达利欧狂揍到再也揍不动,那该多好。而此时就是最佳良机。

  达利欧讨人厌的愉悦表情消失。他走进屋内、关上房门、锁上门闩。杰斯移动脚步,从摩根身边走到她前面——他想保护她。虽然原因不明,也不知道要防什么。但达利欧只是走到杰斯不久前打量过的长沙发坐下——看来他的衣柜里应该也装满了各种服饰的选择,而他挑了看起来最奢华的品项:镶金钮扣的深黑天鹅绒外套配粗大的袖扣,外套底下一件酒红色丝质上衣,靴子亮得简直像玻璃。他剪了头发、胡子剃回原本整齐的山羊须。达利欧不知道从哪儿找到一颗红宝石耳钉戴在左耳垂上,还有一根不知道从哪儿(但大概是杰斯父亲的收藏吧)找来的贵气手杖,上面还有颗金色狮头。

  他与这座城堡完全无违和,而且彷佛自己就至少拥有两座城堡。

  「杰斯,坐下。」他说:「我们得谈谈。」

  「起来,」杰斯说:「出去。」

  两人互瞪了好一会儿,然后达利欧跷起二郎腿,往后一坐,显然表明拒绝杰斯的指令。「我知道你没有蠢到以为我们很安全,」他说:「大概也是因为这样,我们一开始才会开始讨论这件事——就是我们还在——那里的时候。」那一阵短暂的犹豫让杰斯知道,达利欧避而不说费城,是因为他也还没放下,只是藏得比较好。「所以你快坐下吧。」

  「我走吧。」摩根说:「我该休息了。」杰斯转身面对她,摩根移了一下他的位置,好让自己能在杰斯背对达利欧的情况下给他一吻,同时不让达利欧听见她的悄悄话。「小心点。不论你们在策划什么,我还是不相信他。」

  杰斯极轻地点点头,任摩根离去。

  摩根走后,杰斯把门锁上,转过身斜靠着门,双臂交叉。「时机不对。」

  「只有这个时机可以好好谈。我在安妮特身边闲晃时,发现她收到讯息——我离得近,刚好能听见她的船长传讯息来。如果要说间谍技巧,我不否认你很厉害,但我可是一生下来就开始学怎么偷听。」

  「有重点就快说。」

  「档案长宣布关闭亚历山大城。」

  「什么?」

  「说要防御纵火手攻击。但是威尔斯的报纸——你父亲收了好多——说法不同。条约国间有叛徒——多到档案长没办法一次全部惩处。美国公开反叛,纽约赛拉潘昨天落入纵火手手中了。」达利欧边说边看着自己的指甲。杰斯注意到他修过了。「你救的医生似乎成了他们的新代言人,是比之前那个cabrón(混账)好些。但重点是:要开始了。虽然汤玛士的印压机还没流出去,但现在传闻四起。威尔斯和英格兰之间只有一个共识:两方都不要图书馆再管他们。法国王后虽然遭驱逐,但是葡萄牙同意提供庇护和协助。有了这只热锅,再加上美国的状况,档案长肯定想尽快消灭反抗势力。」

  杰斯虽然没这打算,却发现自己在达利欧面前的椅子上双肘撑膝,开始绞尽脑汁地思考。「他会把亚历山大所有异议者揪出来,只要是反对过他的人,不论任何形式,他都会严惩。」

  「他已经开始行动了。亚历山大报上登了公告——你爸也有这份报纸——他们三十天后要在鹰头神像前庆祝大燃烧庆典——搞个排场、打造气氛,然后献祭。」

  杰斯缓缓抬起头,与达利欧阴沉的视线相会,两人都没有眨眼。「他们要在大燃烧庆典上处决囚犯,而卡莉拉的家人——」

  「就在赛拉潘的牢房里。」达利欧把他的话说完。「我们有三十天来想办法阻止,而且在这里是做不到的。」

  「要告诉其他人吗?」

  达利欧从口袋取出一张卷起来的薄纸,放手让它展开:亚历山大报;与图书馆相连结的文件,每隔几小时会重新整理,更新文字和图片。「我先擅自把报纸带走了,」他说:「在我们——也就是你跟我——决定要做什么之前,都先放我这儿。因为你我都知道我们亲爱的朋友会做出什么事,对吧?」

  「直冲陷阱,」杰斯说:「当个英雄。」

  「你跟我则不是英雄。」达利欧稍稍露出个讽刺的微笑,主要是要自嘲。「我实在很不想这么说,但不论我们是什么角色,都很可能救活所有人,所以看来我们只好接受这个身分了。」

  「好吧。」杰斯倾身向前。「那就让我们看看自己得当个什么样的反派吧。」

  ◆

  杰斯没有胃口,可是晚餐也不能不去。他一直想婉拒,可是仆人无声地坚持着,最后他只好跟着她加入已经坐定的众人。此处说是小接待室,仍非常大,装潢华美;餐桌能坐二十个人,不过桌边只坐了一半的人数。

  杰斯的父母完美演出一场亲切的戏码,但每个互动的勉强感都很明显。沃夫一直保持冷淡沉默,留给比较社会化的桑堤替这轮转的对话上油。杰斯选择出面但不出声,除了对摩根喃喃说些评论以外;摩根坐在他右手边,旁边是布兰登,卡莉拉则坐在杰斯左手边。葛莲和汤玛士话不多,不过汤玛士主要是因为在忙着大吃眼前的每道食物。

  杰斯似乎是唯一没有胃口的人,但他还是逼自己咽下:烤牛肉、煮豆泥、马铃薯泥。这是扎实的一餐,没有复杂菜式,不过也可能是刻意安排的。应该是多亏了杰斯的母亲。她似乎知道他们还在恢复中。

  用餐时间到了尾声,卡伦.布莱威尔站起来,用刀轻轻敲了手中的水晶酒杯,打断所有谈话。「我明白,这个合作关系不算太完美,」他说:「我对图书馆的人没有好感,就像你们之中有些人对我和我的人的看法。但我们有共同的敌人,也有共同的朋友。」他先朝安妮特点点头,然后换杰斯。「比起家族的一分子,我儿子更像是你们的一员。虽然身为父亲这么说并不容易,但我以他所选的伙伴为荣,各位都十分强悍,也十分聪明。」他举起酒杯。「敬我们的反叛,让敌人摸不着头绪吧。」

  所有人都喝了——卡莉拉喝水,其他人则畅饮布莱威尔家的酒。甚至有人跟着复诵敬酒辞。杰斯则没有,而且他发现桑堤或沃夫也没有。也许他们不喜欢被说成反叛,也没打算让人摸不着头绪。

  杰斯接着想,也许他们早就知道,他父亲的大方支持根本不是他会做的事。

  「感谢你如此热情地欢迎我们。」当众人再次沉默,沃夫开口说道。难得他的口吻没那么嘲讽——至少听起来比平常少了些。「但我们不会逼你忍受我们太久,藏匿在此并非我们的归属;回亚历山大为所爱之人战斗才是。」

  「别傻了,踏进那座城里两步你们就全会被杀掉——而且前提是你们到得了。」卡伦说:「你们这群人老想走绅士路线决斗,不考虑真正的割喉战。这一定是图书馆的训练吧?他们说服你们自己刀枪不入。」

  杰斯吸了口气想说话,但轮不到他。桑堤喝了一口酒后抢先他回应。「有些架就是得面对面地打,不是躲在暗巷里出手。」

  「在暗巷里捅敌人一刀,正是让你避开正面迎击的方法。」卡伦回答:「这招只有我们这些活在图书馆的荣光之外、勉力求生存的人才会懂。」

  「的确,我们都发现你们的生活真的是穷困到不行。」桑堤说:「我们打这场仗是为了解放图书馆,使其得以追随真正的使命,不是要摧毁图书馆。那是纵火手干的事——噢,还有像你这样的人。」

  「我也很乐于留图书馆一命啊,至少让它撑到最后一刻吧,但我猜那会是好几辈子以后的事了。所以你也没必要把我跟该死的纵火手相提并论,用这种方式羞辱我。」

  「他不是要羞辱你,先生,」卡莉拉说:「但他说得对。我们得把光明带回殿堂之上,而从这里是点不起火的。」

  「可是你们到不了那里,」卡伦说:「或其他地方,至少在情势安全之前。但别担心,你们受到良好的保护,我们也会提供一切所需。杰斯和学者史莱伯已经确保了这一点。他们会替我做几件事来支付开销。」

  「组装印压机。」沃夫说。

  「还有其他的——所以不用担心——各位安全离去的计画已在进行中。在那之前,请好好享受寒舍的招待。」卡伦拿起盘子旁的小铃摇了摇。「啊,吃甜点吧。」

  卡莉拉说自己累了,第一个表示要提早离场。她这一走,也把汤玛士、葛莲和摩根一起带走了。虽然杰斯非常想到摩根房里看她,但他也想看好桑堤、沃夫与他父亲。除此之外,他的弟弟也还在——正在一旁快乐地吃着端上桌来的点心。虽然杰斯真的一口也吃不下,但布兰登意有所指地比了比甜点。「快吃啊,你得长点肉才行,不然看起来跟死了差不多。」

  ——感觉也跟死了差不多,他全身上下的肌肉又酸又痛。杰斯勉强吃了三口,直到布兰登终于叹口气,把剩下的甜点从他面前拿去吃掉。

  沃夫和桑堤又跟布莱威尔家的长辈讲了几句话,不过不多,然后就起身离去。杰斯本要跟上,但布兰登跟他同时起身,说:「那我们去睡了,晚安啰。」

  卡伦正在专心吃甜点,喃喃回了一样的话;他们的母亲露出淡淡哀伤的神情,点点头。

  两人还没走到阶梯,杰斯便把布兰登拉到旁边的小房间。里头很暗,直到他们把光球调亮。房里又冷又湿,成排的书架上整齐摆放着箱子和盒子。杰斯想,这是间储藏室。空气中还有一丝香料的味道,所以很可能是厨房的食物储藏室。

  「你还有什么话没告诉我?」杰斯问他。「快点,废物,你每次有事没说我都知道。」

  布兰登想装出一脸无辜,结果非常失败。「就很常见的布莱威尔家阴谋诡计啊,老大,这没什么异常的,对吧?」

  「布兰登。」

  他的双胞胎弟弟不说话,只是盯着他,然后转开头,伸手去抠书架上的一个突起,直到被木屑刺伤手、皱起眉为止。最后,他终于开口。「你很了解我们老爸的,不是吗?一份收益当然不够,两份也不够:他想要的是全部。而现在你等于把东西全放在大银盘上献给他,还加上一张谢卡。」

  「所以我们不是宾客。」杰斯说。

  「嗯,你当然不是宾客啊,你属于这里。」

  「你知道我什么意思!我是说他们不是宾客!」

  他弟弟的肩膀轻轻耸了一下。「他们是难民——不然要怎样?叫大家都加入他们的阵营吗?我们也一起?拜托,杰斯,爸什么时候会替不是家人的人付出?」

  「他们是我的家人。」

  「他们是囚犯,」布兰登说道:「他们如果能离开,也一定也是因为爸获得一笔更好的交易。你知道的——我们都知道。」虽然杰斯早有所怀疑,但在确认的当下,仍觉得好像听见陷阱夹发出「啪」一声。一道全新的城墙,一组全新的牢房——豪华版,配有柔软的羽绒床和充足的食物,让他们分心。但卡伦.布莱威尔跟威灵阁.贝克没有两样;其实一直以来都是,即便他是他们的父亲。

  「你也一路配合。」杰斯说。

  布兰登看着他好一会儿,然后低下头凝视手指。一滴血珠冒上来,被他抹去。「我还没决定。」他说:「但决定后我会告诉你。走吧,杰斯,今晚不会再发生别的事了。爸想要你们那台危险的机器,也许你可以让他认为你们这群人是值得留下的资产,不该拿出去交易。」

  杰斯没有浪费唇舌跟他争辩,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还开得了口。他的心被黑暗吞噬,费城之后感受到的怒火,以及经历受困、追杀、威胁,各种使不上力导致的不甘。

  但他在这里不会使不上力,他们也还有一场更长远的仗要打。

  他默默离开,走上阶梯,踏上通往所有人房间的长廊,正准备敲摩根的房门,却听见轻声说话的声音,便改变了主意。声音是从长廊最后一间没关门的房间传出来。门并不是整个敞开、欢迎他人进入的状态,而是留了一条缝,没有完全关紧。

  男人的声音:是沃夫与桑堤。杰斯轻轻敲门,然后把门推开。

  他看到那两人站得很近,彷佛刚刚还在激烈争执——杰斯并不意外。空气中弥漫一股强烈的情绪,让杰斯立刻觉得自己应该乖乖回房。不过为时已晚,沃夫看都没看他一眼,只是说:「怎么?有什么事?」

  他把布兰登跟他说的话告诉他们。但两人听见卡伦.布莱威尔的打算,得知辛苦逃离费城却只是落入另一张罗网,似乎都不意外。

  「我们还有时间。」沃夫说,听起来好像打算继续把刚被杰斯打断的架吵完。「你父亲想要这台印压机的程度就跟威灵阁.贝克一样。我们既能逃出费城,就能按照自己的意愿离开这地方。」

  「也许我们不见得要离开。」桑堤说:「城堡够坚固,有防御能力,能承受任何攻击。布莱威尔说对了一件事:学传说里的英雄跑进档案长管辖的城市,只会被杀。我不想看到这种结果,你也不想。」

  沃夫怒瞪他一眼,杰斯见到他眼中怒火沸腾,几乎要控制不住,而他很清楚那种感觉,因为他才刚亲身体验过那种控制不了自己、想要发飙的情绪。正是因为如此,他才赶忙从弟弟身边走开。

  「那我们就留在这里,留在这座——华丽得夸张的监狱,等档案长派护卫队来打!可是我不愿意——我做不到!」

  「克里斯——」

  「我拒绝!」沃夫怒吼,毫无犹豫。

  桑堤双手一摊,大步走到一旁,瞪着直棂窗外的一片漆黑。大家都累了。杰斯想。大家太累、太愤怒,然而他们离正确的道路还是太远。

  他一个冲动脱口而出。「你们也会闻到吗?」

  沃夫对他皱眉。「闻到什么?」

  「烟。」杰斯的喉头一缩,彷佛有手指扫过。那股反胃感让他眉心冒出冷汗。「甜腻的腐臭。每当我觉得自己被困住,这气味就会涌现;我觉得好像永远都没办法咳干净。」

  杰斯的话声结束,随之而来一阵巨大且沉痛的默然。沃夫深吸一口气,什么都没说,只是摇摇头。

  桑堤打开窗,清净、冰冷的风刮进屋内,感觉……好纯净。他转头望向沃夫,说:「抱歉,是我没搞懂。」

  沃夫挤出一声苦涩的笑。「没关系,我也一样。我们以为已经放下了……」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脚,「但其实并没有放下。我早该知道。我没想过要把气发在你身上,尼克,对不起。」

  桑堤走到沃夫面前,伸出手;沃夫没有抬头,只是伸手接住。

  「现在还不能乱做选择,长官,现在我们只可能做出一些坏决定。」杰斯说,不过这话大概有四分之三是假的。他现在不正是做出了选择吗?可是,他必须让沃夫和桑堤远离其他更……偏激的状况。

  「这话大概没说错。」沃夫说:「我想你应该会去跟汤玛士一起组装印压机?」

  「对。」

  「那么,你也要替汤玛士注意。汤玛士的表现已经超乎所有人预期,但是……图书馆的地牢会使人崩溃,我很清楚,有时甚至你自己都不见得知道会崩溃。愤怒就跟砒霜一样毒,会打从骨子里把你吞噬殆尽。」他抬头看着杰斯。感觉就像回到以前,被学者的视线紧紧盯着,一如板子上要被做成标本的蝴蝶。「若他倒下,必须由你接住他。」

  杰斯注意到,桑堤紧紧依着沃夫而站,彷佛认为自己随时都要准备接住自己的爱人。印压机对沃夫来说是一场悲剧。他的发想付诸实行后,从此摧毁他的人生,判了他终生难以承受、难以想象的痛苦。印压机象征他所有希望和梦想,也象征绝望。现在,杰斯觉得彷佛又再次听见他的话语中回荡印压机留下的残影。

  「我没事,尼克。」沃夫说,他终于抬头望着桑堤。「我们走过罗马城底下的地牢、逃出费城,这座充满香氛的监牢不会打败我们;我们比这小小的挑战更坚强。」

  「好吧,」桑堤说:「但你不能要我不陪在你身边。你知道的,不论你怎么骂,我都还是会这么做。」

  「我知道。」沃夫第一次露出微笑。这样善良又毫无防备的模样跟他实在不太相称。「就是因为这样我才能活着……明明另一个选项更平静。」

  桑堤没有回话,只在爱人唇上轻轻一吻。至少一开始的时候是这样。他们从来不会公开展现亲密,但那个吻……比起杰斯见过的多数场景更私人。很显然他们都不介意有谁在看。

  那吻结束时,桑堤轻轻一笑,有点遗憾地说:「你看,这样打招呼才对——我们好一阵子没有这样了。而且你也没跟我谈费城的事。」

  「你不也是。」

  「我是军人啊。」

  「那只是代表你更会藏,不代表你身上没有留下伤痕。」

  两人完全忽略了杰斯,他在这里已经很多余,这儿不再需要他了。杰斯默默转身离去。

  「杰斯。」他们仍站得很近,拥着彼此。但沃夫转头望向他,深色双眸里已经没有怒火,只剩下担心的神情。「渐渐你就不会再闻到烟雾。虽然可能永远不会放下,但就算是这件事,也会随着时间慢慢淡去——它会的。知道吗?」

  杰斯点点头,继续往外走。他把门拉上的时候说:「记得锁门。我跟你们一样信不过我父亲。」

  他一直等到听见门锁铿锵锁上,才靠在木墙上大叹一口气,希望自己能甩掉脑海里逐渐成形的计画。因为他已经越来越清楚自己的父亲打算用他们做什么,以及为何弟弟还不肯全盘托出。

  而他在晚餐时想到的疯狂计画……看着弟弟,想着他们成就不可能的唯一机会……他也极度清楚这将让他们付出天大代价。

  不对,是会付出一切。但若他想得没错……这就是所谓必要之举。

  即时内容本文为大图书馆第一任档案长柯林敏科斯任期将尽时所写。由法典拦截,收于档案长个人纪录——

  回头望向我们一块砖、一块砖共同铺下的路,我对得起我的法老、我的神,然而最重要的还是图书馆。我把图书馆看得比个人幸福、个人成就更重要,因此对我来说,这件事并不哀伤,我该从这条路上离去、迈向夕阳了。

  但容我提醒你,我的接任者:即便是现在,在我短暂的一辈子,意识到知识就跟其他宝藏一样——能够囤放、可能被偷、会随风消逝。更重要的是,知识可能会使贪婪的心更为恶毒。

  我有什么资格决定谁该知道什么?我有什么资格去对农夫说,你不该研读石匠的作品?或是告诉石匠,你不该学习神父的职责?我有什么资格说这件事太危险,其他则否?有人说女人不该读书,否则可能会迷途堕落、招惹污秽不洁,似乎觉得女人无法守护自己的价值。我的几个学者同袍——我永远以他们为耻——说与我们肤色、长相、国籍不同的人太落后,因此无法受教。当这个论点遭到推翻,他们又宣称只是因为那些人是神童、是例外,不去正视自己邪恶的自大态度导致的错误。

  认为有任何一种人更高等或更次等,是可怕的无知行为。只有在内心空洞时才会亟需相信自己是有价值的。人人皆有自己的价值,但也可以说我们毫无价值。一旦明白这点,心中那不断哭嚎的空洞就会因此充足。

  ——但是,仍有这么多人紧抓着那个空洞不放。我不禁担心这将成为普世现象。

  前来接任的你,我担心我们将偏离这条才刚开始铺设的真理之途,朝着更多不同的方向——例如更多财富、更多能力、更多威权——不再向上,而往较轻松的下坡路走。

  永远不要忘记我们也只是平凡人。图书馆已经感觉到那股贪婪了——那股想要占有、控制和批判的欲望……若是继续下去,一切终将被恶火吞噬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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