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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威尔斯的营区大多都空了,不过仍有足够的部队留下来,看守一个接一个踉跄逃进营区的图书馆人马。无论如何,这代表他们能够进入帐篷躲避冰雨,光是这样就已经算是奢华的待遇。杰斯倒在铺了防潮布的地面上,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有多冷。他的手指头几乎变成了蓝色,整个人颤抖不停,全身上下的衣服都湿透了,外层结的薄冰喀啦作响。

  摩根被推到他身边,其中一名威尔斯士兵端着热腾腾的咖啡来到他们这里,杰斯一口饮尽,快得几乎连舌头都没感觉到烫。咖啡让杰斯慢慢稳定了下来。喝到第二杯的时候,他开始能够注意到身边的人……比方说,仍在疯狂颤抖的摩根。「可以给我们一条毯子吗?」杰斯问发放咖啡的人,「她整个人都要冻僵了。」

  「在我看来你也差不多,」那男子说:「毯子要到了。」他的亲切来的那么突然、那么直接,杰斯瞬间有点无法适应,只能再多喝几口咖啡,掩饰自己的感激之情。

  摩根举起咖啡杯时,颤抖到洒了好一些出来,杰斯伸手稳住她的手,但这么做是大错特错。只见摩根整个人一缩,热烫的咖啡就这样洒在两人身上。

  「对不起,」杰斯说道,「我只是想帮妳。」

  「我可以照顾我自己,」她说道,然后又试了一次。这次她喝下了一大口咖啡,只洒了一点点出来,「谢谢你。」

  「谢什么?」他心想,自己不但没有在任何情况下当过英雄,甚至连比别人勇敢都称不上。他只是太绝望,好想要离开。

  她别开视线,耸耸肩。不知怎地,这个动作让杰斯想起她在村子里扑进他怀里的情景,那时的她刚意识到自己有多孤单。「应该是谢谢你还活得好好的吧。」

  杰斯不知道要怎么回答,所以他静默不语。

  威尔斯士兵抱着一大堆毛毯回到杰斯他们身边,他伸手想拿毯子时,突然感到一阵无以名状的疼痛。奇怪……杰斯直到此时才感觉到……他看着其他人的伤口:达利欧手臂上被砍了一刀、葛莲手腕上有伤、卡莉拉臂上有个弹孔,不过她算走运,子弹没打到骨头,只留下了不严重的肌肉撕裂伤。

  杰斯突然觉得自己身侧一阵痛,他转身低头看,却突然有一股怪异的晕眩袭来……他身上有个口子,他竟然一直都没感觉到!从那伤口看来,简直像是有人想将他一刀刺穿。伤口非常地痛。

  血从伤口流出来,扩散得很快。

  「杰斯!」摩根伸手拍着杰斯的脸颊,他才发现自己已经倒地。「杰斯,醒醒——来人啊!他在流血!」

  「我没事……」杰斯喃喃说道,但他知道自己不是没事。他觉得脑袋无比沉重,只想好好睡一觉……他想闭上双眼。随着体温慢慢回升,血流的速度也越来越快,疼痛就这么跟着血液流走了。

  现在他完全躺平在地,但完全记不得哪时候变成这个姿势,好几张脸围在他身边。他们的模样好奇怪……汤玛士看起来特别怪,比例全走了样。杰斯觉得想笑,但他没有办法。沃夫也在他身边,一边大声喊叫一些听起来根本不合理的命令。好像是跟军医有关的吧……有人需要军医。

  杰斯眨眨眼,黑夜便降临。周围的灯光很暗,暖气机正散发热气。他躺在一张营区的床上,被成堆的毯子包裹。他笨拙地想移动身子,突如其来的疼痛却让他动弹不得。杰斯费尽千辛万苦才把左手从毯子底下举起来,却发现在毯子的包裹底下他几乎什么都没穿。白色的绷带紧紧地包裹着他的腰部,一路延伸到肋骨。「噢,」他说道,「对吼,我想起来了。」

  他倒回枕头上,听见不远处传来骚动——是汤玛士。他坐起身,靠向杰斯,「不要动,」他的这位好友对他说:「有人刺伤了你,沃夫说你之所以能活下来全是因为天气太寒冷。」

  「我知道,」杰斯说道,不过他仍有一股怪异的脱节感,「他们对我用药了吧?」

  「达利欧超嫉妒的。他只拿到绷带,你还有麻醉药咧。」

  「我完全没有赢了的感觉,」杰斯说道,「其他人都还好吗?」

  「你是所有人中状况最糟的一个,」汤玛士脸色一沉,「——活着的人之中状况最糟。你有看到波提洛吧?」

  「我记得。」杰斯认为自己这辈子永远都不会忘记……这所有的一切。不只波提洛的死,还有大家冲向闸门的情景、他怀里那个不得不放弃的婴孩。「有听到我表哥的消息吗?」

  「什么也没。城里还在打,没多少人撑下来。达利欧认为威尔斯不久后就会宣布战胜,留剩下的人一条活路。毕竟他们已经清楚地将想表达的意思传达给英格兰国王了。他们本来是要把人全杀光的。」

  葛莲就在不远处,现在也站了起来。「不要一副英格兰人的双手就多干净一样,」她说道,「这一切始于格林多起义的大屠杀。男女老少……死了几万人。」

  「所以互相残杀就是——」

  「够了,」杰斯虚弱地说:「这战争的原因为何、是谁发起、或已经进行多久……都不重要,我们是图书馆的人,出身哪个国家就不要再提了,你们忘了吗?我们是中立的。沃夫人呢?」

  「去跟威尔斯将军碰面了。」

  「摩根呢?」

  「我在这里。」杰斯转过头,看见摩根就坐在不远处的床上。「你吓死我们了。你到底在想什么?竟然没跟任何人说你被刺了?」

  「我不知道我被刺,」杰斯说道,「当下没有觉得痛。」

  她摇摇头,抬起头盯着他们上方被风吹得波动不已的阴暗帐篷顶。他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只见到一点像是愤怒的神色。

  「我叫她去休息,」汤玛士说道,「我跟她说别管你的时候呢……被她揍了。」

  「我只是想看看他状况如何,你挡到我了,」摩根说道,「而且你块头太大,我没法绕路。」

  「倒也合情合理。」杰斯说。他想笑,但知道笑会让他很痛,好在那股冲动很快就消失了。「所以说,我们撑过来了。」

  汤玛士拍了拍杰斯的肩膀,手劲有点太过。「回去睡吧,英格兰人。沃夫说我们可以在出发前休息一下。他想要先确保你能够安全度过这趟旅程。」

  噢我的天,杰斯没有想太多,但沃夫说的没错。他们眼前还有一段漫长又不会太舒服的烂路车程,然后才会抵达艾尔斯伯里,接着他还得再次面对传动室给他的阴影……杰斯实在不知道在大家都带着伤的状况下要怎么撑得过那过程,而且他们都还记得发生在泉和吉翁身上的事。

  「那些书呢?」杰斯问道,「我们有把书都带出来了吗?」

  现在连卡莉拉也坐起身了。只见她一边爬起来,一边痛得皱眉,但她仍挥手拒绝了达利欧的协助。「大多数书本都撑过来了,不过达利欧好像把血流到他背包里那本书上了。」

  「那不是我的血。」

  「那我这样说好了:达利欧的书沾到血了。」

  「这还差不多,我才不想要让妳误会我粗心大意。我跟这位老兄可不一样,傻傻地被人刺破了肝脏呢。」达利欧讲话的态度没有他说出口的句子凶狠,杰斯稍微抬起头看着他。在微弱的光线中,实在很难看清那男孩的神情,但杰斯见到达利欧的头微微一低。就达利欧而言已经等同是向他敬礼了。「别忘记啊,流失一品脱的血可以算意外,流失两品脱就是你疏忽了。」

  杰斯伸出右手——虽然很痛,但他还是把手举了起来。过了一会儿,达利欧便下床走来,握住那只手。「我们不是朋友喔,」杰斯说道,「感谢老天。」

  「你都不知道我松了多大一口气。」达利欧走回他的卧铺——事实上应该说是拖着腿回去的。他的状况也不太好,大家都一样。

  汤玛士看达利欧痛苦地跛着脚,心里一定也是在想一样的事,「他们会怎么跟我们家人说这消息?」

  「都无所谓了,」卡莉拉说道,一边把毯子裹得紧一点,「在这之后,我父亲绝对不会让我继续下去。」

  「沃夫不会告诉他的。图书馆本来就不是特别在意诚信。」杰斯说道。

  「你被刀刺过以后变得这么愤世嫉俗啊,」她说道,「你以前可是个乐观主义者呢!」

  「少在那边胡说,」杰斯说道。他快要没办法睁开眼皮了,但其实他心里也很希望能够再次入睡,把这分痛楚睡过去。

  过没多久,虽然那恶狠狠的痛楚仍不断从身侧传来,药物的效力仍让他沉沉睡去,就像一根坠入黑暗深渊的羽毛。

  接下来杰斯又百般聊赖地躺了两天,只有一个威尔斯军医会过来对他又戳又挖三、四次,还一副一点都不同情他的模样。他向医疗站索取了一本临时的日记本。杰斯第一次真心怀念自己那本老日记,他想念那熟悉的触感和气味,还有书页的厚度和质感。这本新的日记本感觉品质不太好,但是杰斯仍把牛津发生的一切疯狂与哀痛全都写在上头。

  杰斯觉得文字根本不足以形容,但他仍尽力地写下一切。

  其他人则一个接一个地获准能够自由行动,除了杰斯以外。

  外头的新鲜事全都公布在公报上,再透过朋友轮流带给杰斯——最主要是汤玛士,其余还有卡莉拉、达利欧、摩根,甚至葛莲也包含在内。(杰斯不确定自己是哪时候开始把葛莲当朋友的……也许是从他们失去波提洛的那一刻起吧。那时他突然意识到,他们之间那些不合与纠纷是多么无意义。)

  根据汤玛士的形容,牛津城已经几乎全毁,死亡人数不断飙高。威尔斯一度宣布进入全面停战,在沃夫等人离开、攻击开始后,他们给幸存者整整一天的时间以难民身分逃脱。在那之后,他们就不再手下留情了。

  他们无从得知摩根的父亲是否加入幸存者的行列。

  汤玛士没有仔细描述牛津现在的模样给杰斯,杰斯则很高兴自己不必知道那景象。他不愿意去想,任何环节都不想知道。杰斯现在只要一闭上双眼就会看见那个把婴儿塞进他怀里的女子面孔。这一切对杰斯来说都太不合理,而尝试在心里将过程合理化,只是让他觉得更糟。

  他向人问起费德克,但他表哥也是音讯全无。牛津城里的死亡人数过多,那就代表如果费德克没有成功逃脱,几乎可以断定不可能有办法找出他的遗体。威尔斯军队预计把尸体全都丢进巨大墓穴、埋起来了事。杰斯若希望能听到费德克的消息,唯一的可能就是他这罪犯成功逃出生天。

  虽然摩根获准自由行动,但她总是留在帐篷内。杰斯不知道沃夫是不是要她留下来照看他。除了出去领吃的和去上厕所外,她就是坐在卧铺上,沉浸于阅读中——那是一本原版书籍,八成是他们拯救出来的书本之一。杰斯觉得焦躁不安又极为挫败。看她翻书的速度如此之快,他只能感到羡慕,然后在手上的日记记录下更多细节。杰斯的双手动作仍十分僵硬,感觉也怪怪的。他也不喜欢他们给他的笔。那笔在纸面上走得太慢了。

  这一切都让他变得更加不悦。「妳不需要留在这里,」他说:「妳不用一直守着我,我保证不会逃脱。」

  「你保证吗?」她边翻页边说:「我不确定是不是可以信得过你。毕竟你不是个懂得自己能力极限的人。我可是曾经看过你一次替一大堆书上标签、全部送走,结果搞到自己几乎失去意识。」

  「我已经好多了。」

  「这就是问题所在:你以为自己好多了。就是因为这样,我才觉得你傻。」

  「所以是沃夫派妳来看着我的吗?」

  「我可没这么说。」她冷静地翻到下一页,「你有需要什么东西吗?」

  「我需要起身出去外头一下,去看看别的风景。」

  「看我那还在燃烧的家乡吗?还是看我邻居的尸体呢?这风景对你来说够特别吗?」她收起双腿,膝盖顶着胸口,「你还是闭嘴好了。」

  老天,我怎么这么蠢,杰斯心想。他不知道要怎么为自己的迟钝和不体贴道歉,「妳在读什么?」因此,他开口询问。

  摩根什么都没说,过了一会儿,她把书递给杰斯。《幸运岛探索记》,这是很久以前一位牛津修道士写的。杰斯曾经看过这本书的另一本手抄版,就在离家前的最后一晚,杰斯读的就是这本书。

  「我不回亚历山大了,」摩根说道,「沃夫说,秘法部部长已经知道真相,她下令要我立即回去报到。我得开始逃亡了,也许去伦敦吧,我在那里可以隐姓埋名。」

  「去找我父亲,卡伦‧布莱威尔,」杰斯说道,「告诉他我要他帮妳。」

  「他不会——」

  「出卖妳吗?他不会去找图书馆。」杰斯把书还给摩根,两人手指轻轻相触。其实也没有碰到多久,但她没有立刻抽手。这就代表了一些不一样的意义。

  她想要用含着晶亮泪水的双眼和灿烂微笑,把她的感受传达给杰斯。

  沃夫走进帐篷,摩根本来想要说出口的话立刻没了声音。沃夫的眼神扫过杰斯,再望向摩根,最后回到杰斯身上。「我们早上出发,」他说道,「威尔斯军队虽然依照协议行事,但是他们对此不太高兴,要我们快点上路。你康复的程度还不够,但我们得在他们的耐心完全消磨殆尽之前离开。我们这次会往伦敦走。」沃夫的眼神从杰斯转到摩根身上,「他们会派快车来接我们。」

  亚历山大快车是一班特殊列车,用的是图书馆才有的科技,快得跟闪电一样,并且是跑在只有这班快车才能跑的轨道上。杰斯想起来了,这班快车是保留给最资深的图书馆官员搭乘,只可用于外交事宜,档案长也有使用权。杰斯从没看过这班快车,认识的人中也没有谁见过。

  这班快车从伦敦出发后,一直到亚历山大都不会停。到时,摩根就没机会逃脱了。

  「你可以让我在前往伦敦的路上离开,」摩根说道。

  「不行,」沃夫说,「我不能冒险这么做,抱歉。」

  「既然你最后还是要把她送回去,」杰斯问道,「一开始为什么要帮助她?」

  「我跟你说过了,布莱威尔,我会保守秘密,但是如果要我冒我自己的生命危险,我就做不到。我不会再做这种事了。」

  杰斯坐起身,双腿一甩下床。他觉得既虚弱又燥热,但现在止痛的麻药退去,感觉已经比没退时好很多。伤口没有痛得太厉害,但他站起来用到了腹部肌肉,那痛感瞬间升级并扩散。他咬牙忍住,双腿感觉巍颤颤。

  「你现在是要去哪儿?」沃夫问杰斯。

  「我受够了一直用尿壶。我要去厕所。」

  「威尔斯的住宿环境就是战场上该有的模样,我认为你就算去了厕所也不会比现在好多少。」沃夫看着他,但没有出手相助。杰斯靠着一根帐篷的支柱一会儿,然后抓起其他人留给他的干净素色上衣套上——这动作也让他十分疼痛。杰斯不得不再停下来喘口气。这一停可停了好久时间。

  「你靠自己是不可能去得了的,」摩根说道,站起身子,「我跟你去。」

  「去厕所后就立刻回来,」沃夫说道,「只要多绕去别的地方,警报就会响,到时会怎么样,你们自己清楚。」

  「你会来找我,」摩根说道,「我很清楚。」

  杰斯听着他们的对话,完全无法理解。但他还来不及提问,沃夫已经大步走出了帐篷。离开前,他又回头凝视了摩根一眼。

  摩根耸耸肩。「我试着逃跑过一次,」她说道,「在你还没从麻药醒来的时候。我一直到走出营区才被威尔斯士兵抓回来,如果当时汤玛士没有出手相助……我的下场恐怕不会太好。而这次逃脱呢,产生了这个『后果』。」

  「后果?」

  「威尔斯将军下令,要沃夫把我交出去受惩罚,或是放弃图书馆的中立身分。沃夫最后妥协了。」她举起手腕,原本戴着临时图书馆手环的位置,现在戴的是一个杰斯认得的装置:两个金色线圈,中间有图书馆符号。这东西通常是用来固定两边手腕,但沃夫把两个圈圈都套在摩根的单边手腕上。

  那东西虽然看起来像珠宝首饰,但可不是珠宝,而是一个追踪器,是杰斯在亚历山大那次用来追踪桑堤的装置。

  「现在我在哪儿他都知道,」摩根说道,「而且他也会知道我是不是想跑,这都是为了我的『安全』着想。」摩根走到杰斯身边,紧紧抓住他的左手臂。「靠在我身上,」她说道,「小心脚步。外头状况很糟。」

  的确很糟。雨已经停了,可是天空看来仍又厚又重,一片铁灰。威尔斯军队在厚厚泥地上安置大板子当地板,但是就连这些板子都会滑来滑去,一点都不稳,而且宽度也不够让杰斯和摩根并肩走过。杰斯专心地想把脚步踏好,一次一步,等到他终于抵达厕所帐棚,全身上下都因为这一路的努力而颤抖。

  他放开她。这时她的手环开始发出声响,音量虽低,但持续不断。这是警告声。摩根已经太接近她能行动的范围了。「我可以自己去,」杰斯说道,但他才刚想尝试,立刻整个人东倒西歪。

  她叹口气,伸手抓住往旁边倒去的杰斯,把他拉正。摩根摇摇头,「伦敦人都这么固执吗?」

  「我是很讲理的——相对来说吧。」

  「要是我在伦敦,一定会非常怡然自得。」摩根拉开厕所门,被臭味熏得发出作呕的声音。「这里还真是跟之前一样讨人喜欢。」

  「我真的可以自己来,」杰斯对她说道,「妳走吧。」

  「如果你掉进茅坑,错就会算到我头上,」摩根说道,「至少让我扶你坐上去。」

  「不行。」他盯着她,直到摩根放开他的手臂,耸耸肩。「走,去外面等。」

  她走出了帐篷,但杰斯立刻开始担心自己到底是不是真有办法上厕所。他虽然已经觉得好多了,但光是走这一段路也耗尽了他的气力。挺住,他对自己说。杰斯彷佛可以听见父亲的声音在脑海中回荡。自己好好努力,不要让别人帮你做你自己该做的事,这是唯一能让一个人变强大的方式。

  就这样,杰斯终究是顺利完成这过程。虽然不是什么愉悦的过程,也不是最不痛苦的经历,但连续好几天都处于自己一人就什么事都做不了的状态,能够再次拾回对身体的控制权,让他打从心里觉得舒爽。杰斯走到厕所门边,还以为会见到摩根站在外头。

  可是她不在那里。

  营区是个很忙碌的地方,穿着制服的威尔斯士兵穿梭在各帐棚之间、装甲车在泥地上来来回回,但摩根不可能在这片混乱中消失身影,她身上穿的是图书馆代表色:金色上衣和金色裤子,还有一双厚重的黑靴。在威尔斯士兵的那些颜色之中,她必定会非常显眼。

  看守她可不是我的责任,杰斯对自己说。而且她身上有追踪器。如果她想再次脱逃,没有他帮忙他们也找得到。

  这个论证相当可靠,不过杰斯仍叹了口气,苦苦挣扎,拖着脚步四处寻找她的踪影。

  摩根没走远。杰斯转过厕所帐篷的角落,就看见她站在那里看着远方。

  「我只能走到这么远。」摩根告诉杰斯。

  「妳在做什么?」

  见她没有答话,杰斯便顺着她的视线看去。首先映入眼帘的景象就是那散发阴郁氛围却又冒着烟的亮点。原本,那是牛津城的位置。城墙已经倒了,成了一堆碎石遗骸,火舌仍高高往天空飞窜。现在听不见尖叫,只剩破坏殆尽后的死寂。

  另一个吸引杰斯目光的,是城墙外的大批威尔斯士兵。他们忙着把东西装上车。杰斯没有说话,摩根也一样。两人就这样看着装甲车轰隆隆开过泥地,经过他们身边。

  车上载满了尸体,但不是威尔斯人的。没有一具遗体穿着威尔斯制服,这些都是死去的牛津市民,准备被载去集体掩埋。

  「我不知道我父亲在哪儿,」摩根静静地说:「他到底是死还是活,我永远无法确定。」

  她转过身,开始走回帐篷,杰斯也跟着她的脚步移动。摩根没有为了杰斯减速,杰斯努力想追上,走得气喘吁吁,却不慎脚一滑。当他准备好要栽进烂泥里时,摩根伸手拉住了杰斯。他没开口说话,而她也没有,两人就这样一路走回帐篷。

  「你没说『我很遗憾』。」她说道。

  杰斯抬起头,发现她正直勾勾地盯着他。那双眼中有满满的震惊。她专注的视线如此强烈,一如闪电般锐利。如果她想,搞不好可以瞪得赢沃夫。「什么?」

  「大多数人都会这样说,你知道的,说他们对于我家、我父亲的事感到很遗憾。但你没说,为什么?」

  杰斯轻轻地耸耸肩,这动作让他一阵刺痛。「有什么意义吗?我感到遗憾能让妳觉得好过些吗?」

  「不能,」她说道,眨眨眼忍住泪水,「没有任何事能让我好过些,但是谢谢你这么老实地告诉我你根本不在乎。」

  「我从没说我不在乎。」

  杰斯留她一人在原地消化这句话,径自走进帐篷,重重倒在卧铺上,满身大汗,吁了口气。

  这天之后,摩根就没再跟杰斯说过话。其他同学来扶杰斯去军营的食堂帐篷时,她也全程保持沉默。杰斯在食堂帐篷吃了第一餐固体食物——什么滋味都没有,不过已经比起前两天喝的稀汤好多了。即便食物如此,能再次跟自己的同伴并肩坐在一起,感觉还是很好。大家都十分安静。杰斯知道,打屁说笑的气氛不再,至少现在看来是如此。所有人都在疗伤。他们都还在疗伤。

  卡莉拉和达利欧牵着手。

  沃夫跟桑堤坐在另一张桌边,两人看来正在进行某种深入的讨论,一脸严肃。

  杰斯只觉得自己跟一切异常脱节,就算身在其中,还是一样。也许是迟来的惊吓吧,杰斯心想,若想恢复,有漫漫长路得走。他发现自己看着摩根的时间比看别人更长——摩根,这个已经不再是他们一员的女孩;摩根,这个可能会在出发到伦敦之前就溜走,或是等大家回到亚历山大时被抓进铁之塔的女孩。沃夫现在没打算保护她了。

  我可以找布兰登把她藏起来,让她搭船离开这里。去美国好了。杰斯心想,他弟弟会要他为此付出多少代价呢?但他接着就暗自决定,就算那样也没有关系。

  沃夫突然对桑堤说的话点头表示同意,接着便站起身,走向杰斯等人的桌边。学生的笑声和对话瞬间终止,剩下一片鸦雀无声。

  「我想告诉你们:你们做得很好,每个人都是。」沃夫停了一下,在开口时,他的眼神锁定杰斯,「此外,我也想要把一件事说清楚:你们现在都已经有个粗略的概念,知道这份工作为什么会这么艰难。我们不能从城里带走任何人——不论是小孩、家人都一样,一个都不能带走。我们一旦表现出非中立的态度,就是死路一条。因此,我们不得不把布莱威尔带走的小孩留下。」

  「你理由充足,」杰斯说道,「那又怎么样?」

  「我是为了救大家一命,」沃夫答道,「还有保住图书馆中立的传统。」

  「中立?他们本想在牛津把我们全杀掉!」

  「绝望的人会做出绝望的行为,但你们不能成为那样的人。你们必须表现得更好。」

  「你那时要我把女婴留在泥地里让她淹死,」杰斯说道,「我不会说那叫做表现得更好。就算最后你改变了主意,我也不会忘记这件事。」

  沃夫的视线停在杰斯身上许久,然后便转身走回桑堤的桌边。

  其他人都看着杰斯,各种惊慌。卡莉拉倾身向前,「杰斯……」

  「只剩下我们六人了,」杰斯说道,「六个。沃夫有六个职缺,他现在不会淘汰人了,但如果他还是要淘汰我,我也不在乎。」

  即时内容此为费德克‧布莱威尔与舅舅卡伦‧布莱威尔的私人通信内容,为求保险起见,以家族密码写成,解密后内容如下——

  已经带着所有货物安全离开牛津,虽说我手下的状况恐怕不佳。等我到北边东山再起时,得再招批新人了。我不会再接近那些该死的威尔斯人,所以不用费力想付钱叫我这么做。跟他们这样短兵相接的经验一次就够。我以身上的伤口为誓。

  回到家族生意上吧。我在牛津见到杰斯了。这孩子长得挺好,我不该再叫他孩子了,因为他已经证明了自己是个男子汉,完全不是懦夫。不过,毕竟他是我们家的人吶,所以这也是十分合理。他看起来跟那些图书馆的新朋友处得很融洽,我们只能祈祷他不会被同化得太过头、最后投奔埃及吧。如果他真的这么做,你恐怕就会成了个大笑话!

  说到笑话,那位掌管一切、一脸严厉的学者看来还算是有两下子。他让杰斯拿一本罕见的亚理斯多德《造梦论》(Aristotle's on dreams)跟我做交易。在正常状况下,这本书可是价值连城,但他一秒都没犹豫,马上交给我换取逃脱的机会。

  其他的家族新闻就是:我当爸爸了。我领养了一个牛津带出来的小女孩。小不隆咚的孩子。我知道——不必骂我感情用事,搞不好我只是在为未来做打算啊!多几个孩子跟着做事也好,是吧?

  等我到了约克夏安顿好,会再写信给你,到时再说了。

  永远忠诚的

  费德克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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