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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葛莲在早得出奇的时刻摇醒杰斯,太阳只在地平线上微微露出一点影子。她伸出手指放在嘴边,朝杰斯挥挥手,要他跳过仍在沉睡的汤玛士,走到牢房外头。守卫露出警觉的表情,但葛莲说:「我们没有要去哪儿,只是要来角落这里。」

  驻守的女子听了后点点头,继续缝补手中那块布料上的破洞。但她也不是傻瓜,全副注意力放在走到远处的杰斯与葛莲身上。

  「如果你是为了昨晚的事——」杰斯说,但葛莲只是不耐烦地挥挥手打断他。

  「你看那里。」葛莲双臂交叉,盯着修补过却仍明显变形扭曲的墙角。

  「什么哪里?我要看什么?」

  葛莲懒得回答,只冷冷地斜眼朝杰斯一瞥。打从受训开始,杰斯就对这表情非常熟悉。这表示她要他自己想通,所以杰斯只好试着再看一眼,一直盯到眼睛发疼。

  然后他突然想通了。「这……不对啊。」

  她点点头,显然很高兴自己不必把他的脑袋塞进那片扭曲的墙面,教他看清事实。「为什么不对呢?」

  「你现在是在上修辞课吗?是谁挂了?害妳变得跟学者沃夫一模一样?」

  「废话少说,知道就回答。」

  「好啦,」杰斯说:「破坏痕迹不一样。如果图书馆从墙外发射炸弹、击中此处,整座监狱都会被炸飞,不只这个角落。」而且,杰斯心里一阵凉,那铁定会杀光监狱里所有人。目前他们只有桑堤重伤,根本是奇迹。杰斯一直对此心怀感激,反而忽视了其他线索。

  葛莲递给杰斯一片锐利的旧玻璃碎片,当他伸手要拿,葛莲说:「我从残骸里捡出来的,小心上面的残留物。」玻璃片交到杰斯手上后,他捏着角角举到面前一闻。

  那股臭味绝对不会错:油腻的甜味混合腐臭。杰斯咳了几下,把玻璃还给葛莲,葛莲从身上那件非常不时髦的裤子口袋取出一块布片,把玻璃碎片包住。「希腊火药,」杰斯说:「但这玻璃太薄,不可能用投石机投进来。」

  「没错。应该是一整罐希腊火药被丢过来,从……」葛莲用脚步量了一下距离,再走回原处盯着炸裂处。杰斯发现,现在没有任何人注意他们,但他突然对葛莲接下来要说的话起了警觉。「大概在这儿。」

  她与杰斯互换了个眼神,他完全明白她的意思:有人站在城墙里、抛出那只罐子——费城里有某人想要杀掉他们。不是城墙外的投石机走运打中,他们是被明确锁定的目标。

  杰斯气得说不出话,只能点点头,双手深深插进口袋(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然后以脚跟为重心摇晃身体。「妳觉得是贝克的指令吗?还是有人自己太冲动想对付我们?」

  葛莲叹口气,彷佛觉得杰斯很没用。「杰斯,长点脑好不好。这炸弹的玻璃瓶至少——至少喔——有这么大——」她用双手比了个大小,杰斯点点头,表示同意。「玻璃在这地方很珍贵,希腊火药也是。那你告诉我,在这里谁能自由取用这些资源?」

  「贝克。」

  「而且这个玻璃罐里面全都是液体,很重对吧?这人有备而来,我不认为在无人批准的情况下能够做到。」

  「贝克知道图书馆早晚都会炸过来,如果他找了人准备好希腊火药待命,那就表示他一定知道轰炸时间。」杰斯想象自己手上拿着玻璃罐对准监狱的屋顶,他的视线彷佛能看见瓶子滚落、击中角落……没落在能造成最大伤亡的屋顶中央。「这也说明为何爆炸的角度完全不是轰炸会有的样貌。但是贝克知道图书馆会在同时间攻击,他确信届时情况将能掩盖他留下的痕迹,他认为没有人会更仔细去审视。」

  「你终于想通了,好像很得意啊。真可爱。」葛莲说:「我猜沃夫大概不会给你满分,所以我也不会。但你说的没错,整件事是经过冷酷计画的谋杀未遂。」

  「妳觉得他们是想针对沃夫吗?还是桑堤?或两人皆是?」

  「我不觉得他会在乎,」葛莲说:「他认为只要没了他们,就能更轻易地控制我们。当他发现只造成一人受伤,可能他妈的失望透顶,这就表示他也许会再试一次。所以我们得让沃夫和桑堤回到身边才行,而且现在就要。」她犹豫了一下——这很不像她。「我们来讨论一下摩根。具体来说:讨论一下你阻碍她这件事。」

  「不好笑,葛莲。」

  「你的思维不能再跟个陷入爱河的白痴一样了,她是武器,她可以替我们建立跟你弟沟通的管道,让她做好该做的事,好吗?」

  杰斯转过身面对葛莲,双手已经从口袋拿了出来,摆出准备好接下葛莲任何攻击的姿势。杰斯看见葛莲也配合他调整脚步,这可能是完全无意识的行为——可能吧。「我不想只为了其他人的方便就这么毁了她。一旦我们那样做,就跟档案长没有两样。」

  葛莲的表情一点也没变:冷静、坚定而自信。「弗莱薇雅选择拾起那把刀。」

  「弗莱薇雅站在那些想保护她的人的尸体前方。妳要不要先想想这一点。」他的语气不留余地、冷酷无情、完全不容反驳。杰斯有点不敢相信这是从他口中说出来的话。

  「弗莱薇雅是个孩子,」葛莲说:「就道德层面,你没有权利把摩根当成小孩对待。」

  葛莲悄声说出反驳,虽像强辩,但力道也足以让杰斯心如刀割。他不想回应葛莲,所以径自愤怒地大步走开——不是回到监狱,而是往工作室走。他经过女守卫身边时,只见她急忙收起布片和针,跟在杰斯身后。杰斯走到工作室门口,翻找自己手上的那把钥匙,只觉得手指迟钝又笨拙,弄了半天才找到对的那一把。他很愤怒,但他也知道自己是在乱发脾气——因为葛莲点出的事实——就是贝克私心想杀掉他们所有人,这让他很害怕——还有摩根。关于这件事葛莲说对了。她说的当然是对的。

  他只是不想面对而已。

  杰斯回头时,葛莲已经回到了监狱。很好。他觉得自己无法再跟她多相处一刻。他觉得遭到背叛,也觉得自己产生这种感觉很蠢。做错事的念头会纠缠着他不放。到底有没有办法让摩根毫发无伤地脱身?她总是遭人利用。除了图书馆,她也被他和其他朋友利用——图书馆至少还会极尽所能地照顾她,他们甚至没尽到照顾的责任。

  他恨自己无力保护她,而实际上他也没有立场保护她。

  所以他直接走进工作室,把上衣脱了,点起火,开始铸造印压机要用的字母。

  ◆

  杰斯一头栽进工作。反正也没别的事好做,这是纯粹的体力活,让他能够脑袋放空,抹去一切担忧。他几乎没注意时间,后来汤玛士也加入他的行列,两人没有谈话——其实汤玛士有尝试,但杰斯没有心情。

  直到一天过去大半,他才问出口。「摩根开始制作法典了吗?」

  「开始了。」汤玛士说:「我稍早替她做了一根针,葛莲从靴子上裁切了一段皮革让她装订。这主意很不错——」

  「我不想谈这件事。」

  「摩根需要一滴布莱威尔家族的血来连结布兰登。」

  「我绝对不会配合。」

  「杰斯,」汤玛士说:「你看看自己。为了替我们取得玻璃,手指全都是伤口;不仅是身上到处烧烫伤和瘀青,还瘦得跟皮包骨似的——因为你把吃的都给我了,不要以为我没注意到。我们都得冒险,每个人都是,我们是全部一起。」

  那不一样。杰斯想坚持,但是他没办法。他的反驳听起来很空洞,而汤玛士是最了解他的人。所以他只是继续埋头工作,试着逼自己不去想这件事。

  他实在太专心,差点没注意到有访客来临。

  「看来你们工作得很认真啊。」工作室门边传来人声。站在锻炉旁不断被热浪攻击、全身汗涔涔的杰斯伸手抹了抹脸上的汗,眨眼想看清楚。

  桑堤队长就站在门边。嗯,说站着有点夸大其词。他是靠木头支架和沃夫的肩膀撑住身子,要是没了这两个支撑的力量,他恐怕没办法保持站姿太久。

  不过他看起来好多了。烧伤的手臂挂在吊带中,即便隔着一段距离,他仍散发一股蜂蜜味。

  杰斯帮沃夫扶桑堤到唯一的长椅上坐下。「噢,真的没必要把我当成易碎物,」桑堤断然说道。因为奋力走动,他的脸颊涨得通红。「这又不是我受伤最重的一次。」

  「骗子。」沃夫说,不过口气很轻快,听起来像是在陈述事实,而非指控。「我对你身上每一道光荣的伤疤瞭若指掌,你从没烧伤得这么严重。」

  「我也从没让人用蜂蜜和发霉的面包抹在皮肤上。我这礼拜真是有了不少新体验啊。」桑提的视线转向杰斯。「那现在的进度是?」

  「我们差不多完成了。」汤玛士从锻炉的光线走出来。他穿着一件用旧被子暂时做成的围裙,还有相同材质的一对手套。他脸上戴着护罩,那是用翻出来寥寥无几的碎玻璃和破布做成的,因为身上的汗水而闪闪发亮,头发则湿漉漉地黏在头上,笑得一脸兴高采烈,一面脱掉防护装备。「队长,看到你好多了我真的好高兴!」

  桑堤点点头,表示他的好意他收到了,但显然不想多谈。「你应该知道,一旦你为贝克打造出这台机器,他就可以轻易地理解其中原理吧?」

  「知道,我们都想过了,」汤玛士说:「如果真的怎么样了,也不会是我们的错。」

  桑堤脸上先出现了一抹小小的微笑,然后慢慢漾开。「你们两个啊,」他的口气里带着感情。「真的是非常擅长搞破坏。」

  「因为我们有最厉害的老师啊。」杰斯也咧嘴笑开。他虽然全身酸痛,但能见到桑堤好好活着,看起来也算是健全,不可否认,他因此大为振奋。

  他也注意到沃夫努力想要掩饰自己有多担忧。桑堤队长一如往常死命硬撑,为了他好,沃夫只想要拉住他。这状况还真熟悉啊。

  汤玛士用一张早就乌漆抹黑的抹布擦掉脸上的汗水和煤灰,杰斯觉得他看起来还真像希腊神话里的赫菲斯托斯①;赤裸着上身,胸膛脏兮兮,手握一把大锤头。

  「可惜你们不能示范给我看,」桑堤说:「我很想看看印东西的样子。」

  「我以为学者沃夫给你看过他打造的那台……?」汤玛士问。

  「他在忙的时候,我人不在。」桑堤说:「我在比利时接受护卫队训练。我知道他有个重要的计画,但细节不清楚。」

  「无知倒是救了你一命。」沃夫说:「如果你看过那机器——只要一眼,他们就会把你杀了。」

  「很有可能。」桑堤用温和的语气说:「我结束任务回去后,发现克里斯不在,包含他所有工作成果。接下来的事你们已经知道了。」

  接下来的事就是:监禁、刑求、从图书馆纪录抹去——对沃夫这种等级的学者而言,这是在抹杀他的不朽、消灭他毕生成就,这一切都是为什么?因为他很优秀,因为他代表图书馆的初衷。杰斯的胸膛深处感到一阵热辣辣的灼烫,像是无声的吶喊。多么浪费;这一切是多么浪费。

  他仍不能接受这种事竟然持续了好几百年。一代代的档案长将每个威胁他们权力的人消灭——像汤玛士,像沃夫。这两个人正是千年前图书馆将非常重视、赞扬的楷模。

  桑堤冷静接受一切的态度令杰斯心里发寒,即便他就站在滚烫的锻炉旁。

  「你们哪时候准备好展示?」沃夫问。汤玛士与杰斯互换了个眼神,挑起眉毛。

  「我不知道。再两天?」

  「明天,」沃夫说:「我宁可早点平息贝克大人的焦虑。他越紧张,就越可能想让他的人民看点好戏。」这是真话。但杰斯觉得沃夫的神情中有着非常幽微的异样,而他避开杰斯眼神的方式更让他觉得一定不只如此。又来了,沃夫自有打算。

  「明天可以,」汤玛士说:「如果你觉得这个时间已经确定了。」

  「他很确定。」桑堤说完,对他们露出肯定的神情,轻轻点头。「我最好先去休息了。」

  他们一直在兜圈说话,因为那名女守卫就在角落。她不像德沃,这名女子警觉性很高。

  「没错,」沃夫说:「走吧,尼克。让他们工作了。」

  汤玛士把护目镜戴好,默默回到锻炉旁,但杰斯只是静静看着沃夫扶着桑堤起身。队长的虚弱程度令杰斯心里警铃大响。明天太快。但是沃夫想要这样的时间安排是有原因的。杰斯心里的不祥预兆已转为真正的恐惧。

  明天,一切都将改变。

  那天晚上,他们晚餐完全没有东西可吃,守卫稍早也没拿到配给,他们说(而且毫不掩饰心中的怒气)为了因应恶劣的天气变化,现在开始减少配粮。目前而言,只有病患、年长者和幼儿能获得粮食。

  一直到非常非常晚,杰斯才步履蹒跚地回到床上,但字模已经刻好、完成铸模,金属液也都倒进去了。现在,他们有长长两排整整齐齐的字母和数字,有英文也有希腊文,杰斯觉得肌肉酸痛得像是被希腊火药覆盖,整整四小时睡得失去意识、对一切毫无知觉,然后才不知道被什么——他真的不确定——昏昏沉沉地唤回这世界。他试着坐起身,可是本来紧绷得又热又痛的肌肉现在已全然僵硬,变成宛若水泥的状态,移动身体显得十分不智。

  摩根站在一旁俯视着他,等杰斯的意识清楚到足以认出她,他也立刻发现她脸上明显的疲惫。见杰斯没有起身,摩根一屁股坐到地上,身子倚靠着床架。

  「天啊,」杰斯悄声说道,坐起来。「发生什么事了?」

  「别问了。」摩根同样用气声回答。「拜托。」即便她把手放在腿上,仍能看出她的手不住发抖。杰斯看见摩根眼中的泪水闪闪发亮。屋外天色正要破晓,晨曦应该要让她显得美丽动人,但此刻却只让她看来更加憔悴。「一定得完成,一定得完成才行。可是代价——噢,杰斯——」

  「摩根,妳做了什么?」可是摩根只是摇摇头,杰斯知道她是不会回答了,至少现在不会。摩根全身发抖,一阵痉挛,杰斯因此更加忧心。「妳有睡吗?」他质问道,她摇摇头。摩根的肌肤好凉,摸起来冷冰冰的。「妳快冻僵了,过来这里。」

  「我要你跟我一起完成法典。没有时间了,拜托。」

  「先等妳暖起来再说。」杰斯移动毯子,「摩根,拜托妳,进来毯子里。」

  她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挤进毯中。杰斯让出位置给她,摩根翻身靠近,让他把毯子盖在她身上。「好舒服,」摩根悄声说道:「我好冷。」

  杰斯用双臂抱着摩根,把她拥入怀中——不是要吻她,只是抱住——他感觉她放松地叹了口气。摩根好像只剩下一把骨头,她实在是太瘦了。不论她在做什么,不论是什么让她这么紧绷……都持续在消耗着她,就像把沙土丢进水中。

  她手上握了一个东西,就卡在两人的身子之间。杰斯认出了那东西的形状:是一本书,她缝制的法典,里面还放了她做的秘法师抄本,等着她灌入大量能力来启动。

  「摩根,妳现在太虚弱,没办法做这件事。妳需要休息。我们会想其他办法。」杰斯对她说:「我不会眼睁睁看着妳为了我们引火自焚。」说完,他做了脑海中唯一能想到的事:他吻了她。他想要透过言语之外的方式告诉她,她对他有多重要。

  杰斯的感官全聚焦在摩根双唇上。丝绸般柔软的嘴唇,还有她的双手在他背上微微绷紧的感觉。阴暗的光线让摩根更显神秘,杰斯的手掌滑过她的手臂、腰间、髋部,把她拉得更近一点。在天亮前的无声世界里,她对他来说是此刻唯一的真实——他全身的感官都感受着她的气息、她的味道、她的触感。她轻轻的鼻息扫过他肌肤的感觉。在视觉无用的情况下,杰斯觉得其他感官好像都活了起来,彷佛某种危险的魔法。

  这时,摩根打断他的吻,悄声说道:「对不起,但我别无选择。」杰斯只觉得一股刺痛从手臂上传来:赤红色的撕裂感,摩根手中有东西一闪,杰斯这才看见她手上有一根粗针,上头悬着一滴他的鲜血。

  她的精华之力起作用时,他看着那腥红色的血珠在金色光芒下颤动,然后发出白光滴落,穿过光芒,掉入她打开来接血滴的书页上。红色血滴喷溅成鲜明血渍,接着被书页吸收,完全不留一丝痕迹。

  因为他离摩根够近,能感到她的行为让她付出何种代价。摩根整个身子都颤抖了起来,杰斯给她的那一点温暖完全消逝,她的身体就像被泡进冰水,而她的双眼……她的双眼有一瞬间失去了生气,视线跟漂荡在海浪间的尸体一样缥缈。然后摩根眨眨眼,再把自己拉回来。她手上的金色光芒也随之熄灭……可是就在熄灭之前,杰斯看见三条黑线缠绕金色光芒,像静脉一样跳动。好像腐败、变质了。

  「给你,」摩根悄声说道,疲惫地垂下头抵在他胸膛。「拿去用,没有时间了,杰斯,拜托你,你得找到人帮忙,我们一定得离开这里。」

  摩根声音里赤裸裸的绝望让杰斯心如刀割。他深吸一口气,把摩根紧抱在怀里片刻,然后起身下床,尽可能把她用毯子紧紧包好。躺在杰斯床上的她看起来好瘦小、好憔悴、好柔弱。

  虽然情势急迫,杰斯仍因酸痛过度的肌肉而跛行,走了几步才恢复正常。汤玛士不在床上,他一定是辗转难眠,最后溜出去锻炉旁做事,现在搞不好还在那里,无视时间流逝与自身疲惫。他们离完工仅一步之遥,他一定会很想快点进行下去,不论代价。

  杰斯坐在汤玛士的床上理清思绪,专心想着自己的弟弟——那个长得几乎跟他一模一样的双胞胎——然后打开书页。一翻开书本,杰斯便意识到自己没有东西可以写字……但摩根连这都先想到了。他给她当书签用的那根蓝色羽毛就搁在书页中间的缝隙,他拾起羽毛,压在纸页上。当然,羽毛里头没有墨水,但是纸页上出现了深色一点,边缘还闪着淡淡的金光,让他在黑暗中也能看得一清二楚。他写下第一则讯息:感谢你的无消无息啊,老弟。你至少也该给我传个讯息吧。口气很轻松,但杰斯只觉得心里一片灰暗。看见摩根如此憔悴,他受到前所未有的震撼。

  他的字迹淡去,留下洁白的纸面。

  布兰登的回复几乎是马上出现,就像有一枝隐形的笔正在快速书写、留下文字:爸跟你说嗨,希望你四肢都还健在。我有试过给你传讯息啊,不过被贝克拦截了。我们已经提出赎金条件。布兰登没有表现出任何忧虑,不过他本来就不会担心这种事。他们两人自小就不是这样相处的。他们虽然外貌完全相同,性情却南辕北辙。

  好大方喔,杰斯写,你们在哪?

  很近。布兰登回,对话应该没别人看得到?

  只有我们。

  很好。因为我正要叫你先按兵不动,好吗?桑堤的连队在这里。他的中尉在伦敦找到了一些纵火手问话,发现你们的去向。她把整个连队都派去守城墙了。

  杰斯盯着这段文字看了好久,不太知道该怎么消化。他们加入护卫队驻守了吗?他们在这里?

  算是吧,布兰登说道,我跟他们在一起,就躲在最明显的地方,老兄。

  你说桑堤的中尉……是查拉?杰斯写下这个名字时太过用力,差点折断羽毛笔的笔头。不能相信查拉,她对图书馆忠心耿耿,之前差点连队长都杀了。

  是啊,她跟我说了。她因此真的觉得很难过。不过在档案长决定以不忠罪名处死她几名手下后,她就改变态度了。不只她决定背叛那个混账,最近几天爆发好几场暴动……细节之后说。我相信你有更重要的问题要问。

  若有一整支的护卫队连队,那会是一大助力,可是加了个查拉.柯尔?杰斯上次见到桑堤的这个中尉时,感觉她不太能信赖。事实上,她当时可是愿意为了档案长而射杀他们每个人。

  但是人在屋檐下,想活就没有选择的权利。

  我们需要一条地道离开,杰斯写道,眼看没有立即回应,他有点不太高兴。布兰登的答复拖了漫长的一分钟才显现。

  噢这个啊,他说,地道这事儿,有点困难。

  什么困难?

  我们没有地道。

  我知道,地道是天下帮的。

  不,是根本没有地道。护卫队发现地道的时候,天下帮就把最后一条地道摧毁了。新的还没挖好,现在没办法靠地道离开了,很抱歉。

  他真的是——完全没预料到这件事。我们需要地道才能离开,老弟,我们得离开这里啊。一定有什么方法吧!

  你会找到的,布兰登说。等找到的时候再跟我说。我们会就定位掩护,如果可以等几个礼拜——

  我们没有几个礼拜可以等了,几个礼拜没过完我们就会死透了。杰斯停了一下,然后写道:我觉得可能得今天行动。

  今天?老兄,你这消息令人无法冷静啊。

  杰斯低声笑了一下,小声到没人听得见。我也没办法啊,废物,我也没办法,但……让我们有点信心吧。

  他等着布兰登一如往常的回复:通常只是「别叫我废物」的换句话说。

  可是这次回复讯息浮现时,上面却写着:老天保佑你,老兄。结束后给我发个讯息。然后,空了一行,他写下:别丢了命,这样我可没办法跟老爸交代。

  杰斯心想,这应该是他的亲弟弟说过最接近我爱你的一句话。

  他把羽毛夹回原位,阖上书本,坐了一会儿,沉浸在静谧无声中。

  等到他准备好,他把汤玛士的毯子也披在摩根身上。她已陷入沉睡。杰斯觉得好像自己从没见过她这么落寞,同时又对沃夫新涌起一阵憎恨;是他害她变成这样。杰斯多想爬上床待在她身边、抱住她,但是他没有时间。永远都没有时间,他苦涩地想。有一瞬间,他疯狂地思考着:不如就忘记一切,闭上双眼,就花一个小时假装那些变化没有来得这么快。

  「杰斯,跟我来。」学者沃夫就站在他门边。

  杰斯跟着他走,边走边看见达利欧的床上空荡荡,葛莲和卡莉拉的床也是。「大家都上哪去了?」

  「去忙了。」沃夫说:「进来。」

  杰斯走进沃夫和桑堤的牢房里。虽然里面已经修复,石头上仍有一种玻璃感,有点融化的模样,空气里也还能嗅到淡淡的希腊火药气味,让他忍不住想咳嗽。坐在卧铺上的桑堤注意到了。「习惯后就不会觉得那么糟。」他说:「你跟你弟连络上了吗?」

  杰斯低头看着还拿在手上的法典。书脊是用葛莲的靴皮做成的,因为常常使用而满是伤痕。「他说地道已经不能用了。」

  桑堤和沃夫交换了一个快速而阴沉的眼神。「那我们的选项就只剩下一个。」桑堤说:「城墙。但这就代表我们得一路从护卫队营区杀出去,这赢面我不喜欢。」

  「应该没有你想得差。」杰斯说:「布兰登说查拉.柯尔来了,还带上了你整支连队。他说我们可以相信她。」

  沃夫说:「最好是。」但同时桑堤队长则说:「我觉得我们该相信她。」现场陷入一片古怪的沉默,两人互瞪彼此。沃夫先开口:「查拉效忠图书馆——她朝你开枪啊。」

  「而她大可杀了我,可是她没有。」桑堤说:「相信我,那枪查拉已经仔细思考过,那也代表当时她没有被说服。可是如果她现在来了,就表示她信了。」

  「也许她是认为应该砍下我们的头颅拿去插在长矛上。你有想过吗?」

  「我知道你对她的看法,可是——」

  「尼克!这不是什么可悲的嫉妒心,我就是信不过她!」

  杰斯小声地说:「其实都不重要了,不是吗?她是我们唯一的机会。布兰登跟他们在一起,如果我们告诉他们上哪儿去跟我们会合——要是真能穿过城墙,他们就能来掩护我们。如果还有其他选项,现在就请说出来。」

  沃夫怒瞪他一眼,摇摇头。

  「跟你弟说我们会从东墙出去,粮仓后方位置。」桑堤说:「正东边。如果要移营,他们就得花点时间安排行动,最多几小时就行。」

  杰斯点点头,但视线看着沃夫。「如果没出其他状况的话。」他说:「可是已经出状况了,不是吗?我见到摩根了,所以是怎么回事?」

  「她没有犯错,」沃夫说:「但我们的时间的确被大幅压缩。告诉你弟,我们今天下午就行动。有个暴风雨要来,正好能做掩护。如果你能下午找贝克过去,他会带他的顾问和大批守卫一同前往,这样我们就可以低调行动。一旦开始,就再没有回头路,全部的人都得参与,明白吗?」

  「明白。」杰斯说:「下午。」

  「尽量拖到暴风雨开始发威,」桑堤说:「还有,找个方法别从大门离开工作室,明白吗?」

  「别让摩根再做其他事了,」杰斯说:「尽可能让她休息。」

  「我们还有其他部分得负责。」沃夫说。

  「真的吗?那你要做什么,学者?因为就我的角度看来,你除了利用她以外什么都没做。」

  「杰斯。」桑堤忍着痛,伸直手臂,撑着自己往杰斯的方向倾。「相信我,大家都一样苦。这件事绝不可能轻松。其他人都知道自己该负责的部分,我们现在只是在告诉你你这边的责任。」

  「还真是谢谢你记得把我算进去。」

  「我们一直都有把你算在里面。」沃夫的口气锐利,好像带着刺。「你和汤玛士要专心制作印压机、完成他的发明。这件事情是当务之急。」他从口袋里取出被紧紧卷好的纸张,摊开抚平。杰斯赫然发现,这正是卡莉拉凭记忆画下的地图。沃夫指着坐落在北墙面、也就是市政府后方田地另一头被她涂成黑色的建筑。「我们约在这里见。」

  「你应该知道我们的计画是要在屹立不摇数百年的墙上炸出一个洞,」杰斯说:「你知道这会造成什么结果。」

  桑堤说:「这我们控制不了。城墙可以再补上,这座城市得靠自己撑下去。相信我,我也不希望导致更多伤亡。」

  「但过程不可能不见血,」沃夫说:「我们得先顾好自己,明白吗?」

  这岂不是布莱威尔家的格言吗?杰斯在心里苦涩地想。他打开书页,画下地图,告诉布兰登粗估的时间,并警告他不要离墙面太近。

  等到杰斯望向窗外,发现黎明已冰冷且灰蒙地降临了。沃夫没说错,远远的地平线上是一片乌云密布的景象。

  不用太久,暴风雨就会来临。

  ◆

  杰斯前往工作室。在阴暗、乌烟瘴气的空间里看见锻炉添了煤炭,他们获准拿来点火的小小一瓶希腊火药已被放回隔了衬垫的盒子。杰斯走上前,准备拿走那只瓶子。现场没看到德沃,这倒是有点奇怪。

  「不不,不要拿那瓶。」汤玛士喊道。他正在装弹簧,整个人被机器遮住大半。「那里面只有水而已,我用布料行偷来的染料上过色。真正的瓶子在那边。」他朝着架子一指,上面乱七八糟放满没派上用场的金属碎片。杰斯摸了半天,找到一口小小的半满玻璃瓶,瓶口已经仔细地塞好了。「没剩多少,但紧急的时候可以派上用场。」

  「德沃人呢?」

  「厕所。」汤玛士说:「他吃了一些让他闹肚子的东西。我给了他一点之前留下来的食物——都已经烂得差不多了,决定要吃的人是他自己,我可没逼人。别担心,他死不了,只是会生不如死罢了。」

  「还记得当初那个连只苍蝇都不愿意伤的小男孩吗?」杰斯的微笑迅速消失了。「我跟我弟连络上了。」

  「然后呢?」汤玛士从机器的框架底下滑出来看着他。「地道怎样?」

  「我们不会用地道出去了。」

  「好险我做了阿波罗之光。」汤玛士说。

  「你放在哪?」

  「我还没组装。」

  「等等,你说什么?」

  汤玛士又滑进印压机下方。「所有元件都完成了,只要组装就好,会成功的。」

  「你测试过了吗?」

  「会成功的。」

  杰斯一阵反胃。他心想:这可不算答案啊。「汤玛士!我们回收了一堆旧玻璃,我还徒手擦亮,那都是些状况很差的原料,这里也不是什么高级的制作空间啊!」

  「我知道。」汤玛士冷静地回答。由于隔着头上的机器,他的声音听起来模模糊糊。「伟大的海伦完成发明时资源还更少,所以我们的作品一定会成功的。」

  有时汤玛士讨喜的乐观天性真的很恼人。杰斯后退一步,看着占据屋内空间的庞然大物。眼前的景象并不怎么好看——事实上是一点也不优美——但汤玛士组装的时候杰斯还在睡觉,而且时间还那么早……

  「完成!」汤玛士说道,再次从机器下方滑出来。他站起身,晃一晃机器——但动作非常小心。机器看起来称不上坚固,板材七零八落,虽然已经仔细地固定过,看起来仍非常的费城风格:东拼西凑的一团破烂。「我觉得可以测试了。」汤玛士说:「有纸吗?」

  杰斯找出他们从空白书页小心裁下的纸张交给汤玛士。汤玛士已经开始排字母了,英文和希腊文皆有。在微光下倒着阅读很困难,所以他直接问:「你要印什么?」

  「贝克会喜欢的东西。」汤玛士用脏兮兮的袖口抹抹脸上一样脏的汗水。「好了,就试一次。」

  杰斯拿起他们跟店家求来的一点墨水,往字母上涂了厚厚的一层,放好纸张、后退一步。他看着汤玛士的手放在控制杆上。

  「你想操作吗?」汤玛士问。

  「不了,这是你的发明。」

  「我觉得我们应该说点什么重要的话。」

  「我只希望这该死的东西能成功运转。」

  「这话应该也行吧。」汤玛士说道,握住控制杆。「人生没有风险算什么人生呢?」

  汤玛士拉下控制杆,弹簧把印压机往下压——纸张压上墨水、再压上金属,突兀又猛力的一记冲撞。东西都没有坏掉,两人就这样静止了几秒,然后汤玛士大大吐了一口气,发出有点颤抖的笑声。「我承认我不像外表那么自信。现在换第二阶段。」他转动轮轴,让字版再次回归原位,露出紧贴其上的纸张。杰斯剥下纸。他不得不说,当他朝着光线举起纸时,只觉得满心好奇。

  「英文和希腊文。」他说道。杰斯看着他们刚刚拉一下把手做出来的成果。墨水干净清晰地印在乳白色的纸上,完美得令人屏息。他们做了一件能颠覆全世界的事,杰斯根本无法想象此刻产生的波涛将有多大,而这一切都是来自他和汤玛士用汗水、痛苦和希望打造出来的机器。

  这是一个新的开端,也是结束。在这个当下,他完全看不出什么是非对错。

  汤玛士放下扣栓,让字版保持不动,然后走向杰斯身边一探究竟。他粗壮的手臂环在杰斯肩上,两人一起盯着那张他们印出来的纸。墨水没干,还亮亮的,使字母看起来彷佛闪耀着超自然光芒。这是我们做的,杰斯心想,是我们做的。

  杰斯发现自己说不出话。他抬头望向汤玛士,发现这个德国大个子的眼中有着泪水。杰斯不确定这一刻对汤玛士的意义是什么。一开始,这只是一个很单纯的想法,却害他惨遭酷刑折磨、被打入大牢。是愤怒吗?还是喜悦?汤玛士是为了自己经历过的一切而哭,还是为了之后将发生的事落泪?还是,他跟杰斯一样,是因为心里那股强烈的赞叹?

  杰斯不知道,因为汤玛士也没有说话。

  他们站在一起,手里拿着那张纸,直到最后一点墨水光泽都干去。杰斯终于清清喉咙开口。「给我看阿波罗之光的零件,我们得带在身上。」

  汤玛士点点头。放下手里的纸张,走到屋子另一头,从一大堆杂物底下把东西翻出来(那看起来只是另一片木板),但现在形状更清楚了,更像是经过打磨。然后他再从一堆铁器中拿出一根笔直的粗管,接着又在锻造工具底下拎出一个扳机组件,最后在石墙其中一块松脱的石头后面拿出一颗小金球,交给杰斯。「别掉了。」汤玛士说。

  「会爆炸吗?」

  「当然不会。」汤玛士说:「但会跌破外壳,而我们只有一个。」

  「啊。」杰斯把东西放进口袋,那是用摩根的唱歌小鸟做成的电源。他看着汤玛士继续翻找其他部件——较小的就交给杰斯,他自己则用布条把长管绑在大腿。管子几乎长达他的膝盖,不过好险他身上那件粗帆布长裤还盖得住。杰斯用另一条布把其他部件串成项链,戴在脖子上,以上衣盖住。他已经把法典绑在胸前,扳手机关则塞在书脊。「我希望所有东西都能组装起来。」

  「会的。」汤玛士说:「还有什么?」

  「桑堤说,要我们确保除了门口以外还有其他出路,以防意外发生。」

  「啊。」汤玛士说道,拾起一把粗制滥造的铲子丢给杰斯,他差点被沉重的铲子撞倒。「那就开个通道吧,你先来。」

  杰斯忍不住哀嚎一声。

  然后着手开始挖洞。

  ◆

  两小时后,脸色惨白的德沃才步履蹒跚地回来坐在门边的椅子。他没有找另一名守卫来帮他代班——这很值得注意,杰斯心想。接受额外食物一定是重罪,他肯定不想多提自己不舒服的原因,也怕汤玛士会举报他。

  我们可以利用这点,杰斯想了一下。他看了看时间(他利用窗外的阳光做为简易日晷),意识到时机近了。他只希望自己心里能有把握一些。

  同时,杰斯也希望自己能确定摩根安然无恙。沃夫会照顾她的,杰斯告诉自己,管好自己就行了。可是这个想法并没有帮助。

  「好一点了吗?」汤玛士问守卫,口气充满喜悦,让德沃对他露出一个咒他下地狱的凶恶神情。「很好。那你可以替我们传个口信给贝克大人:下午他便能来看他的大奖了。我相信他听见这个消息一定会很高兴。」

  德沃不悦地抱怨一声。虽然音量不大,但其中意味很清楚。他把脸埋在双手中一会儿,然后点点头、站起来。他似乎开口想要说点什么,但也许是意识到自己的威胁已没了威力,杰斯和汤玛士就这样静静看着他转身离去。照这移动的速度,他拖着脚步走到市政府至少得花上半小时。

  「现在就等吧,」汤玛士说:「来。」他把一座巨大的铁砧往后拉,杰斯看见他在底下挖了个小洞,洞里面藏了两把锐利的小刀,形状优雅,但有致命的刀锋和刀刃,他把其中一把交给杰斯。「小心点,这刀连头发都劈得断。」

  杰斯点点头,小心地把刀塞进靴子的小沟槽——大小与这把匕首正合适。这肯定是汤玛士观察到或跟葛莲打听到的。汤玛士用废弃材料帮自己的小刀做了个小小的皮革套,把刀套好后,他绑在前臂上,刀柄向外,然后拉下袖子盖住。「你觉得我们会死吗?」他的口气简直像是在讨论学术话题,情绪完全抽离。「我真希望能给父母写封信,以防万一。但我想大概没办法吧,对不对?」

  杰斯默默从上衣底下拿出临时做好的法典,翻开空白的一页。蓝色羽毛还等在那里。「得让我帮你写,」杰斯说:「但我会请布兰登帮忙送出。」

  汤玛士点点头,凝视窗外,看着朝他们直冲而来的暴风雨。「这样是否有点触霉头?」最后他说:「还是不了,我还是等等吧。等我自由,再来写信给他们。等这一切结束。就——请他告诉我父母我爱他们就好。」

  杰斯默默把讯息写给自己的弟弟,然后加上一段:如果真的有人在乎,我也想说同样的话。我猜卡莉拉、达利欧和葛莲应该也想对家人这么说。桑堤队长有个兄弟不知在何方,摩根和沃夫没有亲人,所以如果我们需要人帮忙祈祷,这责任就落在你身上了。

  杰斯不确定弟弟会不会回讯,等到讯息终于传来,可以看到笔迹移动得十分缓慢,彷佛布兰登抗拒写下这些内容。少在那边演多愁善感的白痴剧码。你会活到帮我洒土,而且你是世上最好运——也是最敏捷、最勇敢的混账。所以给我好好活着,自己的祷告自己去讲。我们要移营了。查拉找了个理由,我们会在说好的地方等。你只管把自己弄出去,知道吗?

  知道了,杰斯写道,然后把羽毛笔夹进书页,阖上书本,重新绑回胸前。虽然不像走私背心那么安全,但也只能凑合着用了。

  屋外的空气变得沉重,西边的云层变得更高、更黑,像是行进中的军队。闪电在杰斯眼前替黑压压的天际画上明亮线条,远方传来雷声隆隆。风暴快速接近中,他想。这一切都太快、太快了。

  接近一小时后,德沃返回工作室,步履蹒跚,模样看起来凄惨至极。他倒在椅子上,恶狠狠地瞪着汤玛士。「你对我下毒,你这图书馆的王八蛋。」

  「我才没有!」汤玛士否认。「如果我真的要对你下毒,你现在八成已经死了。我猜可能有些吃的坏了吧,这我道歉。」

  德沃喃喃地说了几句话,深吸一口气——接着突然冲向门边干呕起来。

  「我真的很抱歉。」汤玛士说道,不过不是对着德沃,似乎没有对着特定对象讲。「我对这一切都很抱歉。」

  「我不知道德国新教徒还会告解。」杰斯说。

  「我们不告解,」汤玛士说:「但有时候,告解对灵魂有益。我认为在这一切结束前,我们的灵魂都会需要一点净化,你不觉得吗?」

  关于这点,他可能没说错。

  注释

  ①Hephaestus,希腊神话中的火与工匠之神。

  即时内容

  本文为学者尤汉纳斯.古腾堡写给档案长的信,本文已被禁阅,并收录至黑色档案馆。未编入法典中——

  伟大的档案长,本着我对您无上的敬意和钦佩,我想知道,为何您要下令护卫队移走我向您描述过的机器模型?我确信这台机器极为重要,能够为图书馆带来一大好处。

  我也想知道,为何士兵把我手边所有跟这台机器有关的文件、图表和日记全都取走,还拿生命安危来恐吓我的家人,要他们不可提起半点相关情事,否则难逃一死。

  我不相信这一切都是您批准的行动,毕竟,这台机器能为图书馆带来天大荣耀,您也曾对此表达过赞许之情。

  若我能亲自拜访一趟,必能让您对此事安心。

  本文为信件侧边写下的附注,是当时的档案长写给艺作部长的内容。未编列入法典中——

  安排他去见你。这种血腥事在这里进行我可受不了。他的家人也一样,全部灭口,必须由你监督执行。请确保没有其他人知道这台机器的事,谁都不许谈起,谁看过这机器就把谁弄瞎。

  我并不乐见此事,可是我们必须优先考量图书馆的安全。这种知识如果传出去,我们就只能祈求老天保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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