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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亡城

黎明之前的大地震并未震醒凯芙瑞雅,因为她根本没睡着。当夜虽有几次小地震,但她不以为意,然而黎明前的这个可不同。一开始,大地震动了一下。这也就罢了,但是接下来晃动不已的余震则使凯芙瑞雅警戒地跳了起来。久居雨野原的主人早就告诉她,其实大树上的摇晃会比地上的震动来得夸张。虽然如此,她还是一手攀着床柱,匆匆地套上衣服。这样的地震瑟丹可能觉得很好玩,但是麦尔妲可能会吓醒,她可得马上去陪麦尔妲。等她到了之后,她会逼迫自己说出返回缤城的计划。说真的,凯芙瑞雅实在不敢跟麦尔妲提起此事。昨天傍晚,她去看麦尔妲,但是女儿正在睡,而她实在舍不得把女儿叫醒。麦尔妲额头伤势已经消肿,但是眼睛周围仍有黑眼圈,凯芙瑞雅知道睡眠是最好的治疗,所以见此便蹑手蹑脚地走了。
医生坚持要把麦尔妲安置在晒得到太阳的房间里,因此她的房间比凯芙瑞雅的高很多。凯芙瑞雅得走过好几道桥,再爬上一道蜿蜒而上的楼梯,才能抵达麦尔妲的卧房。这种步道摇摇晃晃的,她至今仍不习惯。瑟丹一天到晚在步道上来回地跑,但是凯芙瑞雅一走上去就紧张。要是这里亮一点就好了,可是阳光要再过好一会儿才会穿过层层的树叶照到低处。她叉手抱胸,走在步道正中间,现在可不要多想若是走路时再度发生地震,情况会有多么惨。她把这种念头抛在脑后。她知道自己走的步伐很小,也刻意要走得很自然。终于她走到绕着树干蜿蜒而上的阶梯前,心里很庆幸。
她再度演练要如何把自己将返回缤城的事情告诉麦尔妲。一定很难开口。她离开之后,便剩下麦尔妲只身一人在此,只有瑟丹与她作伴。麦尔妲到现在还不肯跟雷恩见面,仍把错归在他头上。至于凯芙瑞雅,则是早在搭乘康德利号上溯雨野河的时候就已经原谅他了。在她看来,只不过是那几个骑士受命要去逮住大君,所以是他们做得太过分,加上她看到那雨野原男子既愧疚又懊悔地在麦尔妲的舱房外守候,更深信雷恩无意伤害他的心上人。也许时间一久,麦尔妲会有这层体会,但是就目前而言,凯芙瑞雅可得丢下一儿一女,让他们两个相依为命了。她一整夜心情都很矛盾,此时矛盾的情绪又再次冒出来。她大着胆子,踏上通往麦尔妲房间的枝桠。
一名女子正好来到附近房间的门前,凯芙瑞雅对那人点了一下头。那女子的脸皮粗硬,喉间和下巴有增生的肉瘤。雷恩的姐姐蒂娜蒙开朗地对凯芙瑞雅一笑,“刚才好大的地震啊。”凯芙瑞雅随口说道。
“希望大家都没事。上个月有个像这样的地震,震坏了两座桥。”蒂娜蒙开心地评论道。
“哎哟。”凯芙瑞雅不禁叫道,匆匆地走上去。
她敲敲门,等了一下,但是没有回应。“麦尔妲,亲爱的,是我。”凯芙瑞雅宣布道,开门进去。进门时,她本因为离开步道而松一口气,但一看到床上空荡荡的,好心情就立刻蒸发了。“麦尔妲?”凯芙瑞雅叫着,愚蠢地把被子拉起来看看,好像女儿能把自己夹在那个空隙里似的。凯芙瑞雅走到门口,探出头,又叫道:“麦尔妲?”
雷恩的姐姐还站在那个房间的门口。“是不是医生把她带到别的地方去了?”凯芙瑞雅对蒂娜蒙问道。
蒂娜蒙摇了摇头。
凯芙瑞雅压抑着不让自己露出惊骇的神色。“这就怪了。麦尔妲不见了。她还虚弱得起不了床呢。况且她一向睡到很晚才起来,即使她人还健康之时也无法早起。”凯芙瑞雅不肯走到步道的栏杆边去瞧瞧。她才不要纳闷是不是这个晕眩无力的女孩子踉跄地从病床上走出来,然后就……
那女子歪着头。“她昨天跟雷恩出来散步。”蒂娜蒙大着胆子提示道,脸上漾出了一抹笑容。“我听人说他们和好了。”她歉然地说道。
“但是这跟她不在床上有什么关……噢。”凯芙瑞雅瞪着她。
“噢,不,我不是那个意思。雷恩绝不会……他不是那种人。”蒂娜蒙急得说不出话,“我还是去找我母亲好了。”蒂娜蒙笨拙地提议道。
凯芙瑞雅心里想道,这里头一定有什么不对劲,但是她现在还不想考虑那么多。“我看我跟你一起去吧。”她应道,同时心里一沉。
两人除了敲门之外,又大声叫唤,好不容易才把贾妮·库普鲁斯叫醒。贾妮眼里尽是疲惫与焦虑,套着家居的袍子来开门。凯芙瑞雅直视着贾妮。“麦尔妲不在她床上,你知不知道她可能到哪里去了?”
贾妮脸上闪过一抹恐惧,凯芙瑞雅一看,心里就有底了。贾妮对女儿说道:“蒂娜蒙,你回房间去。这是凯芙瑞雅跟我的事情。”
“可是母亲……”蒂娜蒙才要开口,但一看到母亲的表情,就说不下去了。蒂娜蒙摇了摇头,但最后还是转身离开。贾妮的眼神回到凯芙瑞雅脸上,那雨野原脸孔上的细纹突然变得更为明显。贾妮的脸色颇为烦郁,她深吸了一口气。“她现在有可能正跟雷恩在一起。昨天晚上,雷恩变得……变得非常担心麦尔妲。他说不定是去找她了……这不像是他的作风,但是他近来心神不宁。”贾妮叹了一口气,“跟我来。”
贾妮立刻领着凯芙瑞雅离开,既没有停下来换上合适的衣服,也没有找时间戴上面纱。她的脚步很快,即使凯芙瑞雅心里又气愤又恐惧,仍几乎跟不上。
走到雷恩的房间附近时,凯芙瑞雅突然担心起来。要是麦尔妲跟雷恩已经和好,那么此刻他们两人可能会……她突然想要停下来,先把事情想个清楚再说。“贾妮。”凯芙瑞雅叫道,但是贾妮已经举起手敲门了——贾妮并没有敲门,而是直接推开雷恩的房门。
房里一股浓重的白兰地气味冲鼻而来。贾妮看了一眼,然后让到一旁,让凯芙瑞雅瞧瞧。雷恩趴在床上睡觉,一手伸到床边,手腕背面拂着地板。他的呼吸粗哑沉重。瞧那姿态,看来像是精疲力竭地睡着似的,而且房里只有他一人。
贾妮以手势示意凯芙瑞雅不要出声,然后把门关上。凯芙瑞雅把歉意搁在心里,直到两人走远之后才开口。
“贾妮,很抱——”她才说了这几个字,贾妮便迅速地转身对她一笑。
“你我都知道,我们大有理由为这两个年轻人而担心。雷恩是年纪老大才燃起热情,麦尔妲来到雨野原之后,一直对他保持距离。不过在我看来,麦尔妲心里并不是真的对他那么冷淡。他们两人越早和好,我们做长辈的就越轻松。”
凯芙瑞雅疲倦地点点头,心里很庆幸贾妮这么谅解。“可是麦尔妲到底哪里去了?她还虚弱得很,不能一个人四处走。”
“我也跟你一样关心。我这就找几个人去问问看有没有人看到麦尔妲。她会不会是跟瑟丹一起出去了?”
“也许吧。这几个星期以来,他们姐弟俩变得很亲密。我知道瑟丹一直想带她去古城看看。”凯芙瑞雅举起以夹板固定的手按住额头。“这种行为会使我纳闷自己到底该不该把他们两人丢在这里。要不是麦尔妲这样不告而出,也不跟旁人讲一声,我还以为她已经慢慢有大人样了……”
贾妮在狭窄的步道上停下脚步,拉起凯芙瑞雅的手臂,她直视着凯芙瑞雅——虽说她眼里仍因为在早上硬被人叫醒而显得有点朦胧。“我向你保证,我对他们姐弟俩会视如己出。你用不着把瑟丹托付给别人。雷恩在有自己的儿子之前,先从瑟丹这样的小男生照顾起,这对他而言是很好的准备。”贾妮一笑,并希望她脸上的期望能驱走雨野原脸孔的古怪模样。接着她换上了恳求的脸色,对凯芙瑞雅说道:“你昨天主动提议那件事情,真是十分勇敢,我也知道我催促你接下这个重任是出于私心,但是你是唯一地位特殊、可以帮我们刺探情报的最佳人选。”
“刺探情报啊。”这几个字,凯芙瑞雅几乎有点讲不出口。“我在想——”她开口道,但是她的话被大钟的钟声打断了。“怎么回事?”凯芙瑞雅问道,但是贾妮已经痛心地眺望着古城的方向了。
“这意味着古城发生大崩塌,而且可能有人困在里面。唯有在这种情况之下才会敲钟。在这个时候,所有能够使力的人都要出力。我得走了,凯芙瑞雅。”那雨野原女子也不再说多一句话,便转身狂奔而去。凯芙瑞雅目瞪口呆地望着她的背影,然后又慢慢转头眺望埋在地下的古城。在重重树木的遮蔽下,她看不到古城,倒是看到崔浩城各层人们回应钟声的景象。人们彼此召唤,男人们拖着衬衫在步道上奔跑,女人们则背着工具和水袋追上去。凯芙瑞雅决心要找到麦尔妲和瑟丹,然后三人一起去帮忙,不管能出什么力都好——如果麦尔妲做得来的话。说不定凯芙瑞雅还可以借这个机会告诉他们姐弟俩她要搭乘康德利号返回缤城之事。
 
这一路上不知道走进多少死路,多得麦尔妲都数不清了。看到死城的幽灵居民消失在崩塌的地道之后,真是气死人了。即使有土堆或是石砾,众幽灵也是一个劲地冲进去。可是每次麦尔妲摸索到一团挡住去路的土堆,大君和他的侍臣就更为气恼。
“你刚才不是说你知道路!”大君指责道。
“我的确知道路,这里的每一条路我都知道。问题是,我们必须找出一条没被堵住的路!”
麦尔妲已经下了结论:大君并未认出她就是曾经与他共舞并且一同乘车的那个女子。大君把她当作愚蠢的仆人。不过她并不怪他。别说大君,连她自己都觉得那个麦尔妲十分渺茫。她感觉那场舞会的印象以及马车翻车的意外,可比这个城市的记忆要朦胧得多。她身为麦尔妲的那个人生,感觉上像个轻浮且骄纵的女孩子的故事。即使到了此时,她最大的动机也不是求生,而是要找到弟弟,并带着两根棍子回去大厅开门,以便把龙放走,所以她非得找一条路出去不可。至于帮助这一男一女,那只是顺便。
她经过剧院之后突然想起什么,又转身走回剧院的入口。剧院的门开着,她举起灯笼,看看里面的情况如何。这个曾经富丽堂皇的大厅已有部分崩塌,工人们曾试着清理泥土,但是一挖到支撑着高耸天花板的巨大石块,这工程就做不下去了。不过她觉得这里很有希望,而且值得一试。“跟我来。”她对身后那两人说道。
凯姬哭喊起来。“噢,这太傻气了。整个大厅差不多都崩下来了,我们应该要找路出去,怎么反而往泥堆里钻呢?”
与其争辩,不如跟他们讲道理。“每个剧院都必须开一条路供演员们出去,而古灵人希望台下的观众不要撞见演员,这一来戏才有足够的戏感。而舞台既然还好好的,那么舞台后必有给演员走的通道。我常常从那条路出入。走吧,跟我一起来,这样你们说不定还有活命的机会。”
凯姬显得很气。“你不过是个小女仆而已,不准你用这种口气跟我讲话。你忘记自己的身份了。”
麦尔妲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以一种连她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口吻应道:“你不知道的还多着呢。”这是哪出戏、哪个角色的台词?她已经记不得了,现在没时间多想那些。她领着他们走上舞台、穿过舞台,然后走到后台。一些残骸挡住了那扇暗门,不过那些残骸多是木料,并非土石。这条路已经很久很久没人走了,说不定连雨野原人都没发现这扇门。她放下灯笼,开始把那些破烂的木头东西清走,而大君和他的侍臣则在一旁观看。门是轻型的饰板做的,门扇上有演员公会标志,标志旁就是开关。麦尔妲弄了一会儿,老是打不开,所以干脆举脚一踢。门慢慢地开了,露出门后的一片黑暗。木框吱吱嘎嘎地响起来,像是要倒塌,但毕竟没垮下来。
她只希望走廊通顺,一路无阻。她伸手去摸墙上的光条,于是狭窄的走廊突然有了亮光。走廊笔直地延伸出去,没有阻碍,看起来是可以逃出去了。“跟我来。”麦尔妲宣布道。凯姬伸手去抢灯笼,但是麦尔妲现在对光条更为信任。她沿着走廊走下去,同时一只手拂过光条。她心里突然兴起一股期待感——不知道那是谁的感觉?这扇暗门通往更衣室,也就是舞者更衣与舒展身手的地方。这地方曾是个宏伟的剧院,在所有古灵人的大城中数一数二。麦尔妲还记得,剧院的后门通往一处俯瞰河景的优美游廊和船屋。有些演员和歌手把他们自己的小舟存放在船屋里,以便晚上到河上去夜游。
麦尔妲突然猛摇头,甩开那些梦境。她告诉自己,现在的重点是找出口,现在她只想找到一个可以逃出这个地下古城的出口。
走廊不断延伸下去,经过练习室以及剧院艺术家们所光顾的小店。那儿原是一家做戏服的店,这儿则原是一家药店,这家铺子是做假发的,那家则是化妆品的店铺。但是一切都没了,一切都完了,死寂一片。这儿曾是热闹古城的核心,毕竟再怎么伟大的艺术也比不上模仿这个城市脉动的戏剧艺术!麦尔妲匆匆地行过此地,但是在她心中,有近百名艺术家正在哀悼自己的基地已经不存。
她开始看到日光的时候,只觉得它苍白黯淡,简直像是假的。走廊的最后一段已经毁坏。光条没了,灯笼的光也撑不了多久。现在他们得加快脚步了。墙壁上的壁画彩绘早已经剥落,他们欠身从障碍物下钻过,只见地下有水朝他们漫过来。从墙上的污渍看来,这地方曾经被大水淹过,而且是一淹再淹,大概是每次下了大雨、河水高涨之后,就把这些地道通通填满。而此时这条地道能走得通,只能说是运气好。即使如此,他们仍得涉水走过软泥。麦尔妲是早就不把衣物脏污放在心上了,但是跟在她身后的大君和他的侍臣则一边走一边嘟囔着抱怨。
地道的尽头是游廊和船屋,但早就成为废墟,根本分辨不出该怎么走出去。麦尔妲不理会那两人的牢骚,就选了个方向走下去,而且总是朝有日光之处前进。雨水早将灰尘和落叶扫进这个废墟中,而许久以前的地震则将走廊的天花板震裂,露出走廊外的泥地。“我们出来了!”麦尔妲回头对他们两人叫道。她爬上堆叠的小舟,攀过泥泞的裂缝,突然踉跄地走在早晨的日光之中。她一再地深呼吸,光是身边的空间开阔,就使她欣喜若狂。直到现在从地底冒出来,她才知道置身于地里的黑暗之中,对她造成多么大的压迫感。况且她也不用跟那些喃喃低语的幽灵们混在一起了,感觉就像是从一场漫长且混乱的梦境中醒过来似的。她伸手去摸摸脸,但随即住手。她的手既脏又粗,指甲大多断掉,没断掉的指甲里也积着污垢。她身上穿的简直不是衣服,而是泥服了。她突然发现脚上只剩下一只鞋子。另外那只掉哪里去了?
她仍站着眨眼,而这时大君和他的侍臣冒了出来。他们身上虽沾了一点泥浆,但比起麦尔妲而言可好得太多了。麦尔妲转身对他们微笑,满心等着他们感谢她的大恩。谁料神武圣君克司戈大君却对她质问道:“大城在哪里?你把我们从废墟里带出来,丢在这种荒僻的鬼地方,有什么用?”
麦尔妲四下张望。四周都是树,灰色的水流慢吞吞地从树下流过。她站着的地方是块杂草丛生的狭小实地,这实地位于沼泽正中央。她在地下待得太久,已经没有方向感了,所以她望着初升的太阳,找出大概的方向,然后眺望崔浩城的踪影。但是浓密的树林遮住了视线。她耸耸肩,自言自语地说道:“我们现在不是在崔浩城的上游,就是在崔浩城的下游。”
“而且我们位于一处袖珍小岛上,这样说,想必也错不了吧。”大君也发表高见。
麦尔妲爬上高处,希望能看得远一点,不过这么一看,只证明了大君的看法无误。这地方小到几乎不能说是岛,只能说是沼泽间的土丘,到处都是水与土,根本分不清河道和沼泽的分野在哪儿。不管往哪个方向看,都只能看到高耸的树林。
“我们得往回走。”麦尔妲下了结论。她的心沉了下去,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够再度面对那些幽灵。
“不!”凯姬尖声叫道,接着一屁股坐在地上,无助地啜泣起来,“我没办法。我绝不回去。那里太黑了。我不回去。”
“我们显然用不着回去。”大君不耐地评论道,“我们出来的时候爬过了一叠叠小舟。喂,你,你回去找条完好的小舟,拖到这里来,然后用小舟把我们送回崔浩城去。”他以不屑的眼光望着周遭的环境,再从口袋里掏出一条手帕,铺在地上,这才坐下去。“我就在这儿休息。”他摇了摇头,“这些商人如此对待自己的君王,实在是太怠慢了。他们竟待我如草芥,总有一天,他们会因此后悔莫及。”
“可能吧,但是我们竟任由你待我们如草芥,这才应该要大大后悔呢。”麦尔妲冲口而出。她突然对这两个不知感激的卑鄙人渣气得要命。她辛苦了一整夜,好不容易带着他们从地道中逃出来,而他们对她的酬谢竟是命令她去找条小舟、奋力划船,以便将他们送到崔浩城?她抖开褴褛的裙子,假装恭敬地对大君欠了个身。“缤城商人之女麦尔妲·维司奇,在此跟神武圣君克司戈大君及其侍臣凯姬道别。我不是供你们差遣的仆人,况且我此后再也不会自认为是你的子民。再见。”
她拨开落在脸上的头发,转身朝泥地上的裂缝走去。她深吸了一口气。一定做得到,她一定得走回去。等她回到崔浩城之后,再请他们派搜救队来把这两人带回去。也许让他困在这个狭小的土丘上一段时间,可以酝酿出一点谦虚的性情。
“等等!”克司戈命令道,“你是麦尔妲·维司奇?夏季舞会的那个女孩子?”
她回头望了一眼,点了一下头,算作是回答。
“你若是把我丢在这儿,那我就永远不派船去救你父亲!”克司戈不可一世地说道。
“派船?”麦尔妲狂野地大笑起来,“派什么船?你打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要帮我。你竟然记得你曾说要派船去救人,我还觉得惊讶呢。”
“你去弄条小舟,把我们送到安全的地方去之后,再看看哲玛利亚的大君会不会信守承诺。”
“是喔,哲玛利亚大君会不会遵守承诺,只要看看他尊不尊重他祖先所签署的特许令就知道了。”麦尔妲驳斥道。她转身开始爬下裂缝,回到黑暗之中。她听到走廊的另一头隐约传来如雷的喝彩声。她心里开始怕了起来。淹没在记忆之中啊,现在她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了。她如果再度穿越古城,会不会迷失了自己?她强迫自己继续前进,再度爬过堆叠的小舟,这次她注意到那些小舟并不像她之前所想的那么破烂。这些小舟的船壳上似乎贴上了金属粉,她爬过之时,发现手一抹过船壳,就沾上一层白色的粉末。走廊的另一头再度传来如雷的喝彩。她慢慢地走上前,但是尘雾突然打在她脸上,使她呛了好一阵。她眨了眨眼,眨掉眼里的杂灰,然后顺着走廊望下去,却发现前头悬着一团尘土的迷雾。她一看就知道是走廊的那一段崩塌了,但是她不肯往那个方向想,还是继续凝视了好一会儿。唉,这下子就算肯走回头路,也无路可走了。
她疲惫地摇晃,然后挺起背脊,站直起来。要等到这一切过去之后,她才可以休息。她慢慢地走回堆叠的小舟,以挑剔的眼光打量着小舟。最上面那条座位折断了,她摸到座位上有木屑,然后认出了这是什么木料:杉木。她父亲把杉木称为“永恒木”。她开始把最上面那条小舟拉开,看看能不能找到一艘好一点的。
 
“雷恩?雷恩,亲爱的,我们需要你。你现在得醒醒了。”
有人轻柔地呼唤,又伸手轻轻地拉他,但是雷恩清楚地说道:“走开。”然后拉过枕头盖在自己头上。他为什么穿着外衣、套着鞋子睡觉,连他自己也有点纳闷。
班迪尔就比较直接了。他抓住弟弟的左右脚踝用力一拖,等到他砰地一声把雷恩摔在地上时,雷恩也就彻底醒了,一下子怒不可遏。
“班迪尔!”母亲斥责道,但是雷恩的长兄一副不知悔改的样子。
“没空跟他讲好听话了。他早该在钟声响起的时候就来的,不管他的相思病或是宿醉多么严重都一样。”班迪尔说道。
这番话使雷恩消了气,睡意也全没了。“钟声?哪里崩塌了?”
“古城他妈的有一半都崩塌了。”班迪尔简洁地说道,“你昨天晚上醉得胡言乱语之时发生了两次地震,摇得很厉害。我们已经派人出去挖掘,把甬道撑起来,但是这要花上好久。而我们这里就数你对古城的结构知道得最清楚,所以一定少不了你。”
“麦尔妲呢?麦尔妲还好吧?”雷恩焦躁地问道。麦尔妲人在龙室里,她有没有及时逃出来呢?
“现在什么时候了,还在想麦尔妲!”雷恩的哥哥气得骂道,“要是你想找个人担心,就担心大君跟他的女人好了,因为他们两人都困在里面——除非他们早已经死了。说起来真是讽刺:我们为了大君安全,把他藏在古城里,结果他却因为土石崩塌而丧命。”
雷恩踉跄地站起来,他全身上下的衣裳都很齐全,连脚上都穿着靴子。他拨开落在脸上的卷发。“走吧。昨晚你们已经把麦尔妲救出来了,对吧?”
这个问题其实是故意要问得他们两个心虚的,因为雷恩的母亲和哥哥若是知道此时她困在古城里,绝对不会这么镇定。
“那只是你乱做梦。”班迪尔粗鲁地说道。
雷恩停下脚步。“不是,”他针锋相对地答道,“那不是我做梦。麦尔妲昨晚的确到古城的戴冠公鸡大厅去了,这我跟你们说过。我知道我跟你们说过,还叫你们去把她弄出来,但是你们没去?”
“麦尔妲人病着,躺在床上,说什么也不会到古城去。”班迪尔厌烦地解释道。
但是雷恩母亲的脸却变得刷白,此时她伸手抓着门框,撑住自己,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黎明的时候凯芙瑞雅来找我,因为麦尔妲不在她房里。她本以为——”说到这里,她对他们兄弟俩摇了摇头。“她本以为她女儿跟雷恩在一起。我陪她一起来这儿看,但是当然,她女儿并不在这里。然后,钟声响起……”她越讲越小声,之后她以比较坚定的语气问道:“但是先别说她是怎么进去古城的,问题是她怎么走得到?她自从来这儿之后,一天到晚都躺在床上,连怎么去古城都不知道,又怎么去戴冠公鸡大厅呢?”
“瑟丹,”雷恩厉声说道,“麦尔妲的弟弟。瑟丹跟着威利·克莱恩把崔浩城上上下下都玩遍了。莎神在上,我把威利逐出古城的次数不下十来次。既然麦尔妲的弟弟一直跟威利混在一起,那么他现在一定已经知道进入古城的通道了。瑟丹人在哪里?”
“我不知道。”雷恩的母亲恐惧地坦承道。
班迪尔毫无歉意地插嘴道:“古城里一定有人被土石埋住,雷恩,包括大君跟他的侍臣,更不要说文达格丽家族的挖掘小组了。他们已经开始在清理蝴蝶壁画附近的房间。崩塌之前,至少有另外两家的夜间挖掘小组在那儿干活。我们现在已经没时间担心谁昨晚可能在那里了,我们必须全力将已确知埋在那底下的人救出来才行。”
“我知道现在麦尔妲人在那下面,”雷恩不满地说道,“而且我还知道她确切的位置。她人就在戴冠公鸡大厅,我昨晚就告诉你们了。我要先救她。”
“不可以!”班迪尔吼道,但是贾妮打断了他的话。
“别吵了。雷恩,走吧,挖掘就是了。主通道既通到戴冠公鸡大厅,也通到我们给大君安排的居室。只要一起合作,就可以同时救到他们。”
雷恩以脸色责怪大哥未能信守诺言。“要是你昨晚听我的话,把麦尔妲救出来就好了。”
“谁教你昨晚喝得醉醺醺的呢?”班迪尔反驳道,然后就着脚跟一旋转,离开了房间。贾妮和雷恩匆匆地跟上去了。
 
由于船屋崩塌,空间狭小,所以要找出一艘完好的小舟实在困难。等她挑中了一艘看来状况比较好的小舟之后,要将之拖出去又是一大问题。凯姬是彻底的没用,她哭到最后终于止息,原因是她睡着了。大君稍微出了点力,不过他帮的忙跟大个子的小孩能帮的差不多。他对于体力工作一点概念也没有。麦尔妲按捺住脾气,不让自己因为克司戈而生气,甚至还提醒自己,去年的时候,她差不多也跟他一样无知。
克司戈很怕工作。他不肯抓住小舟的船缘,更不要说使劲拖船。麦尔妲发挥了无上的自制力,才没连声骂起来。等到他们好不容易把小舟从地上的裂缝中拉出来,拖到积满树叶的地上之时,麦尔妲已经精疲力竭了。大君大功告成地拍拍手,脸上放出光彩,仿佛这都是他一个人的功劳。“嗯,”他满足地哼了一声,“这就成了。你去找几根桨,然后我们就可以出发了。”
麦尔妲已经累得半倚半躺地靠在大树的树干上。“你不认为,”她开口道,并尽量压抑冷嘲热讽的口气:“我们应该先看看这条小舟还浮不浮得起来吗?”
“为什么不会浮?”克司戈伸出一脚踏在船首,好像那是他的私人财产似的。“这条船看起来很好啊。”
“木料若是离水太久就会收缩。我们应该先把船放在浅水里,让木料膨胀些,同时也看看船进水严不严重。如果你之前都不知道,那我现在就告诉你吧,雨野原的水会吃掉木料,所以绝不能让河水碰到人的血肉。如果这艘小舟浮不起来或是进水太多,那我们就得找点东西铺在船底,保护双脚。况且我现在累得要命,根本划不动船,而且我们又不知道自己所处的位置。但是我们等到黄昏之后,说不定可以从树木之间看到崔浩城的灯光,果真如此,那可省了不少时间跟力气。”
克司戈站着俯瞰着她,他既感到大受冒犯,又因为有人胆敢冒犯他而感到十分惊骇。“你敢拒绝我的命令?”
麦尔妲眨也不眨地迎向他的目光,并反问道:“你想死在河里吗?”
克司戈压住怒气,答道:“这是什么口气!你以为你是我的侍臣啊?”
“你断了那个念头吧。”麦尔妲应和道。她不禁想道,莫非是在这之前从没人敢跟他唱反调?她呻吟一声,站了起来。“帮个忙。”麦尔妲说道,开始把那小舟往沼泽拖过去。克司戈的帮忙,就是把放在船首的那只脚收回去。麦尔妲不理他。她把小舟推入浅浅的死水中。这儿没有绳子可以系住船,但是反正这水也不流动,不必担心会把小舟带走。她希望小舟会待在原地,而且心里突然觉得好累,累得除了这一点之外,其他都顾不了了。
她抬头望望大君,大君仍怒视着她。“要是你不睡,那你就去找船桨吧。而且你若是不睡,还可顺便看着这艘小舟,免得它被水流带走,这可是那一堆小舟里状况最好的,其他都远及不这艘。”她听着自己的语气,总觉得这语气有点熟悉,她躺到地上时终于想到答案:她外祖母跟她讲话的时候一贯用的就是这种语气。现在她知道外祖母为什么会这样了。她全身酸痛,地上又硬得很,不过还是睡着了。
 
雷恩并未花工夫说得他们心服口服,而是干脆就闯了进去。要是他等着他们把主通道完全清理干净、用木架把甬道壁撑起来之后才往前推进,那么麦尔妲必定等不到他前来搭救就死了。雷恩扭着身子,从两大块落下的石壁中间挤过去,而他手里的细线全部放光之时,人仍在主通道上。此处完全没有塌方。雷恩拿起一块落石,压住细线的末端,又用粉笔在墙上画了记号。即使在黯淡的灯光下,粉笔记号也看得很清楚,他们看到这记号,就知道他来过这里,且正继续推进。雷恩一路经过坍塌之处都留下记号,以指出要重新开挖的话从何处下手最好。这些事情,他的直觉是很灵的。
他碰到麦尔妲母亲的那个场面很糟糕。他找到凯芙瑞雅的时候,她正推着独轮车,把地道里的碎石运出来,手上的绷带都沾了泥。雷恩问她有没有看到麦尔妲的时候,原本自持的凯芙瑞雅突然露出了忧虑的神色。“没有。”她粗哑地说道,“也没看到瑟丹。不过,当然了,他们姐弟俩一定不在下面。”
“当然了,”雷恩扯谎道,他突然觉得很难受,“我敢说他们俩一定不久就冒出来了。现在他们大概是在崔浩城的什么地方一起散步。想也知道,他们一定是漫步到平常人们很少去的地方了。”雷恩努力要把这个瞎掰的故事讲得头头是道,但是却办不到。凯芙瑞雅从雷恩眼里看出了他的恐惧,喉头哽咽了一声。雷恩无法面对她,所以转头就朝古城冲过去。雷恩并未向她保证,会把她的儿女带回她身边,毕竟他已经跟她撒了一个谎,无法再撒第二个。
古城里虽有新的坍塌,但是雷恩仍自信满满地在其中活动。古城结构哪里强、哪里弱,雷恩清楚得很,就像他对自己的身体一样,所以若是他认为挖掘小组清理某处必定是白费工夫,他就会把开挖小组调到其他塌方能够迅速清除之处。班迪尔本来要雷恩手持灯笼和地图,逐一巡过每个开挖处,并给他们建议,但是雷恩直截了当地拒绝了。“我就跟打通地道以通往戴冠公鸡大厅的那组人一起工作。等到我们开路救出麦尔妲之后,你要我干什么都可以。但是我一定要先救她。”
要不是当时母亲提醒班迪尔大君和他的侍臣也在主通道上,兄弟俩大概会当场吵起来。班迪尔勉强地点点头,于是雷恩拾起他的用品就走。他背着斜背包,背包里有水、粉笔、线、蜡烛和火绒,至于挖掘用的撬杆等工具则挂在腰带上,所以一走起路来就叮当作响。雷恩不提灯笼,其他人需要灯光才能工作,但他可不。
他一边匆匆地行过走道,一边在济德铃光条的上方划了条粉笔线。现在他怎么也无法让光条发光了,也许是因为光条断裂处太多了吧。的确,这座大城已逐渐衰亡,雷恩不禁纳闷自己是不是永远都没机会好好地探索古城的秘密了?
他来到安置大君的房门前。这是所有出土的厅堂里最好的一间,但是大君和他的侍臣却把这里当作猪圈。这个克司戈似乎不知道如何照顾自己。雷恩当然知道仆人的存在有其必要,他们家里雇了人来烹煮、打扫与缝纫。但是克司戈需要仆人帮他把鞋子套在脚上,需要仆人帮他梳头,这算什么?一个人若是需要别人帮他打点这些小事,还算是什么男人?
水从门下的缝隙里漫出来,雷恩想要开门,但是门后有什么沉重的东西顶着,所以怎么也推不开——雷恩冷酷地想道,说不定是一道墙崩垮,所以全室积满土石吧?他用力打门,又大声叫人,但是门里无人回应。他倾听了一阵,想要为这两人竟然年轻早逝感到遗憾,但是他心里却只想起,有个男人看到他怀里抱着麦尔妲时难以置信地低头望着麦尔妲的脸色。光是想到当时,就使雷恩气得肩头的肌肉纠结起来。要是麦尔妲再度发生那样的状况,那么他真要慢慢把大君折磨至死——所以比较之下,这淹没大君的土石流还让大君死得干脆一点。
他在门上画了记号,好让挖掘小组知道他认为这个房间已经无望了。接下来几天,要先抢救活人,至于挖尸体的工作可以再等一等。雷恩画好记号之后便继续往前走。
又走了十来步之后,雷恩便绊到一个身体。他诅咒了一声,但还是跌倒了。他立刻转身摸索。地上这个身体小小的,也还温温的。活的。“麦尔妲?”雷恩大胆地奢望。
“不,我是瑟丹。”有个细小且悲哀的声音答道。
雷恩把那个正在颤抖的少年拉近。瑟丹的身体很冷,雷恩坐在地上,将他抱在大腿上,然后一边把他的手臂和双腿搓暖一边问道:“麦尔妲呢?在附近吗?”
“我不知道。”那少年的牙关开始打颤,整个人一波波地颤抖起来,“她进去了。我很怕。然后发生地震,她没出来,所以我逼着自己进去救她。”他在黑暗中抬起头望着,“你是雷恩吗?”
雷恩一点一滴地把整个故事串了起来。他给瑟丹喝水,又为他点了根蜡烛,好让这少年生出勇气。在蜡烛摇曳的火光之中,只见瑟丹看来像个老人似的,他脸上都是泥,衣服上也沾满了泥,至于头上的泥已经跟头发一起结成硬块。这孩子不懂得要跟雷恩说他为了找姐姐而漫无目的地乱走,只说他一直叫着麦尔妲的名字,但是没找到她,所以就一直往前走。雷恩心里既责怪威利,同时也责怪自己。他责怪威利竟教导瑟丹如何潜进古城,也责怪自己竟没把弃置的通道守好,所以才让爱冒险的小孩有机会乱闯。瑟丹的故事中有两样令雷恩恐惧到连自己都解释不清楚。麦尔妲之所以来到此地,为的就是要找龙。她为什么要找龙?即使这点就令雷恩提心吊胆,瑟丹竟然还提到麦尔妲听到音乐——雷恩听了不禁咬住嘴唇。麦尔妲怎么会听到音乐?她是缤城出生的。即使是雨野原这里的人也少有人能听到那些似有似无的乐声,至于能够听到乐声之人,则从此严禁进入古城。会听到音乐的人早晚会淹没在记忆中,所有在古城工作的人都是这么说的,即使雷恩的父亲也这样说过。他父亲听到音乐,但还是进入古城工作,直到最后人们发现他坐在黑暗中,周遭散落着黑岩小方块。他父亲被古城的记忆所淹没,所以再也不珍惜他自己的生命——人们发现他的时候,他像是小宝宝玩积木似的把石块堆起来。
“瑟丹,”雷恩柔声说道,“我得继续往前走,我知道龙在什么地方,而且我认为麦尔妲应该已经到那里了。好,”他吸了一口气,“你得做个决定。你可以待在这里等挖掘小组的人来。也许麦尔妲与我会抢在挖掘小组来之前就跟你会合也说不定。要不然,你可以跟我一起来,我们一起去找麦尔妲。你知道为什么我现在不能马上带你去出口吗?”
那少年抠掉脸上的泥巴硬块。“因为你还来不及回去找她,她可能就死了。”瑟丹沉重地叹了一口气,“就是因为这样,我才没有在还能回头的时候走回头路,出去找人来救她啊,因为我怕我来不及搭救她。”
“瑟丹,你真是勇敢。虽然夸你勇敢,你带她来这里还是不应该,不过你的确有一颗勇敢的心。”雷恩把瑟丹扶起来,然后自己也站起来。他牵着瑟丹的手。“走吧,我们去找你姐姐。”
那孩子紧抓着蜡烛,仿佛蜡烛是他的生命。瑟丹很大胆,但是他已经累坏了。开始时,雷恩配合着他的步伐,之后,虽然瑟丹抗议,但雷恩还是把他背在背上走。瑟丹高举蜡烛,雷恩边走边画粉笔线,两人不断向黑暗中推进。
但是烛光并不慈悲,反而照出了雷恩一直回避、不愿多想的景象。古城正在崩解,昨晚的地震终于将古城推到了它的结构无法承受的地步。古城的片段——例如与主体隔断的走廊、孤立的房间等——仍可再支撑一段时间,但是这一切迟早都会化为齑粉。此地早在多年前就被泥土吞噬,如今泥土要把古城消化掉了。雷恩曾经梦想要让宏伟的古城出土,让它再度在阳光下闪耀,如今这个梦想已成为泡影。
他坚决地大步迈向前,而且边走边哼着小调,他背上的那个少年则很沉默。要不是瑟丹稳稳地手持蜡烛,雷恩一定以为他睡着了。只要哼着歌,雷恩就不会听到他不想听的声音,例如远处传来木料因为承受不了压力而吱嘎地弯曲、断裂的声音,滴落和涓涓流动的水声,以及属于远古时空的那些似有若无的谈笑声。雷恩从很早以前就开始戒备,以提防自己对那些古人太过注意。然而今日,由于他悲悼着古城的衰亡,所以古城的记忆如排山倒海般地往他心里压过来,为的不外乎把那些记忆烙印在他的心里。“别把我们忘了,别把我们忘了。”古人仿佛在恳求他。此时雷恩一心念着麦尔妲,不然的话,一定会屈服于那些记忆之下。在结识麦尔妲之前,这古城乃是他人生的一切;在结识麦尔妲之前,雷恩根本无法考虑,若是古城崩溃,自己如何继续残存下去。此刻,他心里强烈地想道,他的确结识了麦尔妲,他的确拥有这个美娇娘,所以他绝不会让古城吞噬她,也不会让龙占有她。就算他所热爱的一切终将破灭,他至少要挽救麦尔妲。
戴冠公鸡大厅的门是开着的。不会吧。雷恩走近审视,发现门是硬被推开的。他注视着门上那个后来成为他家族纹章的激昂小公鸡,片刻之后,才把背上的瑟丹放到地上。“你在这里等。这间大厅很危险。”
瑟丹睁大了眼睛。这是雷恩第一次坦承危险。“它会不会塌下来压住你?”瑟丹忧虑地问道。
“它早就塌下来把我压扁了。”雷恩明白地说道,“你待在这里。蜡烛拿好。”
如果麦尔妲还活着,而且仍有意识,那么她一定会听到他们的讲话声,并出声喊叫他们。既然里头沉寂一片……那他就去寻找她人在何处,并希望她仍有一口气在。雷恩知道麦尔妲已经来过这里。他不抱希望地伸手去摸济德铃光条,光很黯淡,而且只有他手指碰触之处稍微有点光,接着光才慢吞吞地如浓稠糖蜜似的扩散出去。雷恩强迫自己耐心地站在原地,等到全室的光条都亮起来。
戴冠公鸡大厅毁损得很严重,圆顶天花板已有两处坍塌,湿泥落到地上,都已成了土堆,大树的树根则从悬而未掉的水晶屋顶碎片旁垂下来。他根本没看到麦尔妲的踪影。雷恩手拂光条,绕着大厅的墙壁而行。他走到第一个饰板,看到饰板里的机械装置时,心里只觉得郁闷。他早就知道这门一定有这样的机关,然而这机关他长久以来遍寻不着,却因为偶尔一次地震震开了饰板而露出来。但是他走到第二个饰板那儿时,不禁皱起眉头。他点了第二根蜡烛,以便看个真切。他一看,便心里有数。这边的机械装置之前被泥土埋住,如今泥土被人手挖开。他再借着烛光,清楚地看到地上有些小小的泥脚印,麦尔妲果然曾经来过这里。
“麦尔妲!”雷恩叫道,但是没人应声。
今天戴冠公鸡大厅正中央的那根巨大原木非常节制,静静地一言不发。雷恩很想问问龙,看看她知道多少,但他若是去碰触那木头,等于是再度让自己臣服于她之下。如今龙与雷恩之间的联系已经切断,两不相干了,再过不久,她就会被崩塌的泥沙埋住,此后永远也没机会脱身。只要他不去碰触那木头,龙就无从攫住他,再说龙之所以能控制麦尔妲的心灵,是因为拿了雷恩借路。
“麦尔妲!”雷恩再度呼唤,这次叫得远比之前更大声,不过他本以为自己的声音会在大厅里回响,谁料大厅里湿泥越来越多,所以连回音也没了。
“你找到麦尔妲了?”瑟丹从门口处焦躁地喊道。
“还没,但是我一定会找到她。”
那孩子再度喊话时语调极为惶恐不安。“水从门下漫进来了,马上就会沿着台阶漫过去。”
沙土虽沉重压迫,但总仍有一时三刻可以应变,但是水这个东西却像是张口大咬的怪兽一样逼人。雷恩气愤地大吼一声,朝那沉寂的木头冲过去,然后用力一拍,把手掌贴在木头上,质问道:“麦尔妲在哪里?她在哪里?”
龙大笑。笑声在雷恩心里隆隆地回响,震得他晕头转向,这是他早已熟悉的痛苦。龙又回来了,回来住在他的头里了。他知道自己把手贴在巫木上是大错特错,但是除此之外没有别的路可走。
“麦尔妲呢?”
“不在这里。”非常满足得意的口气。
“他妈的,这我知道。问题是她现在在哪里?我知道你现在跟她联系着,所以你一定知道麦尔妲人在哪里。”
龙虽让雷恩看到麦尔妲,但那幻影似有若无,就像用肉屑在狗鼻子前面诱惑似的。雷恩通过龙察觉到麦尔妲很疲惫,也感觉到她全身酸痛、沉沉睡去。
“古城不久就会崩塌,撑不了多久,如果你不帮我找到麦尔妲,把她弄出去,那么她一定活不了。”
“瞧你讲得那么激动!但是你只顾着维护她,却从没考虑到我可能终究不免葬身于此。”
“你言过其实了。他妈的,你呀,根本就是睁眼说瞎话。我一直很担心你的命运,而且不断跟我的族类求情,请他们出手帮忙。我年少的时候,对你仰慕到近乎崇拜的程度,没有一天不来这里看你,后来是因为你反过来要对付我,所以我才避着你。”
“问题是,你从不肯心甘情愿地屈服于我之下。可惜啊,你无法在一夕之间便得知大城的所有秘密,但人家麦尔妲就可以。”
雷恩的心都凉了。“你淹没了她。”雷恩针锋相对地说道,“你用大城的记忆淹没了她。”
“她可是心甘情愿地跳进记忆里啊。她一进入大城,我就发现她比我之前所见的任何人都更开放。她啊,她潜入了记忆中,在其中游来游去。而且她还努力搭救我。当然,她这样做为的是你以及她父亲。你啊,雷恩,你是我所必须付出的代价,我答应此后永远不缠住你,麦尔妲才肯帮忙将我放走。只可惜她功亏一篑。”
“水涌进来了,雷恩!”瑟丹的尖叫声打破了雷恩心里与龙的对话。他转头望着瑟丹,烛光照亮了他那张灰暗的小脸。瑟丹站在进门处的台阶上,他脚下漫进了一大片水,寂静且缓慢地沿着又宽又浅的台阶滑下来。烛光映照着水面,波光粼粼,有一种异样的美,那是黑暗之中的死亡之光。
他无力地对瑟丹笑笑。“你放心。”他无情地大扯其谎,“你到这儿来,瑟丹,这儿还有件事,需要你我齐力做好。这事办好,我们就结束。”
他把瑟丹那沾了泥沙的手握在手里。不管麦尔妲在古城的何处入眠,这都是她此生睡的最后一觉。这点只要看泉涌而入的水流就可以知道。古城恐怕会崩塌得比他最坏的打算还要快。
他转身,背对着巫木,然后带着瑟丹走到墙边的第一个饰板前,他用一滴蜡将蜡烛固定在墙上,然后对那少年笑笑。“这儿有一扇很大很大的门,而你与我,我们两个要合力把这扇门打开。门一开,沙土会漫进来,但你用不着害怕,我们只管一直转动这些圆盘就是了,其他什么都不管。你做得来吗?”
“应该可以吧。”那少年犹疑地答道。瑟丹只顾着凝视那一大片水。
“我先试转这个圆盘,到时候看哪一个容易转,就让你转。”
雷恩伸出双手,握住圆盘上与之垂直的曲柄,然后用全身的力量一拉。曲柄动都不动一下。他拿出腰带上的爪耙子,毫不怜惜地往圆盘上重击数次,然后再度使劲拉动曲柄。圆盘顽抗了一会儿,然后慢慢地动了,不过很涩滞。这个圆盘虽会动,但是这么小的孩子恐怕拉不动。雷恩从腰带上取出撬杆,插在圆盘的辐轴之间。“你照我这样做,把撬杆插进轮辐之间,卡紧,然后用力压。试试看。”
瑟丹能让轮辐略微转动,雷恩听到墙壁里的砝码砰一声落了一段距离。他满足地露出笑容。“很好。现在把撬杆抽出来,插到下一个轮辐的空隙里,以便再度使劲。对了。”
那少年抓住窍门之后,雷恩便丢下他,朝另外那个饰板走去。他迅速地拨开机械装置间的泥土。雷恩不愿多想这样做会对他们产生什么影响,他全神贯注,只想着要如何才能达成任务。
“你在干什么?”龙的声音轻轻在他心中响起。
雷恩大笑。“你明明知道我在干什么。”他低语道,“我脑海里的每一个思绪你都知道。现在别让我有二心。”
“雷恩·库普鲁斯,你这个人,我真是越来越摸不透了。我从没想到你会这样做。你这是何必呢?”
雷恩不禁放声大笑。他觉得瑟丹很可怜,因为此时那少年不解地注视着他,却又不敢问哪里不对劲,甚至连问他在跟谁讲话都不敢。“我深爱着你,也深爱着这座大城,而且对我而言,你就是这座大城的核心。因为爱你,所以只要我力所能及,就尽量挽救。能救的就救。”
“你相信如果转动圆盘,你就会死,而且你跟那个少年,两个都逃不掉。”
雷恩点点头。“对,但是与其等着水涌进大厅、蛀蚀掉壁基,土石崩下来把我们压死,还不如求个速死,也好少点折磨。”
“你们不能循原路出去吗?”
“多年来,你一直恳求我打开这扇大门,如今我要让你如愿了,你却要我住手?”雷恩好气又好笑地问道,“原路已经坍塌。大君的房间正在冒水,那扇门是木头做的,撑不了多久。据我推测,涌进此地的水就是从那个房间冒出来的。龙啊,我已经完了,而这孩子也是一样。不过如果我们能把天花板弄垮,说不定会照进一点光,而大厅里若能照进一点光,即使我们死了,你仍能长存——然而如果连这也不行,那我们大家就一起埋在这里死去好了。”
雷恩等待她的回答。最后她终于回答了,答复令雷恩感到很意外。她的答复就是就此丢下他,离开,既没有丝毫流连的感激,连一声道别都没有,就这样消失了。
雷恩大力地用爪耙子朝圆盘一打,双手握住曲柄。据他推测,这转盘只是一开始时需要多使劲,等到墙壁里的砝码动起来之后,转盘大概只要轻轻一拨就动了。当然,也可能圆盘只能再多转一点点,然后就再也转不动,但是他还不肯多想那个景况。独自一人一点一滴地死去,这他大概还能面对,但是身边还有个幼小的男童陪着自己一起慢慢死,那可就是没完没了的酷刑了。他抄起爪耙子插在轮辐之间卡紧了,朝瑟丹望过去,那少年眼睛睁得很大,烛光将他的眼白映得很清楚。“好,压下去!”雷恩对他说道。
两人同时倾身压在工具的木杆上。圆盘非常涩滞,但毕竟还是动了。大门发出危险的铿铿响声。抽出木杆,插在上一个轮辐的空隙,然后再度压下去。雷恩听到墙壁里砝码移动的声音,其实到了这个程度,砝码的重量随时都有可能接手,使转盘的动作轻松起来。但是并未如此。他不禁纳闷,这扇大门外,不知道堆了多少车的泥土?泥土越积越实,谁知道在这儿积了多久?他真是痴心妄想,竟梦想自己能打开大门,甚至还梦想着泥土崩塌、阳光照入!真是荒谬。他把杆子插入上一个轮辐的空隙,再压下去。
突然之间,光条回光返照,在古城即将毁灭之前大放光亮。光条照出了壁画上的裂痕,也照出了漫过地上的水。虽只是浮光掠影的一刹那,但这是雷恩第一次感受到戴冠公鸡大厅之美。就在他注视之际,上头,而不是门上,突然响起了剧烈的崩裂声。水晶屋顶的部分水晶板落到地上,跌为碎片,过后又落下一些粉尘。
“年轻人,继续使劲。”雷恩对瑟丹鼓励道。两人同时将木杆插入上一个轮辐间,倾身用力一压,好不容易让圆盘转动了一点。
突然之间,雷恩这边的门发出一连串震天响的哔剥声。雷恩觉得不对劲,立刻朝瑟丹的方向扑过去。此时门扇与轨道脱离,边缘处凸了起来,又有一道巨大的垂直裂缝从地上一路延伸到门的上方,接着裂缝落下碎片,一下子由此延展出更多裂缝。大厅四壁犹如破裂的蛋壳一般生出许多裂纹,横过大厅的圆顶,水晶板和灰泥壁画纷纷掉落,屋顶承受不住上头泥土的重量了,巨大的碎片像是炸弹般落下来,这下子是逃不掉了。
雷恩搂住瑟丹,仿佛以为自己单薄的肉身就能挡得住崩落土石之势。那少年已经惊吓得连叫都叫不出来了,只能紧攀住雷恩。一片巨大的水晶天花板砰地一声落地,一边靠在巫木上。瑟丹挣扎着从雷恩怀里脱出来,并叫道:“那里,我们得躲到那里去!”雷恩还来不及抓住他,他就左闪右躲地穿过如大雨般纷纷落下的屋顶碎片和土块,冲到那块天花板下避难了。
“不能躲那里,水一升起来就会把我们淹死!”雷恩对着瑟丹的背影喊道,但接着他自己也学着那少年,左闪右躲地冲到那个看来不见得安全的遮蔽处。光条尽数暗去,大厅陷入黑暗,屋顶轰隆地坍塌下来。
 
麦尔妲之所以醒过来,是因为有人在推她的背。“瑟丹,你别闹了!很痛啊!”她厉声说道。
她翻过身,心里打算要抓住瑟丹的肩头摇晃一阵。但突然之间,她躺在家中卧室里的那种温暖的安全感突然消失,她只觉得自己冰冷僵硬。她的脸颊压着枯叶,窸窸窣窣的。大君又伸脚推了她一下。“起来!”大君命令道,“我从林间看到灯光了。”
“你敢再踢我一下,我保证你就算是闭眼也见得到光!”麦尔妲厉声说道。这下子真的把大君吓得退了一步。
已经傍晚了,虽没暗到看得见星星,却已经能看到灯笼的黄光。她一见灯光,心里突然腾跃起来,然后又沉了下去。现在是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了,可是看来他们离崔浩城很远。她慢慢地站起来,身上处处都痛。
“你找到船桨没?”她对大君问道。
“我不是任人使唤的。”大君冷冷地说道。
她叉手抱胸,宣布道:“我也不是任人使唤的。”她皱起眉头。再过一会儿,倒塌的船屋里就会变得像坟墓一样黑。这个大君,这个哲玛利亚全国的合法统治者,怎么会是这样没用且蠢笨的男人呢?她的眼睛四下一看,看到凯姬侍臣正希望满满地坐在小舟里,看起来像是等着主人带出去玩的狗儿一样高兴。那儿水浅,浅到她的重量一压,小舟的船壳就卡在水底了。麦尔妲好不容易强忍着才没让自己大笑出来。她又回头望着大君,大君仍严厉地瞪着她看。看到这光景,她终于忍不住笑出来。“我看哪,我若要摆脱你们两个,唯一的办法就是把你们带回崔浩城去。”
“到那时候,我管保你会因为大不敬而受到适当的惩罚。”大君专横傲慢地说道。
她歪着头看他。“你讲这话是要诱使我连忙把你带回崔浩城吗?”
他沉默了一会儿,又飞扬跋扈地说道:“如果你现在立刻对我顺服,那么我在评断你的功过之时,会把这点纳入考虑。”
“是吗?”麦尔妲高傲地说道。她突然厌恶了这个游戏。她离开大君,走回从地上凸出来的房舍残骸上,那是个因裂开大缝而露出来的黑洞。她弯身爬回废墟时,全身上下无处不痛;她双脚淤青酸痛,膝盖和背脊也痛得要命。她借着触感在黑暗中搜寻。她什么装备都没有,所以根本无法把他们带来的灯笼点亮。她没找到船桨,倒是努力拉出了几根长长的木板。这几片木板跟船身一样都是杉木做的,虽穿不过桨环,但是应该可以拿来当作篙来使用。只要小舟一直沿着水浅的沼泽而行,这个办法就行得通。这么一路撑篙可是很吃重的工作,但是这一来,他们就能回到崔浩城了。到了崔浩城之后,她就得把自己所有的愚蠢行径通通供出来。不过那个场面她现在还不愿多想。
她拖着木板从废墟里出来时,皱了一下眉头。之前她打算要做一件什么事,那件事跟古城有关,好像要用到像这样的木棍。她离开古城之时,心里有个坚定的目的。她想来想去却只想起下午做过的一场梦——那是飞过黑暗的梦。她摇了摇头。这个状况实在罕见,问题不在于她想不起来,而在于她心里记得太多,多到她已经无法厘清记忆的哪一份是她自己的了。自从她进入埋在地下的古城以来,她做了很多之前的她绝对不会做的事情。
等她回到小舟边时,发现大君和他的侍臣都已经坐在小舟里了。“你们两个都出去。”她耐着性子跟他们说道,“我们得先把船推到深一点的水里,才可以坐进去。要不然的话,小舟根本浮不起来。”
“你不能用划的,把船划到深水里吗?”凯姬忧郁地问道。
“不能,那是划不动的。船得先浮起来,不然划不动。”麦尔妲等待他们两人下船时突然想到,其实有很多事情,她虽没刻意学,却因为自己的出身就耳濡目染地知道了不少。比较起来,身为商人家的女儿,真是让她多长了些见识。
在黯淡的光线中,麦尔妲着实花了点时间才找到一处适合下水开航之处。凯姬与大君踩着树根,手脚并用地爬入小舟之后,似乎都因为小舟不停摇晃而感到不安。麦尔妲指示他们一个坐船首,一个坐船中间,她自己必须站在船尾撑篙。麦尔妲小时候曾经拥有一艘小小船,让她在人工湖里划着玩,但是这可大不相同。她心里纳闷道,不晓得自己做不做得到。然后她抬起头,远眺着崔浩城的点点亮光,突然笃定地想道,她一定会安全抵达崔浩城。她抓起木杆,用力一推,小舟便顺利地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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