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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杰斯的手指松开扳机,心里感谢老天,因为他知道自己很有可能不慎杀错人;他的手抖得好厉害。原本怒气冲天的暴民突然陷入惊慌,所有人都开始窜逃。他们拔腿就跑,在草地和泥巴间滑跤,每个人都急迫地想找地方躲避。

  杰斯向前冲,让贝克清楚出现在视野中,而且差一点就能杀死他——他真的差点成功了。可是守卫伊迪拉先朝杰斯开了枪,子弹擦身而过,近得杰斯都能感觉到温度。他不禁身子一缩,导致本来要击毙贝克的子弹远远打偏。

  贝克手上还握着枪,现在他发现自己遭到攻击,便转身找到杰斯。

  桑堤用没受伤的肩膀用力撞上贝克,力道大到贝克整个人双脚离地。桑提重重把他撞倒在阶梯上,贝克落地时发出骨折的喀拉响,痛得失声大叫。

  现在伊迪拉的敌手变成两人:桑堤和杰斯。到底该瞄准谁?——那片刻犹豫令她付出惨痛代价,即使桑堤和杰斯来不及接近她——

  可是沃夫可以。

  他转过身,以优雅的姿态——若是不认识他,绝对会惊讶不已——挣脱守卫的箝制,同时从对方腰间抽出匕首。他一面转身,一面用杰斯永远做不到的精准手法抛出匕首。只见那小刀以完美且稳定的弧线直直埋进伊迪拉的胸膛。

  但她还是扣下了扳机,只是当下的震惊令她手臂一歪,原先瞄准桑堤的子弹偏离弹道,在一旁的大理石墙上打出个大洞。她不敢置信地低下头,握住匕首,想把刀拔出来。可是匕首还没移动太多,她已双膝一跪、倒地不动。

  贝克还倒在阶梯上哭喊,一腿弯成猎奇的角度。但他手上没有武器,现在已不成威胁。杰斯、桑堤、沃夫全都转向还押着摩根的守卫。

  他立刻放手逃走。摩根向前跑,差点跌倒;但她直扑进杰斯怀抱中。

  「现在是怎么回事?」她在骇人的刺耳警报声中放声大喊。「发生什么事了?」

  杰斯没时间解释,光是想到这件事就让他反胃。桑堤伸手想拉住沃夫,但沃夫甩开他,冲下阶梯,越过贝克,跪在伊迪拉身边。

  杰斯看见伊迪拉还活着,沃夫弯下腰对她说了几句话,伸手放在她额头上。她的嘴唇动了一下,旋即闭上双眼。沃夫迅速拔出匕首。

  她很快就断气了。就这样,快速且俐落,是她应得的死法。伊迪拉不是他们的敌人,也许贝克才是。但大多数人……他们只是害怕又绝望。这一切发生得如此突然,而且错得离谱。

  「我们该怎么办?」杰斯对着桑堤大喊,但桑堤只是摇摇头,眼神凝视着沃夫的身影。他正疲惫地站起身。「长官!」

  「我们走。」桑堤说:「没办法再做其他事了。」

  摩根太虚弱,没有办法跑,就算杰斯扶着她也一样。一行人穿过泥泞、黏腻而且毫无生气的田地。当他们往城墙边的建筑物移动,杰斯抱着摩根前进。跑到一半,他突然感到有人跟着他们,便回头张望。

  是医生,是亚斯库娃提悟。他正脚步踉跄地追赶上来,身后还带着一小批人,包含在医生家见过的那名女子:他的管家。「等等!」亚斯库娃提悟喊道。有个孩子一滑跤跌在地上,医生一点也不迟疑地直接捞起那孩子,抱着他跑。「你们有办法离开这里吗?拜托你们!」

  杰斯看着他们:有亚斯库娃提悟的族人,也有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的人。太扯了,他们会害我们全部被抓。「有。」杰斯说:「跟我们来,动作快。」

  沃夫和桑堤跑在前面,虽然沃夫看见身后跟了一群脱队者,严肃地看了杰斯一眼,但什么也没说。桑堤打开门——这是一座谷仓,可能是建来囤放谷物用的——便挥手要大家都进去,进屋后就把门关上。

  一盏油灯亮起微光,温柔的金色光线洒落在卡莉拉.谢芙脸上。见到他们后,她如释重负般深吸一口气。「你们是怎么逃脱的?我以为——」

  「不重要了,」沃夫说:「走,快走啊。到时警报声一停——」

  刺耳的警报声像是听到了他的命令,就这样突然中止。回声从远方墙边回传,但除此之外,空气中只剩不祥的沉默,连雷声都没了。众人抬起头,然而眼前所见只剩阴暗的屋顶。

  杰斯听见第一颗炸弹传来尖锐的咻咻声,让这片寂静划下句点。他对这地狱般的声响实在太熟悉了。在英国时,他在牛津听过,也知道护卫队的杀无赦轰炸代表什么意义。「走!」杰斯喊道,众人开始往建筑物后头移动。卡莉拉拉开一扇宽门,这宽度宽得都可以推进一台干草车了。他们距离城墙只剩一小段距离。

  可是城墙没有破。

  汤玛士不在那里。

  ◆

  他们人呢?

  杰斯转身看着卡莉拉。

  「没跟你在一起吗?」她也发出质问。「汤玛士和葛莲一直没来啊!达利欧去接他们,我以为——」她突然惊恐地深吸一口气。「被贝克抓走了吗?」

  「没有。」杰斯说:「如果在他手上,他一定会把他们抓出来给大家看。」汤玛士你这傻瓜,你到底在做什么?「妳、葛莲和达利欧刚刚是去拿书吗?」

  「对啊!他们刚还在这里的!」她指向门边一堆袋子和背包。看来很眼熟,这是他们从亚历山大带到伦敦又带到这里来的背包。「达利欧去拿其他东西,葛莲跟他一起走,我从头到尾都没见到汤玛士!」

  杰斯心想,可能汤玛士看到了别人,觉得他们需要帮忙。要是没有汤玛士、没有那台可以烧穿城墙的装置……

  「我要去找他们。」他无视摩根、桑堤、沃夫马上提出的否决。卡莉拉什么都没说,杰斯凝视着她。「如果谷仓被炸,你们想办法躲好,不要离城墙太远。炸弹不会直线坠落,你们躲在这里应该很安全。」

  她点点头。不过两人心中都明白,图书馆已宣布杀无赦,眼下要落在这城市里的希腊火药数量绝对能让全城灭口。没有任何地方是安全的。

  「他们往哪里去?」他问卡莉拉,只见她指向市政府。

  「杰斯!」沃夫喊道,可是杰斯没有听进去。

  他已经跑了起来。

  杰斯感到第一波炸弹的爆裂威力撼动他的身子,让他几乎失去重心。他看着农田另一头的一栋建筑被炸个粉碎;木片、金属以奇异又优美的弧线喷入空中,闪闪发亮……然后以拋物线飞入的希腊火药从包裹的外壳之中爆开。骇人又美丽的绿色喷泉四散,碰到空气,起火燃烧,落在其他建筑上,覆盖整条街道。

  每样事物都陷入火海。

  他加快脚步,听见更多尖锐声响划破天际,心脏狂跳不已。这时已有更多炸弹不断从四面八方飞来,他简直是在自杀!但他不知道自己除此之外还能做什么。杰斯不能丢下他们,他宁可牺牲,也不要对不起自己。

  两颗炸弹击中市政府时,他才跑到刚刚暴民站的泥浆和草地边缘。其中一颗炸弹直接打穿高塔,恍若石头砸穿鸡蛋。

  另一颗炸弹则落在巨大的白色平台,也就是贝克威吓囚犯的地方——在杰斯正前方。他正好目睹一腿严重骨折的威灵阁.贝克翻身抱头,企图寻求保护的那瞬间。杰斯不禁心想:我很抱歉。下一刻炸弹旋即引爆。

  他没有发现自己正在往下跌,这一刻像某种断片,中间的过程全部消失。下一秒杰斯已躺在地上,耳中传来一股奇怪的嘶声,他往身上拍,像是驱赶蜜蜂。可是那声音是来自他的耳里,在他脑中。他慢慢地翻成侧身,想起炸弹和爆炸;一阵尖锐的死亡声响从天上缓缓靠近。

  然后他看见了火。

  火焰活了过来,呼吸着空气,像野兽般吼叫。火舌外围泛着绿光,中心则是鲜血般艳红;阶梯在火焰中被烧融,建筑物本身也起火了,高塔更原地瓦解。杰斯看见金色的班杰明.富兰克林雕像坠落,划出一道弧线,然后再化为一片金光闪闪的液体。

  杰斯四周的草皮也东一块西一块亮起剧毒绿光,不断蔓延,把稀疏草皮底下的泥土烧得又干又脆;角落某棵树成了燃烧的火柴,细小的火焰在上头摇曳摆动。

  空气中充满灰烬和黑烟,浓密得像是可以张口咬下、嚼碎吞入。空气中的刺鼻气味让他止不住地干呕。杰斯抹去嘴唇上黏稠无色的口水,用颤抖的双腿站起来。那棵燃烧的树开始嘶嘶作响,发出尖声怪叫,宛若被困在火葬场的人类。但其实声音是来自树液烧滚还有树皮裂开的声响,可是听起来却这么像活物。

  杰斯听见更多炸弹爆炸,还有细细的尖叫。这已经不是炸弹坠落的声音,而是无处可逃的人发出来的。我烧起来了吗?想到身上可能起火,搞不好一低头就会看到自己的肌肤烧焦、从肌肉上剥落,杰斯突然一阵慌乱,几乎要扑倒在地,直到他终于冷静下来。我没有起火,我身上没有烧起来。

  市政府另一端的窗户突然往外爆开,玻璃碎裂喷出,闪耀着一片白光。接着,他看见一张巨大的沙发椅重重落地。

  率先从窗内一跃而出、再滚地而起的是葛莲;达利欧爬出窗外后才用不协调的姿势奋力一跳。

  汤玛士则是最后。他一手抱着一个巨大又粗糙的武器,肩背一个笨重的大袋子,纵身一跃,脚踝深陷烂泥之中,立刻弯身咳嗽。三人全身都是烟熏痕迹,不断反呕出薄薄的痰。

  杰斯听见远处传来飞弹嘶嘶——更多了。快得像愤怒的鬼魂,在满天厚云和烟雾之中看来更为慑人。费城——这座拒绝服从的破烂城镇——被大火吞噬,在前所未有的熊熊火焰中燃烧。

  杰斯蹒跚地跑到朋友面前大喊。「快跑啊!」他想问他们到底是什么东西他妈的这么重要,让他们赌上一切,甚至自己的性命?但他已喘不过气问这些,而他们也一样。随着越来越多罐子砸进来,罐中内容物变成雾气,弥漫在空中,他现在嘴里能尝到希腊火药的味道。要闪燃了!当希腊火药的浓度够高,能在空气中形成烟雾状,就会引燃。到时候他们就完全没有可以呼吸的空气了。

  他们跑过腐烂无生气的田地。植物仍太潮湿,烧不起来,但随着温度不断攀升,水气全从泥巴里蒸发成雾气,宛若幽灵现身。汤玛士的双腿特别长,算有些优势;达利欧和葛莲则辛苦地在后头追赶,杰斯狂奔,像是将自己的命交付给踏出的每一步——因为现在情况的确是如此。

  一行人接近谷仓,他跟着慢了下来。回首一望,眼前景色彷佛人间炼狱。费城成了一片火海,然而炸弹仍不断飞来,接连引爆。他吻过摩根的那座公园早烧掉了,每棵树都烧得变成蜡烛一样,所有建筑物都已倒塌,一座不剩。

  「杰斯!」汤玛士喊道,把他压向泥地,一颗飞弹飞得太近,直接打穿眼前的谷仓天花板。我们死定了,我们天杀的死定了,杰斯心想,因为爆炸会波及他们、波及所有城墙旁的人……

  但什么事都没发生。汤玛士滚到一边,杰斯跑到谷仓门口,只见装着希腊火药的玻璃罐正好落在一堆稻草上,没有击破……但引线还在燃烧,等到内容物点燃后……

  杰斯想都没想,直接动作:他抓起引线用力一拉,几乎没感觉到烫。因为烫没有关系,最重要的是要让炸弹无法引爆。

  他把烧得嘶嘶作响的引线丢在地上,一脚踩成灰,然后东倒西歪地退出谷仓,靠在墙上,放声大吼。这声吼叫来自活生生、血淋淋的恐惧、愤怒及害怕……就跟城里所有哭喊的人发出的声音一样痛苦。

  他束手无策。

  「杰斯。」汤玛士喊他,杰斯抬起头。德国男孩的脸上满是污渍,脏兮兮,但眼泪在他满脸的煤灰上清楚留下两道痕迹。「走吧,该走了。」

  他们跟着葛莲和达利欧走到谷仓另一侧。他们的朋友和亚斯库娃提悟带的那群虚弱的生还者一起躲在墙边。一见到他们,沃夫立刻站起身,愤怒和解脱的情绪在脸上一览无遗,杰斯看了只想放声大哭。这真的太沉重了,对所有人来说都太沉重了。

  汤玛士开口。「各位,请离开墙面。」众人听命照做,不过大伙儿仍压低了身子,一边抬头盯着翻滚的云层。炸弹尖声划过上空,那是他们看不见的恐怖威胁。

  汤玛士不知道是何时将阿波罗之光组装起来。这东西很笨重,也很粗糙。在杰斯看过的汤玛士作品中,这是最丑的一件。长长的枪管呈波浪状展开至底端。我们没测试过,杰斯心里冒出一股恐怖的感觉——一切只能看天了。我们没有测试,而现在也没有时间。

  但汤玛士说的对。海伦打造这个发明时还是久远以前的古代。他做出了直到阿基米德时代才再次出现的发明,而那时他用的是巨大的镜子阵列,把海平面上的船只全数烧毁。汤玛士说过,海伦的工具只比他们在贝克的工作室用的好上一点点。

  汤玛士按下按钮,一道光柱从那东西的枪口射出,散射向四周,但仍不知为何维持着固体的状态。是镜子,杰斯想,他想到那些打磨和擦亮的痛苦时光。有用了。光柱射在金属墙面,墙面开始嘶嘶作响、烧得发亮,最后熔解成液态,从被摩根降低保护力的墙面上流下。

  就是因为这样她才这么虚弱;是她制造了这个活下去的机会。

  令人痛苦的一分钟过去,他们终于完全打穿城墙。当汤玛士放下枪,墙上已经出现一个洞,大小正好足以让人爬过。洞口边缘仍微微亮着光,但已在冷却中。

  汤玛士发出呻吟,放下武器,脚步踉跄地后退几步——杰斯才发现他的好友双手掌心都被烫得发红。「我没有时间加装外壳。」杰斯走向汤玛士时,他说:「我没想到——不,不,我没事,快去,杰斯,把他们送出去!我们没多少时间了!」

  「他说得对。」桑堤说。他已推着沃夫往逃脱的方向移动。「很快就要闪燃了,动作快!」

  「书!」达利欧喊道,然后抓起背包,所有人都伸手去抓袋子;杰斯迅速把剩下的书从洞口塞过去,交给位于另一头的沃夫,由他把袋子拉到另一侧。这就是图书馆员的生死关头,杰斯实在有点想笑,但此时此刻却一点都笑不出来。

  下一个穿过墙面的是桑堤,接着是摩根。轮到卡莉拉的时候,她推亚斯库娃提悟和跟随他的人先走,没有人有意见。不过杰斯一直紧张地看着越来越浓密的雾气。空气在一开始像某种腐烂、毫无生气的物质,现在则完全变成绿色。市政府和城里燃烧的火焰完全没熄灭,现在变成不断扭动、闪耀绿光、模样凶恶的暴怒烈火。杰斯光是站在这里就能感觉到高温。不论是谁,只要距离更近,都不可能活命。

  最后一位费城市民穿过墙上的洞,接着是卡莉拉、达利欧、葛莲。

  只剩汤玛士和杰斯。

  「快走。」杰斯说,而汤玛士只对他露出一个古怪的微笑。

  「不,」他说:「你先走。」

  就在此刻,杰斯才惊讶地发现,洞口对汤玛士来说根本不够大,在洞口大到能容纳得下他宽阔的肩膀之前,汤玛士就放下了那把武器。

  那个微笑表示他知道自己要死了。他早想到了,也接受了这个事实。

  「不行。」杰斯的口气再真挚不过。

  他弯下身,捡起还热烫的枪,扭开开关,准备开始放大洞口。

  汤玛士到底是怎么握住那把枪的?他实在很难想象。在最初几秒,杰斯的双手就刺痛不已,实在难以承受。他只觉得自己全身紧绷,忍受着越来越强烈的疼痛。不用太久,三十秒就好……也许再久一点,你可以的。他屏气计时,一开始很坚定,后来终究憋不住这口气。在这痛苦中,他根本连喘气都没办法。忍住啊。不知怎地,他做到了,即便痛苦层层高迭,来到他此生从未体验过的强度。杰斯觉得自己就要被活活煮熟。他隐约听见汤玛士对他大吼着住手,但他还不能停。洞还不够大。

  然后他感到手中的武器震了一下,阿波罗之光就停了。他想再启动一次,可是什么都没有。他的双手变得很笨拙,金属滑溜溜,他把东西丢在泥地上,重新发动。一定要发动起来啊,一定要。

  但它再也没有反应。有东西融化了,还有一大部分发出郁郁的红光,里头的镜子已然粉碎。

  「你该走了。」汤玛士对他说。

  杰斯深吸一口气。「没有你我不会走。」

  不要低头看手,杰斯在心里告诉自己。他知道自己的双手烧烫伤多严重,但是他还是把右手探进口袋——感觉就像把手直接插进整桶融化的玻璃,他差点失声大叫。杰斯手上握了一只装着希腊火药的小玻璃瓶。他把瓶塞打开,将绿色液体用力往洞口以拋物线撒出。

  希腊火药的量不多,只把洞口多炸开一寸左右。

  可是已经足够。

  汤玛士举起杰斯,直接把他丢进洞口,接着一双有力的手抓住了他,拉到另一头去。他不在乎那是谁,但一瞥便知道救了他一命的是达利欧.圣提亚哥。

  杰斯吸了一口冰凉到让人恶心的空气,接着弯身把刚刚一直让他呛到的有毒物质干呕出来。他才不管有没有人要来攻击他们,他都不在乎了,只是自顾自的爬到一边去大口喘气、痛得全身颤抖。

  接着他想到:汤玛士。

  他的好友正好赶上。他才刚挤出洞口——虽然那个洞扩大过,对汤玛士来说还是很挤。他一现身,杰斯就看见他身上的衣服冒着烟,还有闪烁的希腊火药火光。有人大叫了起来,其他人立刻拿毯子来披在他身上灭火。

  学者沃夫抓住了汤玛士伸出来的手,使劲拉他离开洞口——外加汤玛士不肯弃之不顾的一大袋书。

  杰斯才刚意识到他们成功了——真的成功了——马上就听到有人大喊。「小心!」城墙在他们身边突然发出砰然巨响,一股压力横扫而来。墙面出现裂缝,金属歪扭折断的声响传来,壮烈的绿色火光在墙内直冲而上,火舌探进低垂的黑云中。一道绿色火焰从墙上的洞口钻出,足足延烧好几秒,然后就消失不见,徒留腐臭的浓烟。

  雾化的希腊火药一定是烧完了,把城墙内的一切燃烧殆尽,如果刚刚他们还在里面……

  杰斯动弹不得,脑中净是想着自己刚刚从什么样的炼狱逃出来——他竟然还活着——这让他惊讶、高兴不已。而且朋友都还在身边,他真的很高兴。

  但他满脑子只想着:这都是我们的错。不论怎么说,这就是我们造成的后果。

  「杰斯。」他抬起头。有那么一瞬间,眼前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不合理,就连自己双胞胎弟弟的脸也一样……接着他猛地弹起身,全身颤抖,紧紧抱住布兰登,布兰登也抱紧他。「你快把我吓死了,白痴!」

  杰斯勉强挤出一句话。「不然我活着是要干么的呢?」他伸手想抹脸,但双手麻木,布兰登看到他的伤口,不禁倒抽了一口气,立刻召来医官。

  「他们到底对你做了什么?」布兰登质问,似乎被吓坏了。

  「这是我自己弄的。」

  「你是徒手去挖燃烧的煤炭吗?」

  「我没事。」

  「你才没有没事!」布兰登半带着嘲讽说:「医官!该死的还不快给我滚过来!」

  医官——不是医生。穿过墙面上的小洞后,他们又回到了文明世界。感觉好不真实。在费城时,他几乎要把那座城市视为真实世界了。现在费城已不复存在,图书馆下令灭城,彷佛费城从没存在过。

  「杰斯?」布兰登现在就站在他面前,跟他眼对着眼,一脸真的很担心的模样,皱起了眉头。「杰斯!你是清醒了没啊你?」

  「有啦。」他说,不过这不是实话。眼前的事物直到现在才慢慢在他脑中变得合理:成排帐篷围成一圈,护着他们。那看上去有点眼熟——高挂的旗帜上有金线绣成的图书馆徽章:连队符号(缠绕着一本书的眼镜蛇)则在图书馆旗下飘扬,标明这些帐棚隶属何人:这是桑提的连队。也就是说,杰斯一行人成功来到友方了——或者讲得精辟一点——他们的朋友找到正确的位置、接到逃出来的他们。为此——还有很多其他的事——他实在该好好谢谢布兰登,只是他实在没有力气了。

  杰斯看见一位一身黑制服的高䠷女性朝他们走来,闪亮的黑色短发披散在脸颊两旁,还有一双慑人的眼睛。她朝桑堤队长、沃夫和他们每个人射来目光。杰斯知道这种眼神;不能说友善,比较像在评估些什么。

  「查拉,」桑堤挣扎着站起身。「谢谢妳。」

  然而她无视桑堤,眼光停留在仍瑟缩在一块的难民。亚斯库娃提悟就在他们中央。「你要我拯救图书馆的人,」她说:「结果你们却带着他们一起来?这些纵火手?」

  「他们是无辜的。」桑堤说:「妳很清楚,他们不该落得那般下场!」

  「我只知道,这辈子纵火手都唾弃我们、一心想杀掉我们,」查拉的深色双眸瞥向他时,显得格外深不可测,然后说:「但这件事可以之后再好好讨论。我感谢上天你仍与我们同在,队长——而且也继续给我们找麻烦。」

  「我还算队长吗?」

  「除非你表示否认,长官。」

  他点点头。「那我也很感谢妳,中尉。各方面都是。」

  查拉的视线回到难民身上。「我们该怎么处置他们?」

  「不能弃之不管,」他说:「给他们找套制服。至于我们——我相信妳应该有适合我们的衣着。」

  「学者袍和制服。」她说:「不过要找到给那名德国人的巨人尺寸,恐怕有点难度。」

  「他会自己想办法;他向来如此。」

  杰斯仔细观察查拉是否露出要对付他们的迹象,等着看她会不会突然举枪杀死桑堤,并表示其他人得面对图书馆的审判。他不信任她,从来就不信。但桑堤信,她看起来也像是再次对桑堤效忠,不论感觉有多不可能。

  等到杰斯别过头,身边来了一位医官。是个有着胡桃般肤色的年长女士。她脸上带着轻松的笑容,说:「我听说了你的事——噢,孩子,你一定很痛。」

  他低头看了自己红肿的双手一眼。「是有点。」与其让人看见心中沸腾的情绪,还是装坚强好些。他甚至不知道原因,只感到一股压力,令他不禁双眼湿润、呼吸急促。医官在他手上喷的麻药泡沫让他有点虚弱,杰斯感到自己的弟弟从身后握住他的肩膀、扶正他的身子。杰斯似乎不知何时突然失去了平衡。「大家……大家都没事吗?」

  「不算是,」布兰登说:「你那位大个子朋友也在治疗手上的伤势;桑堤走动的模样看起来有伤在身——」

  「他是有伤在身没错。」

  「你那女朋友状态应该也不是很好。还有,你们全都一副营养不良。」布兰登停了一下,降低音量。「我从没看过你这么瘦。」

  「你想想,在一座封城超过一百年的城市里是要怎么找食物。」杰斯瞥了弟弟一眼。「你是担心我吗?」

  布兰登嗤之以鼻。「等天塌下来再说。我知道你不论如何都会撑过去。」虽然他口气如此、言语如此,仍紧紧抓着杰斯的肩膀,脸上还挂着黑眼圈。其实这也不全是因为杰斯。刚刚发生的一切对每个人都造成影响。费城内部的尖叫已然消散,这座城市只剩骨骸和灰烬——大家都很清楚。这是杰斯第一次感谢希腊火药的气味如此浓烈。

  ——不然他一定会希望自己完全不知道这炙热的焚风中还挟带着什么。

  「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杰斯说。痛感慢慢退散,他只觉得头脑一片混沌。医官没再说话,她替杰斯的双手抹上厚厚的药膏,杰斯知道下一步应该就是上绷带。「一百年了,图书馆就这样让费城一直存在,为什么他们现在要宣布杀无赦?为什么——」

  「不重要了。」布兰登说。但这一次,杰斯听见了他声音里的细微改变,泄露出微小线索:他弟弟在骗他。「不过幸好他们这么做了。就我所知,他们准备要杀死你们。若没有外力介入,你们绝对逃不出来。」

  杰斯心一凉。「可是我们计画好了。」

  「是,但你们的计画进行得如何呢?」

  「我们还是逃出来了啊!」

  「如果炸弹没有往里轰,你们还出得来吗?」布兰登板着脸,像戴上面具一样,城墙内的绿光映照在他脸上。「这样也好。反正贝克自以为可以解决所有人:图书馆、他们的盟友,还有我们。」

  我们。他很难确定这里说的「我们」到底是不是布莱威尔家,也就是走私者。杰斯转头盯着他,布兰登则撇开视线、望向远处——不过不是看向那座死城。不知怎的,杰斯想起玻璃店铺里的女子。她憔悴、疲惫、贫困,却绝望地想尽办法要活下去。

  「你做了什么,布兰登?」他低声问道。只见弟弟摇摇头。「布兰登。」

  他只是用力捏捏杰斯肩膀——力道大得让他发疼——然后对医官说:「请替我好好照顾他。」医官没抬头,只点了点。她正全心全意地专注在手上的工作。杰斯望着弟弟别开的视线,心里感到一股无边无际的恐惧与失落,所有情绪一涌而上。他闭上眼睛。火焰、尖叫、贝克——炸弹引爆时他无助躺在地上的模样;伊迪拉,胸口插着匕首倒地;那爱挖苦人的德沃怎么了?玻璃店的女人呢?被印压机深深吸引的那些顾问呢?

  我们的逃脱是用多大代价换来的?

  杰斯就这样一动也不动地坐着,被深锁于心里的地狱,直到医官完成治疗,然后用一种跟她很不搭的温柔口气说:「尽量休息一下吧。」

  杰斯摇摇头。他不知道自己往后是否还能「休息」。现在他脑海中只有一件事不断重复:已经没有回头路,这一切不能白费。

  不论他得付出多大代价,都一样。

  尽管如此,杰斯还是休息了。因为医官替他注射了某种药物,让他不省人事。至少没做噩梦……就算有他也不记得。

  杰斯在一阵强烈的反胃感中醒来。这感觉甚至令他全身发烫,立刻侧身大吐一地黑色胆汁,然后又干咳出更多来。

  杰斯模糊地感到有人替他拿着桶子,等他吐完、倒回地上——不,那是卧铺,真正的卧铺——然后才发现替他拿水桶的人是学者沃夫。

  他又恢复学者真正的模样了。清洗得干干净净、穿上黑袍。他抓稳杰斯卧铺旁的桶子,脸上的表情严肃又遥远。「下不为例。」他说完,用诊断病情的眼神看了杰斯一眼。「能呼吸吗?」

  能,但有点困难。他的肺感觉像被火烧过般脆弱,但每呼吸一次,都觉得似乎更干净了些。头上的天花板像波浪那样摆动,杰斯才发现眼前的景象与自己的想象不同。他在帐篷里……护卫队帐篷。他努力回想,但现阶段脑海中只有零星画面……贝克、尖叫、他的腿折往诡异的方向……高塔崩落时,富兰克林的金色雕像倒地,融成一团绿色火焰。

  他眨眨眼,发现自己心跳加快,冷汗从脸上和手臂冒出。他觉得自己全身都好脏,而且虽然休息过,仍精疲力尽。「我们安全了吗?」杰斯问道。他觉得非问不可,但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可怕——像蟾蜍低鸣,连他都听不懂自己在说什么。沃夫不发一语,只是给了他一杯水——干净、新鲜的水,冲刷掉他喉咙里的脏污。液体冰凉愉悦地流进肚中,杰斯闭上双眼享受片刻,然后重复了一次刚刚说的话。

  「暂时是吧。」沃夫说:「我们很快就要离开了,可是在那之前得先做些决定,我要每个人都恢复健康,直到能用脑袋思考的程度。」他停了一下,然后说:「我们很幸运,杰斯,但再也不会这么走运。从现在开始,只要图书馆知道我们还活着,他们就会不择手段把我们从地表消灭。我们、我们的家人朋友,每个知道我们名字的人。如果档案长要赢,这是唯一手段。」

  杰斯咽咽口水。「杀无赦。」

  「就是因为这样,我们必须立刻做出决定,看大家到底希望怎么做。若是躲起来,有很大的可能可以隐姓埋名、平静度过一生;如果决定抵抗……如果真要抵抗……不论走到哪,图书馆都会对我们全面宣战。我们永无宁日、没得休息:不是赢、就是死。」

  「你真是太会讲话了。」

  「我的确是。你们每个人都该认清真相,我想你们也够坚强了,能够承受压力。我认识许多学者和学生,但从没见过比你们更难控制、更不受教的。感谢老天,我逼你们进入了我的人生。」沃夫的话很严厉,但眼中的神情和微微的笑——却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他是要说我以你们为荣。「一开始,你们是因我而被卷入,也是为了汤玛士,但现在是你们抽身的机会。在这里、在灰烬之中,你们可以重新来过。」

  「你觉得我想要那样吗?」杰斯问:「你觉得我想放弃吗?」

  「我认为我们应该再多讨论一下。」沃夫说完,站起身,轻蔑地朝水桶一挥。「自己去倒,我可不是你的看护。还有,你弟想见你。」

  杰斯什么都没说。他觉得自己暂时还没办法面对布兰登——想当然耳,布兰登就在此时此刻翻开了帐篷,大步走进来。

  之前杰斯没有余力好好看看布兰登,所以他直到现在才仔细打量。这感觉就像看着一面有裂缝的镜子。他的双胞胎弟弟面貌不再柔软——不像在亚历山大悠闲度日、与图书馆女孩陷入爱河时的模样。现在的他看起来跟过去的杰斯比较像:有点伦敦野孩子的气息,一身护卫队制服全没穿对,咧嘴笑起来活像喝得烂醉的恶魔。杰斯坐起身,缩短两人的高度差异。此举令他想起全身有多酸痛。

  横在他们之间的是一个可怕的真相。虽然并不明确,也没人大声说出口——因为时候未到。但杰斯仍一清二楚。轰炸费城的行动是他弟弟安排的……但怎么做到?他没有头绪。可是这招却有效得令人害怕。不论是救他们一命,还是让纵火手看清触怒走私者的下场有多糟。

  而且,布兰登似乎跟杰斯一样完全不想提。因为他拖着一张露营椅,发出极大噪音走到杰斯床边,一看见沃夫弃置的水桶就露出鬼脸,再用穿着靴子的脚把桶子推一边去。「我是来跟你说你女朋友的状况。我猜这是你第一个想问的问题。」

  当然,他一点也没说错。在他弟弟开口说话时,杰斯早想好了问题。所以他只好放弃挣扎。「她还好吗?」

  「图书馆训练出来的医官提供了摩根最好的治疗。」布兰登说。这话听起来很官腔,像练习过的答案。这是别人要他转达的内容。

  「我问你:她还好吗?」他弟弟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两根大姆指互搓——这是某种征兆,但是一个新线索,杰斯还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可是这让他神经紧绷。「老天,你快给我说啊!」

  「她很虚弱。」布兰登说:「一直高烧不断,你那个学者说,这跟她过度使用自己的能力有关。他和那个美国医生已经尽了全力,还有医官也是。沃夫要我别告诉你;他说你会冲过去。」

  「我的确是要这么做。」杰斯说完,坐起身——整个世界就像在他身边融化扭曲,他只感到布兰登强壮的双手接住自己,让他不至瘫倒。他试着深呼吸,但肺不配合,里头只传来液体发出的一连串粗哑、令人焦虑的咯咯声。他咳了起来,无法停止。

  布兰登扶他躺回床上,杰斯完全无力抵抗。卧铺感觉好安全,即便他全身上下都在嘶吼着想要起来。「过去之后你除了在旁边徘徊、一脸想杀人,根本什么都做不了。」他弟弟说:「这件事其他人早就替你做了,我跟你保证,你和汤玛士被烟呛伤的状况最严重,会整晚咳嗽。我坐在这里就是要确保你不会被咳嗽呛到或停止呼吸。喔对,如果你停止呼吸,我会揍你揍到你恢复为止。」

  「这听起来很不像医官的治疗方式呢。」

  布兰登耸耸肩。「我觉得可行啊。」

  「你为什么穿护卫队制服?」

  「我打算杀了你、再弃尸,然后取代你——双胞胎不就是这样吗?」

  「你够了喔。」

  布兰登扬起头。这熟悉的姿态让杰斯好想赏他一耳光。「我没办法用市民的身分混进营区啊,你是拿脑子去换什么好吃的点心了是不是?图书馆里跟蜂窝一样忙成一团;他们在拆围墙、派士兵去搜市区。查拉给我们找好了交通方式,天一黑就出发。我也迫不及待想脱掉这该死的制服了,这玩意儿搞得我全身发痒。」

  杰斯低头看看自己,才第一次发现自己身上已不再穿着那身脏兮兮、一半烧焦的破布,换上了丝绸般滑顺的上衣和长裤。就是医官在医院给病患穿的那种,而这身打扮底下什么也没有。他突然很感谢身上的毯子,急忙拉起来遮掩。他的双手已经过专业包扎,烫伤处隐隐作痛,不过状况好很多了。他不禁想,除了医官喷洒的药物和药膏外,摩根是否也对他施展了一些复原能力,并因此让自己更虚弱?他暗自祈祷她没这样,也希望如果摩根想这么做,至少沃夫会有点概念,知道要阻止她。

  绷带着实令人火大,布兰登还来不及阻止——如果他有想阻止的话——杰斯已用牙齿咬着右手的绷带一角,猛一下拉松。他笨拙地拆开绷带,仔细观察手指和掌心:很多水泡,脆弱欲破,但没有他预期的那么严重。杰斯把左手的绷带也拆开,弯曲手指——痛得皱起眉,像是要抗议似的胸口大大起伏,一边发出咕噜噜的气泡声。但他不靠外力,勉强让自己坐起身。「我们在这里安全吗?」他问。

  「当然不安全啊,你这什么蠢问题。不过桑堤队长的朋友竟然这么多,即便在这里也是一样。这里的三个队长就有两个不满档案长撤掉护卫队指挥官职位,或不爽他对手下士兵做忠诚测试。他们都是桑提队长的朋友,所以对于掩护我们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剩下的那个队长则会被蒙在鼓里。」

  「所以说……我们要搭交通工具离开,但桑堤的连队要留下来吗?」

  「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如果查拉撤退,他们绝对会认定她叛逃。桑堤说他们会留下来,不论上面来什么指令都照做,直到真的有重要状况发生。他赌他们一定会这么做,不过我就不太确定是不是真要冒这个险了。」

  所以他们会独自前往——但实际上也没有太多选择。沃夫说过:他们得决定到底要躲起来装死,还是要起身奋战。说来也真讽刺,布兰登就是那个喜欢躲在暗处、避开责任、过自己生活的人。

  杰斯尝试起身,可是布兰登要他躺下。他怒斥道:「我没事!放手,废物!」

  「你这人就算腿断也会说没事继续走,随便你爱怎样就怎样,到时候我就等着看你摔个狗吃屎,痛到撕心裂肺。我也是很忙的,虽然你没问,我还是跟你说一声:我们有艘船等在岸边,到时就会把我们载回家。」

  「回家?你说的是哪里的家?」

  「我们的新据点,你一定会很喜欢。爸要你跟我们走,他还很大方地同意连你的朋友一起照顾。」布兰登往帐篷出口走去,转过头来说:「不要叫我废物,否则我就把你揍扁——不过我看你也差不多了。」

  看着布兰登让杰斯有点迷惘,好像隔着一段距离注视自己。我真那么讨人厌吗?但也来不及问了,他弟弟已经离开了帐篷。

  他说的话,还有说那话的方式——到最后一刻才像突然想到似的提起——其实非常关键。可是杰斯的头太痛,没办法分析这段话里的讯息,不过他知道自己最后还是会意识到,这是早晚的事。现在,他还有别的地方要去。

  杰斯深吸一口气,抓住床缘撑住自己,勉强站了起来。可是除此之外他就没办法做更多动作了。他就这样站了好一会儿,然后注意到一套整齐折好的制服,就放在不远处的柜子上。不算太远。

  结果——这距离远得像有好几英里。等他终于走到,已满身大汗,还咳出掺杂红色血丝的液体。他把满口恶心的东西吐进桶子里,等到觉得稳定一些后,再把松垮软绵的上衣脱掉。他身上的肌肤有许多地方都起了水泡,又红又肿;头发摸起来很干,末端都烧焦了,闻起来有股燃烧的死亡气息。

  穿衣服非常费力。等他终于穿上内衣裤、绑紧长裤,把上衣、外套和靴子都套上,已经累得想再躺回去了……但是杰斯不肯放弃,只怕布兰登会回来取笑他。所以他起身,又开始咳,慢慢往外头移动。本来带在身上的手工法典和从费城带出来的书,都跟脏衣物放在一起。杰斯拾起书本,放进外套口袋。

  尼克罗.桑堤可没休息。他坐在一张折迭露营椅上,一脸严肃地跟他底下那些能干且危险的中尉谈话,完全没有注意到杰斯。

  不知为何,杰斯发现有人站在他身后,准备在他不慎倒地时伸手接住他——是达利欧,而杰斯竟然一点也不意外。而且他还假装自己会在此时此地出现,完全是机缘巧合。

  「你认真的?」杰斯问。达利欧耸耸肩,没说话。「谁要你这么做的?」

  「你觉得我会听谁的话呢?」

  当然是卡莉拉,想也不用想。「她到底为什么决定背叛图书馆?」杰斯问,头撇向查拉那儿——但不能太用力,以免失去平衡。虽然杰斯能屈能伸,但他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咽下得让达利欧.圣提亚哥救援这件事。

  「我想她应该真的很想念队长吧。」达利欧说:「他的连队士兵也没办法丢下他不管,桑堤很受大家爱戴,而她不是,所以继续效忠于他可能是最好的决定。那人好像有个开关,一下忠诚一下又不忠诚。我一直不知道该怎么看待她,但桑堤有办法。我想这应该就够了吧。」

  「所以说……」杰斯缓缓说道:「我们有军队了吗?」

  「两支连队吧,或三支,但除非真的打起来,否则他们对我们也没什么帮助。」达利欧说:「还是不容小觑就是了。」他说的没错,这真的相当不可思议。连护卫队有人变节都很罕见,整支连队都叛变?从没听说过。杰斯不禁想象,当两支连队都背叛艺作部长,他的脸色铁定会变成介于猩红和茄子中间的色调——搞不好会气到心脏爆炸也说不定。如果真是这样就太好了。

  「将军,」他低声说道:「抢先三步。」

  「现在是最适合拟定计画的时机。」达利欧表示同意。「亚历山大会有部队照我们的指令行动,我猜你弟也帮我们找了通路?」

  「不是去亚历山大的,」杰斯说:「我父亲要我们跟他走。」

  「为什么?我不是要羞辱你家,会这么问是因为我不太相信你们之中任何一人。」他犹豫了好一会儿才接着说:「当然,我眼前的不算在内。」

  此时杰斯突然恍然大悟。他看出弟弟稍早打算用隐晦的方式告诉他的讯息。爸要你跟我们走、据点、大方同意连你的朋友都照顾。

  达利欧还在对他说话,但是杰斯没理会,径自闭上双眼开始思考;他了解自己的弟弟,他了解自己的父亲。

  他知道在英国等着他们的是什么。

  「闭嘴。」他对达利欧说,打断他那一大长串八成不是在道歉的发言。「你常常拿你家的人脉说嘴,所以他们到底有多位高权重?——不准夸张,说事实就好。」

  达利欧安静了好一会儿,然后说:「我表哥璜眉是大图书馆的西班牙大使;姑姑希黑玛是议会发言人,同时也是巴达霍斯女爵。我的二表哥是西班牙国王拉孟.亚方索的孙辈。」杰斯张开嘴,却想不到可以回什么,只能摇摇头。于是达利欧耸耸肩。「就是因为这样我才没跟你说。」

  「你……是皇室成员啊。」

  「不,不算。这种人满街都是。这是你要问的。」

  「你都没想过讲一下吗?这搞不好能救你一命啊。」

  「我知道,但我也很清楚:贝克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叫我家人付赎金,但他们不会付。」达利欧摊手。「他们很早以前就不再替我付钱了。关系听起来很厉害,但只是这样而已。」

  「如果不是钱,他们会愿意伸出其他援手吗?例如外交上的?」

  「如果对他们有好处——会吧。我会把希望放在璜眉身上。他很聪明,也算喜欢我。」

  「如果我们需要,他的大使馆可以提供我们庇护吗?」

  这话使得达利欧转过头,一脸茫然地看着他。「杰斯,你在想什么?」他叫他杰斯,不是废柴,也不是其余他爱用的讨厌昵称。

  「我是在想,」杰斯说:「我同意你的说法。我也不相信我家人,但我认为还是可以利用一下。」他吸了一口气——他想到一个计画,而且让他肠胃翻搅、头痛欲裂。但达利欧说得对:下棋的重点不是怎么跟对手下,而是要了解对手,并看清路径上的每个人、每件事。

  ——而他真的看清了——这还是第一次。然而事实不怎么讨喜。

  「我要去见摩根,」他说:「然后我会洗个澡。我全身都是死亡的味道。」

  「你的确是。」达利欧同意道:「真是满恶心的。」

  达利欧穿着一件黑色学者袍,还戴着金色手环。不过杰斯猜手环已经动过手脚,不能追踪。显然他也把自己洗干净了,整个人看起来就是个可敬的年轻图书馆员。达利欧突然对杰斯一个皱眉。「你不会要我跟你去吧?」

  「才不。」杰斯转身要走,却差点跌跤。达利欧伸手抓住杰斯的手肘,稳住他的身子。

  「好啦,既然你都这样求我了,我就陪你走过去。但我可不会替你刷背。」

  「希望老天保佑我们不会落得那种下场。」

  杰斯一走进淋浴帐篷、在长凳上坐好,达利欧就走开了。他在这小小的隔间里迅速洗去全身的泥土和臭味,离开时发现两件事。

  第一,达利欧已经抛弃他了。不怪他。

  其次,汤姆.罗里森和另外三位蓝狗队成员就在淋浴间外等着他——这是杰斯和葛莲短暂成为桑堤下属时隶属的小队。杰斯刚洗完澡,身上只有一件浴巾,正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状态。那四人一身制服加靴子,还挂着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凶狠神情。杰斯在心里做好打架的准备。结局不会太好看,他的脑海有个声音说。医官的努力可能会全部白费吧。

  逃出纵火手的掌心,却死在自己朋友手中,真是黑色幽默。但如果他们真的想要这样,他也不会让他们轻易得逞。

  「巨怪。」杰斯对小队长说。这是汤姆的昵称,通常这样喊他后会换来轻率一笑——但这次没有。这名年轻人只是盯着他看。距离杰斯上回见他,他现在脸上多了个新伤疤:一道长长的锯齿疤痕挂在下巴边缘,还带点粉红,中间隐约可见一道红线。「现在是怎样?」

  「你觉得是怎样?」巨怪问他。三名士兵站在他身边──一名华人新兵,吴祥;一名希腊人,费纳。最后一个杰斯则毫无印象。他们全对杰斯摆出一模一样的扑克脸。「布莱威尔,感觉像不像来欢迎你返乡的呢?你觉得该替你办场欢迎会吗?」

  「我没有在期待这种东西。」杰斯决定移动到放了衣物的长凳旁。眼看没有人阻止他,他便在长凳上坐下,用护卫队那种不知羞赧为何物的态度脱下毛巾,在众目睽睽下开始穿内衣裤。制服慢慢穿回身上,杰斯也觉得好多了。「你们想怎样?」

  「他们是什么模样?」费纳突然问。杰斯正在穿烫得平整的黑色长裤,不禁一愣。

  「谁?」

  「纵火手。」

  杰斯突然清楚地意识到这小小空间里湿度多高:那股似乎永远不会散去的潮湿霉味,以及衣料摩擦身上烫伤的感觉。有那么一秒,记忆席卷而来。他想起目睹第一颗炸弹落地的画面,看见第一栋建筑物爆炸;那些扭曲不成形的死亡景象。

  他不愿回想纵火手。杰斯喘着气,等他努力慢下呼吸节奏,吸吐得深沉一点,肺又开始发出怪声。杰斯差点咳了起来,但他忍住了。现在还不行。

  「为什么问?」他问道,没有抬头。他发现自己盯着仍红通通的双手,隐约能看见指尖被玻璃割伤的伤疤,那瞬间,他想起店铺那名女人脸上害羞的微笑。杰斯把双手握成拳——他觉得很痛,痛彻心肺。

  「因为你在那里待过。」汤姆说:「你认识他们,我们想知道他们是不是都——」

  「——都是疯子吗?」杰斯抬起头,与巨怪四目相接。小队长没有半点退缩。「我不知道。那重要吗?我没有跟他们一起坐下来进行漫长的深度谈话。我在忙着想办法逃出去。你到底为什么要问?」

  吴祥说:「因为我们负责装炸弹。我们要知道——」

  话没说完,他们又陷入一片沉默。杰斯想不出任何答案,不知如何回应他们之间痛苦的静默,最后他只是摇摇头。「你的问题我没有答案。你们做了该做的事,我们都一样,最后我们只能接受事实,有些事情就是无法改变。」

  沉默又持续片刻,然后汤姆朝杰斯伸出手,脸上的神情依然一点也没变。杰斯看着他的手一会儿,然后握住,让巨怪搀自己起身。「很高兴你活着。」

  这不是什么温馨的欢迎,但仍有那么一点意义。「葛莲说,等你准备好加入他们,他们会在指挥官帐篷里等你。」

  「我要先去找摩根。」

  「她在医官帐篷,但你最好先去找葛莲。摩根在睡觉,而且你见了她铁定会想留在她身边。」

  杰斯倾身向前。「我以为你们是来揍我一顿的。」

  「真的吗?」汤姆说:「本来有考虑。」他突然用力把杰斯拉近,在他背上一拍,害他痛得要命。但杰斯忍住没有皱眉——或说没有皱得太明显。「蓝狗队永远有你的位置。」

  汤姆的建议很忠肯。杰斯知道自己一见到摩根就会想留在她身边,所以他先去了指挥官帐篷,正好看见争吵中的卡莉拉和达利欧。

  ——或者说达利欧在争辩,而卡莉拉完全不理他。不过这一切都在杰斯掀开帐篷布帘的瞬间终止。因为卡莉拉一个箭步冲向杰斯,认真把他从头到脚检视一遍。「很痛嘛?」卡莉拉问道。只要压力一大,她的口音就会变重。「烫伤的地方痛吗?」

  「没想象中痛。」杰斯说。其实他全身上下都痛得要喘不过气,但他决心不表现出来。

  「很好。」她给杰斯一个轻轻的拥抱。卡莉拉放开他后,杰斯看见自己湿答答的头发在她天蓝色的头巾留下小片深印。她双眼里的泪水闪闪发亮,但她忍住了眼泪。「他们叫汤玛士回床上去了。他看起来好糟,还一直咳嗽。」

  当然,这话让杰斯突然觉得喉咙一阵痒,很不舒服。他咽下口水的时候,还能尝到灰烬苦涩又甜腻的味道。虽然大概是心理作用,但对他来说却很真实。他眨眼时会看见绿色火焰跳动、大楼倒塌、受困无助的人尖叫的面孔;他的胸口感到一股压力涌上,险恶又引人反胃,使得杰斯突然很想逃跑。但他没办法逃离自己丢下的一切,这将永远跟随着他,他只能学着与之共存。

  「你还好吗?」卡莉拉低声问道,杰斯点点头。「一开始你没跟着我们过来,我很怕——但当然,后来你还是来了。我们绝对不能失去你——在所有人之中,你生存的机率最高。」

  杰斯心想她应该是低估了自己,而且差点把这个想法说出口。但杰斯知道卡莉拉不会希望他点出来。他和卡莉拉坐在露营椅上,离帐篷里其他人——他们的低语和背上翻飞的披肩——有点距离。达利欧看着他们,双臂交叉在胸前,不过杰斯暗自庆幸他没有想来加入他们。

  卡莉拉又是一身得体装扮。她穿着一件厚厚的丝质布料做的垂坠长裙,应该是其他护卫队里的穆斯林女性从某个柜子里找出来的。衣服搭配成套头巾,黑色学者长袍覆在最外层,唯一不同的地方是她的双手——医官治疗过了,但仍看得出烧烫伤。她早就一丝不苟地清洁过指甲,但其他部分仍留下蛛丝马迹。

  杰斯对着她放在腿上的双手点点头。「怎么了?」

  卡莉拉马上想把手藏进长袍底下,但她没这么做。她只是低下头,看着满是擦伤与烫伤的手指,然后说:「你倒下后,还有——还有另一个年轻人。他独自一人,就一个生还者。他爬出洞口,他——身上起火了。」

  一股恐惧流过杰斯全身上下。「妳把他拉出来。」

  她点点头,眼神深沉而遥远。杰斯希望自己以后再也不要看到这个模样的她。「是达利欧和我一起拉的。我们想——想帮助他,但他死了。」她微微一笑,却是强逼出来的笑容,充满痛苦。「无论怎样都得试一下吧。」微笑消逝,她的双眼突然充满泪水。「噢,杰斯。还有好多——好多好多——」

  「我知道。」杰斯说。卡莉拉几乎是无声而痛苦地哭泣着。杰斯牵起她的手,他心里有一样的伤痛,只不过比较像被一堵城墙关在里头,热烫的愤怒和苦楚,但他不知道该怎么释放。

  但他很高兴她释放了。

  达利欧别开头,而杰斯看见他肩头僵硬的线条。他希望卡莉拉倚靠的对象是自己,而杰斯则想,大多时候他都能如愿,只是不是现在。

  这股突如其来的溃堤不到一分钟就平息。卡莉拉擦干眼泪,对杰斯露出抱歉的微笑,抽回双手。当她准备开口,杰斯摇摇头。「不用道歉,妳只是比我们更有人性。」

  「每个人都有自己面对事情的方法。」沃夫一边在杰斯身旁坐下,一边说:「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也不用失去信心。」他听起来怎么有点……温柔呢?不是这样的吧。

  杰斯宁可活在安全踏实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学者沃夫身上没有半点温柔的成分。为此,杰斯决定把视线移到桑堤和查拉身上。那两人站在一张放了地图的长桌旁。

  查拉伸手从包里拿起一本书,打开后翻动书页。杰斯看着她拿起一枝铁笔,在书页上写字。

  是法典。她在法典上写字?杰斯心里一凉,然后感到一阵炙热和恐惧。查拉要背叛他们简直易如反掌。杰斯起身打算阻止,但沃夫抓住他的袖口。「孩子,快点坐下——不然你就要跌倒了。你看起来实在有够糟,根本不该站着。」

  「有人告诉我说队长要我来这里,还有,为什么他们要在法典上写字?」

  「因为查拉必须装成仍保忠诚的护卫队指挥官。去误导别人、让人猜不透。如果我们不能带走连队,就要保护他们不受怀疑,这也就表示要做一些假报告、留下假线索。」沃夫静静地看着两人一会儿,杰斯可以感觉到,对于桑堤和手下中尉的亲近,他也不是那么自在。不是嫉妒,杰斯想,但沃夫仍表现出某种警戒的态度。「查拉仔细地记下了所有能写下来的细节,包含艺作部长捎来的一封弥封密令。」

  「真有艺作部长捎来的弥封密令吗?」

  「没有。但我们若能稍微离间档案长和他的头号跟班,那是最好的。另外两位效忠我们的队长也会记下收到相同指令的事,写下他们接获指令,说在收到讯息后就要烧毁,所以没有留下任何副本或纪录证明。这样应该能引起一些冲突和疑心。」沃夫瞥了杰斯一眼。「为了不让第二座城市经历那样的杀戮,你愿意做多少牺牲?」

  这也是杰斯不断扪心自问的问题,而他已经有了答案。「一切。」

  「连性命也是吗?」

  「对。」

  沃夫叹口气。「那我们就是一样的。那么,你要加入吗?——一起战斗?」

  「当然,」杰斯说:「你有怀疑过我吗?」

  「我没有。」桑堤在桌边说道:「达利欧的决定倒是让我挺意外。」

  达利欧假装敬了个礼。「没通过测试我觉得挺高兴的,队长。如果是为了正确的事情牺牲性命,我并不害怕。」

  桑堤挥手打发。「死还算轻松,每天都有狂热分子这么做。我——我们要知道你们准备好了没。要是失去我们其他人,你们能否继续奋斗下去。你们一定要做好得胜的准备,不要只求在火场中光荣牺牲。有时候你们得做一些不见得那么光荣的事,那是必要的卑劣。」

  他们一个个点头,但杰斯想,所有人里恐怕只有他明白这番话真正的意义。

  即时内容本文内容为已故护卫队队长威灵顿身上取得之信件,由代理队长查拉.柯尔在费城现场附近写下。受到档案长关注。阅读后自动烧毁——

  我以沉痛与满满的憎恨心情在此向您报告,护卫队在费城已取得全面胜利。

  现场几乎没有任何一颗石头是完整的,走在这人间炼狱中,触目所及不见任何活物……不论是鸟、是狗、一根草或是任何人类……全都一样。只有成堆骨骸,那是受害者抱在一起寻求那不存在的保护时剩下的。

  我厌恶您,因为您逼迫我们担任杀人凶手。愿神永远诅咒您。

  本文内容为代理队长查拉.柯尔在费城现场附近写下之报告,传给护卫队指挥官。已编列入法典——

  我很遗憾地通知您,无私效忠图书馆三十余年的护卫队队长威灵顿已经过世,其死因为自尽。因我们效忠之对象滥用权力的行为,他过度沉痛绝望。愿神饶恕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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