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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珀在生理学课迟到,所以得挑一个后面的座位坐,因此我整段时间都只能乖乖研读神经系统,努力保持清醒。钟声一响,我立刻从椅子上起身站到她椅子旁边。

  「这么急着想去体育馆啊?」她边问边收着书包。

  「我有问题。」我若无其事地问。「妳爸是警察吗?」

  「啊?」安珀挑起草莓色的眉毛。「噢,对啊。是警探。」她把包包提到肩上,我们开始聊起这个话题。「为什么问?」

  「我今天早上在新闻里看到他。」

  「很悲伤吧?」她说,「我今天早上就没看到我爸。」

  嗯,出师不利。「他老是在工作?」

  安珀叹了口气。「在案子少的时候就老是在工作了。菲利普的案子简直快搞死他。」她几乎要露出微笑。「我妈超讨厌我在日常对话里用一些像是搞死之类的字眼。她觉得我会变得对死亡没有感觉。我不想告诉她一切都太迟了。」

  「我爷爷也算是某种警探。」唔,虽说是私家的,而且大多是台面下的作业,但也差不多。

  她的眼睛亮起。「真的吗?」

  「真的。我从小就在那种环境底下长大,多少让人变得有点麻木。」安珀微笑,我决定出击。「关于那个人──就是菲利普先生──身上发生的事,他们有任何头绪吗?」

  安珀摇摇头,把门推开。「爸不肯在我面前讲这些。」她瞇着眼睛看着近午的光线。「但我们家的墙壁很薄,就我听到他所说的,没有一件事情合理。据说屋子里其中一个房间乱七八糟,但房子剩下的其他地方一尘不染,没有任何东西不见。」

  「除了菲利普先生之外。」

  「没有错。」她踢着小径上松脱的鹅卵石。「但没人知道为什么。他很明显是附近最好的人之一,而且他都退休了。」

  「是法官,对吧?他们会觉得是某个可能对判决或其他事情不爽的人吗?」

  「那为什么不杀了他呢?」安珀推开体育馆的门。「我知道这样很冷血,但如果是仇杀,通常就会有尸体。可是没有尸体,什么都没有。他就这样消失。所以我的疑问是:谁要大费周章地让某人消失、留下那样一团混乱?为什么不把情况弄得像是他自己离开就好?」

  她说得有理。她说得非常有理。

  「妳真的很擅长这个。」我跟着她走进更衣室。

  她抿嘴微笑。「多年看犯罪剧和偷听的经验。」

  「妳们两个在聊什么?」莎菲亚问,把包包放在长椅上。

  我迟疑了一下,但出乎我的意料,安珀只是漠不关心地耸了耸肩。「大部分是聊动脉和静脉。」

  小莎皱起鼻子。「恶!」她按下置物柜密码,开始换衣服,但安珀笑了一下继续说,「妳知道静脉就在妳皮肤底下四处流窜吗?」

  「别说了。」小莎的脸色一阵苍白。

  「还有,妳知不知道──」安珀继续说。

  「安珀,别说了。」小莎边说边把运动服穿起来。

  「──还有肱动脉。」她说,戳戳小莎的手臂以示强调。「是血液被打入心脏后最先流经的地方,所以,如果割开它,妳应该可以想象身体将会流失五公升的血吧?心脏会直接把血液打出来喷到地板上──」

  「恶毙了!恶毙了!别说了!」小莎大叫,把置物柜一甩关上,匆匆冲向体育馆的门。

  安珀在小莎冲出去后回望着我。「她觉得很恶。」她愉悦地说。

  「看得出来。」若说这没有让我心情好点,就是撒谎了。「嘿,如果他们找到什么线索,妳会让我知道吗?」

  她有点不太情愿地点点头。「为什么对这起案子这么有兴趣?」

  我闪过一个微笑。「不是只有妳从小看着犯罪节目长大。」

  安珀回我一笑,而我则在心里提醒自己要花点时间看电视。

  ※※※

  我体内有一股紧绷的能量。我想要跑,想一直狂奔到这些感觉烟消云散为止,但却又害怕会引发另一次隧道视野的症状,所以我把体育课的前半段时间拿来走跑道,藉此清空脑袋。安珀和盖文在教室另一边的垫子上「伸展」,试着要把杂志藏在他们之间的地上;莎菲亚在击剑,即便令人不爽,但其实她打得很不错;凯许跟其他几个男生在用重量训练器;而韦斯利在……我旁边。片刻之前,我还是自己一个人,不久后,他就漫不经心地走到我身边。我数着我们两人究竟这样默然无语地走了几步──一共十一步──韦斯利才觉得必须打破沉默。

  「妳知不知道,」他装出一个口音,我觉得那应该是凯许的。「老鹰,也就是海德高中的吉祥物,最为人所知的特色就是表现出令人眼花撩乱的空中特技、让未来的配偶印象深刻?」

  我实在忍不住笑出来。小卫微笑,然后又回到他自己的声音。「妳在想什么?」

  「犯罪现场。」我心不在焉地说。

  「我得承认,妳永远都不会说出无聊的答案。可以再讲详细一点吗?」

  我摇摇头。

  「毕雪!艾尔斯!」体育老师在靠近格斗平台那里大喊。「过来让这些白痴看看到底该怎么对打。」

  韦斯利用他的肩膀撞了一下我的,贝斯声如波浪般穿越两层薄薄的布料,我们走向垫子那边着装。我转转手腕,测试了一下。

  「你真的有辆法拉利吗?」我在绑紧手套时发问。

  他给了我一个畏缩的笑容。「毕雪小姐,容我向您报告。」他把头盔戴上。「我没有车。」

  我们走到平台中间。

  「不可思议。」我说,然后哨音响起。

  小卫击出一拳,我闪开,抓住他的手腕。

  「太费油。」他在我一转身将他从肩上摔出去之前说道。他没有多做抵抗,反而顺着转势双脚落地,朝我的方向踢出一脚,我往后一躲。我们两人周旋了好一会儿。

  「所以你是住在走路可到的距离?」我又刺出一拳,这次他接住了。奇妙的是,他握住我受伤手腕的力度十分温和,然后把我的身体一转,变成紧贴着他,一只手臂悄悄绕上我的肩膀。

  「我用夹缝界。」他在我耳边说,「最快的交通工具,妳记得吧?」在我还来不及试图再把他摔出去之前,他把我往前一推。

  我转过身面向他,出其不意击中他腹部──没受伤的那侧。

  「只有在海德高中是你领域的状况下才能这么做。」我说,挡下连续刺出的两拳。

  「这里的确是。」他很明显试着要专注在比赛上。

  我对自己微笑。那表示他住在附近,而附近的房子都是豪宅,巨大的房产盖在围绕校园的土地上。我试着想象他身处于许多豪宅都会有的石造露台,派对的工作人员拿着放香槟的托盘四处走动。在我忙着想象这些时,韦斯利一个假动作要击拳,实际上却扫倒我的腿。我狠狠倒下。

  哨音响起,这次当韦斯利要扶我起来时,我接受了。

  「就是这样。」体育老师把我们赶下垫子。「如果少一点聊天会更好,但大概就是这样。」

  我把头盔脱下来丢到器材架,韦斯利的头发因为流汗看起来有点滑溜,但我还在想象他身边有名男管家,也许还有个烟斗,在葛拉罕家的游艇上的画面。

  「妳在儍笑什么?」他问。

  「你真正的名字是什么?」这问题就这么脱口而出。在我问完与小卫回答的片刻间,我从他脸上看见另一个他。这个版本的他较为黯淡、未经修饰,也更赤裸。但这个感觉随即消失,被他一向的轻松自在所取代。

  「妳已经知道我的名字了。」他僵硬地说。

  「凯许说韦斯利是你的中间名,不是教名(译注:英美人士名字多由三部分组成:教名加中间名及姓氏。教名为受洗时取的名字,较常使用。中间名则省去不写。)。」

  「唔,妳跟凯许真是狼狈为奸。」他的声音里有种紧绷。说到藏起不自在,他可是出类拔萃,所以在他流露出些许不自在时,我忍不住思考他是否希望我会注意到。他大步走过体育馆,我跟上。

  「顺带一提,」他头也不回地说,「那依旧是真的。」

  「什么?」

  「我的名字。那不是我的教名,不代表就不是真的。」

  「好啦。」我努力想跟上。「是真的。但我只是想知道你的全名。」

  「为什么?」他反问。

  「因为有时候我觉得自己不完全认识你。」我边说边抓住他的衣袖,要他停下来。他的眼神明亮,映出斑驳的棕色、绿色和金色。「这里的其他女生也许觉得你的神秘氛围很迷人,但我很清楚你想做什么。让大家看到不同的几个部分,而把完整的自己当秘密。我觉得……」我没把话说完。我觉得,如果你要对任何人诚实,那个人就是我。我想这么说,但硬是压下这些话。

  韦斯利稍微瞇眼打量着我。「麦肯琪.毕雪,妳竟然敢跟我谈秘密啊。」但这些话是以半开玩笑的方式说出来的。他转身面对我,坚定地把手放在我肩膀上,令我吃了一惊。我的脑袋充满他的噪音所带来的一团旋律。

  「妳想知道我的全名?」他温柔地问。我点点头。他将自己的前额抵在我的额头上,对着两人嘴唇间的细小的空隙说,「在猎手被分派为搭档时。」他的声音从容且低沉,越过了他的噪音。「会有一场仪式。在那个时刻,他们会把档案馆的标志刻在皮肤上。三条线。一条由自己刻下,一条由他们的搭档刻下,一条则由档案馆刻下。」他垂下眼神,望进我眼中,这些语句在我们之间不过像是呼吸声。「猎手刻下自己的疤痕、对档案馆和彼此起誓。这个誓言的始与终,都起于他们的名字。」他低声说,「所以说,等我们变成猎手,我就会告诉妳我的名字。」

  随后,钟声便在体育馆里回荡,他笑了一下,抽身离开。「差不多了。」他愉悦地说完朝更衣室走去。「我饿坏了。」

  ※※※

  爷爷不肯谈他的猎手搭档。

  他有一次说,如果我问对问题,他什么都会告诉我。但不知为何,我从来没有问对问题能让他告诉我梅格的事。他甚至不告诉我她的名字,我是后来才知道的。是他过世后、我打包他的东西时才知道。

  它们恰好装满了一个箱子。

  里头有一件皮外套、一个皮夹、几封信──大多是写给爷爷的,还有一封是给派蒂,也就是我的奶奶,她在我出生前就已经离开他。信里面只有三张照片(爷爷从来就不是多愁善感的人)。第一张是他还年轻的时候;他斜靠在一道铁栏杆上,看起来精瘦强壮,而且有一点傲慢。年轻的爷爷和老了的爷爷唯一的不同,就是他脸上皱纹的数量。

  第二张是他和爸、妈、我,还有小班。

  第三张是他和梅格。

  他们站得很近,肩并着肩,但留有一点点距离。爷爷微微向她侧着头,他的袖子放了下来,但她的是卷上去的。即使是在褪色的照片里,我也可以看出档案馆在她前臂刻下的那三条平行疤痕。对比刻在爷爷皮肤上的疤,犹如镜像中的画面。他们两人被疤痕、誓言和秘密羁绊在一起。

  他们两人在照片里都没有笑,但看起来好像下一秒就要笑开,让我觉得他们看起来很相配。不只是因为他们的身体相依的方式,即便两人完全没有碰触到,而是那种心领神会、共享同个空间、感应着彼此的身体在什么地方的感觉,还有他们有如照镜子般相像、快要绽开的笑容。那是我看过爷爷最接近快乐的时刻。在爷爷身为猎手的时光里,我对这个女人所知甚少,而他后来选择离开这份职务。他告诉我,他想要活久一点,直到可以亲自训练我(要是他先过世会怎么样?会有其他人来接手吗?)但看着他──这名陌生、充满活力、更加快乐的祖父──只要一思及他为我放弃了她,我就感到伤痛。

  「你觉得他们有相恋吗?」我问罗兰,把照片拿给他看。

  他皱起眉头,用一只拇指拂过那磨损的边缘。

  「毕雪小姐,爱很简单,猎手则否。」他的眼神骄傲,同时充满悲伤,而我不禁想起,在他的毛衣袖子底下也刻着那些疤痕。三条平行的线。

  「怎么说?」我追问。

  「爱会消失。」他说,「猎手之间的羁绊则不会。虽说其中的确是有爱的成分,而且两人间将是透明的。跟另一个人一同担任猎手,代表你毫无遮掩地让他们读取你──你的希望、渴望、思绪和恐惧。必须完完全全相信对方,不只是愿意把自己的生命放到他们手中,同时也将他们的生命捧在自己掌心。是一个非常沉重的负荷。」他把相片递还给我。「但猎手很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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