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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派拉冈号船长

自从那天与海蛇搏斗,到现在已经过了两天。船上差不多恢复正常了。海夫曾打算要开始值班,但是他在太阳下待了一个小时之后就昏倒了,还差点从船桅间的索具上跌下来。不过海夫对艾希雅的态度可比以前服顺温驯得多,而其他船员也学着海夫对艾希雅恭敬起来。艾希雅救了海夫一命,他却从未当面向她致谢——但是艾希雅告诉自己,她其实也不指望海夫会跟她道谢,毕竟她也不过是尽自己的一份责任罢了。只要海夫肯承认她是上司,并愿意服膺她下的指示,那就够了。艾希雅懒懒地想道,众水手现在是对她敬重有加、刮目相看了,然而到底是因为她威胁要把阿图丢下海,还是因为她胆敢与大海蛇搏斗?她到现在还是全身酸痛,但如果她吃的苦头终究能使她身为二副的地位无可动摇,那也就值得了。
贝笙的面貌还是很难看。他脸上的水泡破了,皮肤开始蜕皮,所以他满脸皱纹,看来又老又倦——要不就是他其实真的是这样。贝笙把他们几个召集到船长室去开会,此时艾希雅从拉弗依看到琥珀再看到贝笙,心里纳闷着贝笙不知有何用意。他眼神严肃地宣布道:“现在在船上工作的众船员差不多都能胜任,虽说每个人都还有改进的余地,但是船算是运作得有模有样。不幸的是,接下来的航程,航海的本领马虎即可,但是打斗的本领非常重要。往后若是遇上了海盗和海蛇,船员们必须知道自己该如何进退才是。”贝笙皱着眉头,往后靠在椅背上,然后他朝着桌面,向围桌而坐的这几个人一努嘴。桌角有一把船帆碎布,还有一瓶白兰地和四个酒杯。“各位请坐。”众人就座之后,贝笙一一在酒杯里倒了酒,又把酒杯送到众人面前,举杯庆祝道:“恭喜我们到目前为止大为成功,也祝我们将来能持续。”
众人饮酒。贝笙倾身向前,双手搁在桌面上,对大家说道:“我是这么想的。若要打架,我们船上这些人都有两下子。信不信由你,当初我在雇船员的时候就把他们打架的本事考虑在内了。不过他们还得多学学,才懂得如何打斗。我的意思是说,我们必须训练出一支训练有素,即使在临危之时也会遵从命令的武装队伍。他们必须有保卫派拉冈号的本事,同时也要能够灵巧地攻击其他船只。打斗时,如果船员们个个都只顾自己,那是不成的,他们必须得信任干部的指挥判断才行。船上干部所下的命令,背后都是有深意的,而海夫花了很大的代价才学到这个道理。所以我要趁着他们记忆犹新的时候开始进行训练。”
贝笙的眼神四处逡巡,最后停在拉弗依的脸上,他对拉弗依说道:“这一点,当初我聘你上船时就跟你谈过,而现在正是开始训练的好时机。我要你天天拨时间让他们演练。目前天气好,航行也很顺利,我们最好是趁着有余暇时多加演练。除此之外,你要让船员间多点凝聚力。现在有些人仍看不起之前曾经为奴的人,这要修正。人跟人之间做此分别,一点道理也没有,他们人人都是船员,不分高低。”
拉弗依一边听一边点头。“我会把他们混合编组。到目前为止,干活的时候,我都是任由他们自己配对,但往后我会开始分派谁跟谁编在一组。他们起初一定会抗拒,到时候不免要打破几颗人头,才能将一切摆平。”
贝笙叹了一口气。“这我知道,不过你尽量别让他们还在彼此熟识的过程中就折损了。”
拉弗依阴沉地哈哈笑了两声。“我刚才说的是,在这个过程中,我说不定得下几个重手才能把他们驯服。不过我听得出你的意思。我会分派兵器给他们演练,而且一开始先用木制的。”
“你告诉他们,技艺精湛的会拿到比较好的兵器,这样他们会练得尽心一点。”接着贝笙突然把目标转向琥珀。“既然谈到兵器,那我现在就顺便告诉你:我要让派拉冈有个防备的武器。你能不能设计个合适的兵器,好让他防御海蛇?好比长矛什么的?还有,有了兵器之后,你能不能教他以此来攻击别的船只?”
“应该可以吧。”琥珀的口吻像是有点意外。
“那你就着手去做吧。此外再设计个放兵器的台子,安装在船头,好让派拉冈能够迅速取用。”贝笙露出关心的神色。“前面就是海盗经常出没的水域,往后海蛇骚扰的事件恐怕很多,下一次碰到海蛇的时候,派拉冈一定要有所准备。”
琥珀显得颇不以为然。“若果真如此,那么我的建议是,根据我从艾希雅那儿听到的消息,我们应该多教导船员,让他们知道海蛇的反应跟大多数动物不同。我们应该教导船员,若遇到海蛇,就当作视而不见,除非海蛇真正发动攻击,否则绝不挑衅。海蛇这种生物就算遭到鱼叉所伤也不会就此逃逸,而是会力图复仇。”这时贝笙皱眉看着琥珀,但她坚决地叉手抱胸,继续说道:“你明白我说的句句实言。既然如此,我们让派拉冈有兵器应敌是否明智?他不但眼盲,而且判断力……并不一定很周全。如果海蛇只是对我们感到好奇,甚至还显得颇为友善,而派拉冈却出手攻击了呢?所以我的建议是,他的确应该要有兵器,不过这兵器不该放在他附近,免得他一时激动就将之拿出来用。海蛇对派拉冈的影响颇为古怪。从他的话听起来,海蛇应该是没什么善意,但也没什么恶意。派拉冈声称,我们杀死的那条海蛇是为了要跟他讲话,已经跟着我们好几天了。所以我建议,我们往后尽量避开海蛇,如果真的碰上了,也应该尽量避免与之为敌才是。”琥珀摇了摇头,“上次那条海蛇死后,派拉冈就变得很古怪,简直像是在悼念它似的。”
拉弗依轻蔑地啐了一声。“什么避免与海蛇为敌?海蛇还会跟派拉冈说话?派拉冈疯癫,难道你也跟他一起疯?海蛇不过就是动物,不会思考,不会盘算,也没有知觉。只要我们伤得它够重或者多杀几条,它们就会避开我们了。我赞成船长的意见。派拉冈应该要有武装。”琥珀听了,冷冷地瞪着拉弗依看,而他则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继续说道:“如果还有别的想法,那一定是笨蛋无疑。”
虽然拉弗依冷嘲热讽,琥珀仍不以为忤。“我就有别的想法。”她对拉弗依抛去一个冷酷无情的笑容,“我被人骂作笨蛋已经不是第一次,这也不是最后一次,不过该说的我还是要说。在我看来,人们之所以不肯承认动物有知觉、有思想,追根究底,就是因为只要动物没知觉、没思想,那么他们就不必因为自己有所亏待而感到歉疚。不过就你的情况而言,你是因为唯有直指海蛇无知觉、无思想,才不会怕得那么厉害。”
拉弗依轻蔑地摇了摇头。“我可不是懦夫,况且无论我怎么对待海蛇,都不会感到歉疚——除非我笨到成为海蛇的晚餐,那我才会难过呢。”拉弗依换了个姿势,把注意力转向贝笙。“船长,如果没有别的吩咐,那我要回甲板上去了。船员们看到我们几个人关起门来谈事情,恐怕会变得紧张兮兮的。”
贝笙对拉弗依点了个头,然后倾身向前,在身前的航海日志上做了个注记。“你就开始让他们演练兵器吧。但是就目前而言,不但要训练技艺,同时也要训练他们立即听从号令。你务必要让他们了解到,除非上级下令,否则他们是不得行动的,尤其是当我们与海蛇为敌时。你要尽量运用人力。之前曾经为奴的人之中,有两人在使用兵器方面具有相当的经验,演练的时候就派他们去当助教吧。还有洁珂,她既敏捷,对剑术又懂得多。另外,任何会阻碍他们凝聚为一体、一致对外的障碍都要立刻铲除。”他皱起眉头,过了好一会儿之后才继续说道:“琥珀要为派拉冈造个兵器,并且负责教导他如使用。”贝笙直视着那木匠的眼睛,接口道:“派拉冈拿到兵器的时机也由琥珀判定,除非我另有意见。琥珀对于海蛇的行为以及它们对船的影响等,都有深刻的观察,我深信她的观点有其长处。关于海蛇,我们的策略是,在一开始的时候能避则避,而且视而不见,唯有在我们遭受攻击的时候才予以反击。”贝笙停顿了一下,好让拉弗依记住他讲的话,最后,贝笙以坚定的语调补充道:“该讲的我都讲了,你可以走了。”
拉弗依脸上闪过一抹令人胆寒的表情,琥珀则针锋相对地迎了上去。贝笙对拉弗依下的命令其实就是把琥珀的建议换个说辞来讲。换作是其他人可能会欣然接受,不过拉弗依显然非常痛恨。艾希雅注意到,拉弗依简洁地对贝笙点头为礼,朝门口走去之时,几乎毫不掩饰内心的憎恶。她跟琥珀都站了起来,准备也跟着离去,但是贝笙做了个手势把她们挡下来。“我还要跟你们两个谈别的事情,坐。”
拉弗依停下脚步,眼里闪过愤怒的火花。“那些事情我是不是也该知道呢,船长?”
贝笙冷冷地瞅着他。“如果你该知道,我就会下令叫你留下来了。但是你有你的任务,去吧。”
艾希雅悄悄地吸了一口气,屏息不放,在她看来,拉弗依大概会当场就挑衅贝笙,因为他们两人瞪视着对方的目光都带刺。拉弗依的嘴唇动了动,像是要讲话,但接着他没开口,反而干脆地点了个头,转身离去。他没有摔门,反而轻巧地关上。
之后室内一片沉寂。琥珀大着胆子问道:“这样明智吗?”
贝笙挟船长的权威,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大概称不上明智,但有其必要。”他叹了一口气,靠回椅背上,替自己再倒了一小杯白兰地,接着将个中的道理解释给琥珀听:“他是大副,我可不能让他以为他就是我的喉舌,也不能让他认为只有他的意见跟我的意见算数。我之所以请你到这里来,为的就是要听你的意见,所以他可不能任意诋毁。”贝笙放任自己稍微紧绷地一笑,“不过请你记住,我要怎么做,完全在我身为船长的权限之内。”
琥珀听得皱起眉头,不过艾希雅一听就领略出贝笙的立场。至此她突然以全新的眼光看待贝笙这个人。他能胜任。不管一个人要有什么说不出的特质才有能耐带领一艘船,反正贝笙就是条件齐备了。他眉间和眼角都有新的线纹,同时他也划出那一条冰冷坚决的线,界定出身为领导者的他就是与属下身份不同。艾希雅不禁纳闷道,不知道他是否会感到寂寞?然后她领悟到,其实寂不寂寞根本无关紧要,因为他既身为领导者、身为船长,就非得这样不可,他如果稍微偏差些,就无法有效统驭了。艾希雅一想到那条线必定也把她与他切分开来,心里就不禁抽痛,但同时又为贝笙感到骄傲,这骄傲感扫尽了所有自私的遗憾。她父亲,艾福隆·维司奇,老早就看出他的潜能,而他果然证明了她父亲颇有眼光。
一时间,贝笙一言不发地望着艾希雅,仿佛看出她心里在想什么似的,接着他朝桌上那些帆布头挥了挥手。“艾希雅,你画图一向画得比我好。这些是简略的草图,我要你由此誊几张清楚的图出来。这些都是我跟着春夕号造访过的海盗港。接下来我们要先到分赃镇去寻找薇瓦琪号的下落,不过恐怕要鸿运当头,才有可能会在第一站就找到她。如果接下来要各处寻找,那么这些海图就派得上用场了。如果你哪里看不懂就问我,我会解释给你听。等到你把海图画好后,必须得把各处海盗港的位置和航道让拉弗依知道。他虽不识字,但是记性很好。这个事情,大家都一定要知道。”
艾希雅听了心寒,因为她知道贝笙有些话故意隐而不说:他其实是在考虑,万一他死了,要怎么样才对船、对众船员最好。艾希雅一直回避不去考虑那些事情,但是贝笙可不避讳——而这也是领导统驭者必备的要素之一。接着他对琥珀讲话,这才把她从冥想中拉回现实。
“琥珀,昨晚你人到了船外,派拉冈抱着你。我听到你的说话声。”
“没错。”琥珀淡淡地应和道。
“在做什么?”
那木匠显得极为不自在,但她还是答了:“做实验。”
贝笙以鼻子呼了一口气。“拉弗依跟我来这套,我一下子就打回去,而你何以认为我会任由你用那种态度跟我讲话?”他以比较缓和的口气,继续说道:“船上发生的事情,只要是我认为与船长之责有关的,我都要知道。所以你还是说吧。”
琥珀低头望着她戴着手套的双手。“这些我们在离开缤城之前就讨论过了。派拉冈知道我曾帮欧菲丽雅修手,在他看来,我既能帮她修手,那就能帮他做一对新眼。”琥珀润了一下嘴唇,“但是我有我的顾虑。”
贝笙的口气很恐怖。“我也有我的顾虑,而且这是我们大家都知道的。早在开航之前我就告诉过你,雕刻巫木的风险很大,现在不是做那种实验的时候。要是失败了,使得他大失所望,那么全船的人都有危险。”
琥珀的脸上闪过一丝愤怒。
“我知道你的想法。”贝笙对她说道,“但这事把我们所有人都牵涉在内,可不是你们两个之间说定了就可以的。”
琥珀吸了一口气。“船长,他的眼睛我连碰都没碰,而且我也没答应要帮他。”
“那你们在干什么?”
“抹平胸前的疤痕。他胸前有一个七角星星的疤痕。”
贝笙诧异地问道:“那个七角星星有什么意义,他有没有说给你听?”
琥珀摇了摇头。“我不知道那个星星有什么意义。我只知道,那星星的往事使他极为郁闷,仿佛他胸前印出那七角星星是什么不得已的妥协。还有,那天碰到海蛇之后,他就烦躁不安,而且很严重;从那天开始,海蛇的事情就在他心里缠扰不去。所以他开始重新考虑过去一切的意义,可以说,现在的他就像是青春期的男孩。派拉冈已经有了成见,那就是他过去所见所想都是虚妄,所以他正在重新架构对于整个世界看法和观点。”她深吸了一口气,像是接下来要讲什么重要的事情似的,“这段期间,派拉冈想得很深。他这样做不见得坏,不过这可是很深刻的自省。对于他而言,深刻的自省意味着他必须重新思索最惨痛的记忆。所以我想找点别的事情让他宽心。”
“你应该先问问我才是。况且既然没人在旁看着,你就不该到船外去。”
“有派拉冈看着啊。”琥珀指出,“而且他还好好地抱着我,让我干活。”
“不过,”这两个字虽没什么,但贝笙说时,却像是在严重告诫,“你若到船外去,一定要通报我。”他以比较温和的语气问道:“你的工作进度如何?”
琥珀压抑着怒气。“进度很慢。巫木非常坚硬,再说若是一股劲地刨平,又不免留下痕迹,所以与其说我是把七角星的疤痕抹去,倒不如说我是在把那疤痕抹得看不出来。”
“我懂了。”贝笙站起来,在房里走来走去,“你看你能帮他做一对新眼吗?”
琥珀遗憾地摇了摇头。“那得重新帮他刻一张新脸才行,那里的木头根本就被挖空了。然而,就算我帮他刻了新眼,也不敢保证他一定能够通过新眼视物。巫木魔法是如何生效的,我不了解,派拉冈也不了解,所以此举风险甚大,而且很可能会把他的脸毁损得更严重。”
“我知道了。”贝笙又考虑了一会儿才继续说道:“那个七角星的疤痕你就继续做吧,不过我要求船上所有人手到船外时都要有防备措施,而你也不例外。所以你到船外时,至少也要有个人陪——我是说,除了派拉冈之外,还要再找个人陪。”贝笙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就这样。那,你可以走了。”
就艾希雅看来,琥珀是勉强地耐着脾气,才多少尊重贝笙的权威。她遵从他的命令站起来时,虽不像拉弗依那样面露憎恶,但是动作却很僵硬,仿佛听命而起的举动冒犯了她立身处世的原则。艾希雅起身,准备跟着琥珀一起走,在她走到门口时,贝笙却叫住了她。“艾希雅,你且慢,我有句话要跟你说。”
艾希雅转身面对他,贝笙朝未关的舱门瞄了一眼,于是艾希雅轻轻地把舱门关上。贝笙深吸了一口气。“要请你帮个忙。今天的事情会使拉弗依跟琥珀过不去,所以你帮她多看着点——呃,不,也不是那个意思。拉弗依这个人固然惹不得,但是琥珀这个人也是一样,只是拉弗依现在还没看清这一层道理罢了。所以,你多注意这个情势就是了,要是看起来他们两个人要冲上了,你就向我通报一声。拉弗依难免会憎恶琥珀,但他若敢动手,我绝不放任。”
艾希雅先点点头,才答应道:“是,船长。”
“还有一件事。”贝笙犹豫了一会儿,才继续说道:“你还好吧?我是说,你的手伤好点没?”
“好多了。”艾希雅伸展指头给他看。
贝笙过了半晌才说道:“我要让你知道——”他把声音放低,“我恨不得杀了阿图,到现在这个心情还是没变,这你知道吧。”
艾希雅不怀好意地笑了笑。“我也有同感,而且我差点就置他于死地了。”她想了一下,继续说道:“不过还是这样的结果比较好。我把阿图打了一顿,他心里明白,众船员也看在眼里。要是当时你插手了,那么我可能还得另寻办法证明我的能耐呢。真走到那个地步,可能就更难收拾了。”艾希雅突然意识到,贝笙重提此事为的就是要听她讲一句话:“所以,你当时做得很对,特雷船长。”
这倒勾起贝笙露出真心的笑容,不过那笑容一闪而逝。“的确如此,不是吗?”他的语气颇为满足。
艾希雅紧紧地叉手抱胸,免得自己伸手去碰触他。“你下的命令,船员们都很尊重,而我也不例外。”
贝笙坐得更直了。他听到这样的称赞也没有向她道谢,因为这是不合适的。艾希雅慢慢地走出舱房。她没有回头看他一眼,就轻轻地关上舱门,以这道门将他们两人隔绝开来。
艾希雅关上舱门时,贝笙闭上了眼睛。他这样做是正确的。艾希雅的行为和他所做的行为都很正确,他们彼此心里都很明白这点。他们早就有了一致的共识,那就是他们还是严守本份比较好。比较好——但难道知道这样比较好,他就比较容易克制住自己吗?
贝笙不禁想道,说不定,这是永远也容易不起来的。
 
“这里面有两个人喔。”派拉冈对着他捧在手心里的琥珀吐露心声。她好轻喔,感觉上她就像是塞着大头锤的布娃娃似的。
“是啊,”琥珀应和道,“你我两个。”琥珀一边说一边谨慎地拿着锉刀在他胸前磨来磨去,感觉上好像是猫舌在舔他——不对不对,应该说这种感觉会使科尔·大运联想到猫舌舔人。科尔·大运,那个多年前就已过世的少年,生前最爱猫了,不过派拉冈从没养过猫。
派拉冈啊——如今他的名字叫做派拉冈,要是他们知道这一点就好了。于是他藏于心底的秘密又不小心说溜了出去:“不是你我两个。我是说,我心里有两个我。”
“有时候,我也有这种感觉。”琥珀轻松地应和道。有时他会觉得琥珀在干活的时候,心好像飞到了别处去。
“你心里的另外一个我是谁?”派拉冈质问道。
“噢,这个嘛,是我以前的朋友。我们以前常常聊天,所以有时候我会自言自语地跟他讲话,而且我一想就知道他会怎么答。”
“我的情况不一样。我心里一直住着两个我。”
琥珀把锉刀收到工具袋里。他感觉得到她收锉刀的动作,也感觉得到她为了要寻找另一件工具而换了姿势。“我现在要用砂纸了。你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
她犹如谈话从未中断似地接口道:“即使你心里有两个你,我也两个都喜欢。现在不要动喔。”砂纸来回地在他胸前磨了起来,摩擦一多,他胸口就热了起来。派拉冈听到琥珀这番话,不禁露出笑容,因为她的话很真诚——虽说她自己可能没意识到这点。
“琥珀,你打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物吗?”派拉冈好奇地问道。
砂纸摩擦的动作停了下来。琥珀以防备的语气答道:“倒没有,只是我一直在探究自己是什么样的人。”接着她以正常的声音说道:“问这个问题好奇怪。”
“你这个人本来就很奇怪啊。”派拉冈咧嘴开着玩笑。
琥珀再度以砂纸慢慢地在他胸前摩擦起来。“你真是一艘怪船。”她轻声说道。
“我也不是打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物。”派拉冈坦承道,“不过现在我知道了,这一来事情就容易多了。”
琥珀搁下砂纸,派拉冈听到她在工具袋里翻找,工具相撞发出金石之声。“我一点都不懂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但是听到你这样说,我就为你感到高兴。”她又岔开话题了,“这是籽种榨出来的油,这油若是用在寻常的木料上,会使木头纤维膨胀,这一来小刮痕就不见了。不过在巫木上涂这种油会有什么结果,我实在不确定。我们先涂一点试试好不好?”
“好啊。”
“等一下。”琥珀往后仰,靠在派拉冈的手臂上,并以双腿顶住他的肚子。琥珀身上系着安全绳,不过派拉冈知道那是做做样子,其实琥珀是信得过他的。“艾希雅?”琥珀对着甲板上叫道,“你有没有给巫木上过油以便保养巫木?”
派拉冈感觉到艾希雅站了起来。在这之前,她一直俯趴在地,手边不晓得在画什么。此时她走到船栏边,探身出来。“当然有啦,不过我倒从没在涂了颜料的巫木上上油。”
“不过追究起来,他也不是真的上了颜料,那个颜色其实是……是本来就在的,透过木料散发出来的颜色。”
“果真如此,那为什么他脸上被凿去的地方显得灰扑扑的?”
“这我就不知道了。派拉冈,你晓得原因吗?”
“因为这本来就是这样。”派拉冈应道。真是奇怪,他想要跟她们谈谈他的内心,但她们却听不下去,这也就算了,却还要一股脑地追究跟她们不相干的事情。派拉冈再试一次说:“艾希雅,我心里有两个我。”
“你就上油吧,应该是不碍事的。上油之后,巫木要不就是吸收进去,木料膨胀起来,不然就是油吃不进去,留在表面上,那我们就用布把油擦掉。”
“要是留下污渍怎么办?”
“应该不至于,你先用一点点试试看。”
“大运家族造出来的我只是我的一部分而已!”派拉冈突然冲口而出,“在大运家族造就我之前还有另外一个我,而且这两个我一样大,所以我用不着变成大运家族的人所塑造出来的人物,我可以变成大运家族塑造我之前的那个人物。”
此语一出,艾希雅与琥珀都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坐在派拉冈手里的琥珀一动也不动,然后她伸出戴着手套的手,捧住派拉冈的左右脸颊,使他吓了一跳。“派拉冈,”琥珀轻声说道,“世间最珍贵的事就是你可以决定自己要变成什么样的人。其实你用不着变成大运家族塑造你之前的那个人,你并不是只能这样做而已。你可以选择。我们会变成什么样的人,都是出于自己的选择。”琥珀的手拂过了他的颧骨,滑到他的胡子起始处时,还嬉闹地拉了他的胡子一把。她的行为像在提醒他,他的性格里有很大一部分是“人”这种东西。然而刚才琥珀不是也说了吗,他并不一定得循迹回到过去,他是可以选择的。
“既然如此,那么即使你们期望我变成某种人物,我也用不着顺你们的意。”派拉冈提醒她们两人。接着他的双手收拢,几乎把琥珀包起来。这琥珀,好个轻盈的玩具啊。所谓的人,其实不过是装了水的皮囊罢了。人类要是真的了解到自己有多么脆弱,也就不至于如此妄尊自大了。他伸出只一手,满不在乎地抓住她的安全绳。
“我现在想要自己静一静了。”他对琥珀说道,“有些事情我得自己好好想一想。”他将琥珀高举过头,并感觉到他手里的琥珀变得很僵硬。他脸上漾出一抹笑容,因为他突然意识到,他大可以反手把琥珀丢进水里。现在她可知道他有什么心得了吧?“选择很多,所以我要好好考虑一下。”他一边对琥珀说一边将她捧到他的头后,护着她,直到她抓紧了缆索、安全无虞之后才松手。艾希雅人在绳索边,她抓住琥珀,把她拉到甲板上。他听到艾希雅低声问道:“你还好吧?”
“我很好。”琥珀柔声道,“好得很。而且据我看来,往后派拉冈一定也会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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