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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我心中仍惦记着流离在外的岁月。它驱动了我的诗作和政治表态,那段远离泰斯凯兰的漫长时光造成的影响,我永远无法摆脱。我永远在测量,我和一个长居世界中心的人之间有多长的距离;我若留在原地会变成的模样,又和我在边疆的压力下发展出的样貌相差有多远。当第十七军团驾驶着闪亮的夺星船,穿过跳跃门,在伊柏瑞克的天空填满代表我家乡的形影,我一开始感觉到的是害怕,一股深沉的断裂感。在自己脸庞的形状看出恐惧。

  ——摘自《神秘边疆外讯》,十一车床着。

  我亲爱的,什么事物值得保存?工作带给妳的喜悦?或是发现带给我的喜悦?

  ——伊斯坎德‧阿格凡大使致勋卫十九手斧之私人信件,日期不明。

  他们让皇帝待在北宫的一处避难所。

  玛熙特、三海草、十九手斧和一名侍从——那个叫做四十五日落的年轻人——走了四十五分钟才抵达。他们走地道,避开宵禁和到处巡逻的太阳警队。整个宫殿区的地底都有地道分布。三海草在她左边咕哝着说,「根据谣传,宫殿在地面上开的花长得有多高,地下的根就有多深。我们这些在白天服务的帝国公仆只看得见花——也就是司法部、科学部、情报部、战争部——地底的根虽不可见,却十分强大。」玛熙特喜欢听她讲话。她们身为野蛮人和联络官的互动就是这么开始的,三海草为她解读泰斯凯兰。她喜欢这样,但同时她也知道,三海草这么做是为了让自己保持冷静。

  十九手斧带她们通过检查哨,这里的关卡先是都城的几道人工智能墙——十九手斧用她的云钩开通——然后有更多的泰斯凯兰人守卫,他们穿着非常简素的灰色长衫长裤,左臂上戴着皇家的山峰纹章。玛熙特想到那些追捕十二杜鹃的司法部探子,也想到八循环;她是六方位的手足,可能为他提供了由司法部训练的秘密私人护卫。他们都配备了电击棍。有些人持有射击武器——愈往地道深处走,人数愈多。看到其中一位女性扛着的武器时,玛熙特敢发誓那是通常装置在小型战舰前端的雷射炮。这些人都没有配戴太阳警队那种遮住全脸的云钩。

  最内层的守卫完全没有佩戴云钩。他们取下十九手斧的云钩,她也轻松地交出去。

  一闪电透过战争部对都城的人工智能算法动了手脚,渗透程度一定很深,皇帝才必须由完全不受该系统影响的人员保护。他们赤裸地被遗弃于泰斯凯兰的文学、历史、文化与实时新闻组成的庞大信息流之外,就像玛熙特曾失去和自己的忆象沟通的能力。

  十九手斧和其中几个人说了话,其他人只对她颔首。玛熙特好奇她先前走过这条路多少次——这是她初次接触到这种层级的灾难和威胁,抑或是,在她效命于六方位的漫长岁月中,他也曾被迫躲藏在帝国这个设计奇特的中心点。

  〈我从来不知道。〉伊斯坎德说。

  他也许曾与你同床共枕,但你不属于他,玛熙特对他说。

  〈我不想要属于任何人。我爱他。这两者有所不同。〉

  你怎么能把皇帝当成一般人来爱,伊斯坎德?她没有说的是:我能吗?我会吗?

  她不会。这都是伊斯坎德的情感。她见过皇帝两次,一次在公开场合,一次是私下——她留下深刻印象,感觉到伊斯坎德带来的熟悉感在她整个人的神经和边缘系统回响,但那不是她的情感。

  但也许是他们的情感,她和今昔两个伊斯坎德共有、融合的情感——这可能是个问题,她想要尽可能保持客观。

  通过最后一道门、最后一群守卫,随即来到一个以皇宫标准而言很小的房间,室内满溢太阳灯的光线——整个天花板都是全光谱光源的照明灯。灯光很温暖,让人宛如坐在观景沙发上,沐浴于太阳射线中。玛熙特觉得这里亮得会令人睡不着。角落站着更多灰衣守卫,其中一人上前搭住三海草的手肘,温和地将她和玛熙特与十九手斧分开。她配合地走开了。

  六方位本人坐在房间中央的一张卧榻上,穿着鲜艳的紫红和金色衣裳。在地宫的居所里,他背后有太阳灯的光环,在这里、在都城地底的别宫中,他的身边则是围绕着全像投影所组成的发亮堡垒,一大片讯息和报告,犹如偏头痛前兆的模糊眩目闪光。他的状况看起来糟糕极了,皮肤变得像灰棕色的薄纸,眼下透出青紫。当他转过头来对着十九手斧——然后是玛熙特——微笑,他的笑容灿烂且鲜明,她的心脏在因而胸中惊跳。她为他感到害怕,发自内心的害怕。

  〈我死的时候,他的状况还没这么糟。〉伊斯坎德对她说。

  我觉得过去三个月对谁都不好过,包括陛下。垂死者如果无法休息,就会更快走向死亡。

  〈皇帝是不睡觉的。〉

  「陛下,」十九手斧说。「我又给您带麻烦来了。」

  「可不是吗。」皇帝说。「还是坐到我旁边来吧,玛熙特。看看我们能否比上次谈话更有进展。」

  玛熙特被隐形的丝线牵引着上前。那些丝线是欲望,有些是她的、有些不属于她;是对皇权的服从;是她为了成就这场会面所做的一切努力和牺牲。她坐下来,也成为那座信息堡垒的一部分,成了又一笔环绕在六方位身边的资料。靠近一看,皇帝手腕的静脉有明显可见的瘀伤,想必是失去弹性的皮肤和薄薄的血管在无数次注射后留下的痕迹。她好奇地想,不知道他现在是靠什么续命。

  「我也给您带麻烦来了。」她说。

  「一点也不意外,从莱赛尔太空站来的麻烦是吧。」六方位对着她笑了,莱赛尔式的咧嘴露齿。一时之间,她不知道该拿自己的感受怎么办。如果她什么感受都没有,那就太有帮助了。如果她可以当单纯的政治工具,单纯为了防止泰斯凯兰侵略莱赛尔而存在,冰冷而透彻,那该有多么简单——

  〈说话吧,玛熙特。不然就换我说了。〉

  有一刻,玛熙特考虑退到一旁,让伊斯坎德掌控她,让伊斯坎德再和他的皇帝说一次话——然后她感到令她作呕的惊恐。滚出我的边缘神经系统,伊斯坎德。我不是你的转生。我们的关系不是这样。

  一阵嘶声,像导线上的静电。然后他说:〈妳说话吧。〉

  「陛下,」玛熙特开口,「我从我们莱赛尔的政府得到具体情报,提及泰斯凯兰遭遇的严重威胁;恐怕要说,这比现下外面发生的混乱更加严重。」

  「请继续说,」六方位表示。「有其他问题让我分心也好,不管多么严重,只要稍微比我眼前的难题轻松就行了。」

  玛熙特继续说明。她解说了整段讯息,包括其中明显的政治运作——像她对十九手斧解说的一样。然后她等着听皇帝的反应。

  有几次呼吸的时间,他沉默不语。她听得见他肺中传来微乎其微的气泡声。然后他转向十九手斧。「妳认为我们最新的这位莱赛尔大使和上一位一样可靠吗?」他问她。

  十九手斧站在三海草旁边,离房门较近。她点头道:「如果我不相信她,就不会带她来了。我认为她将太空站政府告诉她的讯息如实禀报我们,即便其中存在她的偏见,她也诚实地传达了。如果换作其他时候,陛下,我会认为她是来向我们求助,做一场公平的外交利益交换,以重要情报换取她的太空站继续不被泰斯凯兰正式统治。」

  「但现在不是其他时候。」六方位说。他转回来面对玛熙特。「在肯定与感谢妳通报这项威胁之余,我要再问一次先前问过妳的问题,玛熙特‧德兹梅尔:妳肯同意妳前任所同意的事吗?给我伊斯坎德原本要给我的那样东西——若非我美丽的挚友十九手斧和科学部与司法部连手阻止。让我获得重生,妳就能保护莱赛尔的利益,甚至不需要利用这项威胁。」

  「我们不能放弃这个吗,六方位?」十九手斧说。她的声音中有一种不满而疲惫的苦痛。「我想要你活下去,永远掌握皇权;你若逝去,我此生的每一天都会思念你。但是烈日尖矛皇座不能、也不该拿来做野蛮人的医学实验——陛下,您看看玛熙特。伊斯坎德存在于她体内,她却不是伊斯坎德。」

  皇帝的目光紧锁玛熙特的双目。她觉得自己彷佛即将溺毙。她想象中血誓仪式所召唤的超自然力量就发生在这里,但也不过就是边缘系统的反射反应,神经传导的恶作剧。但她感觉胸骨后方悬着一只极轻极细的钩子,悬着一股痛楚。六方位举起一只手托住她的脸颊——丝毫没有颤抖,她甚至为他的力道感到不可思议。

  她让伊斯坎德靠向他的手掌——由一连串的反应,以及记忆、情感与行为模式的连续性构成的伊斯坎德。让他沉沉地、慢慢地合上她的眼皮。

  然后她一把夺回控制权,挺直身子,睁大双眼,「陛下,他爱着您。而我只跟您见过三次面。」

  接着,在短暂而惊愕的沉默中,她继续说:「此外,我没有忆象机器可以交给您。而且,就算现在的情势不是如此紧张,我也无法在您的生命结束前及时找来一具机器保存您的记忆。我很抱歉,六方位陛下,但我的答案是否定的。」

  皇帝用拇指摩挲她颊骨的线条。「妳的体内,」他说。「不就有一具机器吗。」

  「如果您想要,」玛熙特一面对他说,一面在烫热的恐惧之下猛吞口水。他可是皇帝,如果他想切开她的身体,只要一挥手,就会有某个灰衣守卫当场完成他的命令,而且她身上还有五廊柱留下的手术疤痕给他们作为指引。「您可以将我和伊斯坎德——甚至该说有两个版本的伊斯坎德,这很复杂,这全都复杂得要命——放进您的意识中。或是放进任何您指定的人选的意识中。但是陛下,现在没有忆象机器能将单单您一个人放进另一个人的意识中。在来往交通所需的两个月内都不会有。」

  六方位叹了一口气,放开她。她仍然感读觉到他的手残留的触感,宛如烙印般红热,她的皮肤因而极度脆弱敏感。「我想这也没有太大影响了,」他说。「自从妳的前任死去,我就没有将希望寄托在转生上。我也没有预期妳会带给我这个希望。我只是……痴人说梦罢了。」他晃了一下手指,十九手斧赶到他跟前,跪在他旁边的地上。他将一只手放在她的后颈,她挺直颈背贴着他。

  玛熙特一向将她想象成一头巨虎,生着利爪,凶恶危险——然而她也会屈膝。也会靠向那只抚摸她的手。

  〈帝国碰触过的一切,都不会是原本的样子。〉伊斯坎德对她喃喃说道。

  又或者那是她自己的声音,伪装成她最有可能信任的腔调。

  「这场愚蠢至极的叛乱进行得怎么样了,十九手斧?」皇帝问道。

  「虽然愚蠢,」十九手斧说。「但祸及全国。一闪电杀害平民。三十翠雀试图透过直接的内部政变推翻您,我相信这是因为他认为您死后,八循环和八解药会将他逐出政府体制——所以他用一闪电当作借口,趁您还在世时先发制人,他的手段是派那些戴着可笑胸花的支持者上街滋事。我们失去了情报部的二玫瑰木,她或者死了,或者凶多吉少。我对战争部的九推进器也不抱太大希望,就算她原本还没投身一闪电的阵营,只要她认为能在他未来的政府中争取到勋卫的地位,她现在随时会倒戈……」

  「既然妳已经无所不知,十九手斧,妳想当情报部长吗?」

  「……我喜欢我目前的头衔。我之前说过好几次了。」十九手斧说完,轻轻叹了一口气。「不过,如果您需要我当,我就会当。」

  「我需要妳做的不是这件事。」六方位说。玛熙特从他的用字遣词中感觉不到任何宽慰。从十九手斧的表情看来,她也有同感。

  「八解药在哪呢?」十九手斧问。「不知道您能不能告诉我。我很——担心他的安危。」

  身为跟皇帝有百分之九十相同基因的复制体,尽管只有十岁,他的下落仍然至关重要——他是在你和六方位终于达成协议时孕育的吗,伊斯坎德?或者他是原本就存在的保险措施?在六方位死后,基于八解药所拥有的基因,他可能成为三名皇位继承者中的首选。如果六方位在这孩子成年前就死去。

  「他跟我们一起在下面这里。」六方位说。「十九手斧,妳会保护他,对吧?」

  「我当然会。我哪次不是考虑您的最佳利益而行动,陛下?」

  〈就是她害死我的那次。〉伊斯坎德悄声说。玛熙特好奇皇帝是否也想到同一件事。

  「噢,有一两次吧。」六方位说。十九手斧没有退缩或慌乱,反而笑了。突然之间,玛熙特可以想象他们初遇时的画面:十九手斧是年轻的将领,六方位的权力盛极一时。他们轻易自然地建立起友情,还有成功的同盟关系。

  然后,皇帝转身过来,重新面向玛熙特。她感觉自己好渺小,无比年轻,一点也无法像伊斯坎德那般得到这两名泰斯凯兰人的好感。她无法打入这个奇异的三角关系。

  〈妳确定吗?我花了十年,妳才刚开始一个星期。〉

  不,她不确定,她只是还没准备好。

  「那么,玛熙特‧德兹梅尔——如果妳无法解决我最根本的治理问题,如果妳无法给予我永恒而稳定的统治——妳从达哲‧塔拉特那里得到的信息,对我还有何益处?当我藏身于我的宫殿中心,躲避死亡与篡位叛乱,我还能对帝国边境的外星人侵略做些什么?」

  就这样,她面对着一场测试。就像她第一天抵达这里时的感觉,突然之间心知自己必须随时说泰斯凯兰语,而不只是在心里说、跟朋友交谈时说。现在她可以用泰斯凯兰语沟通无碍,她懂得用字遣词,懂得词句之间的微妙差异。她有伊斯坎德和六方位长年的互动来引导她——他们在餐桌上、立法会议中、床笫间进行过的所有对话。她全身隐隐作痛的部位——手、臀部,还有无穷无尽的头痛——都消失了,她心想:好吧,就是现在。

  「您可以摧毁一闪电的信誉,」她说。「您还可以将八循环的地位擢升到三十翠雀之上。」

  她飞快地说:「一闪电正在发动篡位——他试图自立为皇。但他在战场上有胜绩吗?没有。他有努力作战求胜吗?也没有,他放任泰斯凯兰的边界门户洞开,遭受外星人威胁。而这个消息甚至要由一个野蛮人通知您,也就更显得您的元帅玩忽职守、颜面无光。他应该第一个发觉这项威胁,却将他自己、将他虚荣的野心摆在帝国的安全之前。」她不得不停下来换气。她感觉得到三海草的眼神望着她的背后。她真希望她的联络官在她身边,近到能握着她的手。「还有……八循环针对侵略战对整个都城提出警告,表示开战的合法性有可疑之处,因为边境可能存在威胁。而三十翠雀在您的上一场诗赋大赛公开支持这场战争。八循环身为司法部长,可谓克尽职守,反倒是三十翠雀,他利用了他对您的影响力,让您陷入政治危机。」

  她畏缩了一下。「我得承认,这需要您坦承自己或许曾经被您的勋卫所误导。」

  「只是小小一点代价,」六方位说。「我是个老人了,轻易地被眩惑了,是这样吧?」

  〈才不轻易,陛下。〉伊斯坎德说。玛熙特得咬紧下巴,不让他的话语脱口而出。她耸了耸肩,摊开双手。最好什么也别说。最好用泰斯凯兰人自己的话语声援莱赛尔太空站。

  六方位低头看着十九手斧,两人之间进行了某种无声的交流。她点点头。他的手从她的颈后放下,她则站起来,以一个至少一天半没合眼的中年女子而言,她的动作十分流畅优雅。

  「我们必须在所有频道公开这则讯息,」她说。「当作国家紧急公告。陛下,必须由您亲自出面——现在没有人会相信他人代您发言。大使的陈述会以事先预录的方式适时插入。」

  「一如往常,十九手斧,我相信妳的判断。」

  十九手斧的微笑看起来更像是瑟缩。玛熙特怀疑她想起当时她是如何任凭伊斯坎德被人杀害,同时也注定了六方位的命运。对她而言,那想必像是心头的一根刺。六方位肯定乐见这个发展,那根刺让他有个支点可以扭转施力——

  「德兹梅尔大使,」十九手斧说。「玛熙特——妳愿意为我们录下来自莱赛尔政府的声明吗?」

  如果计划是这样,就这样办吧。「好的,」玛熙特说。「我愿意。我该去哪里录?」

  「噢,我们这里万事俱备,」六方位说。「曾经有皇帝在这里避居数月。一部全像录像机当然不成问题。」他朝一群灰衣侍从挥了一下手,他们便开始动作:有些离开房内,有些带着戒备走近寝榻上的玛熙特和皇帝。

  「她看起来好像在暴动中被人拖行过,」其中一个侍从说。「她脸上的血——我觉得应该留着。跟她传递的重大消息很相衬。」

  「即使是野蛮人,也能做出牺牲,」六方位说。「我们可以关注这一点。」

  侍从协助她从寝榻上起身,带她走进另一个房间;她在十九手斧的早餐餐桌上看到宣战消息时,新闻里的帝国简报室和这里一模一样。她努力不要觉得自己污秽、腐败、被人利用。她的努力没有奏效。

  不但没奏效,也没有阻碍她把她的秘密再说一次,这次是对着录像机,尽可能清晰且具说服力。

  针对应该在何处进行公告直播,皇帝和十九手斧之间展开一场简短而激昂的争论——十九手斧主张所有人都应该继续躲在地下,但六方位等她说完那些奉承话,诸如关心他的福祉和孱弱的身体状况云云,然后他便宣告,他终究是泰斯凯兰的一国之君,他要坦荡无畏地在北宫顶层的太阳神殿宣读公告,而十九手斧要陪在他身旁。跟他争论实在是徒劳无功;即使他的权势已经在危机下削弱,玛熙特仍然感觉得到他威重如山——他治下八十年的和平化为长长的影子,形塑出这个时刻。

  争论结束后,紧接着就是手忙脚乱的准备工作;突发的公开露面行程往往会导致如此结果——紧迫的二十分钟内,皇家侍从们彼此匆匆对话、传送讯息。皇帝和十九手斧在重兵护送下消失。玛熙特瞥见那个孩子——八解药——被推进混乱的阵仗中。她心想,不知道他已经被这样带来带去多少次了,在一个个敏感的政治时刻转移阵地。他在离开的途中看着她;他是个瘦小的男孩,抬头挺胸,观察力敏锐。玛熙特想起东宫庭园里的鸟儿。他们甚至连碰都不用碰到妳,八解药是这么说的。她当时以为他指的是那些鸟,但这话对照起他现在的处境同样不假。那些人没有碰到他,他们的手没有放在他身上,就能让他跟着移动。

  她则被带到另一个更小、更隐密的房间,数据微片和纸本书散落其中,屏幕上有抹除到一半的全像投影。这是一间工作室。房间中央摆了一张沙发,玛熙特坐上去。有人帮她拿来温毛巾,让她擦拭脸上的血迹和尘土。另一个人把三海草带来。她一脸迷惑地捧着一大杯茶,跟玛熙特在沙发上并肩而坐,一起看着周遭旋风般的动态。玛熙特觉得自己的心神飘忽不定,与世隔绝。她所拥有的联系全部消失了,连她心中的伊斯坎德也变成一个静止沉默的存在。

  她们面前的墙壁有一半被巨大的全像投影占据,只剩下这个画面还在更新,开始播放帝国的纹章和旗帜,搭配着倒数计时数字——四十八分钟后,皇帝将对臣民发表谈话。倒数至三十七分钟时,所有侍从都不见了,只剩下门口的守卫,帝国的庞大机器整个搬移他处。玛熙特已经扮演完她的角色,交出了她的秘密。现在她除了等待,再无其他事可做。

  三海草将空茶杯放到地上。倒数三十五分钟。她们之间的静默柔软如丝绒,玛熙特难以忍受。

  「妳觉得他们在做什么?」她问。

  她只是想要在自己的呼吸和三海草较轻较快的呼吸之外听见其他声音。

  三海草咽了一下口水,两只手指按着眉心,彷佛想忍住泪水。「噢,我猜他们在找八循环。」她说。她的声音完全称不上稳定——玛熙特转过头,带着真心的担忧看向她。「为了呈现帝国权威性的视觉效果,让他们全部站在一起——」

  「三海草,妳还好吗?」

  「噢,该死,」三海草说。「不,并不好,但我实在很希望妳不会发现。」

  这里只有她们。门口的守卫转开视线,没有动作、沉默无声。她们被排除在时间之外,排除在漠然前进的世局之外。玛熙特伸出手——她惊骇地意识到,这个动作不属于她,甚至也不是出于伊斯坎德的习惯,而是属于皇帝——她托起三海草的脸颊。

  「我发现了。」她说。

  三海草突然哭了起来,玛熙特并不意外,但还是为她难过。玛熙特觉得愧疚,彷佛是她造成对方这场小小的崩溃,彷佛她在蛋壳上敲得太用力,敲出了裂痕,只剩下壳内的薄膜撑着不让蛋支离破碎。「嘿,」她说。「嘿,一切会——」不会没事的,她也不打算这么说。仰赖着直觉和一股突然涌出的关切——感觉像是她的迷走神经被准确地触发,搏动了起来——她将三海草拉进怀里。三海草顺从地靠了过去,微微的重量倚在玛熙特肩上,脸贴着她的锁骨,热泪沾湿了衬衫。

  玛熙特轻抚她的头发,发丝依然披散,没有编成平常的辫子。世界不断旋转、旋转——倒数剩下三十二分钟——她无法想象三海草对这一切的感受。先前在十二杜鹃家里,光是提到内战两个字,三海草就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

  「我以为我很好,」三海草闷闷地说。「但我一直想到那一堆血。该死。我好想念小花。才过了三个小时,我就这么想他了,而且他那样死掉实在是笨透了——」

  噢,不是内战的缘故,完全不是。是某种更深沉、更迫切的情感。玛熙特用双臂拥紧她,她发出一种打嗝般的可怜声音。「这真是——整个世界都在变化,我却在为我的朋友痛哭,」她说。「我算什么诗人呢。」

  「等这一切结束,」玛熙特说。「妳会帮十二杜鹃写一首挽歌,让人们在街上咏唱。现在有许多泰斯凯兰人在无端受苦,而他将成为他们所有人的象征。他永远不会被遗忘,而这要归功于妳,还有——噢,我真的很抱歉,都是我的错——」她也要哭了,她们两个这样在地底下的沙发抱头痛哭,有什么用呢?

  三海草从玛熙特的肩膀抬起头看着她,整张脸哭得发红、泪痕斑斑。在一阵短暂而紧张的停顿间,玛熙特很肯定自己听见了血液在微血管里奔流的声音。她们的呼吸频率完全同步了。

  三海草亲吻她的时候,玛熙特整个人对着她敞开,宛如都城某座水上花园里的莲花在黎明时分绽放——缓慢而坚定,彷佛她今晚已经为这一刻等待了好久好久。三海草的嘴里温热,双唇丰厚柔软,她的一只手伸进玛熙特的短发间抓紧,紧得几乎抓痛了她。玛熙特发现自己的双手落在三海草的肩上,手掌感觉到肩胛骨锐利的棱角。她将对方拉近,半靠在自己腿上,相吻的唇仍然没有分开。

  这是个糟糕透顶的主意,可是又如此美妙。好几个小时——甚至好几天——以来,发生在她身上的所有事中,就属这件事最美好。三海草亲吻她的方式,像是已经彻底研究演练过这个动作,而玛熙特很开心,开心她做了这件事,开心她们可以分神不管其他一切。

  她们分开的时候,三海草的眼睛离她只有几吋,那双眼睛又黑又大,拭过泪的眼角仍然泛红。

  「小花对我的判断从来不会错,」她说。玛熙特将她一绺散落的头发拨到耳后,听她继续说。「我就是喜欢外星人、野蛮人、任何新事物、不同的东西。但我也——假如我是在宫廷里遇见妳,假如妳是我们的一分子,我还是会这样做。」

  这是很美的一段话,带来了疗愈与安慰,但也同时非常骇人:假如妳是我们的一分子,我还是会一样渴望妳。玛熙特既想爬回她唇边,又想将她从自己腿上一把推开。她不是泰斯凯兰人,她是——她再也不晓得她是什么了,她只知道,不论多少个可爱的情资官在几乎为她牺牲一切之后泪眼迷蒙地倒进她的臂弯、渴求她的拥抱,她都不是泰斯凯兰人。

  「我很高兴妳喜欢。」她勉强地说。因为她确实感到高兴,因为这样说很贴心。「过来这边,让我——我来——」她的手钻进三海草的发间,靠在她纤细的背脊上,拥抱着她。

  她们没有再度亲吻,只是用同步的呼吸等待着全像投影屏幕的变化——倒数十五分钟。画面上开始出现一系列都城的空拍影像,像是高高站在北宫顶层太阳神殿的人望出去的视野。像是皇帝的眼睛,现在睁了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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