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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一小时后,贝克带着一小群守卫和追随者来到工作室,而暴风雨此时还没降临。「我希望你们不是随便把我找来——」他突然安静了下来。窗外的光线和唯一的油灯照亮了齿轮、金属弹簧和高大的木制支架。杰斯想,至少他们打造的这东西看上去很壮观。贝克似乎一时之间为之折服——但也只是暂时。他慢慢地绕着机器走,然后朝汤玛士招招手。

  「很有意思。」最后他说:「解释给我听听。」

  「直接示范给你看更好。」汤玛士说:「杰斯?请给我墨水和纸。」

  杰斯把墨水蘸在字版上,纸张放好。

  「好,贝克大人,请往后站,站到最后面,谢谢。」

  贝克小心地后退,他的手下也是,众人看着汤玛士拉下手把,字版应声重重压下,贝克发出惊叫,好几名守卫同时举起了武器。幸好他们似乎都不太确定该对什么东西开枪或挥刀。

  「这机器并不危险,」汤玛士非常冷静地说:「你们看吧。」

  「要看什么?」伊迪拉大声说道:「够了你们——放下,我下令才可以开火!」感谢老天,这群疯子里还有个专业军人。

  汤玛士完全无视刚刚的紧张氛围,这真的是……很符合他的风格。「这台机器就是纵火手的未来。」他说:「也是图书馆的未来——杰斯?」

  汤玛士将把手转回原位固定好时,杰斯走上前去将印好的纸张取下,送到贝克面前。贝克接手后仍一脸质疑……直到他在窗前光线下检视过内容。

  「人命比书籍更有价值。」他大声朗读,语气震惊,音量震耳欲聋。「英文和希腊文都有。是我们的格言,是这座城市的格言。」他凝视那张纸,接着转过身面对杰斯和汤玛士。「秘法师做了什么手脚?」

  「这不是魔术。」汤玛士说:「完全不需用到秘法师的技能,纯粹是机械原理,任何人都能打造,任何人都能操作。只需要一台机器、墨水和纸,爱印多少本就印多少本,内容也随你决定。」

  「但是……这只是一张纸。」贝克说:「你说我可以印书,难道一样是由这些文字重复组成吗?这有什么用?」

  「这全部都可以移动,每个字母都是独立的,可以拿下来重组,像小孩玩的拼字板。你可以用任何语言写任何内容……我们是用英文和希腊文,但也可以轻松更换为法文和德文,或阿拉伯文,中文。你可以把任何一本书的内容镜射下来,印制数千本,一次印一页,最后只需要把书页装订起来就好。」

  贝克再次慢慢翻动手上的纸张,无声读出他们在纸张上印的内容。等到他再次抬起头,只见他的双眼放光。一开始杰斯以为那是对权力的贪婪,但仔细一看……却有泪珠滚出眼眶,流过他满是胡碴的脸颊。杰斯才发现:那是眼泪。

  贝克说着:「我的天……我的天。」然后哀恸地哭了起来。他跪在地上,颤抖的双手仍抓着那张纸,守卫就在一旁看着。其中有些人显然明白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应,其他人则看起来兴高采烈。也有些人像贝克一样,只是一时之间难以消化。

  只有伊迪拉似乎丝毫没有受到影响。她冷酷地把注意力放在杰斯和汤玛士身上。

  贝克最后终于控制好情绪,抓起手帕用力抹抹脸庞和双眼。他清清喉咙(听起来像有人拿铲子往桶子里搅)。「抱歉。我是刚刚才注意到这件事……原来这张纸上的文字是真的存在,不能被抹去,是原版,同时也是副本。」他的视线望向远方,杰斯不禁猜测他是否正看着未来。「图书馆不能控制这张纸,他们甚至看不到这张纸。」他回头看着其他手下。「你们明白这代表什么意思吗?你们明白我们现在拥有了什么吗?」

  「你现在拥有的东西很危险。」汤玛士说:「我必须先警告你:为了摧毁这台机器、抹去一切线索,图书馆会不择手段。我在日记上画下机组图时,就已经被逮了。机器被摧毁,我人也被关进大牢,差点死在牢里,若非——」汤玛士原本稳定平静的声线出现了一丝哽咽,杰斯感到他颤抖了一下。「若非我的朋友坚持不懈……你绝对不能让他们知道你手上有什么。」

  汤玛士很直白,但也很诚实。要是杰斯就不会警告贝克后果,他不认为这人值得他这么做。

  而贝克根本无暇理会。他的心神全都在眼前的墨字上。「太棒了,」贝克说道,显然完全没听到汤玛士说的话。「真的是太棒了。就用这台机器把我们的讯息印出来!只要是被图书馆掌握的每个城市、每座市镇,我们都去贴个几百张!每杀一个混账护卫队员就往他嘴里塞一张。这下终于能把世界打造成我们想要的模样,不再是档案长要的样子。这段文字会成为我们的名片,而且用这台神奇的机器印出来。」杰斯想象葛莲倒在地上,笑盈盈的纵火手往她嘴里塞进一张他和汤玛士印出来的纸片,不禁一阵反胃。他想象桑堤也受到这般羞辱,沃夫则在他身边崩溃。杰斯张嘴要说话,但贝克冲上前。「如果要印更多,你能多快?」

  汤玛士脸上已没有表情,但杰斯从没见过那双湛蓝的眼睛那么阴沉。「我们可以现在就开始,你想要亲自操控机器吗?」

  贝克似乎惊讶得不能自己,彷佛有人问他要不要去坐坐看档案长的王位。「想!想!我想!」贝克说道,冲到拼凑成的印压机旁,不知所措地站在那儿。「我要怎么做?小子,示范一下!快点!」

  杰斯什么都没说,只是往金属字板上再抹一层墨水,放上另一张白纸,然后往后退了一步。贝克期待地盯着看,彷佛在等待什么魔幻的过程发生。

  「拉下把手。」汤玛士说。贝克低头,抓住把手一拉。当印压机对着纸张重重下压,他跳了起来,惊叹不已,接着汤玛士教他如何将把手拉回来固定,杰斯则示范如何把墨渍未干的纸张小心剥下。

  「得让它晾干。」他说:「还湿的时候就去摸会糊掉。」

  「知道了,没关系,我们就搭建晾干的空间来挂纸张。」贝克一边不耐烦地挥挥手,「顾问琳赛?印压机第一张作品给妳。」

  其中一位本来站在暗处的女子走上前,诚惶诚恐地接过纸张,彷佛被交付了某个会一碰就坏的物件。「真是不可思议。」女子对杰斯说,然后朝汤玛士弯腰敬礼。「太惊人了。你们让我们见识了奇迹,这一定会改变世界。」

  「这的确会改变世界,世界当然会按照我们的方向前进。」贝克说:「维林,你看过这个年轻人怎么上墨水和放纸张了,这次换你来。我要每个人都熟知机器操作。」

  雷声再次响起,而且听起来变近了。杰斯往窗外看去,云层现在正朝他们滚滚而来,阴影开始阻挡杰斯眼前的阳光。

  暴风雨不是在路上。它已经来了。

  ◆

  纵火手开始靠拢到印压机旁,杰斯则顺势后退,汤玛士也一样——他甚至拉着杰斯的手臂,两人一起退得更后面,直往角落去。这动作相当自然,彷佛是要把机器交给纵火手,实际上贝克也几乎什么都没察觉。他的注意力全都在那位个子矮小的长者身上(那人一定就是维林),在贝克不耐烦地招手后,他便走上前,显然被那台机器吓得半死,他一边发抖,一边往字板上涂过多墨水,在把纸张放上去时还放歪了,想重放,因此浪费了一张白纸。他紧张地低声道歉,然后再试一次。这次他成功地把纸张固定好才后退。

  贝克几乎没等那人退到安全距离就用力压下把手,机器随即重重下压。等他将把手再次拉起,便朝着维林点点头,维林则上前把纸张剥下来。虽印糊了,但还是可以读。「一样耶!」维林说:「长官,一模一样啊!」他简直不敢置信。

  贝克的脸上洋溢着狂喜,「再一次!」他下令道:「结束前我要看到一百张这样的纸张!」

  「会有用吗?」杰斯悄声问汤玛士。

  「最好要有用,」汤玛士悄声回答。「如果我们把机器盖得太好,那就惨了。」

  把手拉下第五次,弹簧终于壮烈断开。在拉动弹簧时杰斯就听出了差异,那是一种很特殊、很扁平的啪嚓声,重量压下来……直接砸穿了机器。木头支架在拉扯间碎裂,零件四处喷飞,坏掉的弹簧弹得老远,齿轮也断了,到处滚动。

  这场失败正是他们想要的规模,杰斯只能忍住不要露出灿笑。贝克又惊又吓、大叫不已。其他手下——没被四散零件砸中的那些人——则手忙脚乱四处窜,想保住滚动的齿轮和故障的部件。杰斯没有看汤玛士,只是用手肘顶了他一下,表示:你真的是个超强又超傻的疯子。

  贝克的惊吓只维持了几秒,接着那怒气冲冲的视线便锁定在杰斯与汤玛士身上。

  老天保佑——这个汤玛士竟能露出这么无辜的神情。「我真的很抱歉,贝克大人,但这种事绝对不会发生在永久型的机台上。你只给我们一些破铜烂铁打造未来,我们尽力了。当然,我们可以做出更好的成果,只是需要好一点的材料,你可以替我们取得吗?」他从左手边拿起一张纸。「这些是必要用品的清单。」

  可是贝克没接过纸张,只是用恶狠狠的愤怒双眼瞪着他们。可是这整件事看起来就是意外,而且汤玛士也的确用一些破烂垃圾创造了奇迹,不论那东西多不耐用,都是不可否认的。贝克虽然觉得自己被耍了,可是他想不透是怎么被耍,他们又为什么要耍他。

  但有一件事可以肯定:他现在觉得自己需要这两个人。他对这台机器的狂热,来自于这辈子都驱动着他的热忱。

  贝克仍抓着机器印出来的纸张,从他拿的模样,感觉是不打算放开手了。他弯下腰,另一手捡起一个故障变形的弹簧,大拇指磨过线圈,双眼死盯着他们。

  「把机组图画下来。」他说。

  「如果没有样本机台,照你手上的资源,机组图也没有用。」汤玛士用一种再理性不过的语气说:「让我们再帮你建一台吧,贝克大人。我们会跟你挑的工匠合作,每个阶段都会提供详尽的机组图。」

  贝克那张友善的脸上出现了一些新的纹路与狠样,让他跟刚刚那个喜悦到跪地哭泣的人看起来截然不同……杰斯非常肯定,眼前的人才是真正的贝克,那个无情掌握权力、让整个城市团结起来面对图书馆长期攻击的人——是不会接受拒绝的。

  汤玛士的诡计看来没有奏效,杰斯觉得心底一凉。

  「伊迪拉,」贝克说:「对布莱威尔的双膝各开一枪——我们就让他们都瘸腿,确保他们不会耍我们。」

  她举起枪,杰斯大步后退,往旁边一闪,躲到一堆金属垃圾后头。她咒骂了几句,走上前找更清楚的瞄准点。

  汤玛士大吼一声,一个箭步冲上前——他动作飞快。杰斯还在破碎的金属堆里翻找可用工具,汤玛士已迎向贝克,伸出一只大手抓住他的喉咙,高举离地,让他拚命挣扎着要空气。

  「汤玛士,不要!」杰斯喊道。伊迪拉把枪口转向杰斯的挚友,眼看两人间只剩这么短的距离,她不可能失手,杰斯赶忙站起身,抓住第一个摸到的东西——一个扭曲变形的齿轮残骸——往她头上扔。这一抛准头很差,但仍打中她的肩膀,让她后退一步,子弹射偏。杰斯扑向金属堆,抓起汤玛士的大锤子。他靠着肾上腺素轻松地把锤子举起,接着冲向伊迪拉,眼看她身子往后缩,想再次举枪,但杰斯抢先她一步。

  其他守卫开始从震惊中回神,总算做出反应,伸手去抓自己的武器。这下要演变成大乱斗了。

  「汤玛士!不要!」他们的计画不是这样。

  而该死的汤玛士完全没听进去。

  贝克的脚在空中踢,他丢下纸张和弹簧,捶打汤玛士的手臂。当然,这是完全没用的。汤玛士的脸毫无血色,蓝色双眼睁得老大,在阴暗的光线底下显得冷酷无情。他用德文说了些话,然后又换成英文。「放下武器,所有人都一样,否则我就扭断他的颈子。」

  杰斯用不敢置信的眼神瞥了他一眼,心想:你是谁?你把我朋友怎么了?然后赶忙把注意力转回守卫,他们全都不知道到底该救贝克还是去报复他。杰斯手上一直拿着大锤,准备在必要时刻立即反击,但汤玛士的口气散发一种温和——甚至可说是说服力。就连最好斗的守卫都信了他。他们一个接一个放下手上的枪和刀——

  ——除了伊迪拉。她拾起了枪,对准杰斯的头。「史莱伯,你杀他,我就杀了你朋友。」

  汤玛士把贝克放低,但没放手。不过他倒是稍微松开了一点,让贝克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他又开始咳嗽。

  「叫她把枪放下。」汤玛士说:「否则我就学你——让你一辈子瘸腿。你知道我做得到的,这对我来说就跟握个拳一样容易。」

  这绝对不是杰斯认识的那个汤玛士。这是从罗马地底深处的监狱中、在痛苦和绝望里诞生的汤玛士。这个版本的汤玛士残暴、愤怒又危险,最重要的是,他非常、非常的强壮。

  「伊迪拉!把枪放下!我的老天,快放下!」贝克气喘吁吁地说道。她看起来并不打算听命行事,但他愤怒到简直要歇斯底里,她还是照做了。伊迪拉蹲下身,把武器放在地上,然后双手高举,站起来。汤玛士还是没放手,他似乎还在考虑,很认真地考虑到底该不该猛力一扭,让贝克头颈分离。

  「汤玛士。」杰斯尽可能地冷静开口,同时高举锤子恐吓其他人。「他答应了,放开他,否则他们会杀了我们——还有我们的朋友。」

  汤玛士仍然不动,但他一定是恢复了理智,因为他突然用力一推,放开了贝克。贝克跌个四脚朝天,呛得不停咳嗽,他的手下赶紧上前把他扶到他们身后,以保安全。

  真正危险的时刻来临了。杰斯边想,边以冒着汗的手握了握锤子把柄。如果贝克下令要他们死……只是汤玛士显然不在乎。这实在令人担心。他弯下身,开始捡拾坏掉的机组部件,彷佛那些威胁他们性命的男男女女都不存在。仍高举着工具的杰斯觉得自己像个傻子,十分孤单。

  「你们看过我们能替你们做什么,也知道可以利用我们,现在离开吧。」汤玛士说,一边用扳手从一根弯曲的铁条上拆下半个齿轮。「你们碍到事了。去帮我们弄些好木材、金属和其他材料来。」

  「你疯了!」贝克沙哑地说:「他疯了啊!」

  「他是天才。」杰斯说:「贝克大人,给我们好一点的材料,你就能得到你想要的东西。要是威胁我们或我们的朋友——我认为汤玛士下次可不会再手下留情。没有我们,你们绝对无法重建这台机器。现在,我们有达成共识了吗?」

  「自以为是的王八蛋。」贝克咒骂道。他讲话的声音彷佛是用剩下的碎玻璃漱过口似的。「你们真以为自己有任何权力吗?」

  「你刚刚不是还喜极而泣吗?这就是你要的,东西在我们手上。这叫做谈判。如果你跟我父亲联系,他会给你很好的价码,让你取得完成梦想所需的材料。现在快去吧。」

  贝克完全不为所动,但杰斯知道他已说到了重点。他一直等到贝克的随行人员的身影完全消失在工作室门外,才用力关门上锁,转身去找汤玛士。

  汤玛士停下捡拾的动作,抬起头看着他,然后——非常缓慢的——杰斯看到好友脸上露出前所未见的灿笑。

  「太好了,」他说:「非常精采。」

  「的确。」杰斯不想破坏这疯狂的愉悦氛围,但他同时也得问清楚一些事。「你为什么攻击他?」

  汤玛士的笑容暗下,只剩嘴角微微上扬。「如果我没有装成那个德国狂战士,他就真的要那么做了。那个策略其实挺不错的:让你瘸腿,让剩下的人一个个伤残。就算真想到办法,也不太可能逃跑。现在他知道我算半个疯子,也觉得自己需要我,所以他会回去好好想想。」

  这话有部分说得没错,杰斯想,但他没把全部的话讲出来。他看着自己的好友一会儿才开口。「谢谢。」

  汤玛士的手一直在忙着拨弄手中的金属部件,只见他耸起一边肩膀。「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永远会为你而战。」

  就这么简单。杰斯却突然觉得一阵哽咽,彷佛汤玛士正掐着他的颈子,但其实只是因为他满腔的感激,令他一瞬间软弱。

  「检查一下我们是不是都带齐了——」汤玛士说:「阿波罗之光的零件。他们应该在等我们了。」但杰斯不知道为什么他还在捡拾地上的零件,

  「你不是认真要再帮他们造一台印压机吧?」他说。汤玛士挑起眉,打开锻炉,把整桶金属零件倒进去,再重重关上门。只要几分钟,所有东西都会变成一滩金属熔液。

  「当然不是,」他说:「走吧。」

  杰斯虽然不喜欢挖洞,但是他很高兴自己出了一分力,从工作室后墙挖出这条地道,让他俩能走进快速变暗的天色中。守卫此时在前面守着紧闭上锁的工作室大门。

  杰斯爬出地道的时候,一滴雨水落在他脸上。他已无法准确判断时间。

  但现在绝对就是出发的时候。

  ◆

  沃夫、桑堤和摩根已经不在监狱里,监狱空荡荡——只有两名守卫的尸体躺在沃夫和桑堤的牢房,用毯子盖着,像在睡觉一样。

  杰斯想起他们在清晨微光中说过的话:没有回头路。他们是认真的。

  「我们要去哪里跟他们会合?」汤玛士问。

  「沃夫没告诉你吗?」

  「他只说跟着你,这我倒是会。」

  「好。我可不希望一切只能靠我自己。」杰斯说。他往监狱看了最后一眼,所有的牢门都是打开的。如果这世界是块锁,你就要成为开锁的钥匙。他父亲说的没错。「我们要穿过田地去谷仓,就在城墙边;动作最好快一点,悄悄行动。」

  他们才刚走过半个公园,雨水便开始倾盆而下。雨势一下子从冰冷的大滴雨水转为一整片沉甸甸的雨水帘幕。暴风雨来得正好,杰斯能看到人影在雨中移动,忙着从这儿跑到那儿,可是没有人能清楚看出他们的样貌、并发出警告。

  接着,他发现大家都是从屋子和建筑物里跑出来,而不是按照常理跑去找遮蔽物。整个费城的人民似乎都从屋里涌入街头,而且像是要往市政府移动……那正是杰斯和汤玛士要去的地方。

  雨水浸湿了杰斯的衣服,把衣物打得紧贴在他肌肤上。这雨滴的力量真的很惊人;头上有刺眼的闪电,雷声也震耳欲聋,强大的力道让杰斯连胸腔都跟着隆隆响。这跟伦敦的大雨很不一样;这里的雨更暴力,还夹带狂暴风势,公园里的树(包含上次图书馆轰炸后被烧得只剩一半的)全都激动地甩动枝条,好像要把自己从土底下扯出来跑走一样。

  两人跑起来的时候,汤玛士倾身靠过来大喊:「这是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事了?这是计画的一环吗?」

  「我不知道!」杰斯喊道。

  他心里产生不好的预感,很确定地告诉他绝对不是。

  四周的人群越来越拥挤。他们越接近市政府,人潮也变得更紧密。就在闪电的白光下,杰斯看见现在已成数百人的阵仗。整个城市几乎全落入这场暴风雨的范围,这与他们需要的情况大大相反。

  然后他清清楚楚看见市政府阶梯顶端的人影。即便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他仍认得出来:桑堤、沃夫、摩根,还有卡莉拉。

  每个人都被守卫押着。

  「天啊,不。」他边说边在泥地拉住汤玛士。「停下来!」他把汤玛士拉到一边,躲在随风狂甩的树枝阴影下,迅速把口袋和夹层中汤玛士交给他的所有阿波罗之光零件掏出来。「从小巷子走,如果人群都聚集在这里,你应该可以绕路去田地,过去城墙旁的谷仓,在那里等我们——但别等太久,明白吗?布兰登知道我们要从哪里出去,你就在房子后面烧个洞。摩根已经替你把城墙的保护力减弱了,应该会有用。等我们到的时候,一切应该会非常快,所以你尽快动手。」

  「我不能就这样离开。」汤玛士说,口气非常理性,可是杰斯现在没有心情讲理。他抓住汤玛士,把他往他要的方向推,感觉就像在推一棵树。「杰斯,我可以帮你啊!」

  「不行,你是唯一能替我们打通出口的人,我不能让你冒险。我需要你去完成那件事,走啊——快走!」

  汤玛士无声地看了杰斯最后一眼,然后转头往杰斯指的方向而去。这一次,换成他远离麻烦发生的地方了。

  而杰斯——则直往核心奔去。

  威灵阁.贝克已从遮蔽处现身,站在押解来此的犯人身旁的平台。他举起双手大喊,但在暴雨和人群的吵杂中,杰斯听不见他说了什么,反正他也不在乎。杰斯的注意力全在他的朋友身上。快想啊。达利欧和葛莲没跟他们在一起。不论他们在哪,不论是在做什么,他们都逃过了这个陷阱。这样很好。

  不好的是杰斯完全没办法解救剩下的朋友,而他也很清楚,身边的这些人可能只要一瞥就会认出他。到时他就会一起被送上去,哪儿都去不了,束手无策。

  你该离开,他脑海中想象沃夫以挖苦的口气教训他,留在这里看我们受死是全世界最无用的事。趁着还有机会,快点逃。我们的计画一直都是这样。

  即便只是想象,沃夫的建议仍非常烂,他才不会抛下他们,就像他没有抛下汤玛士——他那时甚至以为汤玛士死了。

  群众大声鼓噪,愤怒和恐惧交融成一片雾,杰斯几乎能尝到那滋味。他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忿怒,但现在这都不重要了。他瞥了四周一眼,锁定一位在人群旁逗留的守卫。杰斯悄悄退到后头,一边捡起一根粗树枝。守卫就站在阴影边缘,杰斯绕过树干,朝他身后走去,然后用力往守卫的后脑一击,立刻把他往后头拖,再补一击,确认守卫失去意识后,把他的连帽外套脱下来穿在自己身上,接着拿走他两把手枪和一把刀。外套有股臭味,但杰斯不在意,反正帽子不仅能掩饰面孔,还能挡雨。

  一记闪电从云层窜出,击中市政府顶端的班杰明.富兰克林像,人群中发出惊叫。杰斯猜想,他们大概认为这是某种征兆吧。

  ——而他也一样。杰斯推开人潮,一副理所当然有权这么做的模样。他身上配着枪、穿着外套,还装出自己是贝克守卫的态度。没有人阻止他。

  他一路走上阶梯。

  先看见他的人是卡莉拉,她睁大了双眼。只见她全身湿透、不断颤抖。衣裙全紧贴在身上——杰斯八成会满脸通红,但她只是非常轻的点点头。他想去找摩根,可是摩根就站在贝克身边,卡莉拉则在队伍尾端,比较容易接近。他走到押着卡莉拉的守卫身边,帽檐拉低,考虑要不要叫守卫交接给他……但这样八成不会有用。这城镇太小,他立刻会被认出来。

  所以他只是静静地、全身紧绷地站着。等待时机降临。

  贝克仍因为汤玛士刚刚掐了他而声音沙哑,然而他依旧扯开嗓门,在雷声隆隆中说话。阶梯的构造让话语产生回音,强化了他的音量。不过到底有多少人能听见就不得而知了。

  「我听见了你们的愤怒!」贝克喊道,举起手要群众安静。他跟其他人一样被大雨淋到湿透,这也让他看起来没那么骇人。他的鞋子和裤子上都有泥渍,眼镜上全是水珠,让他看不清眼前情景。「我的子民!我听见了,我也明白!我们早知道不可以相信图书馆,连他们给的承诺也一样,这是我的错!但是这个错我们还能补救,而且就是现在!跟我来,亲眼看看吧!」

  这些话……不是什么好预兆。杰斯伸手松开腰间其中一把枪。贝克(令人费解地)把枪指向一边,守卫便开始将犯人带往那个方向。

  卡莉拉仍是队伍最后一人,贝克和他的手下全大步走下阶梯,带领着众人往他们心里想的那个地方移动。杰斯抓住这个机会,趁着闪电再次打下,用枪柄重击抓着卡莉拉的守卫后颈。他脚步踉跄,转身准备拔枪。

  雷声撼动世界,也盖住了杰斯的枪声。

  男子倒地,杰斯很快把他的身躯滚下阶梯、藏进树丛。然后他抓住卡莉拉,像押解犯人一样地推着她走——不过是往人潮的方向移动。「让开!」他喊道,紧跟着贝克的人群便让出一条路给他。有些人对卡莉拉面露恶意,其中一人企图赏她巴掌,不过杰斯伸手把那女人推开。

  他带着卡莉拉走上草地,来到一个阴暗的角落,两人一起蹲下。他把外套脱下来盖在她身上。

  「不!杰斯,你穿着!」她全身发抖。但是因为冷,不是害怕。「你得靠这件外套去救其他人!」

  「这是怎么回事?」杰斯问卡莉拉。「发生什么事了?」

  「粮食暴动。」她说:「我们去拿书,我把所有东西给了达利欧和葛莲,叫他们先走。暴民跑到监狱里抓了摩根,沃夫和桑堤想要阻止他们。我没办法救……我试过了。他们全都又怕又怒,把田里稻谷腐烂的责任怪在我们身上。」

  「田里稻谷腐烂。」杰斯重复她说的话。几天前配粮就开始缩减,但他记得摩根说过的话,还有沃夫。意料外的结果。就是因为这样,计画才会突然要加速进行。

  「我们得往东走,穿过田地,」他对卡莉拉说:「如果我们走散,妳要想办法去最远那栋屋子,就在东墙旁。汤玛士和其他人应该就在那里。我去接摩根、沃夫和桑堤。」

  杰斯准备起身时,卡莉拉抓住他的衣领,深色双眸圆睁,看起来很担心。「你可以吗?」

  「总得试试看。」

  她靠上杰斯胸膛,在他脸颊上一吻。「阿拉会保佑你,我的兄长。我们会等着你们。」

  「不要等。」杰斯紧抱着她片刻。「答应我不要等。跟我保证你们会让自己安全脱身。」

  她一边退开一边摇头,对杰斯露出他最喜欢的甜美笑容。「要我抛弃你们,我绝对不同意。」话说完,卡莉拉便转身跑进雨中。雨势仍大,在几秒内就让她的身影消失无踪。

  杰斯抬头望向天空。闪电一明一灭,雨水打在皮肤上冷得刺骨。他任凭大雨继续冲刷了片刻,然后爬上市政府的阶梯、踢开大门、拔出手枪。

  市政府内一个人也没有,不过杰斯不意外。他直直跑过大理石铺成的入口大厅,还有那块粗糙的纵火手印记,再踢开大厅另一头的门。门后通往的地方看起来很像办公室,但只有几个吓坏的工作人员。他们看见杰斯跑过去,只顾着惊叫跑去找掩护。眼前的玻璃窗外可见到建筑物后面的楼梯、一大片草地……还有田地。这是他第一次看见田,虽被大雨模糊了视线,仍能清楚看见费城真的是麻烦大了——田里的植物看起来黑成一片,不论是小麦还是玉米都一样。

  难怪配粮没了,难怪贝克要找人顶罪,难怪人民都这么愤怒。贝克叫摩根增加他们的收成量,杰斯心想,他们都有看见她在田里走动,不难想象大家会把责任怪在摩根身上。

  杰斯急煞住脚步,四处找门,但眼前所见都是窗户,他也没有时间再管这种不重要的事了。杰斯随手抓起一座雕像(应该是某个纵火手领导人的半身像),用力抛向最近的一片玻璃,玻璃应声破碎,锐利的破片四处喷飞、没入雨中。杰斯一个箭步跳出窗口,差点在湿漉漉的平台上滑倒,但他还是迅速稳住脚步,确认自己仍有将手枪握好,然后从阶梯跳下去找掩护。贝克带领的群众正要绕过转角,大步往这里走来。杰斯了解贝克,知道他一定想要以夸张的方式展现正义。

  风向变了,往他的方向吹来,杰斯被臭味呛得干呕——不会错,这是腐烂的气味,从田里传来的。情况比杰斯想象的严重许多。看着谷物这样在土里腐烂、被大雨打到折断,感觉十分阴暗骇人。离杰斯不远的一棵苹果树上什么都没有,只有一颗颗黑色的腐烂物;树木本身一副衰弱的模样,应该也染了病。

  这是摩根不慎造成的结果。不出杰斯所料,他们推着她、桑堤和沃夫走上台阶,暴民则逐渐占满阶梯和田地间的空位。雨势开始稍稍减弱,可是田里仍因为腐败的植物和烂泥臭气逼人。只要看过眼前的状况,马上就会知道今年冬天他们得捱饿了。

  贝克需要代罪羔羊,否则被推上断头台的人就会是他。

  这名纵火手首领抓住摩根的手臂,大步拉她走到台阶边缘给大家看。现在他的声音比较能听得见了,他声音中的力量似乎也恢复了。「这家伙就是摧毁作物的叛徒——图书馆派来的秘法师。她在我们的食物里下毒、逼我们投降!我们相信她!我们保护她、供她住、欢迎她来。我问你们,好心的费城子民:你们想要给她什么惩罚?」

  数百人嘶吼道:让她死!他们要杀摩根,他们会把她大卸八块。

  令人窒息的恐惧排山倒海而来,杰斯努力想呼吸。快动脑,想条出路。可是他想不到。贝克走到沃夫身边。「这是她的老师,也是她的守护者,是大图书馆的学者!暴风乌鸦!图书馆派他来摧毁我们!你们要给他什么惩罚?我善良的子民?」

  死。这次他们开始反复诵念,声音中的力量和怒火比大雨更让人心寒。

  下一个是桑堤。他誓死与我们的城市为敌,他是护卫队的指挥官,我们的孩子就是死在他手上。

  判决结果显而易见。

  贝克转身面对他们三人,杰斯看见他脸上的微笑:那么可怕、那么愤世嫉俗,杰斯不禁抓紧了手上的两把枪。「叫她让我们的作物起死回生,」贝克对沃夫说:「那我就留她一条活路。」

  「我会的,」摩根大声喊道:「只要你放他们走,我就把这一切复原!」

  「她没办法复原。」沃夫的话语果断且无情。「死了的东西就不能复活,你们都信基督教对吧?贝克大人?播什么种,就等着收什么果。」

  贝克反手挥了他一巴掌,这一下攻击够狠,让沃夫的头甩向一边,吐出一口鲜血。桑堤发出怒吼,想要挣脱束缚,可是他实在太虚弱了。

  「你才是播什么种就等着收什么果,下流畜牲。」贝克说。他倏地转身瞪着摩根。「再给妳最后一次机会,小女孩。把我们的作物救活,救救妳的朋友。」贝克抽出一把手枪,对准桑堤的脑袋。队长的视线越过那把枪,直视贝克双眼。

  「我不会再说一次,小女孩,」贝克说:「救活作物,否则我现在就杀了他,他这条命就算在妳头上。学者呢,就留着最后放火烧死,听见没?」

  桑堤的冷静态度极为逼真,带着「我懒得理」的口气说:「摩根,这一切都不是妳的错。不论发生什么都一样。In bocca al lupo,克里斯多弗。」

  沃夫深吸了一口气,悄声说道:「Crepi il lupo,亲爱的尼克。」

  这就意味着道别。

  杰斯站起身,但他没办法开枪,视线太模糊,他只能看到一点点贝克的身影,不足以瞄准,也造成不了什么伤害,可是他还是得开枪……

  就在这时,墙外突然开始警报大响。

  这次的警报声响比较不一样,比之前更大声、更高亢、更刺耳。接着,一个带有亚历山大口音的声线从扩音器传出:先是英文,然后用德文、西文和其他杰斯不懂的语言再说一遍。

  但内容全都是一样的。

  大图书馆宣布杀无赦。

  费城要被灭城了。

  即时内容档案长发送给镇守费城城外护卫队指挥官之讯息内容——

  各位的新命令是无视之前的指令。不需留下该城市、住民以及纵火手领导人的俘虏。为保图书馆之安危,各位务必立刻以全速、全力轰炸该城,不需考量死伤或损伤。

  让这个纵火手之城化为瓦砾,全城不留一名活口。

  让它燃烧。

  以下为斯巴达诗人泰狄亚斯写给其子的讯息内容。已编列入法典——

  我儿,兄弟便是如此:在死之前,至少要碰触到美德的边界。你必须相信那些援助你、支持你的人;你必须带着喜乐奔向挑战,永远不要逃离挑战。若将这些事情做好,就能算是好人,也能算是勇敢的人。

  而勇者永垂不朽。好好记住:勇者不死,永留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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