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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都城子民蜂拥奋起

  耀眼如千百星芒

  一旦重获自由,我们将述说异象

  一旦日蚀复盈

  我将是太阳手中的尖矛

  ——都城流传的抗议歌曲,作者佚名(可能出自一等贵族三海草)。

  即使在多方威胁之下已经不若以往强大,泰斯凯兰以象征符号全面展现的帝国势力依旧锐不可当。玛熙特在三个层面上有所感受:第一是她自己心中的期盼与欣赏;她的童年有大半都沉浸于对泰斯凯兰这个故事、这个诗人帝国的热爱,在她的幻想花园中,帝国是一头战无不胜、贪食无厌、歌唱不歇的巨兽。第二是来自两个伊斯坎德的回音,这两个版本的伊斯坎德曾经来到帝国、落脚定居,变成能够在此地生活的人;他们能够使用这里的语言,眼中所见、口中所说的一切都只属于泰斯凯兰,莱赛尔成了记忆中亲爱但遥远的家乡。最后,则是来自她怀中那名泰斯凯兰女子的急促呼吸和全身颤抖。她们一起观看着这场为了瓦解叛乱行动而展开的表演。

  表演的开端,是皇帝视野中的都城移动全景影像——画面缓慢地变化,迭上花朵、尖矛、带着向日葵花瓣金黄光泽的帝国纹章,还有帝国的旗帜——不是战旗,而是悬在烈日尖矛皇座后方,承平时期的国旗。画面还配上音乐,不是军乐,而是古老的民谣,有弦乐和低音域的笛声,宛如女性人声。

  「那是什么曲子?」玛熙特问三海草。三海草稍微坐直,一只手臂仍然环在玛熙特腰上。

  「那是——那是九洪水皇帝时代的一首歌,就是在我们突破太阳系之前不久的时期——很古老了。这曲子人人都认得。那是——该死,他们真懂得怎么做宣传,那曲子让我觉得怀旧、害怕又勇敢,我完全知道他们在制造什么效果。」

  全像投影屏幕上的画面转到一座太阳神殿的内部——那神殿比玛熙特藉由全像投影或数据胶片影像所见都更大、更华丽。中央的主殿筑成钟形瓶的形状,顶端敞开,镶上透镜,让明亮的光束洒落中央高台和摆着青铜钵的祭坛。整个空间通透澄净如宝石,切面反射光线,闪烁着半透明的金色和石榴石的红色。音乐逐渐淡出,画面上出现站在祭坛正前方的六方位。他们帮他化的妆真是鬼斧神工:他看起来几乎完全健康,只有突出的颧骨显得憔悴。八循环还是不见人影,但他跟前站着十九手斧,穿着一身夺目的骨白色——那是她在他们离场时穿的同一套白衣,袖口还沾了一道五玛瑙的血迹。为了服务帝国不惜浴血的勋卫。皇帝右边则是他的百分之九十复制体,八解药。他小小的肩膀挺得笔直,脸上和皇帝长着一模一样的高耸颧骨,但他的肌肤健康而稚嫩。

  皇帝、皇储和顾问大臣,权力中心的成员全体俱在。这是一幅安定民心的画面,但以此作为向泰斯凯兰全民公告讯息的开头,不免有些吓人:他们聚集在北宫顶层的太阳神殿,强调了这则讯息的严重性与必要性。

  〈舰队的战舰此刻就在轨道上。〉伊斯坎德对她喃喃低语。也就是说,如果一闪电心有此意,他只要一下令,就能将神殿和皇帝双双轰炸得灰飞烟灭。

  泰斯凯兰全国上下的人民也都知道这一点。

  六方位两手指尖相触,倾身鞠躬,向所有观众行礼。他没有微笑,这个场合严肃到容不下笑容。镜头宛如轻柔的抚触般悬在他嘴巴的位置,等着迎接他的话语。他开口说话时,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突然释放了一股小小的压力,然后才开始理解他的一字一句:我们仰赖艰巨的努力、悉心的文明教化,共同撑起了这个帝国,在必要处修剪,促使花朵在社会的至美之处开放。我的手引导着你们所有人的手—然而,现在是帝国脆弱危殆的时刻,新生的花朵颤抖飘摇,眼看就要解体坠入星光之中,我们所有人都面临危机。有些人心中知道这项危机,有些人透过身体,透过军队的脚步声,透过都城所受的伤害而感觉到,我们自己的手脚,在我们文明的心脏上造成的伤口——

  玛熙特觉得她的心脏跳到了喉咙,躲在舌头后方,她整个人只感觉到脉搏的跳动。她预期中的演讲并不是这样。她预期这会是一个安抚人心的场合,迅速用她录下的影片证实外来威胁的存在,表明泰斯凯兰的空域边界有外星势力集结。她预期的不是这番精心修辞的铺陈和关于革新的讲题;对一位同时遭受军队与官僚体制挑战的皇帝而言,这是一个危险的主题。

  「他在做什么?」她喘着气说。

  「继续看吧,」三海草说。「等一下,我知道他在做什么了,我不希望我料中。」

  「妳不希望——」

  「安静,玛熙特。」

  她安静下来。皇帝继续发言,要求众人冷静反省。黎明来临前,有一个沉静的时刻,我们既能看见远方的威胁,也能看见温暖微光的预兆,他说。十九手斧在他身边,平静中立的表情变了,玛熙特看出那是一种恍然大悟的怖惧——一种放弃——然后又勉强自己恢复不动声色。有什么事不对劲,而十九手斧注意到了。某些事正在发生,但玛熙特并不理解。

  现在,六方位谈起莱赛尔——简短地点出这是一个位于泰斯凯兰空域边界的矿业太空站,一只远方的眼睛,将它所观察到的危险向我们转述。接着,她自己的影像出现在十九手斧、六方位和八解药所在的画面上方:玛熙特‧德兹梅尔,身材高大,额头高、脸颊窄、狭长的鹰勾鼻,看起来就十足像个野蛮人,在一间帝国简报室里解说着即将来临的侵略。她的样子很疲惫,同时也很诚恳。

  〈妳表现得很好,〉伊斯坎德悄声说。〈要是在法庭上,不管哪一方都很难抓到妳的把柄。妳恰好走在双方之间的中在线。〉

  皇帝的脸在她投影出的脸庞后方,她的全像投影动口说话时,皇帝的嘴巴一动也不动,宛如纯靠意志力在指挥她的表演。

  然后整个影像——他们所有人和太阳神殿——都被一幅熟悉的地图取代:绘出泰斯凯兰空域的广大星图。玛熙特上次看到这张地图时,它是用来标示侵略莱赛尔及其周边地区的范围。现在战争范围的标示线淡去了,她一面看着,达哲‧塔拉特给她的坐标位置一面在地图上亮起:受到最大威胁的地点,观测到外星人驾驶武装宇宙飞船出现的地点。同一幅地图上也有反恒星:它们散发片刻的光亮,然后散成一片深暗而危险的红色,宛如血泊。

  玛熙特想起十二杜鹃;直到地图消失,她的思绪还是在他身上。于是,在格外漫长的几秒间,她迷失在回忆和浮想中,因而误解了她在太阳神殿里看见的画面。

  皇帝拿着一把出鞘的利刃,某种暗色闪亮金属所铸成的刀,最锋利处呈现半透明的灰色。他已褪下罩袍,任它堆在脚踝,透过他身上轻薄的衣裤,每根骨头的轮廓都清晰可见,削瘦的病体在摄影机前展露无遗。八解药用手掌的侧边按在嘴上,做出孩童表示忧惧的动作——十九手斧则说了某些话,玛熙特只听到句尾片段:陛下,我——不要——

  六方位说:泰斯凯兰需要一只坚强稳定的手——受到繁星祝福的手,有备而来的巧舌,能够紧握阳光的拳头。自我知晓何谓效忠,我便效忠于你们,如今面对我们即将遭遇的危机,我将为这座神殿、为这场将至的战争献身。

  「他真的要这么做了,」三海草说。在玛熙特身边的沙发上,她的声音听起来太真实、太响亮、太靠近。「好几个世纪以来——不曾有皇帝如此——」

  我指定勋卫十九手斧为我的继承人,以及这场保卫战争的执行人,六方位说。她并将担任我的基因之子八解药的摄政皇,至他成年为止。

  玛熙特心想,我究竟引发了什么事?并且感觉到一阵剧烈、痉挛般的悲伤:来自她自己、来自三海草,也来自伊斯坎德——

  皇帝后退两步,踏上高起的祭坛中央。我以鲜血为我们牺牲,他说。这一幕无可阻挡地播送到每一个省分、帝国空域中每一颗星球上的泰斯凯兰人眼前。一旦重获自由,我会是太阳手中的尖矛。

  她的诗句。

  玛熙特和三海草的诗句,她们写来为自己骗取自由的诗句——人们在街上颂唱的诗句——

  六方位举起刀,阳光在刀锋上粼粼闪烁——然后他持刀的手往下挥。大腿内侧飞快地被划出两道切口,股动脉化为血红的喷泉。好多血。他站在血泊中,又划下另外两刀,从左右手腕划到手肘。

  刀子在太阳神殿的金属地板上铿锵掉落。

  皇帝不久后便死去。

  在后续的静默中,玛熙特发现自己把三海草的手握得太紧,指甲都掐进她手掌里了。整个宇宙里唯一的声响似乎就是她们的呼吸。在她的脑海中,伊斯坎德化为一个胜利但悲伤的空洞,广大而虚无。她别过头不看他。她什么也不看。

  屏幕上是全身染血的十九手斧,衣服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她拿起那把刀。

  泰斯凯兰的皇帝向各位问候,她说。她的脸被血与泪沾湿。那张脸濡湿、阴沉且坚定决绝。保持冷静,秩序是黎明时分绽放的花朵,而黎明即将来临。

  稍后有片刻的安静,接着便一如预期混乱四起;那些身穿灰衣的皇家守卫都忙着搞清楚该做什么、该去哪里、该如何带他们的新皇帝到安全的地方,毕竟空中还有一艘在低轨道上的战舰用武器瞄准都城。玛熙特和三海草静静坐在这一片混乱之中——所有人似乎都不怎么留心她们。她们什么也没做,她们不像是会对任何人造成立即的威胁。

  「他设计了她,」三海草惊叹地说。「她到了那里、站在他身边时才知情。十九手斧陛下,她的芳踪如刀锋的闪光使满室生辉。总之,我想这个安排也刚好适合她。」

  她们的角色莫名地逆转了。玛熙特不可自制地哭了好久,虽然背后的内分泌反应不纯粹是出于她自己,但她的身体决定彻底屈服于哀伤的重担下。伊斯坎德还在——她觉得自己应该再也不会感觉到他消失时那种不对劲的空洞——但两个版本的他都变得像是冰冷荒凉的风景、缺少空气的房间。玛熙特哭个不停,即使在她想说话时,她还是止不住哭泣。

  她用掌根抹了抹鼻子。「当然适合了,」她勉强地说。「她会让朝廷天翻地覆,朝廷也会让她不得安宁,这会是个精采的……故事。十九手斧皇帝陛下,刀锋的闪光。简直就像天造地设。」

  三海草听到这段话似乎感到十分欣慰,玛熙特却完全不这么觉得,她愤怒、破碎而空虚。她不断回想起满地的鲜血,回想起六方位是怎么说出一旦重获自由,我会是太阳手中的尖矛,彷佛那句话是她为了他而写下。

  为了他,而不是为了她自己,也不是为了莱赛尔。

  经过帝国触碰的一切,都将不再洁净无瑕,她心想。她试着想象这句话是出自伊斯坎德之口,但其实并不是。

  过了三十六个小时,叛乱才宣告结束。

  玛熙特透过三海草的情报部新闻频道得知大部分的动态。她躺在大使寓所里曾经属于伊斯坎德的那张床上,一只眼睛上戴着三海草的云钩,彷佛那是一顶永久固定的王冠。起床感觉像是一件既困难又不必要的事。

  玛熙特猜想,一闪电原本指望他手下的军队会乐于屠杀泰斯凯兰的大批游行群众,但事实并不如他预期。但话说回来,他原本预期的对手是六方位——年老体衰,已多年未曾赢得战功,皇位继承的难题又悬宕未定。他没预期到会有一位新皇帝,像最古老的史诗情节般在血祭中受冕登基。十九手斧继位尚不满一天,一闪电便宣称都城已不再需要军力保护,随即召回部队。他还和十九手斧一起登上新闻节目,他屈膝跪下,双手放在她掌中,宣誓效忠。

  再也没有人提起侵略战。

  「我们的太空站得救了。」玛熙特对着天花板说。唯一听她说话的对象,是伊斯坎德设置在天花板的那幅地图,张扬又华丽、从泰斯凯兰视角描绘出莱赛尔空域;她姑且将它的沉默当成嘲弄。

  伊斯坎德本人仅仅发出一句耳语,〈妳表现得比我更好。我们的忆象传承链得到保存的理由了。〉

  玛熙特不理他。太过关注他的时候,她会一阵阵地大哭,泪流不止,直到完全筋疲力竭。这让她感到生气,因为她甚至不是为自己的悲伤而哭。虽然她也还没想清楚自己在悲伤什么。

  那天晚上,她梦见六方位读出她的诗句,说出她的意念。她觉得自己也许就快想清楚了。

  如果她还在家乡、还在莱赛尔太空站,她觉得融合疗程的心理师绝对会视她和伊斯坎德的案例为大显身手的机会。他们肯定会以此为题发表论文。隔天早上,连伊斯坎德也觉得这个念头挺有趣的——他恢复为她神经中微微的闪烁,有了点实际的能量。她起床,吃了拌辣油的面和一块蛋白质营养品,味道几乎和莱赛尔太空站上的一样,或许是用同一种植物做成。消耗了这么一点点力气之后她又累坏了,回头躺下,看着新闻。

  二柠檬和其他反帝国叛乱分子不见踪影。餐厅里不再出现炸弹,抗议也停止了。玛熙特猜想他们应该是再度转入地下,等待时机。她也好奇——就像一个人在想着要抬起巨岩、看看底下长着什么东西,即使根本不可能办到——五廊柱会拿她那具故障的忆象机器去做什么。

  三十翠雀引起的动乱则花了更长一点的时间才尘埃落定——松散的缓和政策开始实行,一系列次要新闻报导指出情报部有新部长接受任命——是个玛熙特没听过的男人——三十翠雀则弄到某个商业方面的顾问职位。

  他没当上十九手斧陛下的勋卫,但也没有被逐出政府。

  这不是玛熙特要负责的问题。

  但和她的希望正好相反,这也是问题的一部分。要她放下一切,相信每个角落的每个人都会各尽其职,实在太困难了。要她相信在这个地方有安全可言,实在太困难了。

  她好奇十九手斧对此又有何观感。她猜大概也跟她一样吧。

  六方位死后第三天,玛熙特收到一片造型美丽的数据微片匣,骨白色——原料来自某种动物——以皇家纹章封缄,邀请她代表她的政府参加国丧与加冕仪式。她决定自己至少也应该重拾职务,好好回信。她还有一整碗的讯息,存在各种不同颜色的数据微片匣内,从朴实的灰色塑料到十九手斧用的真骨和真金,那些信现在已经搁置了三个月又两周。而且——

  ——而且她来这里是为了服务莱赛尔太空站,以及移居泰斯凯兰的太空站民。还有那些刚度过叛乱、见证皇权更迭的新来者,他们需要的可能是申请许可和批准签证。

  她用朴实的灰色微片匣给三海草寄封讯息:妳的备用云钩遗落在这了。还有,我需要人帮忙读信。她并不真的需要——伊斯坎德知道怎么做,所以她也知道。但她们还没有交谈过。自从那次之后。

  过了四个小时,三海草随着一道斜射穿过窗户的日光出现了,她看起来单薄细瘦,太阳穴和眼周皮肤灰白。但她打扮得无懈可击,就像她迎接玛熙特踏出种子艇时一样:制服的每个衣角都平平整整,火焰般的亮橘色沿衣袖往上扩散。她又恢复地位,重回情报部。

  「——嗨。」她说。

  「嗨。」玛熙特说。突然之间,除了三海草在她怀里的触感之外,她什么也想不起来。她怀疑自己的脸一定红透了。「——谢谢妳过来。」

  她们之间的空气感觉好脆弱,三海草在她身边坐下时更是如此。她耸耸肩,显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们对写诗比较拿手;她们对政治比较拿手。该死,她们连亲吻的时候都比较顺利,尽管那只是狂乱地在彼此身上寻找抚慰。玛熙特还想重来,但随即打消念头。当时,她们一起看着一位皇帝的统治走到尽头。现在只有她们两人,还有正在缓慢推移的余波。玛熙特想象不到她们能怎么开始。

  「我差点以为妳要当上情报部长。」玛熙特说。她的语气轻快,轻快得可以当成玩笑。「然后就不会有时间理我了。」

  三海草紧绷的肩膀放松了一点。「其实陛下要升我当情报部次部长,」她说。「但如果妳想,我还是可以当妳的文化联络官。」

  玛熙特想了想——她一面想,一面拉起三海草的手,跟她十指交扣,用自己记得的所有敬称语对她说「谢谢」,听起来既十足诚恳,又无比滑稽。她想象自己跟三海草在这间曾经属于伊斯坎德的寓所里共事,并且设法努力成为——成为什么?烈日尖矛皇座上的十九手斧陛下所需要的某种角色?(这也许是个合适的开始,跟三海草共事的部分也是。)

  〈我努力了二十年才不幸丧命,〉伊斯坎德说。〈妳的时间或许会比我长。〉

  或许。然后她想起三海草说假如妳是我们的一分子,我还是会一样渴望妳,她感觉到那股排山倒海的愤怒又在她心中回荡——即使她留下来,即使她做了伊斯坎德做过的所有事,她终究不会成为泰斯凯兰的一分子,她不会成为那种能够把玩语言与诗歌于股掌间的生物,就像诗赋大赛上的三海草那样。而且她永远都会察觉自己做不到。

  「我想,」玛熙特清楚地说了出来,就在三海草止住笑声,让玛熙特轻轻摸一下她的脸颊时。「妳应该去当情报部次部长。三海草,妳太有趣了,不该屈就于联络官的工作。妳应该照妳当初的计划,用我当垫脚石,迈向妳虚荣的野心。然后再回头当个诗人。」

  「那妳没有我该怎么办?」三海草问。除此之外,她没有提出其他抗议。

  「我会想到办法的。」玛熙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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