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西方奇幻小说网 > 墨水戰爭3:焚書圍城> 4

4

  跟汤玛士一起做事就像叫学琴的学生跟钢琴大师一同演奏。不是说杰斯没有天赋,他非常擅长从碎木块裁出汤玛士满意的小部件,再把这些模板转成热蜡版本,准备拿来铸造。汤玛士会测量、裁切仅剩的完好木片,然后花时间烧熔金属碎片,以锻铸齿轮。

  如果汤玛士不是在锻炉前忙得满身大汗,就是一脸诡异地盯着工作室中间的空地看,一边不停地绕圈圈,彷佛真的有一台机器在那里让他检视。

  最后,杰斯终于放下雕刻,盯着汤玛士。「你真的看得到对不对?」他问。

  「当然,就在这里啊。」汤玛士挑眉指着他们再次用煤炭画在墙上的图。杰斯摇摇头。

  「图表我当然看得到,但我是说——你是不是可以看见组装完毕的机器?一整台都在你眼前?」

  「当然啊,」汤玛士说:「你看不到吗?不然你要怎么做出不存在的东西?」

  杰斯试着在脑海中靠想象力变出这台机器,但那煤炭画的图表——即便他看得懂——仍顽固地以平面之姿出现在墙面上。「我想我大概天生就不是戴金色手环的料,」杰斯咧嘴一笑。「而你向来都是,学者史莱伯。」

  汤玛士转过身看着他。「我不是真的学者。」

  「没有人告诉你吗?沃夫已经派任你担任学者了:终生职、金手环那些东西,全部都有。他们跟我们说你去世时,你就荣誉受封了——我们还办了一场仪式。他们用象形文字把你的名字刻在学者阶梯上。」杰斯心想,那天下午真的是凄凉又哀伤,只有他们六人聚集在偌大的赛拉潘神殿阶梯前,看着埃及裔的神父咏唱致敬死者的诗经。摩根那时已被关入铁之塔,汤玛士……汤玛士则在罗马街道底下的地牢里哭喊。

  「我不觉得——」汤玛士这句话没说完。「我——不知道该有什么感觉。图书馆的确企图杀我,但——」

  「但这也是你最想要的东西。」杰斯替汤玛士把说不完的话接下去。「事情没有那么单纯。」不过杰斯没说出口的是,考量现况,也许汤玛士当初萌生这样的梦想实在很糟,他可能永远无法戴上那枚他绝对有资格配戴的金手环。

  汤玛士摇摇头,露出一个微笑——杰斯非常吃惊。「荣誉受封已经够好了,杰斯,而且那也不是我唯一想要的东西。我想要的是建造,而此时此刻,我们也的确要开始做这件事了,不是吗?」

  「是啊。」

  汤玛士走上前去研究齿轮。「很接近了。」

  「很接近?」

  「这里太平滑了,对吧?」不知怎地,被汤玛士纠正不会让杰斯觉得自己很蠢。他点点头,拿起锉刀开始修正。「很晚了,你累吗?」

  「你知道护卫队的训练是怎样的吗?他们会一直训练你,直到你根本忘记什么是累。所以不会,我没事,还有多少要做?」

  「我们差不多完成了三分之一吧——我想——不过我们还得再多做几个这种齿轮。我不太确定这些齿轮是否能承受压力,即便只是测试阶段也一样。一定要至少撑过几次测试才行。」

  杰斯完成木制模型的修补,交给汤玛士。汤玛士走到空地,举起木制齿轮,对准一个他选定的位置,歪头看了许久。实在是太奇怪了,杰斯心想,他觉得自己彷佛能看到汤玛士思绪转动的模样。那颗脑袋散发出的能量似乎使整个空间都充满活力。也许汤玛士没说错,天才和秘法师的确有共通之处。

  「这个好。」汤玛士说完,把齿轮抛给杰斯,然后灿烂地咧嘴一笑。「再来二十个如何?」

  「我真是讨厌你。」杰斯放下工具、伸伸懒腰。他的手已经很痛了,背也是。由于在昏暗的光线下专注做事,他的双眼酸得像是要烧起来一样。「也许我们今晚可以先收工。」

  「我就知道护卫队有够没耐力。」汤玛士一边把墙上的图擦掉,一边说:「我来把锻炉的火压下去,这样早上用一小滴希腊火药就可以再点燃了。」他朝守卫点点头——这次又是德沃。他在角落打着瞌睡。杰斯知道他的意思:去转移他的注意力。所以,当汤玛士小心翼翼又静悄悄地拿起装满破玻璃的单薄袋子,杰斯便走向一大堆金属碎片。他这一整天没啥事做,只是一直去把碎片堆高,变成摇摇欲坠的一大迭,汤玛士一下令,他就把整堆金属推倒。

  金属撞击的吵闹声掩盖了玻璃碎片落入厚厚石碗里的声音,汤玛士快手快脚,立刻把石碗捡起,放进锻炉,用力关上炉门。德沃跳了起来,还绊了一跤——可是他竟然在几秒间拔出了枪对准杰斯和汤玛士。好在他脑子还会转,没有开枪。汤玛士已成功把空袋子也丢进锻炉,所有线索现在全消失殆尽。

  「你们到底是在搞什么鬼?」德沃大骂。汤玛士慢慢举起双手。他们两人满身煤渣碳灰,乌漆抹黑,还有东一块、西一块红红的烫伤。汤玛士从来不在意工作留下的伤痕。

  「只是意外,」汤玛士说:「我们刚要封火,现在要走了。」等到德沃终于收起武器,汤玛士把煤炭往前耙,然后再往后方补一层新的煤炭,接着滴一滴绿色液体。火焰嘶嘶作响烧了起来,然后又恢复平静。里头正以高温燃烧,但是很稳定。

  玻璃将彻夜慢慢烧熔,他们明天就可以使用了。

  「动作快。」德沃在门边咆哮。「都是因为你们,我还没吃饭。」

  他们全部离开工作室后,德沃在杰斯和汤玛士身后锁门。他还在翻弄锁头时,杰斯和汤玛士正好可以利用时间先往前走。杰斯说:「你觉得会有用吗?」但他说的不是他们正在组装的印压机;他知道那台机器一定会成功。

  汤玛士跟杰斯对看。「阿波罗之光吗?如果没用,就只能请老天拯救我们了。你拿到能量来源了吗?」

  「也刚好拿到了呢,」杰斯把手伸到裤子口袋,拿出一个小小的木头盒子。他看着汤玛士把盒盖滑开,盒里的机械小鸟转过头,用金属双脚跳跃着,开始唱出清澈的颤音。汤玛士伸手,碰了下小鸟尾巴的其中一根羽毛。只见小鸟唱到一半就这么静止下来;它被关掉了。「知道你要破坏它摩根可能不会太高兴,她很珍惜这只小鸟的,你知道吧?她带着小鸟进铁之塔,又带着它离开。这是卡莉拉在贝克办公室的袋子拿到的。这也提醒了我,我应该要来研究看看长裙怎么穿,这玩意儿好像可以藏一大堆有的没的小东西。」

  「我倒是很期待看你穿长裙。」

  「达利欧一定也是呢。」

  「现在有了能量来源,」汤玛士边说边盖上盖子,盒子放进背心口袋。「我们还要自己打造镜子。再来就差不多都准备好了。」

  杰斯可没这么乐观。他知道这是汤玛士的天性,也知道汤玛士现在需要这股乐观,才能在这个陷阱般的城市、栏杆后的小房间撑过每一夜。但杰斯不能跟他一样。

  杰斯的经验告诉他,乐观是会害人没命的。

  卡莉拉的其中一个要求在他们回到监狱里时就完成了。她要求隐私,而贝克——很可能是故意要开恶劣玩笑。他叫人把纸一张张黏起,补在他们的牢房栏杆间。杰斯立刻意识到这些纸张是从空白书页上撕下来的。这礼物带有恶意,但感觉真的好多了——杰斯不得不承认。他们多了一分安全感,虽然只是假象。

  然而那天晚上,(谁都好)偏偏是达利欧负责护送摩根回监狱。他夸张地行礼,再从她的个人牢房退出来,杰斯不禁觉得有点难受。这两人已经连续好几天待在一起,在威灵阁.贝克那舒舒服服的办公室。对他们两人来说,最危险的事就是被纸张割破手。他也知道,这么一来达利欧就有时间跟摩根谈话,把他跟杰斯讨论过的内容告诉摩根——也就是欺瞒。

  他只能希望达利欧没有一边骗人一边拖其他人下水。他也希望,如果真是如此,摩根会拒绝配合。

  但是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搞的。在炙热的嫉妒中,因为看到陪她行动、朝她微笑的人不是自己,杰斯便失去了那种能力。

  达利欧对摩根说了些话,然后她大笑摇头。那笑声听起来很自在。好怪,因为根据在费城的生活环境,他们距离自在可差得远了。不过话说回来,摩根的才华、思绪和身体都曾经完全属于图书馆的财产。跟那相比,也许这里对她来说更是自由该有的模样。

  摩根的视线飘过,与杰斯相会。他看见她的笑容消失。请继续笑啊,杰斯想对她说,我喜欢妳笑。我只是希望让妳笑的人是我。

  但她唇边漾开的微笑却又更美好——更饱满,更深沉。这个微笑代表的意义更多,因为这是给他的笑容。不像大笑,这个微笑一直挂在她脸上。

  她朝杰斯伸出手,杰斯自然而然地接住,但只维持了一下下。她低头看着两人牵起的手,注意到杰斯的指头,于是忍不住皱眉。「你今天都做什么去了?你的手——」

  「玻璃割的,」他说:「看,已经没有流血了,我没事。那妳——」杰斯想问的是妳好吗?因为她脸上的黑眼圈,以及微微颤抖的手,在在令他忧心不已。但他说出口的却是:「桑堤还好吗?」

  「我没过去,但是听说他好转了。」摩根说:「桑堤被移到医生家后,学者沃夫就叫我离开了。贝克要我到市政府去。」

  「为什么?」杰斯问。

  「他要我重启传动室。他们一百多年前砌了墙,把传动室封起来——就是他们占下这座城市那天。里头全是一堆尖尖刺刺的东西。如果我们离开伦敦那天的目的地是那里——」杰斯皱起眉,想象大家掉进那种地方……不但完全密封,还充满致命陷阱。当时纵火手挟持他们,逼她带大家移动,她选的是市政府外的公园。不仅有最大的空间,还最容易找。「他想要重启传动室,让他的走私贩使用。」

  杰斯压低了音量。「妳做得到吗?」因为这可能正好是他们需要的东西。可是摩根摇了摇头。

  「完全没办法。传动室之所以能动,是因为那地方满是精华——会这样是因为传动室一直有人重复使用,有人投注自己的能量到这些传动室里。可是都一百年没有使用了,就等于把精华全部清空,里面没有东西可以利用。我很抱歉,杰斯。」原先,她跟杰斯有一样的想法:骗过贝克,把传动室当作他们逃脱的路径。但如果传动室已经无法起死回生,那他们唯一的选择就只剩走私贩的地道,还有孤注一掷的阿波罗之光。这两个选择的成功率杰斯都不太看好。

  卡莉拉没多久后也来了,葛莲跟在她身边。一看到杰斯和汤玛士,卡莉拉便展露笑颜。「一天结束后能看见你们真好。」她说:「——虽然你们满身大汗又脏兮兮,不过我想,大家跟你们分开都满担心的。」她的笑容淡去,到门边的水桶用冷水洗洗手和脸。「要是桑堤和沃夫也在这里就好了。」杰斯发现她先换好了干净的衣服——粗布衣裳,肯定是达利欧帮她找来的。她的装扮一如往常那样干净整齐。「我不太信任本地医官的医术……」

  「我觉得医生已经尽力了。」摩根说。杰斯走过他们身边,双手插进冷水里,再用堆在一旁备用的沙子把皮肤上的煤灰刷掉。他不得不承认,伤口看起来的确挺严重,而且很痛。「而且队长很强壮,休息几天就会愈合。」

  「前提是他没有突然恶化。」达利欧说。只见大家都对他投以怒目,他赶紧举手投降。「大家都这样想不是吗?」

  「我可没有。」葛莲说道,推开达利欧走过去。「而且我也不打算这样想。队长会没事的。」

  「如果最后没有没事呢?」汤玛士问。他的发问落入这突如其来的黯淡沉默。「沃夫怎么办?」

  「我们就负责照顾他。」卡莉拉说:「我们之中不论是谁遇到这种事,他都一定会这么做。不过桑提队长会没事,就算只是我个人因为爱戴队长才做的私心发言,我也只能坚信结果会是如此。」

  虽然只有她公开承认,但他们全都很爱戴队长,杰斯想着。是桑堤让沃夫展现出良善美好的一面,要是没有他……杰斯想起贝克用过的那个词:暴风乌鸦。没了桑堤,沃夫恐怕会直接走上这条路。

  众人安静了一阵子,连达利欧都没说出什么狗屁不通的蠢话。杰斯想都没想,只是伸出手臂环住摩根,她则靠在他身上,两人的身躯涌出一股惬意的暖流。

  「那现在进度如何?」杰斯低声问道,卡莉拉松了口气,大概是因为终于有别的事情好想吧。

  「给我一枝笔和一张纸,」她说:「我今天在贝克的办公室里研究了一下市区地图。」

  「什么地图?妳根本没离开那张椅子啊!」葛莲说:「我就坐在妳面前,今天简直是我人生中最闷的一天了!」

  卡莉拉对她慢慢露出一个微笑。「地图就藏在妳眼前。」她说:「加了框,挂在妳头上。」

  葛莲一愣,开始回想。当她想起来的瞬间,杰斯也想到了,她露出恍然大悟的模样,活像是被敲了一棒,但杰斯完全不怪她。他也去过那间办公室,他根本不记得有地图。

  「看起来只像另一幅该死的纵火手画作,」葛莲说:「几乎全是橘色,他们就是喜欢火焰。」

  「虽然没有画得很细,但已经可看出市政府后面的田地、城墙和街道。手法很简单,也不是真的制图师做的图,但算是一个好的开始。」卡莉拉说:「纸呢?」

  达利欧听到卡莉拉的发问,立刻从牢房扯了一张纸下来交给卡莉拉——房里的纸墙。「我来做墨水。」他走向门边的火炉旁的一小堆煤炭——这是纵火手故意搞的,让他们在冷天里只能勉强暖一些。他拿起其中一块煤,俐落地用脚跟把煤炭踩碎、磨细,用牢房撕下来的另一张纸卷成甜筒状,把黑色粉末刮进纸筒里,接着往纸筒小心翼翼地加了几滴水,直到粉末在筒内形成一洼黑色液体。虽然纸张会慢慢吸收液体,不过达利欧还是把纸筒跟门边捡到的小树枝一起交给卡莉拉。卡莉拉露出一个带着酒窝的浅笑,眼里闪过谢意,接过工具开始做事。

  「我没有颜料,」她一边小心翼翼地在某些建筑物上画交叉线,一边说:「所以我就用图样表现了——这里,我认为是避难中心的位置,跟他们用来躲炸弹攻击的地方一样。」她在下一区、也是比较少地标的建筑上使用斜线标记。「这些我就不知道了。我们应该去看看。可能是店铺?里面应该会有些有用的东西。」

  「太棒了,」杰斯说:「达利欧和我在这里找到走私者用的地道标志——」杰斯在他们稍早走过的墙边比了比。「他们在这里加派守卫,可能是准备要接货。」突然间,他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杰斯开始想象,如果坐在市政府办公室里的是他父亲,而非威灵阁.贝克,他会怎么执行这种交易。他肯定会用更聪明的方法。「又或者,他们只是想要我们往这个方向想。如果贝克够聪明,他就会故意加派守卫,只为吸引我们的注意力。」

  「但也可能是真的啊。」达利欧说:「这位贝克大人不过是个地方军阀的指挥,他跟你思考的方式不一样。」

  「我跟他交谈过,」杰斯说:「不论他做任何事,我都不会轻易相信。」

  「如果我们企图用那个通道——」

  「——就会被逮,被关进冰冷的牢房,而且还会有一、两个人会因为我们惹的麻烦被丢到火堆上烧死。」葛莲打断这个对话。「杰斯说得对。慢慢来,留意特别明显的事物,更仔细彻查。」

  达利欧叹口气。「我喜欢明显的东西,那简单多了。」

  卡莉拉继续画图。最后两个方块区被她填满黑色。杰斯倾身向前,看着图,只见这两块区域都离墙边很近;一处在东边最远,一处在西边尽头;两处对称。「这些是什么?」他问。

  「我不知道,但肯定有些什么。他地图上是用红色标记。」

  葛莲说:「西边那个是碉堡,东边的我还没去勘查过,位于田地边缘,市区墙面的后方,位置太暴露了,有点像是畜栏。不过我在这里没看到什么牲畜就是。也许是储物区也说不定。」

  「如果他们的守卫警觉性太高,就不要去冒险。」汤玛士说。葛莲看了他一眼,微笑中带了一点点嘲讽。

  「你觉得我会怕冒险吗?汤玛士?你跟我不熟吗?」

  「如果你希望守卫分散注意力,我可以帮忙。」摩根说。然而,直到她以手指扫过杰斯的手背,他才理解摩根的用意。杰斯感到一阵疲倦涌上。这一点也不奇怪,这几天、这几个礼拜累积的恐惧和压力大多了——紧接着哈欠袭来,杰斯还来不及阻止自己,只能用力咬牙忍住打哈欠的冲动,一边朝摩根流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而摩根则对他露出甜美又邪恶的笑容。「我们都很累了,守卫也一样,只要手指稍微扫一下,就能让他们放松。葛莲,妳需要的话再跟我说。」她的手指再次扫过杰斯的手背,他立刻觉得疲惫感像云朵一样被吹得不见踪影。

  ——这让杰斯心里发寒,一点都没有受到鼓舞的感觉。她是不是变得更强了?亚斯库娃提悟的警告、沃夫的预言……感觉都不太妙。「摩根。」杰斯牵起她的手,两人肌肤相碰。杰斯觉得摩根现在应该没有对他使用精华能力,但如果有,他也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分辨出来。他低下头靠近她,对她耳语。「妳要小心,慢一点。」

  她惊讶地抽手,与杰斯对望。她没问他是什么意思,而杰斯猜想,她应该很清楚。「如果是你,你会吗?」摩根问他。「如果你知道自己能帮得上忙,还会慢下来吗?我很了解你,杰斯。你若知道自己可以救我们其他人一命,就算叫你跑到心脏从胸膛里跳出来,你都愿意。所以你怎么能要我少做一点?」

  「因为——」他很想说,但是现在时机不对、场合也不对。「因为我们早晚会需要妳使上全力,如果是这种小事,就别浪费自己的力量了。答应我。」

  她咬紧了下巴。杰斯现在越来越熟悉这个表情——他很确定铁之塔里的那些老师肯定也受过这个教训。

  卡莉拉轻轻往地图吹气,把图卷起来,四处张望。「杰斯,这要藏在哪里好……?」

  杰斯走进自己的牢房,从口袋里取出一块小小的金属。金属片大概跟硬币一样大,四周有一圈凸起,经过锉平。杰斯在工作室做木制齿轮模板时花了半小时空档做这玩意儿。所有走私者和小偷都有这种藏匿用的工具。杰斯用它松开其中一个床片的螺丝。床片底下的空间很浅,他把地图放进去后锁回螺丝。

  「废物,为什么是你来保护地图啊?」达利欧皱眉问道:「自以为档案长喔?」

  「如果被发现,这件事会怪在他身上。」汤玛士说:「他是在保护你、保护我们大家。」

  「不是,」杰斯说:「这是因为只有我有这个方便的小扳手。」但汤玛士说的当然也没错,只有杰斯拥有珍贵的布莱威尔家免罪条件,所以最好所有的麻烦都集中在他身上。葛莲说得没有错,纵火手一定会想尽办法说他们是叛徒,然后藉此杀鸡儆猴。

  如果真的发生这种事,至少杰斯的生还机会高一点。

  「那现在呢?」摩根问。

  「妳该休息了。」杰斯说,但摩根摇摇头。

  「我只是回来看你们是不是都没事,等等我就要回医生家陪沃夫和桑堤了。」

  「我陪妳走去。」杰斯说:「他们越是常看我们做些日常琐事,例如探望卧病的同袍,之后进行突击的成功机率就越高。大家应该一起去。」

  而事实是杰斯自己想去探望桑堤,也想确保摩根能安全抵达亚斯库娃提悟家。

  而且,能在黑暗中与摩根走在一起,不论时间多短,都令人难以抗拒。

  他们与留守监狱的两名守卫起了点争执,因为守卫不太想让「客人」再次离开。两名守卫才刚就位,其中一人正拿着少少的冷饭吃到一半。杰斯发现,此人正是德沃。「你们哪里都不准去。」德沃口气平板地说:「等我们交接班再说。」

  「那是哪时候?」卡莉拉问道。她已经仔细地把手上的污渍都洗干净,还叫达利欧把从纸筒里滴出来的痕迹都擦掉。这指令虽然像在整人,不过看上去很有趣就是了。「我们的朋友得回医生家照顾桑堤队长。」

  「我不在乎。」德沃说完,咬了一口硬邦邦的面包,边嚼边看着他们,脸上的表情像是在说:晚餐这么难吃都是他们害的。「叫你们等就等。」

  「要等多久?」

  另一名守卫(年纪较大,也较冷静)抽出手枪放在腿上:这就是他的答复。他仍维持舒服的坐姿,完全没有站起身。

  杰斯沮丧地叹口气。「好吧,」他说:「那就等吧。」

  他们照做,只是大家都很不耐烦。摩根望着上方,脑袋向后仰,杰斯也一样。他觉得有点头晕目眩。费城的光线微弱,满天星星却如此明亮,像要填满整个天幕;夜幕低垂,使得星光更显耀眼。

  「好美。」摩根说。

  好危险,杰斯心想,但没有说出口。她说得对。杰斯受的训练就是要在一切事物中找到危险因子。「摩根,我之前是认真的。拜托妳一定要小心。」

  「我很小心。」她说:「但有些事情只有我能做,这你是知道的。沃夫——」

  她没把话说完,好像觉得自己不该提起他的名字,杰斯立刻低头望向她。只见摩根继续盯着星星,无视杰斯眼中的疑问。

  「他不只要妳治疗桑堤。」杰斯说。

  「这是我自己的事。」摩根低头回望杰斯。到底为什么、为什么她要这么固执?但杰斯早已知道答案:因为,这辈子她能活到现在、能让自己得到自由,靠的就是这点固执。

  「请妳告诉我。」

  杰斯认为,是因为开口问的是他,摩根才会坦承。「因为我无法重启传动室,我就告诉贝克大人,我可以帮他做到另一件事:我跟他说我可以增加作物收成量。」

  「妳可以吗?」

  「噢,可以啊。」她说:「但我没那样做,倒是取得了走过墙边农地的机会,找到城墙受保护的地方,着手减弱保护力量。几代之前在墙上施法的秘法师能力强大,我得花不少时间和专注力,但是——」

  「妳能拆掉城墙吗?」杰斯问她。

  「不行,但我可以移除防御希腊火药和其他攻击武器的保护咒。如果我成功了,城墙就会变得不堪一击。」

  「足以让汤玛士完成他的任务了。」杰斯叹口气,不禁觉得头痛。他不喜欢这个计画中的变数,不喜欢那么多如果和可能。「摩根——这件事对妳来说有多难?」

  「不算太难。」她说。然而早上到现在,她看起来消瘦许多,还有眼睛周围——就连眼神都变得阴沉。因此杰斯知道她没说实话。「杰斯,沃夫说得对。我们至少需要两种离开这里的方法。如果可以,三种更好。如果我能帮得上……」

  「我们可以找个方法让妳既能帮忙又不会毁了自己。」

  摩根伸出手放在杰斯脸颊上,直视他的双眼;眼神严肃而镇定。「我们都在冒险,」她说:「而这是我该冒的险。」她的肌肤冰凉得让杰斯一惊,伸手去握她的手腕;她的脉搏跳得飞快,这似乎就是她微乎其微的热能来源。

  于是杰斯张开双臂环住摩根,把自己的体温分享给她。她轻轻一叹,像是松了好大一口气。在那短暂的时间里,他们暂且没有更大的问题、没有忧愁与烦心,也没有计画要考虑。

  他们只有彼此,在满天繁星之下。

  然后守卫交接的时刻来临。德沃和那个比较年长的男子高高兴兴离去。来接班的人是伊迪拉,而另一名男子的模样——他的祖先可能跟达利欧的家族来自同一地区。西班牙人当时也殖民过美国,现在仍占领墨西哥和四周区域,所以这里有西班牙裔也不奇怪。

  伊迪拉看见杰斯一行人全都在外头走动,似乎不太高兴。她把不悦的情绪发泄在汤玛士身上。「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呼吸新鲜空气?」达利欧说。

  她没理他。「我是在跟你说话,史莱伯。」

  「呼吸新鲜空气。」汤玛士说,脸上一点微笑也没有。达利欧倒是大笑出声。「然后思考……那是什么?」汤玛士用下巴往他们左侧的城墙撇了撇。墙外亮晃晃的,恍若日落……但日落的时间早已过去。杰斯这才第一次意识到城墙外的光竟比城里更亮。

  「护卫队营区,」伊迪拉说:「他们的军营随着时间越来越大。还装设许多现代化的便利设施,包含光球。他们总是随时提醒我们他们的存在,不分日夜。」

  汤玛士点点头。「我们要去亚斯库娃提悟医生家看桑堤队长。」

  伊迪拉颔首。「好,走吧。」她和另一位守卫跟在汤玛士一行人身后。

  杰斯发现,汤玛士带着他们慢慢朝接近墙边的路线前进时,便能听见图书馆军队的声响。人群互动、谈话和各种动静交织成耳语般的嗡嗡声。还在突然之间迸出爆笑,甚至隐约能听见一点乐声。充满活力的现代生活就在几百英尺外,而在这一头,纵火手每天只能靠微薄粮食勉强度日,每次遭受攻击,就要重建被摧毁的城市。城外的活动也是一种攻击,只是比较低调,将受困其中的灵魂慢慢侵蚀殆尽。

  「他们总是不闭嘴。」伊迪拉说。她的口气听起来是放弃了,同时也有一股怒意隐藏其中。纵火手心中对图书馆的恨意从来不曾减少,而杰斯开始能够理解了。「而且也不会放弃。」

  「我跟你说个故事如何?」杰斯问。而她什么都没回,所以杰斯就继续了。「纵火手也看书,所以妳应该会喜欢这个故事。妳知道帕加马赛拉潘神殿吗?」伊迪拉点点头。帕加马是早期图书馆之中最有名的一座——属于希腊,当时是亚历山大的对手。「帕加马的亚提蒙,他是两千年前那地方成为赛拉潘神殿时的负责人。罗马军队入侵时,他站在门口跟他们面对面,告诉他们,如果想碰书,就要先杀了他。所以军队杀了他。他倒下后,另一名图书馆员走上来,做了一样的事。她也被杀后,又来了另一人接手。一个接一个,他们全都为了阻止罗马人掠夺书架上的书本而丧命。最后走上前的是一名刚接获任命的学者,那天是她报到的日子,她叫做弗莱薇雅,来自迦太基帝国。她站在朋友、同事的尸体前,手上除了一把小刀外没有其他武器。她知道自己难逃一死,但这也没有阻止她。」

  伊迪拉什么都没说,静静倾听。

  「罗马军队指挥官亲自走到血流成河的门边,下令要她珍惜生命,而她说:『宁可我死,也不要损伤任何一本书。』弗莱薇雅才十四岁,在一个礼拜内获升学者。而她的雕像现在耸立在帕加马赛拉潘的门口,因为她救下了那地方。罗马指挥官对她说:『如果妳对这些书的情感这么强烈,那这些书就值得被保留下来。』接着他下令手下护卫该处。帕加马其他地方则仍遭到烧杀掠夺,而就从此刻开始,图书馆在所有情况都保持中立。」

  「你说这故事一定有个重点吧?」伊迪拉说。

  「弗莱薇雅才是图书馆的精神指标,」汤玛士说:「不是档案长,不是教廷。你们叫我们爱书人,这一点也没错,我们就是爱书人。其实在心底你们也是。你们相信书籍有改变世界的力量。」

  「这故事说得真好听,但我不相信童话。管理图书馆的人是档案长和教廷,不是你说的烈士圣人。」

  「不对,」杰斯说:「他们只是暂时的管理者。如果你们想要改变世界,不必摧毁整个图书馆,只要再找回弗莱薇雅就好。」

  「我说了,故事很好听,」伊迪拉说:「但我们不说故事,只管打仗,我们是行动派。」

  「你们正躲在这道城墙后头打一场节节败退的仗。」摩根说:「而且眼看就要败下阵。所以你们到底能得到什么?」

  伊迪拉扬起嘴角,开口时带着一抹嘲讽。「我们是一个象征,就像你们的弗莱薇雅。你们这群小鬼真想教我们怎么反叛吗?」

  「不,无论有没有你们我们都会去做。」汤玛士说。他的语气很肯定,不是在说大话,没有自以为,纯粹是在阐述事实。「我觉得这里没有未来,伊迪拉。这里看起来没太多小孩,而我看到的那几个也一副饥肠辘辘、吓得魂飞魄散。你们虽然还撑着,但我不认为你们能赢。妳觉得呢?」

  杰斯心想,只有汤玛士能带着满溢的同理心和同情说出这番话。

  伊迪拉扁着嘴,眼神冷漠,加快速度大步向前走。「医生家往这里走。」

  众人静静地跟着她前进。杰斯本来希望能靠近墙边一点,去看看墙面的质地,寻找更多走私者的记号,但伊迪拉一点也没有要靠近城墙的意思。看来最好还是不要强求。

  杰斯望向摩根。落在脸上的阴影让她的脸庞显露出温顺却坚毅的线条——还有空洞,就像天空。她是如此脆弱,又如此美丽,一如这座城市。她很可能会迷失自我,而且可能会发生在顷刻间,一如炸弹爆开;亦或是缓慢而且刻意地自我毁灭。一想到自己阻止不了她,也没有权力这么做,杰斯不免一阵心痛。他默默朝她伸出胳臂,摩根见状也勾住。这感觉很好,就像他心神皆向往的平凡。两个人,漫步于正在消逝的美丽夜色,星星在头上烧得透亮。

  疾走过程中,杰斯再没开口,摩根也一样。市政府前那块像公园的空地几乎没有人烟,只有一对情侣在阴暗处热烈拥吻——杰斯注意到这对情侣是两个女生。他等着看伊迪拉会有什么反应,但她只是避开两人,一脸公事公办地继续向前。纵火手虽然疯狂地反图书馆,对于其他事情倒是没什么偏见。但杰斯对自己很惊讶——因为他瞬间想把摩根拉到树林的阴影中,用那样的激情吻她,不想明天、不在乎计画,或是之后的麻烦。他想要趁着还有机会的时候因她疯狂。

  然而,当摩根把他拉进树林、拉进阴影中,他却更惊讶——后背抵上粗糙墙面的人竟是他——而她甜美、急切的双唇覆盖他的唇,冰凉的双手捧着他的双颊,身子压住他。

  但杰斯没有质疑。那当下,一切都不重要了——直到他听见伊迪拉恶狠狠地说:「你们!过来!动作快!」

  摩根不情不愿地松开杰斯,此时他才发现两人都在微微发抖;他觉得自己身上好像有火在烧。她碰触过的每一处都好热烫,特别是嘴唇。而杰斯的舌尖还能尝到摩根的味道,这只让他觉得自己想要更多,就像快饿死的人突然获得一滴蜂蜜。

  「摩根,」杰斯说:「拜托不要因为沃夫对妳施压就做一些对自己有害的事。」

  「这话我也可以原封不动地告诉你,」摩根朝着杰斯说:「我们都听过弗莱薇雅的故事。」

  然后她便从他身边溜走。

  杰斯别无选择,只能跟着她的脚步。

  医生的管家(一名个子很高,面貌严厉的女子)开门让他们进来,脸上同时露出抗拒又欢迎的神情。汤玛士得低下头才能进入这扇低矮的大门。一进屋内,他的头顶跟天花板的距离真是近得出奇。除了留守门外的伊迪拉和另一名守卫,所有人都挤进屋内,空间小得令人难以呼吸。

  「安静!」杰斯一行人挤来挤去时,女子用气音对他们说:「医生累坏了,他需要好好休息。我带你们去见朋友。」

  众人跟在她身后鱼贯前进,杰斯才得以好好观察这个地方。这里就像真正的住处——杰斯心想,这里比他在伦敦的家还像家。虽然那个家里有母亲、父亲、活得好好的弟弟,屋里该有的物品一样不缺,可是杰斯在布莱威尔大宅里从不觉得舒适。他在废弃的仓库里还比较快乐。只要够安静,有足够的光线让他阅读就好。

  对杰斯来说,书就代表家。而医生家中每面墙都有放满书的书架,各色书脊、大大小小、形状不一的书,胡乱塞得都满出来了。这种愉悦的混乱让杰斯心里的焦躁平缓下来——他甚至没有察觉自己有这种情绪。摩根在他身边悄声说道:「好多书!」口气半是惊讶,半是惊恐。因为这些书都不是图书馆的版本,没有盖章、上印,受图书馆档案室保护——这些书全都是违法版本。是用墨水印在纸上,非常脆弱。「我都不知道他们有这么多书!」杰斯意识到,医生家一定是城里的非官方图书馆。此处没有贝克办公室里那些自命不凡的精装本,这里是城市的心脏,是支撑整座城市活下去的生命力。

  往后延伸的长廊两侧放了满满是书的书架,极度狭窄。老旧纸张的气味让杰斯想起父亲的仓库,以及自己拿着一颗光球蜷缩在屋顶夹层看书的日子。

  整段童年时光,杰斯都不曾真的感到安全,但书本……书本让他有安全感。

  杰斯一行人无声走入长廊尾端的房间,只见桑堤躺在里头一动也不动。他的脸色好转了,不过还是离正常有点距离。那条暴露出来的手臂皮开肉绽,亮光闪闪,杰斯发现,那是因为刚上了一层药膏。药膏底下的肌肤看来脆弱,但很健康,似乎正在康复中。

  然而桑堤的脸上满是汗珠,屋里还有股气味冲进杰斯喉头,令他作呕。那是甜腻的腐败气息——烧焦的血肉和感染的臭味没有散去。

  沃夫坐在桑堤床边的椅子上,左手握着心爱的人没受伤的那只手,右手翻阅着书本。杰斯走进屋内时,沃夫放开桑堤的手,取下鼻梁上小小的方形眼镜,收进口袋,在书页上放了一根羽毛当书签,然后阖起来摆到一边去。医生给他找了新衣服,尺寸合宜,但穿着这套服饰的他看起来就像缩小了一号,令人不安。杰斯已经太习惯看沃夫一身云海般翻滚的厚重学者长袍了。

  「关门。」沃夫说。最后走进来的达利欧照做。「守卫呢?」

  「在屋外。」杰斯说:「目前为止没有别人了。」

  沃夫点点头。他看起来很疲惫。「那我们要好好利用这段时间。」

  「长官,」达利欧说:「他没事吧?」

  「他吃了药。」沃夫说:「如果不是鸦片让他神智模糊,他会痛得大吼大叫。请不要再问这种废话了,圣提亚哥。」

  葛莲说:「他还保得住这条手臂吗?」

  问题很直接,很像葛莲的作风,她就这么说出大家心里的疑问。她的口气没有变化,纯粹是想取得资讯。

  「现在还没办法确定。」沃夫说:「明天会是关键。他手臂上的烧烫伤……很严重。」他清清喉咙。「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长官。」卡莉拉则一如往常。她与葛莲相反,就算只是简单的回应,都充满着温柔。「不用担心我们,我们没事。一切都算顺利。」

  「而且也没有人再用这个来烦妳——」他随手比了比头部。卡莉拉伸手摸摸头巾,摇摇头。「很好。我也不会担心你们;我给你们的训练很扎实。」他眨了眨眼,别开视线。似乎想往随便一处望,但桑堤队长的脸色真的太苍白了。

  「长官——」杰斯想说点什么有意义的话,可是他的脑袋跟雪地一样空白。「你吃过了吗?」

  沃夫摇摇头。「我不饿。」他说:「汤玛士、杰斯,回报进度。」

  「我们取得印压机所需的大多部件,明天会开始铸造,」汤玛士说:「第一面镜子明早就可以开始打磨,这个阶段会用掉差不多一整天。由杰斯负责。」

  「噢,是我吗?」杰斯问。

  「对啊。」汤玛士咧嘴一笑。「就是你。他们的视线都会放在我身上,因为我个子高又满身大汗,还要不断操作重机件。所以就由你来低调处理更重要的事。」

  「像是无聊、困难又得一直重复的玻璃打磨。」

  「没错。」

  沃夫的视线让他们静下来。「地道呢?」

  「可能找到了。」杰斯说:「但我有点怀疑那只是他们想要引我们去的地方。就连达利欧都注意到入口了,有脑的走私贩根本不会在那么毫无遮蔽的地方建地道。」这件事杰斯在心里反复思考已久,他看着卡莉拉和达利欧说:「你们有机会溜出去好好勘查一下市政府吗?」

  「他们不行,」摩根说:「但我可能可以。只要我说能给他们建一座新的传动室,他就会让我到处勘查。当然,我身边会有守卫,不过没关系,秘法师能看见的不仅仅是显而易见的事物。」

  「不行。」杰斯说道,但沃夫却也开口说:「好。」杰斯停了一下,沃夫则继续说下去。「除了杰斯以外,只有妳能好好搜寻,杰斯现在分身乏术;还有,妳真能恢复传动室的运作吗?」

  「完全没办法。」摩根说:「闲置太久,但我已经先开始进行其他进度。」

  杰斯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但他也看得出其他人不明白。卡莉拉悄声对达利欧说话,达利欧只是摇摇头:那就表示沃夫不打算张扬了。如果沃夫要低调,一定是因为那对摩根太危险,而她又愿意冒险。

  「那就由摩根在市政府内部寻找地道线索。我认为布莱威尔说的没错:如果要给走私犯运送货物、让贝克与外界联系,那里的确是最安全的地点。」

  「应该由我来搜查。」杰斯说。

  「别忘了镜子,」汤玛士提醒他。「还有人会跟贝克报告,通知他我们各自去了哪里、做了什么。就让她去做她的工作吧。」

  「我不会有事的,」摩根低声说道,手指扫过杰斯的手,动作非常轻柔。「铁之塔我也撑过来了,威灵阁.贝克吓不倒我。」

  「不论如何,永远不要认为自己很安全。」沃夫的微笑看来单薄,也很阴郁。「我认为我们在这里也不安全。」

  「他也没做什么让你怀疑的……」

  「医生尽力了。」说到尽力二字,他做了个不屑的手势。「但成效不大。如果没有摩根,我们早就失去尼克了。被希腊火药烧烫伤的人有很多都是因为感染离世,就算有现代医官技术的照料也一样。但不论这位医生怎么想,都无法保护我们不受贝克威胁。」

  而桑堤现在的状态是前所未有的脆弱,杰斯心想。沃夫虽说医生无法保护我们,但他指的其实是桑堤。他的意思是,只要桑堤没办法自卫,他就不会跟他分开。

  摩根已经仔细观察桑堤好一会儿,然后小声说道:「他还发在高烧。我可以让他血液中的药物效果更强化。」说完,她弯身伸出手指,拂过桑堤二头肌上的刺青:一头神情骇人、栩栩如生的蓝墨水狮子,彷佛下一秒就会从肌肤上跳起来守卫主人。刺青是护卫队的传统,葛莲有三枚,杰斯的第一枚刺青是胸膛上一本阖上的书,就在心脏位置。他觉得这个图样最能代表自己。

  看着摩根消耗更多体力,杰斯不禁一阵反胃。但他知道自己不论怎么做都阻止不了她。

  「队长会没事的。」杰斯说,但这只是空洞的承诺。句子一出口,他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沃夫的双眼燃烧着怒火,扫向杰斯,咬牙切齿地说道:「少跟我说这些陈腔滥调。我知道现在情况多糟。他保护了我,而且没有半点犹豫。他一发现我们将被希腊火药攻击,立刻把我推倒,替我挡下火焰。」

  这个举动……杰斯想,完全是桑堤会做的事。而沃夫心中再明白不过。只见他眼中闪动微弱的火光,在在诉说自己因为这样的牺牲多么自我厌恶。

  「他永远都会保护你,」杰斯说:「他一定会这么做。这你是知道的。」

  沃夫眨眨眼,别开视线,望向心爱之人的睡颜。他伸出手,轻轻放在桑堤冒着汗的眉间。「我知道,但我也一定要让他尝尝他信仰的基督说的惨痛教训。」

  因为耗尽力气与忧心,摩根的表情变得紧绷,杰斯见她放在桑堤肩上的指尖散发出一抹淡淡微光。她深吸了一口气,闭上双眼,一动也不动地站着——就某方面来说,她已经不在这里。除非她决定回神,才会再回到他们身边。

  「让她留在这儿。」沃夫看着杰斯,好像很清楚他在想什么。「我不会让她做过头,角落也有我的床可以给她睡,反正我不打算躺下。」

  「你希望我们留下来吗?」卡莉拉问沃夫。「这样会有点帮助吗?」

  沃夫摇摇头。「你们走吧,我要你们全部保持警觉、维持体力。我们现在甚至还没开始面对挑战。」

  「该走了吧。」达利欧小声说道。众人之中,脑袋最清楚的竟然是达利欧——他轻轻点了点汤玛士的手臂。「学者?我们还能帮些什么?」

  「祈祷吧,」沃夫说:「你们可以祈祷。」

  杰斯要走回其他人身边时慢下了脚步。走廊上这些乱糟糟的书架让他有一种放松的感觉……他不太懂原因,却也无法否认他的确需要一点安慰。所以杰斯停下脚步,深吸了一口老旧纸张、皮革——书本的味道。这是压抑那恐怖病榻气息的法宝。

  其中一卷书吸引了杰斯的注意力。他抽出书本一探究竟。暗红色皮革上头印着《红玫瑰,湛蓝海》。从扉页上的文字读来,这是一本小说……故事写的是分隔两地的一对爱侣,一边思念对方,一边认为对方抛弃了自己。男子被拐骗出海,在一艘海盗船上工作。女子以为对方背叛,于是改嫁,结果后悔莫及。故事情节夸张,想也知道一定也过于冗长,还穿插着许多读来令人窒息的段落。可是不知怎么却给了杰斯一个逃避的管道。

  「拿去吧。」话声响起,而且带有浓浓睡意。杰斯差点把书掉在地上,但他心里对文字还是抱着尊重,因此猛转身时指头仍紧抓书本。只见那位又瘦又高的医生站在眼前,打着哈欠;他的发辫松开,像是一匹细致的黑色丝绸披在肩上;医生穿着一件旧上衣,隐约可见几处陈年污渍,还有一件至少穿了几十年的宽松长裤。他的双脚硬塞进一双皮革凉鞋,光看就觉得痛。

  「长官,我以为您在睡觉。」

  「我不是什么长官,我的族人里也没有皇室成员,而且我从来不会睡太久。有太多事要做了。」医生从书架上抽出另一本书——小小的绿皮书,并像是看见老朋友一般对书露出微笑。「看见我的藏书觉得很惊讶吗?」

  「觉得很高兴。」杰斯说:「我认为所有屋子都该塞满书本,这样才像——」

  「——像家吗?」医生替他把话说完。「就一个穿图书馆制服的人来说,你真是异端啊。」

  「我倒是不否认。」

  「那就把书带走吧,好好读。如果这故事让你开心,就把书留着。我很高兴那本书能找到适合的家。」医生边打哈欠边用锐利的眼神看着他。「那个秘法师女孩有告诉你吗?贝克要她加入我们。」

  「什么?」杰斯抓紧书本。

  「贝克说要庇护她,给她自由,还有自己的家。一辈子不用再害怕被扣上项圈锁链。他们被关在那塔里,过的只比奴隶好一点,你应该知道吧。不能有自我意识——」

  「我知道图书馆怎么对待秘法师的。」杰斯打断他,稍微有点不客气。「他们把她关起来,逼她一辈子工作,保护档案长与其同党的权力,逼她像牲畜一样繁殖——」杰斯停了下来,因为他感到灵魂里的裂缝好像「啪」一声裂得更大。「难道我要相信纵火手会用不一样的方式对待她吗?贝克不是一个单纯出于好意就送东西给人的家伙。如果他留下摩根,那么她会变成怎样的奴隶?」

  医生无言地看着他,然后说:「不然你以为我干么警告你?那女孩该过上更好的生活。」

  杰斯紧紧抓住书本,转身离去。

  隔天,杰斯一头栽进工作。摩根没有回到监狱(也就是客房)的牢房过夜,杰斯因此受伤不已——而且是深深伤心。他在工作室里话很少,只是径自按照汤玛士的指示做出更多齿轮。德沃去领少得可怜的早餐时,汤玛士的第一件事就是从锻炉中取出石碗,迅速把浓稠、蜜糖色的液态玻璃倒进前晚做好的一组小框中。两人忙进忙出,德沃很快就看腻了,自顾自的回去坐在位置上。

  又过了好几个小时玻璃才冷却、定型,完成后,杰斯朝汤玛士点点头,汤玛士拿起一块加热的金属用力捶打,展现力量、制造噪音,杰斯则拿起稍早制成的砂纸磨亮小镜子,手边还有一盒齿轮,准备随时拉过来掩饰真正在进行的工作。汤玛士给他解释了过程,也跟他说过会非常累也非常难,而他说得没有错:打磨、翻面、再打磨、再翻面,一定要以这个顺序进行。杰斯全身前所未有的酸痛,但他没有停。当德沃开始注意他,他就拿起金属铸造的齿轮,把它磨到完美。德沃一移开注意力,他就再次回头打磨镜子。

  这样几小时后,镜子终于变成同样的大小,也完全按汤玛士要求的弧度成形。接下来又是更多的打磨,这次用的是细软许多的布料。又过了更多小时,他手臂、肩膀、脖子和胸膛也痛得更厉害。

  最后,汤玛士在杰斯鼻尖前塞过一壶水,让他停下手上的工作——杰斯才发现自己的鼻子不断滴着汗,而且加了铁条的窗户外天色早过黄昏。

  「快喝。」汤玛士命令道,杰斯照做。凉水流过干涸喉头的舒畅感,让他意识到全身上下每条肌肉都酸痛不已。他一屁股往摇摇晃晃的长凳坐下,汤玛士走来坐在他身边,长凳发出警告般的嘎嘎声。杰斯喝下大半壶水,然后把水壶还给汤玛士。汤玛士把水喝干后放下水壶,德沃则在角落大声打呼。

  杰斯把镜子交给汤玛士,一共六片,排在托盘上的一块软布。「这样行吗?」杰斯问。

  「应该行。」汤玛士低声说道。他仔细地检查镜片,然后点点头。「到全部组装起来的那一刻才会揭晓,但我认为会有用。等我们都准备好,我就把零件都拼起来。」

  「我们都还不知道会不会有用。」

  「对。」汤玛士说。但他看起来一点都不担心,真不愧是工程师。「不过,就是因为这样我们才不只准备一个逃脱计画,不是吗?」

  「当然。」杰斯往后靠在脏兮兮又有碎木片扎人的墙上,闭起双眼。「印压机呢?」

  「明天就铸造最后一部分。」汤玛士说:「再花一天组装,到时候就能挑个好时间让贝克看看我们的苦心成果。」

  「桑堤康复的速度有多快?」

  汤玛士摇摇头。表示不够快。但是他们得维持贝克的兴趣,而要达成这个目的只有一个方法:让他看成品。

  杰斯用一块脏布抹抹脸——大概除了抹上更多脏污和煤灰外没什么用,但至少稍微把脸上的汗水擦干了些。「你开始做印压的细部件了没?」

  「还没。你觉得我们该用哪个语言开始?英文还是希腊文?」

  「两个一起吧。」杰斯说:「要让他们印象深刻嘛。」

  「铸造要花上一整天,然后就是组装。」

  「接下来呢?」

  「接下来就让他看他想看的东西。」汤玛士说完,露出微笑。这已经不是被关、被刑求之前的汤玛士会有的无辜笑容;这个微笑稍稍冷酷,有着自信,让杰斯有些担心。他同时也想:那些家伙该害怕了。

  至少在那瞬间,杰斯的确害怕。

  然后那个瞬间过去了,令人不安的微笑变暖,变得不太一样,然后汤玛士站起身。「走吧。」他说,拿起杰斯抹脸的布片,把墙上用煤炭画的图抹去。「一定有剩点吃的,也许摩根已经带着好消息回来了。就算没有,你也有书可以读,可以不去想那些麻烦事。」

  没错。可以获得食物、摩根以及写在纸张上的文字,这让杰斯甩开最后一点疲惫,跟着汤玛士走出工作室。离开的路上,他们得先叫醒德沃。他看起来一脸不爽,不过也庆幸他们没趁机把他锁在里头。

  夕阳刚下,杰斯看见卡莉拉在公园里的身影。达利欧在她身边,她拿着一块小小的祈祷毯,一定是城里另一位穆斯林借她的。她把毯子摊开,站在上头,开始晚间祷告。达利欧静静站在一旁看着,保持不影响到卡莉拉的距离。杰斯和汤玛士经过时,达利欧朝两人点点头。

  一走进监狱,第一个映入杰斯眼帘的画面便是摩根的脸庞。她看起来就跟杰斯一样精疲力尽,但在摆出几块果干和实在小得夸张的面包和起司时,她脸上露出微笑。「医生给的,」她说:「你们两个这副模样……一定得让你们第一个挑。」

  「妳真是个善良的女孩,摩根。」汤玛士说完,举起双手、动动手指。「但我看我们最好先去清洗一下,拿煤炭和金属碎屑当香料恐怕不太好。」他认真看着她,大概跟杰斯注意到了一样的事,便开口问出没人敢点破的问题。「他怎么样了?」

  「好多了。」摩根说:「退了烧,皮肤痊愈的速度也加快,感染已消,伤口会留疤,他也还要几天才能有力气回来加入我们,但他会没事的。」

  汤玛士闭上双眼。「感谢老天,我照学者的要求祈祷了。」

  杰斯也一样。通常他不是会祈祷的人,但昨晚在黑暗中,他喃喃地祷告了。看来这行为还算有点用。「现在的问题在于要怎么让他在真正康复之前先不要乱动。」

  一阵微风吹动摩根的发丝,露出耳朵下方的柔软肌肤,还有向颈子蜿蜒而去的甜美线条。不久前杰斯才吻过那个位置,这个回忆让他觉得自己好像被烫了一下。「嗯,你也了解队长这个人。只要能坐起身,他就会起来了。沃夫则终于肯睡下,在桑堤醒来前他都拒绝躺着。他对队长的付出真的很惊人。不过我很确定他不想要任何人注意到这件事。男人啊,总要担心其他人的看法。」

  摩根突然露出微笑,双眼直视着杰斯,他登时觉得心一空。她朝杰斯眨了下眼,速度快得他差点以为是自己的幻觉,然后摩根便转身去跟葛莲说话。

  汤玛士粗壮的手臂用力往杰斯肩头一搭,他吓了一跳。「那个女孩,」汤玛士说:「可以让某人很开心,我希望那个某人就是你啊。」

  「噢,走开啦,你这座大山。」杰斯埋怨道,但他一点也不生气。事实上,他反而觉得好多了。「我们去找个水桶梳洗一下吧。」

  「还要吃饭。」

  「如果你称那叫吃饭的话。」

  两人清洗干净,拿了少得可怜的餐点后,杰斯溜进摩根的牢房里。她正盘腿坐在床上。杰斯看见她也在亚斯库娃提悟医生的大量藏书中选了一本来读,很是开心。她拿的是一本传记。看见杰斯的时候,摩根露出了微笑,阖上书本。

  「给你。」杰斯拿出一根他在草地上捡到的蓝色羽毛。在充满阴沉铁锈和棕焦色泽的费城,它实在是美景一幅——虽然折弯了,但没有断。杰斯在回来的路上看到这根羽毛,立刻觉得非摩根莫属。「我看见沃夫拿了一根来当书签,感觉很合适。」

  她疲惫的脸庞被喜悦点亮,杰斯因此觉得自己宛若沐浴在阳光下,耀眼眩目、令人感到温暖。「谢谢你。」但那微笑慢慢淡去,变得不太确定。杰斯不太情愿地看着。她移了下位置,杰斯挤上去坐在她身边,摩根便拿起书本给杰斯看。「亚斯库娃提悟说他也给了你一本书。」

  「是一本小说。」杰斯看着摩根随意转动那根小小的蓝色羽毛,轻拂过自己的脸颊。他想象她的肌肤在他指尖下该是多么柔软——然后立刻别开头,打断这个思绪。现在不是时候,他还有更严肃的事情要讨论。「妳没跟我说贝克提议留妳下来。」

  「他对每个人都提过。」

  「跟妳的不一样,」杰斯说:「他说会给妳一个家?亚斯库娃提悟都告诉我了。」

  她没有正面与杰斯对望,只是专注地看着在指尖转动的羽毛。「你是担心我会答应吗?」杰斯没有回答。摩根冒险瞥他一眼。他看见她的双眼下方有瘀青似的黑眼圈,今天比昨天更深。「虽然拥有一个真正的家相当吸引人,但我不会答应的。」

  「这里的一切都不安全。」

  「我知道。」

  「妳在市政府里有找到蛛丝马迹吗?像是地道的线索?」

  「没有。我本来希望会有,不过就算真有任何细节,我也没看出来。跟我说说你和汤玛士的进度吧。」

  「再过一、两天就会准备好,但我们需要一条地道。」

  「城墙差不多了。」摩根说:「我今天在上面花了好几小时。」她犹豫了一下,好像想说什么,杰斯在她眼中看见些许犹豫。

  「怎么了?」

  「没事。」

  「才没有没事。」

  「只是——」她安静了下来,转动手中的羽毛。「我正在进行的事很难,也很累,这我承认。而今天的感觉……不太一样了。而且到最后我也无法集中注意力。」

  「那是因为妳让自己太累了。」杰斯说。

  「你自己还不是。不论如何,还是得把城墙准备好才行。」

  他牵起她的手握住。「摩根,我没找到走私地道传消息出去给家人;我也无法跟墙外的任何人联系。外面就有护卫队扎营镇守,就算妳真的减弱城墙的保护力,汤玛士的设计也真的有用,但之后呢?我们就这样回去图书馆的怀抱吗?」

  「你们真是让人提不起劲儿。」话声从门边传来。葛莲走了进来,斜靠在栏杆上。「抱歉啊,想进行私人谈话在这里太难了,毕竟墙壁不只跟纸一样薄——还真的是用纸糊成的。」她说的没错。贝克从空白书页上撕下来,让他们把牢房变寝室的纸张,可是完全没有静音效果,连遮蔽功能都很有限。「现在又是为了什么在那边哀哀叫啊?」

  「没办法联系城墙外的人,」杰斯说:「所以逃跑也没有意义,我们只是从死在里面变成死在外面而已。」

  「有道理。」葛莲说:「那我们可以用学者和士兵身分掩饰。」

  「学者袍都烧成灰了。」摩根指出。「而且我认为档案长应该已经把我们的样貌传到每一本法典上。」

  「你家人呢?」葛莲问杰斯。「他们会帮忙吗?」

  杰斯耸耸肩。「要我说老实话吗?我真的不知道。贝克说要写信给我爸,但是没提到任何回应的事。」

  「但你家人知道我们在这里。」

  「如果贝克说到做到。」

  葛莲自在地盘腿往地上一坐。「那你就只需要能跟他们秘密通话的方法,对吧?」

  杰斯露出不爽的表情。「我刚不就说了吗?」

  「凶什么凶?」葛莲摇摇头。「你们看我背后有什么?」

  她拍了拍贴在摩根牢房栏杆上的纸张,杰斯瞥了一眼,然后望向葛莲,耸耸肩。「纸吗?」

  葛莲扯下一张纸,又一张,再一张,接着把满手的纸理成一迭,交给摩根。「那妳现在有什么?」

  这次换摩根耸肩。「葛莲,我不知道妳想表达什么。」

  「法典是怎么运作的?」

  这问题没头没脑,杰斯和摩根却同时想通了。杰斯看着摩根,摩根也盯着他。「靠秘法师写的抄本。」杰斯说。

  「放在书背里的抄本!」摩根把话接完。「我的天,我怎么没想到?」

  「因为妳累了,而且我比妳认为的还聪明。」葛莲说:「我们可以把这些书页缝起来,如果汤玛士可以帮我们铸一根象样的粗针,我愿意牺牲多的上衣来做线。至于书脊……」

  「葛莲。」杰斯说。

  葛莲没理他,她的注意力全放在摩根身上。「书脊我们可以用我靴子上缘来做,那是很好的皮革。我记得土耳其人有一次摧毁了一间图书馆,只为把皮革的书封拿来做军队行军用的靴子。现在我们把这件事反过来,感觉也挺搭的。」

  「葛莲!」杰斯几乎要喊叫出声,只见两人同时转过来看着他,那副惊讶与不悦的神情简直是一个模子印出来。「不行。」

  「为什么不行?这计画很完美啊。」葛莲转向摩根,摩根也点点头。她当然会点头,杰斯不禁一阵反胃。

  「我可以写一段测试抄本,用来把对话范围缩小。一对一进行,图书馆就看不到了。」

  「这样我们就能传讯息给你弟。」葛莲挑起眉对杰斯说:「这不就解决问题了?——你干么用我杀了你奶奶的表情看我?」

  杰斯忍住想把葛莲扔出牢房再关门的冲动。「摩根做的已经太多了。」

  「杰斯,」摩根伸出手放在杰斯手上。「这件事没别人能做,你不要再这样了,不要再想着保护我。」

  「好,我们可以明早再弄。」葛莲说完,拿出一副折了许多角的褪色纸牌。「这样你们就有整晚的时间可以休息。杰斯,要不要玩一局?」

  「玩一局?」杰斯说。他已经从惊讶转为怒不可遏——他气摩根又自愿让自己消耗太多精力,也气葛莲好像完全没搞懂重点。「不,我不要。」他用眼神恳求摩根改变心意,希望她理解这么做会导致怎样的自毁行为。但是她坚定不移地望着杰斯,双手微微颤抖。

  杰斯是对的。这几天来她的确瘦了。如果妳走火入魔,燃烧的速度会非常的快。这是亚斯库娃提悟对她说过的话。她在内心深处是否已经走火入魔?距离她失败(或发生一些更糟的事)还有多久时间?

  「杰斯,拜托你,」摩根对他说:「留下来。」

  我不要眼睁睁看妳走火入魔,他边想边回到自己的牢房。杰斯躺在卧铺上,用毯子把自己裹起来,其他人则去打牌——所有人,包含汤玛士。

  在这之前,杰斯从不觉得自己被这群朋友排挤,但这次他却顿悟,如果他们想要成功,如果他弟弟真的来了,如果他们的计画奏效,如果他们想逃离费城……会有更糟的事在等着他。而他、达利欧和摩根得欺骗所有人才能达成目的。

  到时的感觉就会像这样。

  也许,他得早点开始习惯了。

  即时内容以下节录自学者柏拉图的印压机理论,本文已被禁阅,并收录至黑色档案馆。仅限档案长阅读——

  ……常见以软蜡刻写文件的行为,此举用在于布面上重制内容,看似简单,只要在字版上利用染料,就能将上头刻制的字母反向印上布面。我见过儿童玩这类游戏。他们把模型押进泥浆,愉快地创造各式各样的形状。我们一定能刻制出反向字版,再加上染料,就能印制在布面,做出历久不衰的媒介,超越那些得每天清除再使用的空白书页。没错,我们是把资讯抄写在书卷上,但这么做仍有误植的可能,而且每个抄本都需要花时间和技巧才能制成。

  我们一定得找出办法让后世不需再花这么沉重的人工来书写、重抄知识内容。我们一定得找个更轻松、更快速的方法重制抄本,抄本制作得越是精确无误,知识就有更高的机率能多流传一世。书卷可能发霉,可能被水、火或暴风雨摧毁……就跟人类的性命一样。

  如果想要进步,我们的文字必须要在人离世后能继续流传下去。

推荐阅读:
  • 《沙丘》六部曲合集
  •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 《猎魔人》合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