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西方奇幻小说网 > 墨水戰爭3:焚書圍城> 10

10

  他睡不着。

  杰斯在城堡里的长廊上闲晃,基本上是空无一人。他的身体酸痛,感到疲惫拖累着他,可是床铺却无法给他真正的安慰——梦也一样。因为他知道,无论是什么梦,到最后都会变成噩梦。

  他轻轻敲了敲摩根的房门,里面什么声音都没有。可是她的房门没有上锁。杰斯犹豫片刻,推门走进去,然后关上,悄声喊她的名字。

  她点亮床头的光球,光线的暖意马上遍布她全身,照亮她的肌肤、双眼,还有凌乱散落的发丝。杰斯这才意识到她仍身着全装,跟晚餐时一样。

  「睡不着。」杰斯说:「妳呢?」

  她坐起身、摇摇头。「我一直在等——不知道等什么。但只要闭上眼睛那东西就会来,从黑暗中现身。」

  这完全描述出杰斯的辗转与不安。「跟我去走走吧?」

  摩根点点头,滑下床。你是笨蛋吗?他在心里对自己大喊。因为他其实想跟摩根一起躺在那张床上,像沃夫和桑堤那样。他们肯定已经一起躺下,暂时先把其他事都搁置。但现在不是时候。杰斯知道。

  屋外很冷,杰斯带上大衣和毯子。吊桥已经升起,墙内空间不大,只有铺得平稳的院子。两人走下阶梯,进入寒冷、沉重的月光中。

  「那里。」摩根伸手往碉堡城墙南面一指。那里有一块空地被整成花园,有树篱和拱形铁门,门后则是个美丽的小绿洲。一座喷泉轻声喷水,不过水流看起来有点重,一面从下方盆里滴落,一副快要结冰的模样。因为低温,大树上已经没有树叶,然而树篱仍布满浓密、尖锐,像打过蜡一样发光的叶子。几朵冬季盛开的花朵还在上头挣扎,草地已经变成淡黄色。

  整座花园仍是异常平静。

  杰斯铺好毯子,两人一起坐在上面,用另一张毯子裹着身体;冰冷而清爽的空气刺痛他的肺,然后再随着他的吐息冒出来。杰斯想象着这些水气洗去他身上残余的毒气和恐惧。两人静默无声地抬头看了一会儿星星,然后杰斯转头,见到摩根正看着他。

  「可以一直这样下去吗?」她问:「就像这样?」

  他倾身给她一吻,这次很轻,但停留很久。她的双唇冰凉,可是很柔软。「我也希望可以。」

  「快入冬了。」

  「不,真的,你看。」她的手劲变强,杰斯感到体内有股怪异的针刺感,很像疼痛,接着他的头也开始痛了起来……

  然后他就看见了。眼前所见令人难以理解:他身边出现形体、空间,有色彩和移动的线条。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不合理,所有东西都带着一种闪闪发亮、令人屏息、活物一般的美。他看着他们面前树篱上的树叶变得模糊,然后一晃就换了颜色;他看见红色树液在树干中向上流动、进入树枝;他看见其中的生命被寒冷捻熄……然后头突然痛得像是被斧头砍中。杰斯大叫一声,闭上双眼。

  突然间,一切都消失了。像是玻璃杯破掉,头痛的感觉如杯中水一样流光。摩根把手放在他的额头上,抚平最后一点疼痛,一边悄声说道:「对不起,我不知道那样会让你这么痛。」

  「那是——」杰斯差点说不出话,只觉喉咙异常干燥。「那就是妳看见的景象吗?那就是秘法师看见的画面?」

  「我有这个能力,至少沃夫的母亲是这么说的。你看见的那些颜色就是精华,是生命的元素。精华存在所有事物中,不论是不是活物都有。活物和非活物的差别……比你想象得更小。它们的差别只在于……有无启动或移除。我们都是由同样的不朽物质所组成。」

  「他们在铁之塔里教了妳这些吗?」

  「没有。他们教的东西恰巧相反。一如往常,他们满口谎言——无边无际的古老谎言,直到再也没有人能辨识真相。他们警告说,如果我们质疑他们的管教,就会跟蓝胡子吉.德瑞一样发疯,但那不是真的。精华的确不算好东西,可也不是邪恶之物,它纯粹是一种力量,就像火。他们从不想让我们按着精华的本质去运用。」摩根犹豫了一下。「我得让你看看。跟我来。」

  杰斯跟着她走到树下一张石头长椅前,他坐下,但摩根仍站着。

  「待在这里,不论发生什么事都别动,明白吗?」

  「怎么了?摩根,妳要做什么?」

  「你记得田地的事吗?」

  他立刻陷入回忆——濒死的气味、腐败的作物、人民的绝望和愤怒。「那次是失误,」杰斯说:「妳现在比较好了。」

  「当时是失误没错,我在船上的时候花了点时间学,我已经不会再意外伤害任何人了。」她走到空地中间。「不要动,杰斯,这很重要。」

  摩根举起双手。一开始看起来毫无变化,然后杰斯看见一只老鼠从阴影中跑过。是一只田鼠,小小的,正有点迟疑地穿过干草走向她,在几英尺外停了下来,挺起上半身站着,鼻子不断地嗅。

  接下来的动静比刚才大一点,是只兔子。牠跳到空地上,在一样的距离停了下来。接着又来了一只老鼠。

  「这样就够了。」摩根悄声说:「请原谅我。」

  突然间,站着的老鼠突然扭动着滚倒在地,抽搐几下,然后平躺在草地上,一动也不动。杰斯立刻站起身,心跳加速,不知道该跑去哪里——是该跑向她呢?还是远离她?他只知道眼前这幕是一股强大又黑暗的力量。

  「杰斯,不要动!留在原地!」摩根的急迫口气让杰斯愣住。兔子倒地一滚,全身发颤,软倒在地;然后是另一只老鼠。下一刻,摩根站的位置有东西从天而降:一只夜行鸟,非常不优雅地翻倒在地。

  死了。

  昆虫也不例外。甲虫挣扎着爬出地表,死了;毛虫扭动不停,接着就再也不动。杰斯看见这些小小的身躯上遍布光泽,草地上好像洒了珠宝。

  摩根睁开双眼,用力深吸一口气,眼神有一会儿相当无神。见她没说话,杰斯不敢动。直到看见一只蛾飞过她身边却没受伤,才冲上前,穿过那些动物尸体形成的隐形界线。

  他抓住她,只觉得她全身僵硬,像雕像一样通体冰冷。「摩根?妳做了什么?摩根!」

  「我在。」她轻声说道,然后眨眨眼。生命力慢慢回到眼眸之中,但还不足以平息杰斯的恐慌。「我在。」她的身子突然一瘫,杰斯立刻接住她。「你看到了吧。」她深吸一口气。

  杰斯觉得喉头收紧、胃里翻搅。「看在伟大的海伦分上,摩根——这——这是怎么回事?」他其实知道,但他要她解释,让他能理解。

  「是练习。先从小东西开始。」她说:「苍蝇、蜘蛛、松鼠、田鼠、老鼠、兔子……」她咽咽口水、眨眨眼睛,眼中满是泪水。「目前为止我尝试过最大的是兔子——杰斯,我能感觉到牠有多害怕……但牠不痛苦,牠们全都没有,这我可以确定。但在那范围里,任何经过我身边的东西……就连草皮……我都会把生命取走。就跟吹熄蜡烛一样容易,我藉此让自己强壮起来。」

  他抱紧她,虽然这没办法给她什么安慰。摩根刚刚说的话让他口干舌燥,夺走了他说话的能力。杰斯只能在这圈死亡的包围下抱着发抖哭泣的摩根。

  最后,杰斯问道:「妳这样做多久了?」

  「从我们上船开始。」她说:「亚斯库娃提悟医生告诉我,这是因为我的能力受损。等我恢复、等我休息过后,这情况就会消失——可是没有。我杀了一只飞进船舱里的苍蝇——我看见了那道光,然后……我就把光线抹去;苍蝇还没落地就死了。然后是一只躲在角落的老鼠。在那之后,我很害怕——我怕接触任何人,怕我控制不了。但随着我花越多时间望着海水,看见海里的生命力,拿取其中的一部分,我就越明白:我其实可以控制这能力。但这其实让我更害怕。这不是什么能力受损,而是一种专长,而我们需要这个能力。亚斯库娃提悟医生是个好人,我想他永远不会明白我说的事情。」

  杰斯心想,她是要说自己不像亚斯库娃提悟医生那样好。也许她说得对,也许,花了一辈子恐惧、躲藏、觉得自己会以奴隶的身分度过余生……她可能从来就不曾百分之百善良,就跟杰斯一样。

  而此时此刻,他们不需要百分之百的善良,这也是不争的事实。他们需要的是不择手段的能力。

  她的双手紧揪杰斯的上衣,彷佛永远都不想放他走。「说话啊。」她说:「拜托你。」

  「摩根——」杰斯把脸靠在她的发丝上,一手轻抚着她的背。「没关系的。」

  「我吓到你了吗?」

  「没有。」他说。他想这样相信:摩根还是摩根。因为不知道她会做出什么事而害怕,就跟害怕桑堤手中有枪时会做出什么、或汤玛士在工作室会做出什么一样没道理。

  恐惧会改变人心,他不想害怕摩根。

  但他现在很害怕,非常害怕,因为他知道怎么利用摩根能达到最大效果。

  杰斯终于回到床上时,天已经要亮了。厚实又柔软的床垫让他打起瞌睡,不过他没有真的休息到。经历护卫队训练、逃离图书馆追杀期间物资的缺乏,再加上费城的监狱,杰斯的身体习惯了硬梆梆又凹凸不平的床,还有——他看着丰盛早餐却没胃口,因而发现——他不习惯家人喜欢的油腻香肠和煎蛋。奶油吐司感觉有点奢侈,但他放任自己就吃这么点,配个咖啡。只是,住过亚历山大之后咖啡尝起来总有点淡。

  怪了,他才离开家这么些时间就有这么大的改变。他就像摩根,有了一些新的变化。他完全不知道这变化是好是坏,但他知道:比起当时跳上火车那个青涩、单纯、想在大图书馆找到归属的杰斯.布莱威尔,现在的杰斯.布莱威尔更强大。

  「睡得好吗,老哥?」布兰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接着一捏,见杰斯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便放开了手。「守卫昨晚看见你和女友走到花园去,外面一定冷爆了,但我猜你们应该是有取暖的办法,是不是?」

  摩根不在,但葛莲在,看她凝视着一颗水煮蛋和吐司的模样,这番话她肯定全听见了。除了她以外,餐厅没有别人,只有往保温盘里加进更多热香肠的仆人。所以杰斯放下盘子,与葛莲四目相接,然后转过头用力抓住布兰登的双臂,把他推到墙面的高级木镶板上,靠得非常、非常近,确保布兰登一定能看到他眼神多认真。

  「够了。」他说:「要开玩笑挑别的事情说,不要提她。听懂了吗?」

  布兰登的吊儿郎当立刻消失殆尽,脸上出现一抹怒火,但很快又消失。他点点头。「我可能只是心理不平衡。毕竟有个女孩能安抚你,我却什么都没有,所以只能开你玩笑了。」最后他说道:「你没忘记我在亚历山大抛下了什么吧?」

  杰斯的确是忘了,布兰登在那里待了几个月,赢得一个替档案长做事的女孩芳心……一个讨人喜欢又聪明的女子。布兰登说自己不在乎她,但杰斯看得出来,那是双胞胎之间的默契:他很心碎。他弟弟离开亚历山大的时候,也抛下了获得幸福的机会。

  「等这一切结束,去找她吧。」杰斯说:「我认为她会原谅你。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大家每次都会原谅你。」

  「你也是吗?」

  「我也是,废物。」杰斯拍拍他的脸颊,不过手劲可不轻,有点半打巴掌的力道。等布兰登要还手,他又用锁喉的姿势拖着他走,然后到餐厅门口后往他屁股踢一脚。等杰斯回头,只见葛莲仍神态自若地坐在那里吃蛋。

  「兄弟啊兄弟。」她说完,摇摇头。杰斯咧嘴一笑,拿着吐司和咖啡往葛莲对面的位置一坐。「真是难以忍受的生物,不过至少我家的还算直接。有个跟你差不多聪明的弟弟一定很痛苦,就像看着天使跟恶魔打架一样。」

  「我不是天使。」

  「我应该没说你们俩谁是哪一个吧。废话少说,快吃,布莱威尔。」

  「妳看来异常愉悦啊。」

  「我没有。这一切——」葛莲比了比大厅——挂毯、一切——「都让我全身发痒。你跟汤玛士哪时能开工把印压机盖好?」

  「今天会开始。」杰斯说。

  「很好。因为我对这一切没有一点信任,对你也是。」

  杰斯往后一坐,盯着她。他没料到会是这样。这话说得非常直接,而且异常认真。「为什么?」

  「我看得出来你在动歪脑筋,我认得这个表情,杰斯,而那不是什么好事。你还和达利欧两个人讲悄悄话——那也不是好事。」

  杰斯吃着吐司,可是完全尝不到味道。她在等他的答案,但他没有东西可以回。

  葛莲可不打算就这样算了。她站起身,把盘子推开,一手撑在杰斯椅背上,一手撑着桌面,整个人居高临下笼罩杰斯。「不要把我蒙在鼓里。你不能相信达利欧。」

  「我没有信,」杰斯说:「我谁也不信。」他往后坐,抬头看着她的脸。他可以见到葛莲双眼浮现什么神情。「很失望吗?」

  「是很生气。」她几乎是咬牙切齿地把话说出来。「我们都经历了这么多,你居然还可以这么蠢,我真是气炸了。我不准你这样。」

  「不准?」看着她的双眼,杰斯相当心痛。他向来欣赏葛莲的一切特点,深深知道她对他不会有一丝认同。「所以妳觉得我是在做什么呢?葛莲?」

  「我会看好你。」她的声音变得低沉冷静,让杰斯想到每次情势恶化时桑堤会露出的愉快表情。「真的到那一刻,为了说服你不要做荒唐事,我会视情况打断你每块骨头,因为我就是这么欣赏你——杰斯,为了救你,我会伤害你。你等着吧。」

  她把杰斯的椅子往前一拉,力道大到会让人撞得瘀青。她丢下早餐,靴子重重踩在木板上,大步扬长而去。杰斯伸手一推,从桌边退开,揉揉酸痛的肋骨,继续把吐司吃完。

  他本希望不用走到这一步,但说实话,他也不是很意外。葛莲本就观察力强,也个性果断,他必须把这点考虑进去。葛莲对他没有期待,虽然她还是希望他不要让她失望。

  如果问杰斯谁一定能被骗过,那就是卡莉拉。但这只是因为他们之中只有她毫无保留地相信别人。杰斯还记得她在费城监狱中说他们是一家人。对她来说,信任一旦给出去,除非看见确切背叛的证据,否则不会轻易瓦解。

  杰斯只希望自己不需要完全破坏卡莉拉对他的信任。

  但你必须这么做,所以开始着手吧。

  他一口把咖啡喝光,然后去找汤玛士。

  给他们的工作室架设在一座老旧的巨大马车库里,旧的铁匠炉被换成较现代、能以高温煅烧金属的炉子。杰斯发现自己的好友已在埋头苦做;而他一点都不意外。

  「起床多久了,砍掉半座森林了吗?」汤玛士「铿」一声关上锻炉的门、转动手把、将门封紧,杰斯在旁问道。在凉爽的空气中,他却已全身大汗,薄上衣紧贴肌肤。汤玛士抹抹额头,对杰斯露出了一个满足且畅快的笑容。

  「很早,早到我晓得你绝对没睡够。」他说:「你看,你父亲给我们的礼物。」

  以前他们有养马,现在原本的马厩被清空,留下一个宽阔的空间,其中一面墙沿边放着一张长木板桌,上面摆了一排木箱。杰斯拿起一根铁撬,打开第一只箱子,看见一批细小而精致的齿轮;下一口箱子装的尺寸比较大,再下一口箱子的又更大。还有一口里面放了一根根铅条,让他们铸造活字用的。杰斯在心里把材料清单一一打勾,一个不少。他父亲给了他们一切所需,甚至包含粗壮的橡树板,可搭建骨架。他是如何在不到一天内办到的?杰斯不愿去想。

  他看着汤玛士拿起零件拼在一起,赞赏不已地来回抚摸,就像拿到一袋金币的铁公鸡。「完美,」汤玛士喃喃说道:「嗯,就目前来说啦。一旦开始建造,就没有所谓完美了,不是吗?我们还需要一只好表。找个最小的来,可以吗?」

  「是要计时吗?为什么?」

  「因为我有东西要修,」汤玛士说:「去找吧,要是能找到两只就更好了。帮我跟桑堤要他武器的电源,看有多少就拿多少。」

  「你要我去跑腿?」

  「总有人得去吧,我可以继续工作、组装——」汤玛士突然变安静,视线越过杰斯,等他再次开口,语气已经变了,音量也变得比较小声。「学者沃夫。」

  「史莱伯。」沃夫说。他站在工作室门边,用一种很有距离的眼神看着两人,让杰斯觉得很不自在。学者今天没穿长袍,而是一身朴素,适合上工,跟杰斯和汤玛士的打扮一样。「我想我应该可以加入。」

  「我——」汤玛士瞥向杰斯。「当然,长官,如果您愿意。」

  沃夫点点头,走过去检视箱子、齿轮,伸手抚过一块板子,感受硬度。「我得找点事做。」他说:「你们可以理解吧。那个房间彷佛会缩小,安静的氛围也变得很沉重。」

  汤玛士缓缓点头。「我明白。我们很欢迎你,这也是你的发明。」

  「我的版本很粗略,你已经做了很多改善。」沃夫说:「但我不是完全不懂——提醒你一下。我觉得我们应该能做得不错。」

  「嗯,」汤玛士说:「你能来提供协助和知识,我很高兴。」

  「不用拍我马屁,我算哪根葱,你是难得一见的天才,我在这个领域跟你没办法比,而且恐怕永远都比不上。所以告诉我该做什么就好,给我看蓝图,我会把剩下的工作做完,不会有一句抱怨。」

  沃夫竟然不主事?这倒是挺新奇的。但杰斯看他穿上厚厚的皮革围裙,不禁露出微笑。虽然没办法马上消除他心里的冰冷,但有片刻——就是此时——他看见汤玛士露出愉快的神情,沃夫也像在呼应他一般眼中有光。杰斯心里暖了一下。

  「这边。」汤玛士在大长桌上展开一张巨大的蓝图,杰斯和沃夫则把箱子搬开、让出空间。「开始吧,你呢,」杰斯把沉重的箱子放在地上,汤玛士伸出一指。「找这些零件给我。」

  杰斯俐落地行了个举手礼。「是,长官。」

  他才走到门边,沃夫和史莱伯就忘了他的存在。杰斯回过头,只见两人凑在一块,指指点点、讨论不停,在纸张上写下笔记。

  他们就是学者,正在做学者该做的事。

  杰斯则不是学者。他发现自己在这段日子里已默默接受一件事:学者这身分并不适合他。所以他要去做小偷该做的事。

  他开始搜集需要的物件——而且不打算征询任何人同意。

  等他带着「就算不见也不会有人在意」的两只钟和几块怀表回来,汤玛士和沃夫已经把机器的支架搭建好了。沃夫正忙着操作一台会在石墙留下巨大红弧的砂轮机,就连看到杰斯走进来也没有停下动作。

  「小心脚步。」汤玛士头也不抬地说:「不行,不行,小芙劳克,杰斯是朋友,他没问题,不要攻击他。」

  他看见汤玛士背后一片阴影竟然在移动,吓得差点把赃物全掉到地上。那东西蹲踞在那里时几乎是隐身状态,但只要仔细一看,便能看出轮廓线条。「汤玛士,」他说:「你是组了一台电动机械吗?哪时候组的啊?」

  「我没有组,是安妮特派了一只来给我,跟我作伴;我想应该也是用来保护我们安全。」汤玛士似乎有点不专心,不过也一脸被逗乐的模样。他以快狠准的动作一举用铁锤把两根木片钉在一块,接着往跪着的腿上一坐。「很美吧?」

  那是美国来的迷彩电动机械,杰斯看着这头机器伸展、露出金属尖牙打哈欠,然后在炉旁慵懒地展开身躯——而它从头到尾眼睛都没有离开过杰斯。「我以为你已经把罗马那头取名为芙劳克。」

  「我是啊。」

  「这头是公的。」

  「不,这是机器——她是机器。我就打算照我的喜好帮她取名,所以她还是叫芙劳克。你拿到表了吗?」

  杰斯把计时器放下,从口袋里取出怀表,汤玛士停下手边的工作,打开表壳、检视内部。

  「对,」他说:「我要的就是这个。品质很好,谢谢你。」他后退一步,两只大手插进裤子口袋,低头打量计时器。「我从没想过自己会做出与和平无关的东西,你懂的,就是可以改善他人生活的机械。但是我现在做的不是那种东西,是吧?就连这个——这台印压机——也是战争的武器。也许是不同的战争吧,但仍有人因此送命。现在已经有人死了。」

  这很难消化。杰斯换了话题。「你要计时器和手表做什么?」

  「我在盖另一台阿波罗之光。」他说:「还有几个地方需要小零件。如果我时间够,可能可以替摩根修复小鸟。我知道她很珍惜那东西。」汤玛士把手表放在工作台上。「把这些表拆开,零件按照大小排好——这任务应该能让你忙到想瞪死我了……你是不是已经在瞪了?」

  「没有啊。」杰斯撒谎。他当然早就在瞪他了。「你不要我跟你一起组装印压机吗?」

  「印压机是我们最不用急的东西。有这些工具、有沃夫的协助,不会花太多时间……我认为我们能做出很多不同物品。而我们也必须这么做。如果真打算去挑战档案长,我想铁定会需要不同领域的厉害招数。」

  说也奇怪,这听起来跟杰斯脑海中逐渐成形的计画一模一样。他以为自己只要稍微下点工夫、搭配些许运气,就能骗过汤玛士。但他无法肯定。

  所以他没有尝试,只是坐下来,拿起汤玛士排出来的一组精细工具,开始拆解手表。「你还需要其他东西吗?」杰斯问,一边戴上放大镜片,好看清楚手表内的配置。

  「有,等你有空的时候,」汤玛士说:「如果要你母亲跟手上最大的三颗宝石说再见,她应该会不太情愿吧?」他又以精准的手法钉好四根钉子。

  杰斯把手表里的组件螺丝拆开,用镊子挑出来放在一边。「不如你这样想:你最好的朋友是个小偷,这是好事一桩。」

  杰斯发现,偷母亲的东西是他实在不想跨越的一条界线。他从没想过自己会这么神经兮兮,但经历数小时一面与良心争辩、一面拆解手表的过程,他终于承认自己真的不想做——或不想独自去做。

  所以他找了达利欧。

  「不行!」达利欧叫得实在太大声了。「你把我当成什么?小偷吗?」

  杰斯把他找到一座旧图书馆,这里是城堡中离他父母寝室最远的地方。他本来希望这里会空无一人,结果还是失败了。因为卡莉拉就蜷在那张豪华古董长椅上,手里拿著书。她当然听见了这声惊呼,便抬起头张望。这下再也没有什么好掩饰的了。

  「我以为你很了解谨慎的定义,看来是我错了。」杰斯断然回答。「算了。」

  「不,等等,你刚才说的是要我去弄东西……呃……」

  「去偷东西。」卡莉拉帮他把话说完。她把书放在一旁,站起身走向两人。「别浪费力气了,我都听得很清楚。我知道你们很在意用字,可是不论你们怎么想,你们大概是这里第一、第二厉害的小偷,不需要为了我假装半天。所以你到底要我们去偷什么?」

  「我们?」达利欧说,杰斯也同时脱口而出。「妳?」那个当下,他们两人的震惊像是一个模子印出来。

  卡莉拉竖起眉毛,那两道弧完美描绘出她带着笑意的双眼。「我承认我对这种事经验不多,但显然还是帮得上忙。」

  「妳,」达利欧说:「妳跟我们这位面色苍白的走私犯相处太久了。妳父亲要是知道会怎么说啊——」他迅速打断,可是为时已晚。杰斯看见卡莉拉脸上的笑意退去,原本绽放的光芒也转为灰败。达利欧牵起她的手,以非常真诚的歉意举起她的手献上一吻。「请原谅我,我的玫瑰。我说话不经大脑。」

  「我也是差不多。」她说,然后咽咽口水,抬起下巴,将手收回。「父亲现在在牢房里,我想他应该能明白这是必要之举。我们要偷什么呢?」

  杰斯心想,她真的是让他颜面无存。他之前竟然像个孩子一样,因为怕失去母亲的关爱而纠结半天。卡莉拉的处境明明更糟,仍愿意继续向前。「我母亲房里有个胡桃木的珠宝盒,要是我没记错,她有一条项链,上面有颗很大的红宝石,还有一颗也一样大的绿宝石,外加一颗钻石坠饰,大到都能让人噎死了。我需要的东西就是这三颗宝石。」

  「要从你母亲手上偷吗?」卡莉拉似乎比较没那么自在了。「可是——」

  「只有这三样,」杰斯对卡莉拉保证。「而且——相信我,她还有更多、更多宝石。」

  「我很乐意,」达利欧说:「我其实觉得你整个家族都该被关起来,但既然他们没被关,从你父亲口袋里偷点东西我很可以。」

  「但那是他母亲啊!」

  「我不觉得杰斯的父亲真会让她拥有些什么。我了解这种人,他很像我父亲。只不过——我父亲是个高傲的名门贵族,不是什么可耻的窃贼。」达利欧说。

  「你是想藉此表达我们是好朋友吗?」杰斯问道:「我想你不知道自己刚说出来的话听起来是怎样。」

  卡莉拉伸出手指放在达利欧唇上,阻止他接话。「偷东西是错的,毋庸置疑,偷窃是罪,而且你母亲对我又这么好。」卡莉拉说完,深吸一口气,彷佛是在跳水前一刻。「但我会确保她聊天聊到走不掉,这样你和达利欧就能靠自己完成这次大冒险,对吗?」

  「当然。」达利欧立刻说。

  「只要他不搞砸。」杰斯同时回答。看见达利欧怒瞪他的表情,差点笑出来。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是他们在托勒密学院时期的往事。当时他们都还只是一群单纯的请愿者。「我们午餐后见。卡莉拉引开我母亲,我们就快点动手,好吗?」

  「好。」达利欧说。

  「不好。」三人闻声,一起转头,只见沃夫站在门边,满身大汗,看起来狼狈不堪,应该是刚从工作室离开。「我正要去梳洗准备用餐,但在大厅遇见了你母亲。」

  他朝他们丢了个东西,达利欧连手都还没举起,杰斯则轻而易举用反射动作从空中拦截。他摊开掌心,只见是个小皮革包,用一条细绳紧紧绑住。杰斯打开细绳,倒出三颗石头:两颗跟鸽子蛋一样大的钻石,还有一颗酒红色泽的红宝石,亮闪闪地反射阳光。杰斯抬起头看着学者,想问些什么却哑口无言。

  「我听见汤玛士跟你要这些东西,但真的不是什么都要搞成犯罪。」沃夫说:「卡莉拉说过,你母亲对我们很好。我是不知道你们家有什么问题,但我很清楚一件事:为人母者必然珍爱自己的孩子,不论那种爱有多少缺失。几颗宝石不是什么昂贵的代价。」

  「她就这样直接给你?」

  沃夫耸耸肩。「如果你开口,她也会给你。但我知道你不会那么做。」

  杰斯感到一股羞耻袭来,强烈快要让他窒息。他的脸上先是一阵热,潮红退去后又感到一阵凉。他把宝石握在手心,紧得几乎觉得手心要割破。他把宝石倒回小袋子丢还给沃夫时,上头还沾着他的血迹。「你不明白她把宝石给你的原因,」他说:「绝不是因为大方。不要自以为很了解我的家族,长官。」

  沃夫连看都没看就接住了小袋子;动作敏捷、神情专注。「话虽如此,但我了解你,」他说:「杰斯,别忘了这件事,搞不好这能在最后救你一命。」

  卡莉拉和达利欧不发一语地注视这一切,直到沃夫离开,留下满脸通红、下意识一阵反胃的杰斯。我母亲才不会随便把东西给人。他错了。

  「你还好吗?」卡莉拉问:「杰斯?」

  「没事。」杰斯转而对她微笑,朝她伸出手肘。「我有荣幸送妳去享用午餐吗?沙漠小花?」

  「你这——」达利欧说:「不公平啦。」

  卡莉拉勾起杰斯的手臂。「这是我的荣幸,亲爱的窃贼,毕竟你不用去偷东西了。」

  两人走开的时候,达利欧跟在后头喃喃说道:「我也没偷过东西好吗?」

  「好啊,」卡莉拉说:「现在你也不必偷了。」

  ◆

  「完成了吗?」

  葛莲倾身越过汤玛士的肩膀,盯着工作台,上面有个轻巧而外观高雅的武器,被阳光般强烈的光线无情照射。杰斯也紧盯着瞧。三天来,他注视这东西成型,一小片一小片精巧制成的零件组装起来。汤玛士已把三颗宝石切割成杰斯的母亲永远认不出来的形状——那是为了除去所有瑕疵。当杰斯看见宝石有一大部分被砸碎,不禁皱起眉头。当时汤玛士是这么对他说的:剩下的部分就加装在三个重点位置四周。

  枪身是用核桃木和铜制成,目前完工的这个武器,看起来就像乡绅用的护卫队来福枪。只是这把比较长、比较细,整体设计较简单。上头有瞄准器、有扳机,还有个小钮可以调整。就这样。

  这把枪跟汤玛士在费城做的不一样,但仍有许多相似处,还有一些改良部件。这把枪就跟图书馆的电动机械一样致命而优雅。

  「是完成了。」汤玛士说,取下脸上的放大镜片。他把眼镜放在木板桌上,站起身、伸展一番。「但才刚完成而已。」

  「你还没测试过吗?」葛莲打量着成品。汤玛士摇摇头。「想现在试吗?」他对她露出个古怪的微笑、耸耸肩,葛莲也微笑回应。「你怕不管用?」

  「会管用的。」

  「我可不想拿性命冒险,大个子,不论你多聪明都一样。我们现在不是在玩游戏了,你知道的。」

  汤玛士突然眼神一沉,直射向葛莲。「如果要问谁最清楚这件事,应该就是我了吧。请后退,我不喜欢太挤。」

  葛莲立刻后退——退了非常大一步。「但我们还是该测试,」她说:「杰斯,你不觉得吗?没测试过的武器称不上武器。」

  「我们难道不该先欣赏一下他完成的作品吗?」卡莉拉站在桌子另一头。光线照在她身上,让她看起来有股空灵氛围。她凝视着汤玛士。「不论结果如何,这个尝试都非常不可思议。费城那个早期版本已经让我觉得世上再也没人做得出来,现在这版……简直是美极了。」

  「这不是艺术品。」葛莲说:「就算是,我还是想看看功能如何。」

  「我同意。」达利欧点点头。「如果不懂功能,怎么知道如何使用?」

  「摩根?」汤玛士说。摩根坐在离他们稍微有点距离的椅子上,没有看汤玛士,而是盯着自己交迭的双手。「妳今天特别安静。」

  「那东西看起来会致人于死。」摩根说:「你在费城做的那把是为了让我们自由。这把……我认为你是本着完全不同的目的制作出来。我们的致命武器还不够吗?」

  也许其他人没听出她真正的意思,但杰斯听出来了。她的话语破碎而空洞,还伴随不安的情绪,让杰斯只想把她拥入怀中。

  「杰斯?」

  汤玛士喊了他,他最不希望的就是这样,因为这代表他必须表明自己跟葛莲和达利欧站同一边。「我也希望不必用到这把枪,」他说:「但……没有错,我们该知道一下枪的能力。」

  「如果里面的宝石没有发挥功能、或是碎掉,我们就等于把这个机会浪费掉。」汤玛士问:「如果那样,该怎么办?」

  「我母亲还有其他宝石。」杰斯挤出笑容。「你留我在身边可不是看上我的小聪明和魅力。只要你需要,我就会帮你找到那东西。这可以交给我,没问题。」

  「这会……发出多大声音?」达利欧问:「毕竟我们处于一座武装营区正中央呢。」

  「这个臭屁鬼说得有道理,」葛莲说:「不过我的看法还是一样。」

  「如果成功,应该可以完全无声。」沃夫说。他和桑堤一起站得稍远些。桑堤一脸入迷,好像都要忍不住伸手把枪拿来玩了。「光是没有声音的。」

  汤玛士把手放在桌上的枪托,似乎犹豫了一下。然后他拾起枪,武器在他手上显得很小。他突然把枪递给杰斯。「你来。」他说:「如果坏了,我恐怕会受不了。把设定开最弱,瞄准后就可以发射了。如果希望光线烧透东西,就一直压着扳机,好吗?很简单的——如果成功的话啦。」

  杰斯接过枪,被那重量吓了一跳——枪在汤玛士手里像个玩具,实际拿起来却很沉。不过重量分布很平均就是了。在杰斯冒汗的手中,那把枪显得又重又热。他仔细检查了一下设定,确保能量有比原本的强度再多降低一点。

  设定无误。

  「不用等了,英国佬,除非你担心那把枪会把你手炸掉。」达利欧说。

  「想先试试看吗?」

  「我真心觉得不用,这是你的特权呢,我想都不敢想自己有这分荣幸。」

  「我也是这样想呢。」杰斯是在拖时间,他自己也知道。该是时候见真章了,而他因此有些害怕。摩根发现自己拥有轻易取走性命的能力时,应该也是一样。虽然两者不甚相同,但他知道扣下扳机也一样会改变他的世界。

  可是该来的还是躲不掉。这个世界变化的速度快得超越他的想象。

  杰斯默默退开——要是真的发生大灾难,杰斯希望自己的距离够远,不会影响其他人。他举枪扛上肩膀,靠紧枪托,准备好承受后座力(会有后座力吗?)瞄准另一头的墙面。

  他缓缓吸了一口气,扣下扳机。

  没有后座力。枪枝传来嗡嗡声,他身体的感受比声音稍明显些,枪的铜制部件从冰凉变温热……可是没有再更烫了,真是万幸。他清楚看见枪管射出的光束,那是一道纯粹的红线,直射墙壁,然后……

  然后就没了。没有爆炸,没发生什么惊人的事。杰斯松开扳机,缓缓放低武器,盯着前面。

  「就这样吗?」达利欧问:「也太令人失望了吧。」

  「墙壁在发光。」摩根说,杰斯才发现她说得没错。桑堤走向墙面,到了约莫两英尺距离时,举起了手。

  「非常烫。」他说完,墙壁突然发出剧烈的轰隆声,桑堤约莫往后跳了半个身长,只见一道裂痕从墙壁正中央冒出来,整座工作室开始发出低嚎,在那疯狂的一瞬间,杰斯怀疑自己是否拆了天花板、掉到他们头上……但什么事情都没发生,墙面中央那个发光的点慢慢熄灭。杰斯才发现,光束瞄准的位置留下了一个黑色的烧焦记号。那里的墙壁被射穿了。

  「Joder(他妈的咧)!」达利欧冲上前,然后跟桑堤一样半路停下,伸手感觉高温。「这是最低的设定?」

  「对。」杰斯说完,三度检查设定。「是最低的没错。」他望向汤玛士,但他脸上没有任何特别的表情,显然一点都没感到胜利。「如果调得更高会怎样?」

  「我想应该可以轻易摧毁目标吧。」汤玛士说:「你记得费城那道墙吗?」

  哪可能忘记?「记得。」

  「这把枪能在几秒内射穿那道墙,而且只要一半的火力。这枪厉害很多,而且你应该有注意到,我加了隔热层。」

  「我注意到了。」杰斯说。隔热层已然冷却,完全不留一点温度。

  「再试一次,」桑堤说:「设定调高一点。」

  「不行,就测试一次,队长,我们说好的。」汤玛士一脸坚定,也有一点担心。

  然而桑堤只是走到另一头,拿了个空木箱放在长板桌上。「这样就行了。」他说:「开枪。」

  杰斯则把枪递出去。桑堤走回来接过枪,汤玛士无声摇头,但没有开口阻止。桑堤把设定调高,杰斯看了看——几乎调到了一半。

  「尼克罗,」沃夫说:「我不认为——」

  「武器是我的专长,不是你的。」桑堤把枪托架在肩上,瞄准后扣下扳机。

  木箱……不是融化……它根本瓦解了。箱子变成黑色灰烬。唯一的声响是那邪恶的嘶嘶声,像蒸气。杰斯走上前查看,发现有熔化的金属在厚重的木桌上冒着泡泡、留下痕迹。钉子,他意识到箱子的钉子熔化了。

  长桌上金属液体接触到的地方开始冒烟,杰斯抓起皮革围裙盖在上头,厚厚的皮革上浮现烧焦的痕迹,不过没有烧穿。等杰斯小心翼翼地移开围裙,他看见金属冷却,留下一片边缘尖锐的物体。

  「Dio santo(我的老天)。」达利欧悄声说道,似乎相当震撼。

  「这就是阿基米德用来烧毁海上罗马船舰的武器。」卡莉拉说:「但更强大,还能用单手拿。他称之为『神之锻炉』。」

  「罗马人帮它取的名字恐怕没这么好听。」葛莲说:「想想这东西会对人体造成什么影响。」

  杰斯想象了,而那画面太鲜活,他不禁胃里一阵翻搅,回头看着桑堤队长。这名高䠷的义大利人就这么站着,盯着这个破坏秀的现场,冷酷盘算。武器在他手里看来已不再美丽。

  「这东西蕴藏魔鬼的力量,」桑堤说:「魔鬼离开了地狱,来到我们手中,而且再也不会回去了。」他把武器交还给汤玛士,汤玛士用同样严肃的态度接下。「你能把东西藏好吗?确保布莱威尔不会拿到——」他闪电般的视线扫过杰斯。「我是说其他的布莱威尔。」

  「可以,芙劳克会帮我看守。」汤玛士说。

  「还能多做几把吗?」

  「像这种的不行,」汤玛士说:「需要更多宝石。可是可以做小一点的,用镜子。」

  「那就做吧,我们可能用得上。」这时的桑堤不是他们的朋友,他恢复了护卫队指挥官的身分。从他的站姿、对他们说话的方式都能一览无遗。「所有人都不可以提这件事——所有人——无论在何种情况下。明白了吗?」

  他们一一点头。

  沃夫说:「明天我们就给卡伦.布莱威尔看印压机。」

  「然后呢?」汤玛士问:「会怎样吗?」

  没有人答话,但杰斯心里早就有底。

  隔天早上,当卡伦.布莱威尔见过印压机奇迹般的操作,杰斯见到父亲和弟弟交换眼神,更确定自己没想错。

  他们在布莱威尔家的价值迅速落到谷底。就像达利欧在费城说的,该来确认一下棋局是否还在他们控制中了。

  而杰斯明白,这就代表牺牲的时刻来临。

  他一直等到夜色最深时才溜出房门,踏上长长的走廊。杰斯先检查了布兰登的房间,床上没人,连被子都没掀开过。

  他发现布兰登和安妮特就在他意料之中的地方……就是上次他发现摩根在看书的那间图书馆。两人正在下棋。他眼前浮现摩根的身影——就在那张椅子上,沐浴在阳光中。杰斯不禁痛苦地希望自己能去到她身边、与她相伴,躲避现实中的这一刻。

  但他仍无声无息走进图书馆,拉过另一张椅子坐下。

  布兰登和安妮特继续无声地下了一会儿棋。安妮特拿下两个卒,布兰登拿了一个车,然后安妮特一愣,对着棋盘研究片刻,叹口气。「这是第三次了。真不知道你是怎么分散我注意力的,我很擅长下棋啊。」

  「那就是我更厉害啰。」布兰登说:「但杰斯呢——他比我还强。最近有人下赢你吗,哥哥?」

  「几个吧。」杰斯说:「卡莉拉是其中之一,达利欧偶尔会赢。」他瞥了安妮特一眼,然后望向布兰登,无声问道:我们要在她面前进行吗?布兰登点点头,幅度微乎其微。

  杰斯转向安妮特。「我以为妳走了。」

  「你心知肚明。」安妮特说:「因为你了解游戏,你是天生的玩家,即便你希望自己不是,也是一样。」

  「她说你让她想起她哥哥。」布兰登说:「说来讽刺,因为显然我达不到这种效果——如果你在想我认为你在想的事,那我得告诉你:你体重还有点不太够呢,懂吧?」

  「我知道,」杰斯说:「但没有什么影响。」他倾身向前,双肘撑膝。「他什么时候动手?」

  安妮特挑眉,很快与布兰登交换了个眼神,布兰登似乎毫不惊讶。「你跟他说了?」

  布兰登摇摇头。「就像妳说的,这是他天生的能力,而且他跟我一样了解我们老爸。就某方面来说,搞不好比我更了解。他能用我做不来的方式摸透其他人。」他开始重新排棋盘,杰斯知道他不是要再玩一盘,比较像是想找点事做。布兰登坐立难安,而杰斯则不知为何竟感到平静。「爸已经发令把家人叫回来,那些人赶得到,我想三天吧。到时会上演一场闹剧,预计你们都会出席,然后……」他似乎不想说下去了,所以杰斯替他把话说完。

  「然后守卫出场,把我的朋友抓起来变囚犯,爸拿他们换赏金。有些人——我猜是汤玛士、沃夫和桑堤——他要卖给阿红.伊伯拉罕,让他拿来跟档案长谈判。这就是为什么安妮特还在这里。」

  另外两人什么话都没说,杰斯看见布兰登放车和马的时候动作卡了一下。

  「差不多都对了。」安妮特说:「我是来带卡莉拉、汤玛士和桑堤走的。至于达利欧,你爸的计画是要绑回西班牙,他想跟女王建立良好关系。」

  「摩根呢?」杰斯问道。他的口气听来冷静,彷佛纯粹出于好奇,实际则非。「学者沃夫?葛莲呢?」

  「葛莲对大家都没用,」布兰登说:「我可以说服爸开个缺给她。我知道她不会接受,但我还是得试。」

  「万一她不接受呢?」而布兰登推倒了马当答复。「爸真的觉得我会原谅他做的一切吗?他真的这样觉得吗?」

  「不,他不觉得。但他会把你关起来,直到这一切结束。他认为等到他们都走后,一切尘埃落定,你就会——这是他说的喔,你搞清楚,所以不要对我发脾气——你就会恢复理智。」

  「失去理智的人是他才对。你还没跟我说摩根和沃夫他要怎么发落,他打算怎么处置他们?」

  布兰登把马立起来,将剩下的棋子排好。杰斯发现他下的是黑子。不知怎么,看到他让安妮特占先机,杰斯并不意外。

  「从这里开始就有趣了。」布兰登说,往后一坐,好直视杰斯。「我要带他们去亚历山大。这两名是最有价值的奖赏,藉此对档案长释出善意。我们要跟他们谈一笔一万本原版书的交易,用敲诈的价格回卖给图书馆,而这两人就是附加好处。」

  「为什么?」问题像是撕裂他的身体冒出来一样。血淋淋、破烂烂。这个为什么诉尽一切……为什么他诞生在这个家?为什么他父亲会这么狠心背叛他?还有他的弟弟……

  布兰登故意误解他的意思。「因为这一万本晦涩难懂的书本来就没人想要,也能替我们争取一点时间,让我们可以用你们那台神奇机器多印一些真正的宝物。等我们开始卖那些书,就会需要仓库来存放收益。这么做也能在我们准备好之前让档案长不要来查我们。」

  「我的意思是为什么他要派你去——你这个白痴——你可是他的传人啊。」这话有一半是假的。杰斯知道他心里的其他问题都没有答案,又或者说,答案其实一直在他眼前。

  「不。」布兰登低声回道:「你才是他的传人,你是他的长子,我只是他的经理、是助手,他派去解决是非的打手。你才是他想要的儿子,现在他有你了,那台印压机印出来的书早晚会引你出手,我们都知道那就是你要继承的事业。」

  布兰登竟说,他被送去跟档案长协商只是因为他的死活无所谓,听到这话,杰斯像被揍了一拳一样反感。他猛然想起父亲曾一脸愉悦地说:反正我还有两个:一个继承人、一个备胎。当时他身边的人听了都捧腹大笑。

  布兰登就是那个备胎。

  安妮特静静站起来,把位置让给杰斯。他在弟弟面前坐下,开始移动棋子,而此时的他实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单靠直觉下棋,还有对于弟弟这个喜好的熟悉程度。

  才走六步他就赢了。

  「你得多吃点。」布兰登推倒自己的黑国王。他抬起头,两人对望。出于冲动,杰斯伸出了一只手。三不五时,他们也能进行这样的对话。安安静静、基于本能,虽然他们是这么大不相同,仍是同一个身体生出来、一个完整个体的两半。布兰登知道他打算做什么。也许他从一开始就知道了。

  他弟弟接住他的手,握了握。两人站起身,给彼此一个拥抱。杰斯很清楚布兰登刚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他明白这牺牲的程度有多大。

  安妮特轮流看着他们,被两人脸上的微笑给弄糊涂了。「怎么?你们要做什么?」

  「没什么。」杰斯说:「我们什么都没有要做。这是唯一能赢的办法。」

  杰斯离开他们的时候,安妮特已经去登船了。布兰登在长沙发上伸了个懒腰,立刻陷入沉睡——杰斯曾经也做得到,他只希望有朝一日能再这样。我得睡一下,他想。他的身体僵硬、沉重又酸痛,只有睡眠能够给他疗愈。可是现在有那么多事情要想,有那么多事情让他害怕。

  他溜进房里、锁上房门,摸黑开始脱衣。就在这时,他突然听见轻轻的衣物摩擦声,整个人一愣,动弹不得。杰斯伸手去取藏在靴子里的小刀,一边摸着门边的光球开关。灯光亮起,恍若晨曦。光洒落在他床上那名年轻女子身上时,他已冲往前方,准备与敌人交手。

  杰斯停下动作盯着她,手上还拿着刀;他的思绪好像转了好几世纪才终于静止。他意识到,她就是能给他带来这种影响;她能在嘈杂中带来安静,在暴风雨中形成安定。

  他把刀放在床头桌,发出轻轻的「当」一声。摩根张开双眼,坐起身,把发丝从脸上拨开。杰斯注意到她正穿着柔软的睡袍,她肌肤的红润光泽清透可见,他勉强把目光从那儿移向她的脸。而这微笑——温暖、睡眼惺忪、笑脸迎人……却在完全清醒后又变得不一样了。

  杰斯疲惫地在床边坐下,看着她。「妳一直在这里等?」杰斯说。而摩根点点头,没开口。「对不起。」

  摩根非常仔细地打量着他,杰斯突然觉得不太自在。她好像可以用自己的能力将他深深看透——也许她是真的可以。因为她说:「我不傻。你和达利欧已经交头接耳好几天了,你和你弟也是。我只能眼睁睁看着阴影一天一天将你吞噬,你到底在做什么?」

  「所以妳是这样才来吗?」

  摩根把手背贴在杰斯脸颊,看着他闭上双眼。她没有移动,触感柔软又温暖。「不是,你这傻瓜,我不是为了问你这个才来的,但也许这也是我该来的原因。你上哪儿去了?」

  他摇摇头。在不得不对她坦白之前,我还有两天时间,杰斯想,还可以让她这样看我两天;看着她喜欢的那个杰斯。但如果想这么做,杰斯就得骗她——而他不认为自己能做到。他再也没办法那样对她说谎了。杰斯把她的手从脸上移开,用双手握住。他的手很粗糙,最近在工作室做太多活儿了。

  「我父亲要把妳和沃夫卖给档案长。」他对她说,然后看着她脸上脆弱的平静像玻璃杯一样被砸个粉碎。「他已经找到办法送你们过去,而这还不是他唯一的计画。他打算把其他人卖给阿红.伊伯拉罕,这样我们的生意伙伴才能利用他们,当成可在亚历山大内部使用的筹码,挽救自己的买卖。卡莉拉的家人再过二十一天就会被处决。现在情况全面失控了,摩根。」

  把这些话大声说出口让他松了口气,但那份重担只是转移了对象,没有真的解脱。杰斯看着摩根露出惊吓、愤怒和坚决的神情。「好,」她握紧杰斯的手,用力到杰斯都有点疼了。「那我们就跟他们开打,这我可以,杰斯,我能——」

  「妳不懂。我们不能打。我父亲已经做好准备,我们也没地方可去:没有朋友,没有会神奇出现拯救我们的盟友。」

  「什么——你在说什么?」摩根的声音软了下来,变得很不稳定。「我们不能放弃啊。」

  「不要打赢不了的仗。」杰斯说。他的声音也不再那么坚决,但仍很肯定。「我们要接受失败,自己决定投降的姿态。档案长不会伤害妳,摩根。他要妳回到铁之塔,而且——我们也需要妳回去。如果要接近他、要回亚历山大——还是他在控制秘法师我们就做不到。」

  她深吸一口气,准备跟他争辩。杰斯看见了她眼中闪动的怒火——还有火焰慢慢熄灭的模样。「你要我在内部跟你们接应。」

  「因为妳可以做到,」杰斯说:「妳比葛戈瑞强,妳想要的跟其他秘法师想要的一样:自由。一旦妳当上秘法部长——」

  但摩根已经开始摇头。「不会是我。」她说:「打仗我能赢,但没办法领导他们,杰斯,他们不信任我;他们永远都不会信任我,我也不怪他们。我不讳言,如果有机会我愿意挺身而出,但是……」她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来。「你明白你要我去做的是什么吗?叫我回去那里?如果我失败……」

  如果她失败,杰斯就等同判她终生在监狱里当奴隶——而且是独自一人。杰斯无法对她承认,他无法说出口,只能点点头。

  「还有一个可能的人选,」摩根说:「亚斯干达。」

  「我不知道他是谁。」

  「有人说他比葛戈瑞更强大,」摩根说:「但他已经闭关,拒绝与任何人合作或交谈。就我所知,唯一能让他开口说话的人就是沃夫的母亲;在她还是秘法师的时候。可是我从没见过他——没见过本人。但如果我能说服他帮我,也许就有机会,虽然不大,但是——」她的微笑好美,却支离破碎。「但你一直在想这件事对不对?从头到尾,这都跟找什么庇护所无关,重点在于规划这场战争怎么打。你父亲利用你,而你其实也在利用他。」

  「不是一开始就是这样,」杰斯说:「但……没错,我想妳说的也没有错。」

  「学者沃夫呢?」她的双眼搜索着杰斯的目光,寻找一个她认为自己不会找到的东西。「你知道送他去那里等于送他去领死,桑堤会杀了你。」

  「他一定会努力做到。」杰斯说:「但带你们回去的人不会是我,是我弟。」

  她张开嘴,然后再闭上。好怪。就像跟布兰登一样,他也不需要对她解释。杰斯见到她眼中闪过光芒,和恐惧,然后是理解。她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了。而现在,杰斯终于真的觉得轻松了点。至少,肩上的重担有人分担。两人再也不必担心接下来的一切,因为在这一刻,他们对彼此都已没有秘密。

  「妳不能告诉其他人,」杰斯说:「沃夫也不行。他一定瞒不过桑堤,而且……」

  「桑堤也绝对不会答应。」摩根帮他把话说完。「我同意。达利欧也知道吗?」

  「知道,我们需要他。」他没解释原因,或是要怎么让他帮忙,目前还不重要。「但其他人不知道。越少人知道越好,我本来连妳都不想提,可是——」

  「可是你知道,为了抵抗,我会杀掉太多人。」她悄声说:「这是当然的。」她眼里有泪,清透晶亮,然后她眨眨眼,忍住了泪水。

  「我本来想晚点再说,可是——」

  「不,不,这样比较好。这样才能为我们留点时间。我知道——我知道你有事不肯告诉我,但现在一切都恢复正常了,我们没事了。」

  「这段时间,」杰斯说:「摩根——」

  她把手放在他的胸膛,滑进半敞的上衣底下,完全打断他的话和他的思绪。在这当下,杰斯只想着她的手指滑过肌肤留下的暖意,还有她又解开一个扣子的感觉。最后,她将他的上衣滑下肩膀,倾身向前,亲吻杰斯光裸的肌肤。他伸出手臂拥摩根入怀。

  「这段时间,」摩根说:「我们把这段时间永远记在心中吧。」

  说完,她吻上杰斯的双唇。周遭只剩吐息、寂静和热气,什么念头都没了。当杰斯终于倒在柔软的床铺上睡着,第一次觉得自己身在天堂——而且这天堂中还有蜷缩在他怀里的摩根。两人彷佛永远不会再分离。

  即时内容本文节录自历史文件,内容为棋术做为伊朗诺许亚凡国王皇朝开战之指南——

  智者有云,为求在战场上取得胜利,必须利用智慧和远谋。在此,我们用下棋的观点检视。下棋并非等待或回应对手的举动,而是要了解对手的举止,藉此将棋局转为他的败势。

  就像在战场上,下棋时必须保留实力,牺牲难以牺牲之事物。

  即便要献出最有价值的棋子赢得比赛,亦在所不惜。

推荐阅读:
  • 《沙丘》六部曲合集
  •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 《猎魔人》合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