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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波

  原来,美在一个人身上是能繁盛到满溢的,当那份美丽被集体哀伤和深沉的崇外心理给强化时更是如此:光芒万丈如刀锋闪光,一统泰斯凯兰的君主,十九手斧皇帝陛下的加冕仪式——玛熙特只记得一连串令人无所适从的片段。队伍蜿蜒穿过都城,在一面面屏幕上放映并回放。十万名太阳警员集体游行,在皇帝穿着白色拖鞋的脚边下跪然后起身,继续行进。算法重新调整,或单纯接受了十九手斧成为帝国的合法统治者。都城亮起金色、红色和深邃浓艳的紫色,渐次盛开。六方位的尸体抽血后下葬,埋进地底腐败。新秀诗人如雨后春笋,一首接一首吟出咏颂诗。士兵集结起来——青年泰斯凯兰公民自愿上场和外星人作战,一群接着一群接着一群。有时候,他们一边走一边歌唱。

  有两首歌的歌词里唱道「我是太阳手中的尖矛」。一首写得哀戚优美,在辉煌的皇冠戴到十九手斧头上的当下,就有一组合唱团唱着那首歌。另一首写得下流淫秽,全曲围绕着一个泰斯凯兰双关语;就算是在玛熙特刚学泰斯凯兰语一年的时候,她也能听懂:谁都晓得尖矛可以有多少种解读方式。

  玛熙特学会那首歌。想不学会也难。

  十九手斧一脸不动声色,丧礼时面无表情,加冕时也面无表情——玛熙特也学会那项本事。想不学会也难。

  都城像个精疲力尽的跑者,上气不接下气地弯着身子,企图舒缓肺脏里深深的痛楚,等它办完够多场仪式,小型丧礼纷纷如雨后真菌般冒出:讣闻一天天增加,有些是用数据微片通知,有些则是登上公共新闻频道。据官方报告,有三百〇四位泰斯凯兰人在叛乱期间遇害;玛熙特怀疑实际数量应该比那多十倍。

  她穿着她最好的黑色丧服参加十二杜鹃的丧礼。黑色,如星辰间的漆黑空洞,莱赛尔的风格——而非泰斯凯兰公民穿的血红色。丧礼上没有尸体。他把大体捐给医学院了,这实在太像他的作风,令人心痛。现场只有一块纪念碑——上面刻着他美丽的签名字符——和其他数百人的签名一起镶在情报部的一面墙上,他们都是因公殉职的情资官。

  她在那里见到三海草,听她朗诵了一首致十二杜鹃的诗:苍白阴郁,哀戚而愤怒。一首墓志铭,写天崩地裂的世界,写不公不义,写所有不明不白的死亡。诗写得很美,而玛熙特感到……自责,当她想到那些死得不明不白的人,和那些即将到来的牺牲。那些泰斯凯兰公民,唱着歌入伍从军。

  所有会被他们触及并吞噬的星球。

  她将伊斯坎德的尸体火化——如此简单,最后她终于向司法部寄出申请,签了名并封缄在数据微片匣里,寄给博理官暨验尸官四杠杆。骨灰当晚就在她寓所里等她。全身的骨骼和半木乃伊化的血肉,全部化成灰,装在和她的手一样大的盒子里。

  你想要我吃下去吗?她对她诡异的双生忆象问道。

  漫长的停顿。〈我不觉得吃我对妳有益。那些防腐剂。〉只有第一个出现的年轻伊斯坎德这么说道。属于她的那一个。接着则是,〈等到妳问都不用问的时候再说吧。〉

  这单纯就是年老的伊斯坎德,记得自己濒死状态的那位。玛熙特思考了一下,那要等到何时,何时她才不再需要确认她没有辜负自己的忆象链——然后将那盒骨灰放在一边。

  她和皇帝不是在地宫的皇帝寝宫见面,也不是在十九手斧位于东宫那头的办公室。玛熙特想象她原本的官邸应该已经封了起来。

  黎明将至之际,她们在司法部前的广场相会,广场水池里满满漂着深红色的花朵。玛熙特被敲门找她的灰衣皇家侍从叫醒,心里无比希望能喝到咖啡或茶,甚或一颗简单的咖啡因锭也好。十九手斧的模样却彷佛不需要睡眠,彷佛那是皇帝之外的人才必须做的事。这副模样在她身上开始显得自然;或说她的脸愈来愈融入其中,这股新的空灵之感,长久凝望的专注眼神。

  「陛下。」玛熙特说。

  她们坐在一张长椅上。附近有名侍卫,她没戴云钩,配有一把射击武器。

  十九手斧双手交迭在腿上。「我差不多就快习惯,」她说,「别人称我为陛下了。我想,等我习惯的时候,就代表他真的死了。」

  「只要被人记得,」玛熙特审慎地说,「就不会死去。」

  「那是莱赛尔的宗教经文吗?」

  「算是哲学吧。实际也是如此。」

  「我想也是。考虑妳对过世的前辈有多挂心。」十九手斧抬起一只手,然后又任其垂下。「我想念他。我无法想象把他放在我脑袋里是什么感觉。妳要怎么下决定?」

  玛熙特努力呼了口气。伊斯坎德在她脑中,带着满满的爱意、温情、欢笑。「我们会争论,」她说。「稍微吧。但通常我们都有共识。要不是我们通常都能取得共识,我们……我们就不会相配,我就不会是他的继任者了。」

  「嗯。」十九手斧于是沉默了良久。红花的花瓣被风吹起涟漪:一面宽广但有限的海洋。天空从墨灰转亮成较苍白的灰,在乌云将被太阳烧尽的地方泛起金光。

  等到玛熙特再也忍受不住沉默时,她问:「您为什么想见我?」她省略了尊称。她让它就只是一句话:为什么您这个人,会想见我——另一个人?

  「我想问妳,妳想要什么。」十九手斧说。她微笑着;温柔得残忍的微笑,全神贯注于玛熙特身上。「我可以想象,妳应该会想从我身上捞到几个承诺。」

  「您打算让泰斯凯兰并吞我的太空站吗?」玛熙特问。

  十九手斧猛地大笑一声,肩膀跟着晃动。「没有。没有,繁星在上,我根本没时间。我根本没时间做任何事。你们很安全,玛熙特。妳跟莱赛尔太空站想当多久主权独立的共和国都行。但我问的不是那个。我问的是妳想要什么。」

  一只长腿的鸟落在水池上:白色的羽毛,长长的喙。脖子以下至少就有两呎高。牠踏步时没有动到花朵;狭长的鸟腿在一朵朵之间滑行,然后才抬起湿淋淋的脚。玛熙特不知道那种鸟叫什么名字。也许是鹤,或是鹭。泰斯凯兰语中有许多各式各样的鸟名,太空站语里却只有「鸟」一个字。曾经有更多,但现在没那个需要了,一个字就足以代表这个概念。

  她可以要求……喔,在大学里任教;在诗歌沙龙取得一席之地;泰斯凯兰头衔,配个泰斯凯兰名字。金钱、名声、赞誉。她可以什么东西都不要,然后继续莱赛尔大使的工作,响应邮件,在泰斯凯兰的酒吧里唱一首她许久以前曾经填过一点词的歌。

  帝国碰触过的一切,都不会再属于她。属于她的早已所剩无几。

  「陛下,」玛熙特‧德兹梅尔说,「麻烦送我回家,趁我还想走的时候。」

  「妳总是出乎我的意料。」十九手斧说。「妳确定吗?」

  玛熙特说:「不。这就是为什么我想要妳送我回家。我并不确定。」

  〈妳在做什么?〉

  试着看清我们是谁。我们还剩什么。我们还能是什么。

  莱赛尔星系由众多坑坑洞洞、无大气层的金属星球组成,而太空站就悬在其中最大的一颗底下,在两颗恒星和四颗星球间的重力井取得完美的平衡。它是个颜色暗沉的小型金属环形体,靠转动来控制温度。经过十四个世代以来的太阳辐射和小粒子冲击,外壳表面粗糙不平。约莫有三万人栖居于这里的黑暗中,如果把忆象也计入,人数就更多了。其中至少有一个人近期曾尝试破坏其中一条历史悠久的忆象链,正等着看她的尝试结果如何。

  玛熙特看着太空站映入眼帘。

  在广场上,皇帝伸出手——修长的深色手指,感觉亲密又熟悉。她伸出手,手指端着玛熙特的下巴,让她转头。玛熙特应该要感到害怕,或是在震惊之下导致内分泌激素暴增。但她只感觉自己悬空着——遥远,自由。

  「我们还是需要一位莱赛尔大使,」十九手斧说,「虽然目前来说并非急需。如果我想要妳,玛熙特,我就会派人去接妳。」

  此刻,随着莱赛尔出现在她宇宙飞船的观察孔,玛熙特感觉就和当时一样。

  非常遥远,带有某种自由。

  终究不像真的回到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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