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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耶.朱伯尔

  出生     一七七一年

  第一次穿越  一七九一年

  第二次穿越  一八二五年

  死亡日期不明

  我眼前的那双眼睛,就是几分钟前我深深注视的那双眼睛:一个岛上女性的深色眼珠。那双眼睛回望着我,充满迷惑。刚刚我也在克瓦胡脸上看到类似的表情,往后还会一再看到:灵魂在不知情的状况下被剥夺,无预警离开原本停泊的躯体的恍惚表情──盲目穿越。不知情的灵魂惊魂未定地在新躯体中醒来,浑然不知刚刚发生了什么事。

  我放开阿露拉,心中一阵悲伤,因为这是要抛下我自己的身体。我起身跑向岸边。月光下,海滩空无一人,大艇已经不见踪影。我听到船上传来水手长的口哨声,还有此起彼落的模糊喝令声。我扑进海里开始游泳,但对过去的身体来说,游泳是种不需思索的本能,现在的新身体却连浮在水面上都有困难,更何况是在水中往前移动。我只能利用前世的所有记忆,想办法教会自己游泳,但要完成这项任务还是很勉强。我游得又慢又吃力,拚命拍水和大口喘气。海水渗进鼻孔,刺痛我的鼻腔。尽管如此我并没有往下沉,不久后我战胜海浪,渐渐有了进展。

  离船愈近,我愈害怕自己会被抛下。不顾一切拚命拨水之际,我听到帆布砰一声展开,船帆劈劈啪啪涨满风的声音。虽然很累,我还是精神一振。现在我离船比离岸边更近了。我已经快要没力,再不上船就到要命丧于此了,因为我再没有半点力气游回岸上。我使出全力大喊,却是只更加拖慢速度。船才刚要往前走,我就听到瞭望人大喊一声,还有宛如天籁的一句:有人落水了!

  不多久,有条绳子啪地掉到水面。我已经精疲力尽,不顾一切地抓住绳子之后,三名水手把我往上拖进船内。我躺在船中间的甲板上急喘。周围仍不断传来喝令声,水手跑来跑去,把帆调整到正确的方向。没人有空理我,除了我的朋友布里斯,他随口抛下一句:「我以为你不会游泳,你这混蛋东西!」水手长伊卡也跑来:「小子,我希望她值得你冒这个险。你会为她付出鲜血的,我跟你保证。」

  航向确定之后,上层甲板总算平静下来。心跳一放慢,我就用手肘撑起身体,脑中第一个念头是要找到你,却到处不见你的身影。另一声哨音传来,左舷人员一个接着一个走下船舱。我还来不及加入他们,伊卡就把我抓到马尔尚船长面前。船长问我为什么擅离职守,我编了个谎但没啥用。他背对我,疲惫无力地说:「中午你就会得到应有的惩罚。」

  在那当下,我的惩罚根本无足轻重。我走下船舱,找到我的吊床,然后把它展开挂在平常挂的地方,没换下湿答答的衣服就直接跨上去。游泳对我来说是全然陌生的体验,我的身体疲倦不堪,脑袋也昏昏沉沉。灵魂进入新的身体之后,就会展开新的生命,一开始为了掌握新的身体机制要先摸索一阵子。那就好比织工刚在一部陌生的织布机前坐下来,上面有片织了一半的地毯,不熟悉的织法在眼前摊开,不同颜色的织线在线轴上纵横交错。你必须相信自己的手指具有把地毯继续织完的能力,而正确的顺序自然而然会在需要的时候浮现。

  周围的陌生事物、我的身体、身上的衣服、周遭的环境,全都让我难以成眠。我躺在吊床上听着船吱嘎作响、船员打呼的声音,看着缕缕月光随着浪潮在船舷上翩翩移动。我的脑袋充满了疑问。我做了什么?我违背了律法──为什么?为了你,克瓦胡,我一时冲动,想都没想就这么做了。接着,船舱另一头传来尖叫声,彷佛有人狠狠挨了一拳。

  快天亮时,舵手叫醒见习船员和助手,水手长站在主舱口旁大声喝令。「各就各位!左舷船员注意!」过不久,我闻到燃烧木炭的味道,因为厨子在厨房点了火。我一时不知该做什么才好,但身体却像有自动装置般动了起来,先把吊床收好,从船舱拿出一颗磨石再爬出舱外,开始擦甲板和绑绳索。一切感觉既熟悉又陌生。八点钟,水手长的助手喊大家去吃早餐。大多数船员都睡得不好,宿醉未消,大家都默默扒着可怕发臭的燕麦粥。

  我四下寻找你的身影──新的你,住进这群外来者中的巫医体内。但我突然毫不费力就想起,这些人不是外来者,而是法国人,而那名巫医是个外科医师,名叫罗布莱。新身体的记忆就这样涌上脑海,自然而然,不假外求,有如浮出水面的泡沫。

  十一点,水手长伊卡叫所有人到甲板上集合,船长要跟大家说话。我终于见到了你,在后甲板跟其他大人物站在一起。你的眼神飘来飘去,彷佛对周围的环境没有把握,想尽可能避免引起注意,同时又得密切观察四周状况,才知道该如何反应。马尔尚船长下令有三人要挨打,为昨天的事件负责。舵手波尼卡喝醉酒,鞭打十二下;卢赛第不分青红皂白对你开枪,鞭打十二下。我违背命令,擅离职守,鞭打二十四下。他宣布时,伊卡和两名水手把用来鞭打人的格栅架好。我排最后一个。

  先是波尼卡的背部被九尾鞭抽得皮开肉绽,接着换卢赛第。船员默默看着这一幕,脸上有害怕、同情、好玩,也有厌烦,显然他们对这场面已经司空见惯。接着我被叫上前。我脱掉上衣,水手长助理安弗内把我的手腕绑在格栅上,手抓鞭子退后几步。第一下落在我的背上,不比刀子划过痛多少。鞭子接二连三打在我身上,一次比一次更惨。伊卡边数边往我身上挥鞭,打到第十一下我昏了过去,之后又昏过去好几次。每次昏过去,一桶海水就会泼过来,把我震醒,却只是让我痛上加痛。打完之后还得有人把我扛下船舱,另一个人拿着拖把和水桶跟在后面,擦去我留下的血迹。

  我被送到医务室,趴在船医的诊疗桌上再度昏过去。又一次痛得张开眼睛时,我看到了你。你就在我眼前,一手拿纱布一手拿酒精,正在照料我的伤口。你动作很慢,不太有把握,好像每个动作都是第一次做。我发现自己也有同样的问题。医师助理雷尼尔站在你旁边,不解地看着你,他感觉你很不对劲。但他不可能知道我知道的事:因为不知所措,你正在等待本能从不知名的地方冒出来;因为犹豫不决,你正在搜寻告诉你下一步要怎么做的直觉。你正在倾听你的新身体,等待逐一浮现的记忆告诉你接下来该怎么办:先拿起纱布沾沾酒精,接着轻轻压住伤口,虽然会肯定会弄痛伤者,但这样能清洗伤口。

  我不断睡着又醒来,每次都是因为身上的伤口痛到醒来。你俯身对着我,藉由加重我的痛苦来减轻我的痛苦,助手雷尼尔在一旁感觉到你的犹豫,轻声提醒你这种情况下一般会使用的方法。我虽然痛,却因为你在身边而得到安慰。当你拿一杯掺了酒精的水凑近我嘴边,叫我喝下去时,你的触碰给了我慰藉。

  「克瓦胡。」我强忍痛苦用过去的语言轻声喊你。你似乎没听见。「克瓦胡,」我再度轻喊。「是我,阿露拉。」我彷佛看到你呆愣片刻,瞥了我一眼又重拾工作。「克瓦胡,那个巫医做的事我都看到了,」我说。「我跟踪你上了船。我也穿越了。」我吃力地说出这些话,新的嘴巴还不习惯发出这些声音。

  你把手放在我的额头上。「呓语,」你用新语言说,「是幻觉,但幸好没发烧。」

  「克瓦胡,」我再度叫唤。「你听到我说话吗?是我,阿露拉,我跟着你上了船,难道你听不懂我的话吗?」

  「雷尼尔,」你仍然说着新的语言。「去跟水手长说,朱伯尔要放两天假。他需要休养,工作只会要他的命。」你又拿起水杯凑近我的嘴。「别害怕,你会痛成这样很正常。鞭打是残忍、愚蠢又毫无意义的一件事,只会把人击垮,让他们痛恨上面的人。」你抓住我的手,我开始哭泣。为了减轻我的痛苦,你让我喝了鸦片酊。因为无法躺在吊床上睡,我趴在诊疗台上睡睡醒醒。你坐在我旁边的椅子上,边照顾伤员边消磨夜晚。但半夜我却被你的尖叫声吵醒。

  我的伤好得很快。不久后就重回岗位,高高站在船帆之间瞭望,有空就在上面思考最近发生的事。盘石号持续乘着信风航向雾蒙蒙的北太平洋。但每天晚上,我都远远听到你在恶梦中大喊的声音。你在深夜引起的骚动,很快就煽动起水手之间的迷信火苗。水手即使在最平静的海上也睡不好,习惯煲牢骚粥,就像厨师煲着一锅汤。这些夜间干扰成了喜欢捕风捉影的人最爱的话题。他们聚集在甲板下,一开始窃窃私语,后来对每个愿意听的人大胆说出他们的猜测:船医那晚在岛上被死去的男孩附身了。

  我尽量不去听这些闲言闲语和胡乱猜测,虽然它们比任何一个理智的人所能想到的理由更贴近事实。我自己也有些猜测尚未确认。我想不透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首先,我很肯定你穿越了。但你不认得我,这在我心里埋下了怀疑的种子,然后种子又找到了一片沃土。难道只有我上了这艘船?难道我白白离开了小岛?而我违反律法全是因为一个误判?我的目的是想跟踪你,保护你,帮助你回到小岛,维护律法和我们之间的爱。但现在看来,我试图要守护律法,却反而亵渎了它。想到这里我痛苦不堪。

  有天早上站岗时,看到西边有座小岛,想到我们可能奇迹似的回到不久前离开的小岛,我雀跃不已。结果发现那只是名为三明治群岛的其中一座岛。我们没靠岸,甚至没偏离北上的航线,因为之前就已经彻底探索过那片群岛,加上船长急着在北半球的秋天来临之前抵达目的地,不然海面就不再「太平」。

  隔天,我看见一只信天翁跟着船一起飞行,想必相中了跟在船尾的大片鲭鱼。对船医发出的夜半惊叫深感不安的水手,都为这样好预兆感到开心。信天翁跟了我们三天,在我们头上不停翱翔,等着厨子把厨余倒进海里,那群鲭鱼就会跳出海面饱餐一顿,到时候就换牠俯冲而下大快朵颐。晚上,牠高踞在前桅上栖息,第三天才飞走,牠带给我们的小小喜悦也随之而去。

  盘石号持续往北横越大海。我努力做好自己的瞭望工作,不去管别人的闲事。我渐渐习惯了新身体。大多时候这都是一个容易驾驭的身体。朱伯尔虽然才二十岁,但大半辈子都在海上讨生活。在那之前,他都在土伦的街头游荡。我喜欢海上生活的自由和纪律,却无法忍受放纵的港口生活。我继承了新身体的爱喝酒、狡猾,还有火爆脾气。谁要惹到我,我绝不会善罢干休。对朋友我绝对忠诚,但面对敌人,一点点嫌隙都会在我的内心深处星火燎原,演变成一辈子的深仇大恨。

  我不断寻找跟你面对面说话的机会,但都无法如愿。这件事没那么简单,毕竟我只是个普通的水手,而你是个大人物。除了生病或受伤,船员很少有机会跟船医交谈。我常怀疑这样的机会是否永远不会到来。老朋友布里斯注意到我变得郁郁寡欢,猜不到真正的原因就开始来烦我。我难以忍受他拿这件事来说笑,也表明了我的想法,但他还是我行我素,常在餐桌上提起。有一晚,我们食之无味地嚼着浸了难闻汤汁的饼干时,布里斯又开始假惺惺。

  「朱伯尔,你是怎么回事?自从跟那个野蛮女人玩过之后,你就怪怪的。你恋爱了吗?是不是那里染上了怪病?」我怒不可遏,直接扑向他,打算把他揍到满地找牙,非要他闭嘴不可。幸好我的拳头没瞄准,不然就又得挨鞭子,这次说不定还会活不成。但我因此失去了唯一的朋友,往后的旅程我都把他当空气。

  在秋日的浓雾中,我们再度发现陆地,疲惫的船员都精神一振。我们抵达了目的地亚历山大群岛。这次我们出海的目的是要跟原住民买毛皮,再带到澳门卖给中国人。每次靠岸,我们都会对外宣传希望用枪炮、铁钉、刀剑、毛毯和酒精,跟当地人交换海狸皮、海豹皮、水獭皮、熊皮、鹿皮和狼皮的消息。但每次得到的回答都是:当地最好的毛皮已经卖给几周前来过的另一艘船,如今只剩下少数杂七杂八的二等货。到了夏洛特皇后群岛,我们的运气还是没有好转。眼看冬天逐步逼近,我们换到的商品少之又少,只能赶紧出发前往中国,期望在那里卖掉我们取得的毛皮。离开阿拉斯加时,冬日的阴霾笼罩天空,海面变得汹涌难行。

  之后几个礼拜我几乎没跟你说上话,但时常想起你。灵魂穿越是件危险的事,每一次都不太一样,有些比较顺利,但没有两次完全一样。你还年轻,还没有完全启蒙,当时又有人开枪,穿越过程可能因此被打断。如今你虽然似乎忘记了前世的一切,每晚却都恶梦连连。过去的你还剩下多少?我多么希望跟你好好谈一谈,但现在我只能等待时机,远远看着你。过了一段时间,你做事更有把握,不再犹豫不决。别人对你的要求,唤醒了埋藏在你体内对于自身职业的记忆。那些知识并非一下全部复返,而是一点一滴重回脑海。我心想,或许你也会以类似的方式慢慢想起前世的记忆。

  船在外海航行时,很多时候无事可做。人一松懈下来,脑袋就会像老旧的绳子打结。因此,水手想出各式各样娱乐自己的方式:打牌、掷骰子、唱歌、跳舞、讲故事、说笑话、削木头、打绳结,或是构思用来装饰身体的图案。横越南洋以来,船员和船长都迷上了刺青。穿越之前,朱伯尔就是船上公认最会画画的人,无论画在纸上或皮肤上。常有船员来找我,要我在他们背上画海怪,或在他们肩膀刺上爱人的名字。也有时候大家来找我时,心中没有特定的图案,只想享受针划过皮肤的快感。每当可以自由决定图案的时候,我都喜欢在他们的皮肤上刺上眼睛,就像我们岛上的人身上的刺青。我的刺青在船员之间得到赞赏,甚至被当作环游世界的纪念品,目前为止我们是第二艘展开这种远征的法国船只。连船长船副都来找我,要我帮他们刺上眼睛。水手一向迷信,他们相信眼睛刺青代表好运。

  某个平静的星期日下午,船受困在狂风暴雨整整两天之后,终于接近福尔摩沙的海岸。当时我人在船舱里,正就着舷窗洒下的光在莫左利的背上画鲸鱼图案。你在这个时候走进来。你停下来观察我的技术,彷佛我正在帮人动手术,还问了我许多问题。看着我拿针轻沾墨水,然后深深刺进莫左利的皮肤,你说针穿透皮肤的表皮层,深入里层,所以墨水才能永久留在体内。为了保住老水手的尊严,莫左利强忍刺痛。完成之后他痛虽痛,还是带着微笑走去跟其他水手秀自己的新刺青。你问我能不能在你肩后刺青。眼睛吗?你说不是,你要刺的是圣母玛丽亚。你坦承自己在暴风雨期间曾向圣母祷告,承诺如果平安脱险就要把她刻在你身上。

  莫左利走了以后,你脱掉上衣坐在我前面的椅子上,肩膀对着我。我用针沾了沾墨汁,开始在你的皮肤刺一个一个蓝色的洞。刺青时,通常要过一下才能适应针刺在皮肤上的感觉,而一旦适应了就会渐渐忽略甚至开始享受那种感觉。「医生,」发现你习惯那种刺痛感之后,我问,「你睡不好也有一阵子了。我听到你痛苦的叫喊声,大家也都听到了。是什么恶梦把你折磨成那样?」

  「我承认,」你回答,「当我知道自己把大家吵醒,实在很苦恼。我做的梦都很奇怪又混乱,但多半我都记不得,就算记得也只是匆匆一瞥。背景似乎都在那个男孩被枪打中的小岛上。」

  「克瓦胡,」我说。「那个男孩名叫克瓦胡。」

  「克瓦胡,」你跟着念。「我忘不了那个叫克瓦胡的男孩。」

  「或许……」我说,再次拿针去沾墨水,然后刺进你肩上的皮肤,动作尽可能轻柔。「或许有什么理由。」

  「不过就是内疚吧。但那是意外。如果是意外,我又怎么会内疚?」

  「或许不只是内疚。」我边说话边工作,沾墨水,刺穿皮肤,留下午夜蓝的色彩。「或许只要认真回想,你就会想起也许能帮助你理解这一切的事。困扰你的说不定不是内疚,而是别的──某种非比寻常,甚至很不可思议的事。」

  你看着前方黑漆漆的船舱。「我是医生,看过无数尸体,有很多人在我的照顾下死去,甚至死在我怀里。但我还是摆脱不了对那个男孩的记忆。」

  「医生,或许你摆脱不了的不只是记忆。你有没有想过……」我欲言又止,等着话语浮现。

  「想过什么?」

  「想过那个男孩……他……」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于是把针刺进你的皮肤,但一时紧张而刺得太深。你痛得缩起来,我拔起针,但血开始从伤口渗出。

  「我以为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厉声说。

  「原谅我。」我说,抹去你皮肤上的鲜血。

  「我得去止血。」

  「等等,求求你,就快好了,我不会再这样了。」

  「少说点话,或许你就会少犯点错。净说些无聊的话!胡乱猜测!」

  我默默重拾沾墨水、刺进皮肤的动作。刚刚那个难得的机会过了,但目标离我那么近,我无法就此罢手。「我想说的是,」我接着说,尽可能镇定,「你晚上做恶梦的原因或许是……你不是你以为的那个人。或者应该说,你不只是你以为的那个人。或许你在岛上发现了当地人的某种习俗。而你的好奇心导致了某种交换,灵魂的交换,完全出乎你意料之外。你懂我想表达的吗?或许克瓦胡在你体内。或许他就是你。」刺青完成了。我在上面倒了些海水,清洗冷却发红的皮肤。我没有照你说的刺上圣母玛丽亚。我刺的是一只眼睛,是我画过最美的眼睛。我知道你会大发雷霆,我也得承受其后果,但我希望你每次瞥见自己的倒影时都能看到这只眼睛。只要你还活在这个身体里,那只眼睛就会在那里,在镜子里回望着你,提醒你我们的对话。我拿给你一面镜子,另外举起一面镜子好让你看镜中的倒影。

  「你做了什么?」你大惊失色。「我要的圣母像呢?你为什么刺上那个可怕的异教符号?」

  「提醒你自己是谁,」我说,决定强迫你接受我要传达的讯息。「那个男孩就是你。你就是那个男孩。我看见你穿越了,是我亲眼看到的。我也跟着你穿越了,因为我不能放你一个人。」你默不出声,但我感觉到你的态度变强硬。你一动也不动。「我是阿露拉,深爱你的人。我跟着你上了船,我也穿越了。我在这里,跟你在一起。」你起身抓起上衣,背对着我披在肩上。那一刻过去了,我看得出来,但我还是不肯罢休。直到把你需要知道的一切都说出来,我才终于住嘴。「那次穿越出了差错。你什么都记不得了,或许你只能在梦中记得。但你就是克瓦胡,永远别忘记。你穿越了一次,必须再穿越一次。律法规定,穿越灵魂必得有去有回,不可一去不返。我是阿露拉,我永远不会放下你。」你还是不发一语,只是继续扣着钮扣。「我们得赶回小岛,免得太迟就来不及了。」

  一扣好上衣,你就转身对着我,用颤抖的声音说:「你会因此受到惩罚,朱伯尔,记住我的话。你是个疯子,还是个傻瓜,你羞辱了救你一命的人。」

  说完你就走入黑暗中,甚至没回头看我一眼。

  那天后来,水手长伊卡走过来问我:「你跟罗布莱说了什么?」

  「没什么。」

  「无论如何,他都去跟船长告了状。不准你再跟他说话,要是不听就等着挨鞭子吧。这次罗布莱不会再替你疗伤。」

  到了澳门,我们的运气更差。我们抵达的几个礼拜前,中国皇帝给了俄国人毛皮买卖的专卖权。我们待了一个月修船,把二等毛皮堆在船舱里任其腐烂,甲板上也火气腾腾。再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们只好前往非洲东部沿岸的法属殖民地:法兰西岛,把船停在路易港十一个星期,等夏季暴风雨过去。船员都到港边的酒馆和妓院饮酒作乐,我却陷入忧郁的情绪里。这座岛上的贫穷、疾病和奴隶,彷佛都在预告我的命运。那段时间我很少看见你。你大多跟船长船副在一起,去当殖民地官员和农场主人的座上宾,忙着到周围山丘的庄园参加宴会,或是跟人共进午餐。

  暴风雨季节结束后,我们再度启航。直到法兰西岛变成地平在线的一小抹蓝印,我才发现你不见了。我到甲板下的医务室找你,却只看到雷尼尔。

  「罗布莱?」他说。「他决定留在法兰西岛,那里很缺医生。或许我可以帮你?」

  我转过身,掩饰内心的悲伤,然后爬下船舱,坐在老鼠和脏水之间,在这里至少可以独处,静静地悲伤。不久后,水手长的哨声传来,瞭望台要换班了,我压下心里的感受,从绳梯爬上眺望台。我不知道自己怎么爬上绳梯而不坠海,毕竟我恨不得能掉下去。我想摔断脖子,溺死在海里,给鲸鱼吞进肚子里,但身体却违背了我的心。我爬上绳梯,站在瞭望台上望着大海和天空。

  天色渐暗。船朝着南南西往逐渐沉入海洋的热带太阳前进。模仿那个金色球体从后桅杆上的瞭望台往下跳,没入海中,任由自己沉入无尽的黑夜里,是再简单不过的事。甚至很可能船走了很久,才会有人发现我不见了。在我身后,法兰西岛就在无边大海和无边蓝天之间,虽然还在视线之内,却只剩下针头那么小。今天早上我们才刚离开那里,虽然肉眼仍然可见,却已经彷佛位在世界另一端那样遥不可及。我看着它,直到它变成有如一抹幻影。尽管如此,我还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它,直到意识自己这么做有多无谓:它消失了,你也是。

  船继续航行。暮色下,晚星已经点点亮起。我又一次心想:我该往下跳吗?我该屈服于忘记一切的渴望吗?大海似乎在呼唤我,承诺让我从此得到安宁。但我没有听从它的呼唤。相反的,我在心中立下誓言。我不确定自己向谁发誓,是对你还是我,还是天上的神,或者只是头上的粉红色天空中恬静地发出光芒的那颗晚星。对谁或对什么发誓,我也说不上来,但我立下誓言。我没有跳海。

  几周之后我们终于抵达马赛。下船后,我立刻到处询问有没有经由法兰西岛回我们的小岛的船班。离我们离开阿伊提岛已经超过一年。在闷热的八月高温下,我跑遍船员会去的地方,到船运代理公司找开往南太平洋的船。听到我想去的地方,有些人会笑我笨,也有人对我露出不屑或同情的眼神。大家都说没有船航行到这些地方。盘石号走的路线,是第一次有从马赛出发的船航行到那里,而且已经让投资人血本无归。况且,如今革命席卷法国,共和政治在全欧洲萌芽,欧洲大陆的君主都忙着动员作战。上个世代风靡大众的发现之旅,暂时引不起羽翼未丰的共和国的兴趣。他们告诉我,如果我想前往海洋的另一端,就应该加入从事毛皮、檀香木、抹香鲸油交易的船,因为这些船会航行全球寻找他们要的商品,甚至远至南洋。

  但回小岛之前,我得先找到你。我拟出了前往法兰西岛的计划,希望能在那里找到你,说服你跟我一起离开,到开往印度区域的船上找份工作,再换搭开往香料群岛的船,接着转往福尔摩沙,过不久我们就能重新航行在返回家乡的海面上。我想可能要好几个月才能找到你,甚至要花好几年才能回到小岛。一想到这点,我就陷入绝望,只有最坚定的决心才能避免我完全失去方向。我告诉自己,就算要花十年、十二年,甚至二十年才能回到小岛,那又如何?唯一重要的是,我们无论如何都要回去,挽救被我们毁于一旦的律法。

  我再次展开水手的生活,坐上开往法兰西岛的船,到了那里就开始找你。我到路易港的所有酒馆问人认不认识罗布莱医生,得知几个礼拜前你加入开往科罗曼德海岸的船。于是我想办法在开往印度那个地区的船上谋得一职。一到那里,我听说你又坐上另一艘开往马拉巴尔海岸的船。

  就这样我展开多年的追寻。十二年来,从一个港口到一个港口追着你的消息跑,在汪洋大海上来回穿梭,到酒馆和咖啡馆询问罗布莱医生的下落,一桌问过一桌,一个水手问过一个水手,同样的问题一问再问。最后我对你的追寻变成了我的生活习惯、我存在的理由、我的生命。我进行过无数次同样的对话,听过无数次同样的回应:「他有什么特征?」针对这个问题,我没有特别的答案。外型上,你的身高体重都不特别,蓝色眼睛,深色头发,跟很多同胞一样,也没有明显的缺陷。有一双眼睛,一对耳朵,鼻子和嘴巴不大也不小,脸上有痘疤,手指和脚趾加起来是二十。我没办法说「他的肩膀上刺了一只眼睛」,因为除了医生助手之外,一般船员很少看到船医没穿衣服。但有个特点我相信只要跟你同船过的人都永生难忘。所以我会说:「他没什么特征,跟一般人没两样。不过,每天晚上他都会做恶梦,发出凄厉的叫声把大家吵醒。」于是每到一个港口,我很快就会找到某个人,说他最近曾跟这样的人一起航行或听说过这么一个人,对方会用既痛恨又同情的口吻,证实这个饱受折磨的可怜人在最近的港口丢了工作。因为水手向来迷信,他晚上的这种行为让大半船员相信自己受到了天大的诅咒。

  除了迷信,水手也是说故事高手。一件事经过口耳相传,每个人都会自己加点料。因此没过多久我就发现,我听到的关于你的传闻愈来愈夸大。第一次是在非洲的戈雷岛。我走进一家酒馆打听你的消息。有个年轻小伙子说他前年跟你在同艘船上,后来你往阿根廷去了。另一个老水手说他几周前跟你在另一艘船上,而你现在正在往新南韦尔斯途中。这些互相矛盾的说法愈来愈常出现,后来我发现属于你的传说已经诞生,而水手喝酒打牌、无所事事时,最爱把你的事加进装在他们脑袋里的冒险小说。在他们的想象中,你是个学医的人,受到诅咒,灵魂得了不治之症,严重到没有船肯收留你。传说愈夸张,你就变得愈遥远。最后我不再觉得自己是在寻找一个人,反而像在追逐一个幽灵,既无所不在也哪里都不存在。厄运医生的传说愈滚愈大,随着时间变得愈来愈丰富生动。在蒙得维的亚,我听说有个侏儒医生具有神奇的医术,但纠缠他的恶魔力量太强大,把他坐的那艘船卷进狠毒的大漩涡里,船上人员全数罹难,除了医生自己──当然,还有说故事的人。接着,才过几个月,在尚吉巴,另一个水手(摩尔人)说有个超过两百一十公分高、满头红色浓密长发的医生,他的恶梦让一艘开往锡兰的船受到诅咒,船连续几周因为无风而停驶。等到另一艘船接近时,才发现船上的人都饿死渴死──除了医生本人,还有说故事的人。

  因此,新世纪开始之后几年,法国不再是王国,甚至也不是共和国,而是从欧洲一端延伸到另一端的大帝国。我体悟到追逐一个人是一回事,追逐一个传说又是另一回事,因此决定放弃寻找你,展开另一段旅程。之后几年,我坐上一艘又一艘往返大海最远程,从事毛皮、檀香木和鲸鱼油买卖的船,抱着哪天可能经过我们的小岛,甚至说服船长到那里靠岸的微小希望。一年年过去,我应该已经环游世界十几次,至少有两次曾经很接近我们的小岛,就这么两次,但我猜距离至少都有七百里格。第一次大约在一八○五年,从利马到马尼拉港途中。船刚在复活节岛靠岸,补充淡水,之后就不停地继续航行。第二次在一八一一年,在一艘南塔克特的捕鲸船上。当瞭望员大喊北北西出现陆地时,我看往船尾后甲板,观察船长的反应。他同样不为所动。船继续往北航行,寻找下一尾鲸鱼。突然间,想要看到小岛的渴望如此强烈,我冲到左舷想瞥一眼干燥的陆地,但从甲板上却什么也看不到。我开始爬上绳索,期望能从瞭望台上看见小岛。水手长命令我回甲板,但我假装没听见。上了瞭望台,我跟一脸惊讶的瞭望员说我想念陆地,想看一眼坚实的土地;每个水手都理解这种一时的狂热。瞭望员说他刚刚认成陆地的地方,不过是海平线那头一堵黑沉沉的暴雨云。我绝望地回到甲板,水手长正在等我,宣布明天中午要罚我挨二十下鞭子。

  两次我都感觉到小岛已经离我很近。我认出海的形状,风吹的感觉,天空的颜色,空气的味道,还有夜晚的星空。但船员对航向的影响力,就如同苍蝇对狗的影响力。决定航向的权力完全掌握在船长手中。我永远无法拥有那种权力,因为我只是个普通船员,未来发展也仅限于此。我在人世的身分地位,就是我的命运。

  几年过去。我跑遍了世界各大洋,后来上了年纪,做不了甲板的工作,就到厨房当厨子,最后老到连厨子也做不来。一八一四年春天,法兰西帝国瓦解,皇帝展开第一次流亡。我像鲸鱼搁浅在大西洋另一边的小岛上:麻萨诸塞州的南塔克特岛。青春年少总是措手不及就结束,乘着捕鲸船启明号来到这个著名港口时,我从没想到这会是我最后一次的环球航行。一整个夏天我都设法要在另一艘捕鲸船上找到差事,但每次总会有个贵格会教徒板着脸跟我说,他们的人已经找齐。

  我在其他船上找到了工作,在大西洋沿岸和加勒比海的港口间短程往返。我陷入忧郁,比其他水手都要卖力工作,没工作的时候就喝酒。穿越灵魂必得有去有回,不可一去不返。这句话从早到晚紧追着我。如今我已经年迈,上不了远洋渔船,该如何是好?要是不再次穿越,我要怎么在死前返回小岛?我进退两难。为了补救第一次犯的错,我必须再次犯错。但更好的方法就是接受自己回不去了。毕竟这世界并没有因为我们的背叛而毁灭。我开始对律法产生怀疑。或许它根本就错了,或许它是人类创造出来的,而非上天的礼物,为的是要控制灵魂的交换,维持各人身分的秩序,避免无节制的穿越造成混乱。我开始猜想,穿越就算有去无回也不会造成任何后果。但这么想没有让我比较好过。如果真是如此,那就表示我为了找到你和重回小岛所做的努力全都白费了,还不如跳进海里一了百了。

  因此,我对律法的信念逐渐减弱时,再次穿越的诱惑却从未从脑中消失。看见某个妓院的可怜女孩哀求的眼神,或是往返巴尔的摩和纽奥良的奴隶船上,某个戴着镣铐关在甲板下的少年,我感觉到自己的灵魂开始蠢蠢欲动。要跟这样的女孩或绝望的奴隶进行穿越并不难,虽然可以用年老的肉体交换年轻的肉体,但终究只会白忙一场,因为跟他们交换了灵魂,也无法帮助我更接近自己的目标。只有跟船长交换灵魂才对我有利。我还是想回家,但要想成功就必须成为一个有权力决定航向的人。这种事说比做容易,毕竟一个人能有多少机会跟这等权高位重的人四目相对?船长多半不好惹,甚至很少直视枕边人的眼睛,更何况是船员。但是要跟人交换灵魂,就得连续直视一个人的眼睛好几分钟,而人往往只在表达深刻的爱意或恨意时才会这么做。赢得船长的喜爱是每个水手的本分,但没有船长会轻易表达自己的喜好。我从来没跟船长对眼超过一秒,停留更久只会惹上麻烦。

  上了年纪之后,找工作变得更难,有时我会连续几个礼拜几个月在一个又一个港口游荡──南塔克特、巴尔的摩、加拉加斯、哈瓦那、太子港。这种时候,我会到不同的酒馆、咖啡馆、赌场和妓院消磨时间,手上拿一副牌,等哪个船长在我这一桌坐下来,打一场惠斯特桥牌。如同一只圆蛛在夜里织着网,在网中央耐心等待经过的小虫,只为了到白天将牠支解。但这只蜘蛛从来没有一次捕到苍蝇。

  我生命的最后几天在路易斯安那州的纽奥良港度过,几乎已经放弃再次穿越的希望。身上只有足够的钱给自己买艘小船,往返上下游、市区和农场、船只和岸边,帮人跑跑腿,赚些小钱。再不就是载运人或货物从一个河岸到另一个河岸。晚上我喝酒打牌,继续织网,但多半是因为喜欢喝酒、女人和赌博,不为其他更崇高的目的。

  一八二五年七月的某星期一下午,我在一家酒馆后面的房间玩三只手惠斯特牌,跟另外两个船员赌钱。当时已经快要傍晚,外头下了一场夏日大雨,街上的人都跑光,轰隆隆的雷声像要把天空劈开──典型的热带地区大雷雨。劈劈啪啪打在铁皮屋顶上的饱满雨滴,像歌剧院观众的热烈鼓掌,盖过了说话声。房间到处都有闪烁的雨滴穿过生锈的铁皮,砰砰砰落到洒了木屑的地板上。

  在吵闹的雨声中,门打了开,一个男人走进来。大热天他却穿着深色羊毛西装,而且全身湿透,好像刚结束洗礼,从河里走出来。我不认得他,其他同伴看来也是。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适应阴暗的光线,水从袖子和帽沿流下来。他两手各抓着一个皮革包,看起来沉重又老旧,看来他应该财力普普,因为若是有钱人就会雇脚夫帮忙搬行李,行李也应该更多才对。

  陌生人站在敞开的门前,不为他引起的瞩目所动,凝望着幽暗冷清的室内,好像目睹了什么鬼魅幻象。他的行为举止不像犯了罪,反而像长久以来承受了什么天大的罪孽。瘦巴巴的身板,上唇留着铅笔胡,下巴一小把山羊胡,宽大帽子下的淡黄色头发长到盖过领子。即使全身湿透又狼狈,仍看得出来他的西装很好,剪裁精良又合身,一般只会在纽奥良港口的上游农场子弟,或最近到城里定居的年轻多金北方人身上看见。

  惠斯特牌最适合四个人玩,看到有人来加入我们三个,我当然高兴。我用英语喊他,邀他加入我们,但他站在原地凝视黑暗,逼视某个强大而神秘的恶魔,没出声音。我再试一次,这次用西班牙文,结果还是一样。第三次换成法语。他身体一震,好像从催眠中惊醒,接着问我们在玩什么牌。他的法语说得字正腔圆,在这一带很少听到。三只手惠斯特,我回答,不过如果他愿意,我们更想玩波士顿。

  他二话不说就坐下来开始玩牌。谈不上会玩,也算不上好运,看不出来他有兴趣赢牌,只是凭着记忆打牌,动作机械化,也不太注意出了什么牌,我们还得不断催他、提醒他。可见他人在这里,心却不在。打完牌后,我的同伴正要起身离开,他竟要他们把钱还他──他一下子就输了一、两块。我的两个朋友笑了笑,以为他在耍幽默。他们的反应让他更加沮丧。

  只剩我们两人之后,我决定满足自己的好奇心,问他是不是看到鬼,因为他的脸色就像看到鬼一样。他要我放心,说他没看过那种东西。我没多问,他就开始娓娓道来,一开始还有点犹豫,后来在兰姆酒的帮助下愈说愈起劲。他描述了自己从过去到现在的经历,内容大致如下:

  年轻人名叫尚.弗朗索瓦.富叶。他告诉我,那天下午他穿戴整齐涉进密西西比河的浑浊泥水中,打定主意就这样结束生命。但整个人沉入水中之后,他改变了主意,水流却一直把他往下拉,湿透的羊毛西装让身体更重(原本就是穿来增加身体的重量),他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回到岸上。他脸色阴沉地告诉我,这么做证明了他是懦夫中的懦夫──因为懦弱而放弃懦夫会做的事。眼前的年轻人引起了我的兴趣,我问他是哪里人。

  富叶是波尔多某个有钱又有野心的农场主人的么子。我告诉他我来自土伦,遇到同胞似乎让他精神一振。他父亲期望他朝神职发展,但富叶从小就喜欢教区教堂墙壁上挂的图画。父亲的反对竟然煽动了他对绘画的热情,因此十六岁那年他不顾父亲的期望前往巴黎,决心成为画家。某个出身贵族的家庭友人替他写了介绍信,使他得以到安–路易.吉罗代.特里奥松门下拜师学艺。富叶承认自己虽然是个认真守本分的学生,却不特别有天分。学成之后他在巴黎虚度了几年,争取到几个委托案勉强餬口。

  法国肖像画家在美国发迹的消息渐渐传回法国,富叶于是决定移民美国。父亲死后他继承了一小笔财产,后来他卖掉所有家当(最后拿到的钱不多),买了一张往纽奥良的船票,决心到新世界闯一闯。然而,他的运气并未因为移民而有丝毫翻转,甚至更加恶化。他说,绘画这行要成功,一定要擅长与人交际,偏偏个性胆怯是他最大的弱点。雪上加霜的是,横渡大西洋途中他在牌局上把本来就不多的遗产输掉大半。到了美国,他听说有个名叫尚.约瑟夫.范德尚的法国人一个月前刚来到这里,在这城市的法国人区成立了工作室。跟他不同的是,范德尚为人亲切,手上也有一笔可观的资金,还会在《纽奥良报》登广告,夸耀自己在欧洲皇室之间的名声,并按照巴黎的画家工作室风格装潢自己的画室──里头放了一张长沙发,墙壁贴上朱红色绢印壁纸,还挂上年轻丰满女性的镀金框肖像。画中人是他的姊姊,但精明的范德尚让潜在的顾客以为她是他苦苦单恋的贵族仕女。

  抵达美国之后几个礼拜,富叶把父亲留给他的遗产几乎败光,已经濒临破产。全都完了,包括他的名誉,他说。因为就算他有钱回法国,一定也会一败涂地。

  成为朱伯尔之后,我一生中有机会认识许多命运坎坷的不幸之人,但从没看过面对考验这么没骨气的人。我鼓起勇气安慰他或许没那么糟,如果他愿意这么想,说不定能在笼罩他人生的黑暗中看到一丝光亮。然而,他仍旧坚持己见,认为他这辈子完了。他该死,富叶哭喊,把脸埋进双手。他受到诅咒,活该去死,不想再多活一天。

  听着他悲惨的故事,我心中涌起一种意想不到的复杂感受,只能用既嫉妒又鄙夷来形容。我心想,要是我是他,有年轻俊俏的外型,受过教育,又有身分地位,不知能成就多少大事!这种心情一浮现,我脑中自然而然并且几乎是马上冒出一个念头。尽管我奋力想要驱逐这念头,它还是很快占据我的脑海,彷佛愈是压抑愈是加速了它的胜利。想象当时的情景:除了酒馆老板,只剩下我们俩。店里空荡荡,老板在遥远的另一头擦杯子,一脸无聊。大雷雨已经停了,耀眼的阳光从酒馆唯一的一扇小窗洒进来。

  他不是船长,甚至不是船员。他告诉我,横渡大西洋途中,他一路都在晕船。但我突然极度渴望他想抛掉的一切。要是他不珍惜自己的生命,我愿意代替他珍惜,我心想。

  有时候,完美计划浮现眼前时已经万事具备,彷佛上天的恩赐。这一次就是。我告诉富叶,想要重新致富,他只需要画出一幅能展现自己实力的肖像画,之后就能用它来吸引更多顾客。这幅作品必须画出一张与众不同的脸,用高超的技巧掳获每个路人的目光。我愿意委托他为我画肖像,因为我的生命已到尽头,希望自己这副长得不怎么样的面容也会被人怀念。完成之后,他可以把画放在工作室展示,直到有其他委托案找上门为止。一开始他拒绝了我的提议,而且是毫不留情地一口拒绝。我还得想尽办法说服、诱骗他,这也更可证明他有多愚蠢,因为我的建议显然既慷慨又明智。最后他终于点头,但脸上还是不无疑虑。他怀疑我在利用他,但又想不透怎么个利用法。我把刚刚玩牌赢来的钱还给他,总共三、四块,之后又多给了他二十元以示诚意,也让他能去买画画需要的用品。我们甚至约好日期和时间:明天下午两点。我倒了两杯酒,酒瓶见底,庆祝我们之间的协议。

  接着,我灵机一动。他把酒杯凑近嘴边,从他饥渴的样子看得出他是贪杯之人。我按住他的手,阻止他把酒往嘴里送。「眼睛呢,」我靠上前说,「是重点。画得好就抓住了一个人的灵魂,画不好就完全捕捉不到精髓。」

  他点点头表示认同。「眼睛是脸上最重要的五官,也是最难画的部分。」他说。我仍然按着他的手臂。他又举起手,但我再度阻止他。我问他有没有特别偏爱画哪种颜色的眼睛?比方蓝眼睛或深色眼睛?他想了想,回答说根据他的经验,深色眼睛通常比蓝色或绿色眼睛好画,因为色彩没那么多变,色调较容易捕捉。我说,啊,那我明天眼睛的颜色得是咖啡色才行。富叶一脸困惑,要我再说一遍刚刚的话。

  「那样的话,我明天眼睛的颜色得是咖啡色才行,」我说。「这样你比较好画。」

  「可是你的眼睛是蓝色的。」他回答。

  「今天是蓝色的,但明天就会是咖啡色的。」

  「什么样的魔法能让眼睛一夕变色?」

  「没什么魔法,」我说。「短时间之内,我就能从蓝眼睛变成咖啡色眼睛。」

  这个可怜虫显然大感惊讶。「你在开我玩笑吗?」

  「怎么会,那不过就是我从出生就有的一种能力,就像有些软骨功演员会下腰,把身体折成两半,或是有人会说很多语言。」

  「你是怎么办到的?」

  「只要集中精神三、四分钟,颜色就改变了。」

  「闭着眼睛吗?」

  「刚好相反,一定要张开眼睛才行。」

  「可以示范给我看吗?」

  「当然,」我回答。「我不会说它轻而易举,但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只要全神贯注就能办到。看着我的眼睛,不要别开视线。现在要试试看吗?」

  他起劲地点头。

  「那好,」我说,「仔细看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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