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交通状况真是烂透了。」牡丹望着出租马车窗外抱怨道。「我还以为有这么宽的马路，堵车应该不会太严重才对。搞不好走路还比较快。」
街上综合了各种交通工具，像她们正搭乘的厢型马车，以及堆满大批货物的运货马车，甚至偶尔还有马拉的双层公交车──不过也有少数极为原始的汽车，还有自行车。自行车在其余车辆之间钻来钻去，骑士有男有女，女人甚至大胆地换上裤装;在车流中有如小小的鲦鱼，不过移动速度仍然比大鱼快。人行道没塞得那么满，但到处都有摊贩和报亭，而且每两家咖啡店就有一家把桌椅摆到店外来拦客。即使在这寒冬里，也有人坐在街上捧着咖啡杯或是更强烈的饮料，还有抽烟。
「还有更糟的可能，」艾琳说。「如果我们在纽约的话，我会猜我们遇上上午的尖峰时段了。」而且她暗自怀疑她们的马车夫根本没有试着走快一点。他大概以为她们两个是观光客，很乐意有这个机会尽情欣赏巴黎。
不过至少他没有企图绑架她们。
艾琳决定善用这个机会，这算是很好的私密空间。「我们该谈一谈，」她说。「如果我们要合作、要互相信任，那么分享信息或许是好主意。」
望着窗外的牡丹转回头面向艾琳。「妳比我预期中要公事公办得多。」
「我知道问这问题不会得到什么好答案──不过妳本来的预期是什么?」
牡丹看起来有点窘。「根据妳的辉煌纪录，我预期妳会更像妖精一点。很抱歉有所冒犯，但基于妳的成就，我没想到妳会如此务实。」
「说到成就，务实是很有帮助的。」艾琳反唇相讥。「如果我要展开一趟英勇的冒险旅程，我做的第一件事大概是表列出在路上需要的物品。包括在沉闷的时候可以读的书。」
牡丹咯咯笑。「有特定的类型吗?」
「我个人偏好侦探小说，不过我的阅读口味很杂。」艾琳说。「妳呢?」
「反乌托邦。」牡丹说。「我觉得对我来说，犯罪小说有点太贴近现实生活了。」
「所以说妳的职业就是调查员啰?我没想到龙族社会有这类职位。如果我的话有任何冒犯之处，请妳见谅。我只是不太了解龙族社会。」
「我是法官调查员，」牡丹表示同意。「但通常不调查龙。我更常被找去调查服务龙的人类阶级间发生的状况。妳应该知道我们统治一些世界吧?唔，我的族人不会亲自处理所有细琐小事，那太荒谬了，其实应该说不可能。日常生活都由人类管理，然后……」她用手做出金字塔的形状。「再由龙来管理这些人类。但是偶尔事情会变得复杂，例如：阴谋、背叛、造反。遇到这种时候，贵族可能会选择找来独立调查员负责查明真相。」
「妳说贵族，」艾琳提出意见。「而不是君主?」
「噢，我的官阶没那么高呢。」
某件艾琳先前便隐约察觉的事，此刻有了清楚的轮廓。「妳知道吗，」她说。「龙族在自我介绍时，通常讲完名字后还会补上一句『效忠于某某某』。而妳没有这么说，是有什么原因吗?」
「妳确实很敏锐，」牡丹说，她的语气像是真心愉快──而不是如艾琳担心的感到不悦。「而且妳说得没错，我并没有效忠任何人。」
「在龙族社会中怎么可能有这种事?」
「只要把自己的专业工作做到极好就可以，」牡丹说。「还有避免在政治方面欠下人情。我的家族──顺便告诉妳好了，是青河家族──对我很不满，不过……」她耸耸肩。「他们还是想方设法利用我。」
艾琳知道龙族社会的轴线之一是家族(或宗族)，另一条轴线则是王族与朝廷。身为一条龙，很容易陷于要效忠何者。对某些龙来说，只需要效忠一个对象可能是很诱人的自由──不过那也可能使他们落单而不受保护。牡丹绝对是特例。「恩主关系有时很难缠的，」她试着用中立的语气说道。「一旦进入那种关系，常常就再也出不来了。」
「大图书馆没有这类事情吗?它是纯粹的菁英政治吗?」
艾琳很想说它是──但那不算是全盘事实。「它努力想达成这个目标，」她终于说。「但和谁合作，或导师是谁，都会造成影响。不过在我们变得太悲观前，还是换个话题吧。你们先前提到的字条在妳那里吗?用希腊文写的那张?」
「在我这。」牡丹伸手从她的手提袋里拿出一张折起来的纸递给艾琳。「小心点，韦尔希望等他能使用更好的设备时再检查一次。」
「希望布菈达曼缇正在准备，她知道他需要哪一类工具。」
艾琳把纸摊开。以她的业余眼光看来，这信纸品质很好──像是阶级很高的龙会用的，或是豪华旅馆会提供的。「唔，这是希腊文没错，」她评论。「但血迹挺碍事的。」
「它放在任顺胸口的口袋里。」牡丹表示。「他趴在地上死去时，血积在他身体底下。这字条还能读已经算我们走运了。」
「好吧，也是。」艾琳把纸举得离眼睛更近一点，瞇眼细瞧血迹漫过部分文字的区块。「我们知不知道任顺大人会写希腊文吗?」
「不知道，」牡丹说。「这是个重要的问题。」
艾琳点点头。「这上头写的是……希罗多德。神……神话。」
「是的，韦尔也如此认为。」牡丹证实。「但他只知道希罗多德有一本书叫《历史》。」
艾琳皱起眉头。「当然──有些书在好几个平行世界都存在，有些却只在一个世界才有……」不过她也没听说过希罗多德还有别的作品。他于公元前五世纪撰写的《历史》，讲述了希腊波斯战争的起源，而这本书的名气大到为他博得「历史之父」的称号。但大图书馆并不搜集历史──只搜集虚构作品。如果这张字条确实提到希罗多德的另一本书，那它到底有多稀有?图书馆员可能为了拿到它而做出什么事?「我需要查询大图书馆的纪录，或是找个比我更懂希腊文学的图书馆员谈一谈。字条剩下的部分嘛……」她对着字条皱眉，努力看清楚血污底下写的是什么。
然后因为意识到剩下的文字前半段写的是什么，她的胃往下沉。那可以翻译成一个字母和一组数字──贝塔─001。B──001。大图书馆用来指称特定平行世界的分类编号。可是那表示……
「怎么样?」牡丹在艾琳沉默时的空档问道。艾琳本来期盼，就算她得在忠诚和信任间做出重大抉择，也可以拖到调查工作后期再来面对这个问题。现在抉择却近在眼前，她完全没办法向任何更资深图书馆员寻求建议。而且要是她现在装蒜，晚点却又向牡丹吐露实情，那么牡丹绝对忘不了艾琳曾在这个时间点对她撒谎。这种事可无助于建立信任。
如果她告诉牡丹字条上写了什么，艾琳可能让大图书馆在这桩谋杀案中嫌疑重大。但如果她骗了牡丹，艾琳本人就是在调查过程中隐瞒信息，那可能会损害龙族代表团对大图书馆的信任。再说那几个字或许根本不是大图书馆的编号，可能纯属巧合。
抉择，抉择。
艾琳拿定主意。「这部分写的是『贝塔─001』，」她回报。「它可能是大图书馆指称特定世界的编号。」
牡丹向后与她拉开距离，眼中闪着与车窗外光线毫无关联的红光。「妳是认真的吗?」她质问。
「请注意我说的是『可能』，」艾琳重申。「不是『就是』。而且这和我提出有人可能要陷害大图书馆的理论并不矛盾，甚至可能是进一步的证明。」
牡丹慢吞吞地点头。「我同意在被害者的口袋里找到一张字条，直指凶手就是大图书馆，确实有点直白到不像是真的。不过有时候……」她谨慎挑选用语。「有时候最明显的答案就是真实答案。」
「我们能不能暂且把它列为已知事项，然后继续调查?」艾琳提议。
「这组号码有什么意义?」牡丹问，直探艾琳原本希望她不会追问的重点。「我不知道你们的系统如何运作，但『1』是不是代表它是该类别中你们第一个探索的世界?」
「我想是这样没错。」艾琳不自在地说。「我真的要问我的上司才能知道更多信息。这若不是真实的重大线索，就是个大谎言，不过无论是何者，我们都需要更多确实的数据才能提出假设。」
「挺合理的。」牡丹赞同。「还写了什么吗?」
「唔，这里写着妳不需要我来翻译的『地狱』。」艾琳指着她说的词，不过没有真的碰到纸张;换话题令她松了口气。「然后是更多数字──三十九、二、十七。这些对妳来说有什么意义吗?」
牡丹摇摇头。「没有。韦尔说他或许有个想法，但想要先查证一番──关于确认有某个地方存在于他的世界，也存在于这个世界之类的。就人类来说，他的适应力挺强的。」
「他在这场调查中和我们是平等的伙伴。」艾琳说。「我想妳和他应该处得不错。」她讶异地发现自己有一点嫉妒，这才意识到她希望之前陪在他身边的人是自己而不是牡丹。
「我挺惊喜的。」牡丹突然露出迷人的笑容。「妳不知道我有多少次被要求与某人宠爱的科学家或法官合作!他们有时候超级僵化、超级武断……有时候也超级愚蠢。妳的韦尔真的令人眼睛一亮。我还真有点想豢养他──当然，若不是他已经受妳保护了。我们现在真的可能有点进展呢。」
艾琳心想，这番话还真是言简意赅地说出了龙族眼中的人类终究是什么地位。我还真有点想豢养他。牡丹绝对很有礼貌，而且她或许愿意为了特殊案例而破例，但归根究柢，她就和任何其他龙一样带有偏见。人类是工具，凡人永远不会拥有和龙族相等的权威。
艾琳将自己由对制度性偏见的沉思中拖出来，接着突然想起她原本在纳闷的事。「我可以问一个可能是私人问题的问题吗?」
「问当然是可以问的。」牡丹说。
「在很多不同文化中都有龙的传说──中国、日本、韩国、波斯、西方典型的贮藏黄金类型──甚至还有『飞龙』这种类似生物的故事。然而目前为止我见过或甚至听过的每一条龙，用的都是中文名字。我无意刺探隐私，但真的很好奇。」
牡丹的表情带有防备，但倒不算是真的受到冒犯或有拒斥之意。「我自己并没有很老，也不是历史学者。但我会说是君主们替我的同胞们设定了风格。如果过去有其他事被……抹灭了，姑且这么说吧，那么我是不知道的。我想我能告诉妳的就是这样了。」
「这是非常合理的回答，我很感谢。」艾琳说。她很有礼貌地不去深究在不撒谎的前提下，「我想我能告诉妳的就是这样了」可以有好几种解读方式。「我问这个问题的部分原因是，在这件事落幕前我可能需要增加对龙的了解。」
「凭我做这一行的经验，不会反对妳的想法。」
艾琳脑中最后一个问题容易制造误会。她曾在提问时措词不当而冒犯对方，而且龙的力量来源似乎是挺私密的事。「为了有利于我们共同防御，我能不能问妳是否与任何自然元素比较亲近呢?」
「土。」牡丹说。「还有地底的东西。我不像某些人那么强大，但只要时间充裕、状况又对我有利，是能发挥一些作用的。但妳已经示范妳能快速使用你们的语言，我想我们合作之下，应该可以相当……有效果。我也想基于我们共同防护的理由，问问妳的语言精确来说能发挥到什么程度?妳能命令执行这桩谋杀案的刀子飞到凶手手里，或是让死者对我们说话吗?有没有什么终极关键词能让人活过来或死去?」
「如果我们拿到刀子，我可以叫它回到它的使用者手里。」艾琳说。「但是我们并没有执行这桩谋杀案的凶器──如果凶手有点头脑，应该已经把它丢进塞纳-马恩省河了。」
「那其他部分呢?」
「语言是有极限的。」艾琳说。她寻思要是自己真的可以直接叫别人死去，那该是多么诱人的想法。「语言对物体的作用比对人要强得多。我不能命令某人睡着，或只凭一个字就杀了他们。」她露出微笑，一点点微笑。「妳听了会不会觉得和我在一起比较有安全感了?」
马车停下来，马车夫用马鞭柄部敲了敲车顶。「两位小姐，目的地到了──罗浮宫大饭店。」
她们爬下车，牡丹付钱时，艾琳抬头看着旅馆的门面。这间旅馆非常气派，是由奶油金的石材砌成的四层楼城堡。它占据一整条街，一大堆出租马车聚集在旅馆前方等待载客。长长一串拱门底下是一间间商店的橱窗，其中展示的商品看起来都很昂贵，正适合这间旅馆服务的宾客。
有趣的是，这栋建筑物没有结霜──连石块阴暗的缝隙里都没有。真玄。
牡丹皱起眉头，揉着她的额头，而马车喀嗒地离开了。「这一定会很不愉快。」她无奈地说。
「我什么都感觉不出来。」艾琳迟疑地说。她知道能预期大图书馆烙印会对高度混沌环境起反应，但它现在没有动静……嗯，总之还没有。「这里的妖精影响力会严重到让妳觉得不舒服吗?」
牡丹犹豫了一下。「大概不会吧，只是会心情低落。妳可以负责主导吗?不管是不是在休战，我想妳在这里都比我受欢迎。」
「姑且一试吧。」艾琳说，然后领先走进门厅。
由于现在已接近中午，而不是三更半夜，她那不合潮流的服装和短发引来一些侧目。牡丹的打扮更得体一点──或至少更高贵，因此在这种场所显得更正常。
然而中庭非常大，她们走向旅馆柜台的路上，一下子就消失在人群中。头顶是广阔的玻璃天花板，排列出几何图形，天光渗入底下的空间，一盏盏悬吊的玻璃球灯则提供更多光线。墙边有好几道楼梯蜿蜒向上，连接环绕整个空间的露台，那里为闲得无聊的人提供方便的观赏视野，他们靠在铁护栏上聊着是非。
她们走到一半时，艾琳一眼看见她原本已隐约有所预期的事。懒洋洋趴在露台护栏上的两个人指着她们两人，还突然很有精神地议论起来。
「看时动作不要太大，」艾琳喃喃道。「好像有人发现我们了。」
「在哪里?」牡丹顺着艾琳扭头的方向看向那一区的露台。「噢。妳认为他们是谁?」
「这个嘛，如果不是认出妳是龙的妖精，就是刚才那些绑架者的同伙。」艾琳审慎地说。「我们要不要一探究竟?」她并不想让韦尔单独行动的时间长到超出必要，目前的情势实在太危险了。
「这能节省时间。」牡丹赞同。
当艾琳和牡丹走到那两个男人那里时，他们已在楼梯顶端等候;他们知道她们正上来找他们，很顺从地迎接她们。此一举动表示他们确实是妖精或妖精的仆人，而非想要碰碰运气的无政府主义者。
站在前方的男人先开口。他和他的同伴都穿着质量很好的灰西装，看起来像商人，只不过他的领巾是绿色的，而他同伴的领巾则是紫色的。他对牡丹发话。「麻烦解释一下妳为什么在这里。」
牡丹的语气含着冰。「你是谁，我为什么要向你解释?」
「我的身分很多元，女士，」绿领巾说。「但主要是针对『非』龙。我们对特定行为规范有共识，而妳只差一步就要违反那些规范了。」
艾琳抢在牡丹可能用作为宣战的口吻宣示自己的资格前，赶紧上前一步。「不好意思，两位男士，」她说。「我是图书馆员，我叫艾琳‧温特斯，而这位女士是牡丹，她是陪我来的，我们是为了任顺大人谋杀案的调查工作来的，这项调查工作已获得双方同意。如果二位能配合，我感激不尽。」
绿领巾和紫领巾顿了一下，互使眼色。终于绿领巾说：「妳能拿出证明吗?」
艾琳真希望有人给过她某种安全通行证，能让她在他们面前挥舞。不幸的是，她仅有的证明是她的大图书馆烙印，而她并不打算在大庭广众之下宽衣解带，给他们看她裸露的肩膀。「我们是来找调查小组的妖精成员的。」她说。「没人告诉我还需要出示身分证明，我以为这里的每个人都已完整了解状况了。」
另一阵停顿，绿领巾和紫领巾表情茫然地对望。幸好牡丹紧紧闭着嘴巴，没把状况越弄越糟。
「你们何不带我们去见职位更高的人?」艾琳渐渐不耐烦地说道。「例如枢机主教?」
「妳想见枢机主教?」绿领巾结结巴巴地说。
「我想见枢机主教有什么好奇怪的吗?」
「因为他是枢机主教。」绿领巾的语气暗示艾琳应该不必问这个问题才对。他原本趾高气昂的态度消失了。「谁也不该打扰他，他很忙。打扰到他的人会发生很可怕的事情。」
紫领巾用拇指划过喉咙，做出意味深长的手势。
艾琳无奈地接受了事实：以妖精代表来说，她显然无意间碰上最逊的角色了。求求祢，她向任何可能存在的神明祈祷，让调查小组的妖精成员是别人吧。任何人都好。「说得有理，」她捺着性子说。「那你们何不带我们去见枢机主教的秘书，或保镳，或副官，或任何适当的人选?」
「噢，对喔。」绿领巾说。「妳应该早说嘛，请随我们来。」
他带头穿过漩涡般的人潮，紫领巾则殿后──艾琳心想，她或牡丹又没有想要逃走的企图。她斜睨牡丹，恰好看到牡丹抹掉额上的汗水。
「妳还好吧?」艾琳悄声问。人群的喧嚣能让绿领巾或紫领巾听不到她在说什么。她试着扩大自己的感知，看看能不能感觉到这个地方的混沌氛围。但这里的混沌甚至不足以──至少目前仍是──让她的大图书馆烙印产生麻痒感。这间旅馆的妖精显然把他们的存在感掩饰得很好。
「暂时还可以忍受。」牡丹回答。「妳有注意到温度吗?」
艾琳过了一下才抓到她的重点。「对耶，」她讶异地说。「这里面几乎称得上暖和。」也许与其说妖精在努力强化他们自己的现实，不如说他们在把敖闰的影响挡在门外。不论是什么原因，艾琳都很感激能在寒冬中有个喘息的机会。
绿领巾带路走向旅馆更深处，经过几个看起来很正常的仆人和行李搬运员，他们在这一行人走近时变得紧绷，然后又因为紫领巾做了个「没事」的手势而放松。他们经过一些壁画，那些壁画占据由地板到天花板的整个墙面，并延伸到天花板上;还有沉甸甸的枝形吊灯，看起来几乎华丽繁复到支撑不了自己的重量。整间旅馆都弥漫着富贵与品味，不过与莫里斯酒店戏剧化的白金相间装潢，或是丽兹酒店主题式的色调和奢华感，都大异其趣。艾琳只能期盼这有助于提振妖精代表团的心情。
可是当他们大胆地往更深处走，她开始感觉到留宿在这里的妖精的力量了。感觉就像泡在谚语中温水煮青蛙的场景里。前一刻没什么好担心的，一切都很好──然后不知不觉间，他们已进入高度混沌区。混沌的影响力强到足以使艾琳的大图书馆烙印又痒又烫，她本人却没察觉这转变是何时发生的。她再次偷瞄旁边。牡丹的脸颊带着发烧般的红晕，额头皱起，好像在忍耐头痛，但她的脚步并没有慢下来。
绿领巾轻敲一扇看起来很普通的门，然后把门推开。「图书馆员和龙要见妳。」他宣布。
「带她们进来。」里头传出一个声音。
艾琳突然意识到她认得这个声音。
她迅速走进房间，半是急着确认她的假设是否正确，半是觉得早死早超生──因为如果对方真的是她所想的人，那个人可能和她有深仇大恨。
房里的女人坐在堆满纸张的书桌后头，在她们进屋时起身迎接。她的头发向后扎成整齐的发髻，尽管她的五官颇为吸引人，却缺乏特色，以致于见面后要描述她的长相会很困难。虽然她的珍珠灰洋装式样精巧且很适合这个时代，风格却着重在让穿的人能低调地融入背景，而不是吸睛。那简直可以作为秘书的标准打扮放上教科书插图。她的双手戴着与衣服质料相同的真丝手套。「克莱瑞丝!」她说，走上前并伸出右手。「还是我应该叫妳艾琳?」
「暂时叫我艾琳就好。」艾琳回答，与对方握手。她隔着丝质手套能感觉到硬硬的塑料与金属形状。「史特灵顿，好久不见。」
凯被绑架，艾琳得假扮成年轻妖精来营救他，那已经是好几个月前的事了。那次事件中她认识了好几个人，史特灵顿便是其中之一。当然，当时史特灵顿效命于另一方，曾协助敌人在威尼斯到处追杀艾琳。并且在过程中几乎被炸断整只手。
艾琳真心希望史特灵顿不是会怀恨在心的那种妖精。就上次经验，她似乎是从损失和利益的角度来看事情的人，一个真正的……生意人。希望这一点没有改变。
「妳们认识?」牡丹询问。她听起来不太高兴。
「我们见过。」艾琳承认。「牡丹，请容我向妳介绍史特灵顿。史特灵顿，这位是牡丹，调查小组的龙族代表。」严格说来，她应该先把地位较低者介绍给地位较高者，但她不清楚就眼前的状况来说谁的地位比较高。或许她身为调查小组的图书馆员，地位比谁都高吧。这想法是不是很吓人?
另两人谁也没有握手的意思。「早安。」牡丹说。
「早安。」史特灵顿回应。
「当然，我们先前见面时很仓促。」艾琳说，试着填补对话的空档。「我们算是只来得及告知彼此自己的名字。很遗憾妳后来面临这么──呃──不适宜的状况，史特灵顿。」这话够诚实了：艾琳对史特灵顿恩主的下场一点也不内疚，但她很同情史特灵顿。
「噢，别在意，那只是商场上会遇到的一种状况罢了。」史特灵顿坐回去，看起来似乎很不在意，彷佛上次那件事只不过类似关闭某个银行账户或是没能出席约好的午餐聚会。「好了，妳们何不拉张椅子，让我知道我今天能怎样协助妳们?」
除了史特灵顿坐的椅子，只有多出一张椅子。艾琳和牡丹互看一眼。
「让我来说明吧。」艾琳说，比手势要牡丹坐。艾琳不确定自己信任史特灵顿，但不用信任她才能和她合作。「我们是来调查任顺大人之死的。我们想和我们小组中的妖精代表会合。我也想见见住在这里的图书馆员，好搜集他们的证词。如果还有别人有关于谋杀案的信息可以提供给我们，我也想见他们。还有，如果妳本人知道什么情报，现在正是分享的时候。」
史特灵顿拿起一枝自来水笔，深思地把玩着。「我当然很乐意尽可能配合妳。不只是为了调查，也是因为我很感激妳为我做的一切。」
「妳说什么?」艾琳说。
「在妳那场小小的冒险行动之后，我能够利用我掌握的信息弥补地位上的不足。」史特灵顿的笑容竟然很诚恳。「我让自己在若干身居高位的人面前极有价值，那让我得到这个义肢。」她活动了一下戴着手套的右手。「我也在事业上取得发展，比计划中来得更成功也更快速。利远胜于弊。事实上，如果妳考虑晚点找个时间，和我一起来场总结会议，进一步讨论……」
艾琳不用看牡丹──现在坐在椅子上──就能猜到这个状况对她在牡丹眼里的信誉会造成什么影响。当妖精到处嚷着他们多么感谢某个图书馆员、多想和她合作，没有哪条龙会很愿意信任那个图书馆员的。史特灵顿这是在蓄意破坏艾琳的立场，艾琳不能任由她继续。
所以她用笑容响应。「我很高兴妳发展得这么好，妳认为妳欠我一份人情吗?」
史特灵顿手中的笔转到一半停止动作。「这个嘛，妳知道，」她说。「我不确定有到那种地步。」
如果妖精承认欠了人情，他们之后势必得回报。
「噢?」艾琳淡淡地说。「可是妳刚才还说妳多么感激，说我帮了妳多大的忙。」
「没有到欠人情的程度。」史特灵顿直截了当地说，刚才的热情全都消失了。
「在我们大家开始误判情势之前，先厘清这种事是好的。」艾琳说，让自己的笑容消退。「我们对彼此没有敌意，很好，就继续保持下去吧。于此同时──妖精小组成员、图书馆员、证词，以及任何其他信息?」
「全在办了。」史特灵顿说。她把笔放下。「现在正有人向妳的调查小组的妖精成员说明案情。对了，妳的人类侦探在哪里?」
「他在调查有人试图绑架我们的事。」
「唔，显然那件事与我们无关。」史特灵顿迅速说。「妳能给我更多细节吗?」
牡丹终于开口了。「好让妳把我们留在这里更久?我看免了吧。我们是行动力十足的小组，不是什么死气沉沉的委员会。」
「这话太刻薄了!不是所有委员会都死气沉沉。」
「不过牡丹说的仍有道理。」艾琳说。如果她们得一个扮白脸、一个扮黑脸才能过史特灵顿这一关，艾琳愿意配合。至少她分到的是白脸。「史特灵顿，妳知道情况有多紧急。我们坐在这里干等实在没什么效率。如果我们必须先离开，晚点再回来，也是可以接受的。」
史特灵顿皱起眉头。「我不是想刁难妳们，情况很复杂。」
「那么也许妳可以解释一下?」艾琳提议。
「现在公主本人正在向妳们的妖精组员说明案情。」史特灵顿说。「我不能闯入那种场合。而妳的图书馆员们正在和枢机主教下西洋棋，我也不想打扰他们。这两种状况受到干扰都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我们坐在这里干等也不会有好结果。」艾琳往前倾，双手按在书桌边缘。「我了解妳需要有个好借口，我就给妳一个。今天早晨，早餐之前，有人试图行刺敖闰陛下。那个人可能受到妖精影响。当然，他被拦阻了，但妳不认为我们该百分之百确保没人会在这里使出同样伎俩吗?」
史特灵顿张开嘴巴──然后又闭上，显然在脑中拆解这事隐含的政治意义。「妳应该早说的。」
艾琳耸耸肩。「光是这一个早上，我们已经经历过暗杀未遂和绑架未遂了，甚至还不到中午呢。拜托，我们能不能有点进度?」
史特灵顿下定决心。「枢机主教得要知道这件事，即使那代表得打断他下棋。」她站起身。「跟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