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第一地堡
夏绿蒂猛拍电梯门。刚刚电梯门关上的时候，她赶紧按下按钮，可惜已经来不及了。她身上的防护衣穿了一半，只能用一只脚跳到电梯前面。而在通道另一头，达西正急着穿防护衣。「他真的会干吗?」达西大喊。
夏绿蒂点点头。他会的。他做另外那件防护衣，一开始就打算要给达西用的。他早有计划。夏绿蒂又拍了一下电梯门，咒骂她哥哥。
「妳要赶快把防护衣穿上去。」达西说。
她转身蹲到地上，两手环抱着小腿。她根本不想动。她看着达西挣扎着穿防护衣，好不容易才把衣领从头上套进去。接着，他手伸到背后想去拉拉链，可是却构不到。「我应该要先背上背包吗?」地上有两个唐诺准备的背包，达西伸手拿起一个，打开背包，拿出一个罐头，但立刻又放回去，最后终于找到里面那把枪，掏出来放在外面。然后，他又继续穿防护衣，可是却一直穿不好。「夏绿蒂，我们只剩下半个钟头了。我们要怎么出去?」
夏绿蒂抬起手擦擦脸，挣扎着站起来。达西根本不知道要怎么穿防护衣。她把腿伸进防护衣里，头和手臂还露在外面，不过她还不急着穿，而是先跑向达西。这时候，她听到背后的电梯突然叮当响了一声，立刻停下脚步转身看。她心里想，一定是唐诺回来了，他改变心意了。但她似乎忘了，刚刚是她按了按键。
门一开，电梯里那两个穿淡蓝制服的人立刻就看到她，目瞪口呆，然后低头看看楼层指示灯，一脸困惑。接着，他们又抬头看着夏绿蒂。眼前这个女人穿着防护衣，可是只穿了一半。接着，电梯门慢慢关上了。
「完了。」达西叫了一声。「我们真的要赶快走了。」
夏绿蒂忽然惊慌起来，那是本能反应。她想起刚刚哥哥在电梯里看着她，那种眼神。她想到哥哥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跟她告别。想到这个，她心头一阵翻涌。但她还是快步跑到达西面前，帮他穿好防护衣，抬起背包让他背上。等他完全穿好了，她立刻帮他拉上拉链。接着，她转过身，换他帮她拉上拉链。然后，他跟在她后面冲向通道最里面，夏绿蒂伸手指着拉门，拿起两顶头盔交给他。刚刚她哥哥说的那个箱子已经摆在门口了。「把门打开，然后把那口箱子塞进去卡住门，我先去启动台车。」
她推开营房的门，沿着走廊跌跌撞撞往里面跑。防护衣很笨重，行动很不方便。跑过下一扇门时，她听到里面的无线电还发出嘶嘶的静电噪声，心里觉得有些可惜。当初花了那么多时间收集零件，组装，可是现在却又要弃它而去。她走到无人机升降台车操控台前面，掀开塑料布，把升降杆推到上升的位置。她相信自己应该已经给达西足够时间把东西都塞进去。然后，她又跌跌撞撞的沿着走廊往回走，经过营房，回到军火库。她组装的最后一架无人机正盖在防水布下。这时候，她忽然听到叮当一声。是电梯那边传来的。接着，她听到劈哩啪啦的脚步声朝她的方向过来。达西大喊，叫她赶快进台车。
唐诺在电梯里，准备到六十二楼。电梯抵达六十一楼的时候，他按下紧急按钮，电梯猛然停住，开始发出刺耳的哔哔声。他扶着炸弹，掏出铁槌，走到弹头前面，拉掉保险塑料条。他无法确定，如果他在电梯里引爆炸弹，爆炸威力是否足够摧毁这个地方。不过，要是有人来追他，他就只能这样做了。他希望多给妹妹一点时间，不过，为了能够顺利摧毁这个地方，他会不惜任何代价。他看着电梯按键面板上的小时钟，继续等待。这样，他多了一点时间可以思考。十五分钟过去了，他没有再咳嗽，也没有再清喉咙。他忽然觉得有点讽刺，难道他的病情真的改善了吗?但接着他忽然想到他祖父和姑妈，当年他们两个都是在临终之前身体状况突然好转。说不定他自己也是这样。
手上的铁槌越来越沉重。此刻，他一手扶着炸弹，忽然觉得很不可思议。这颗炸弹可以毁灭一切，杀死那么多人，改变这世界，而他竟然就站在它旁边。又过了五分钟，他心里想，该走了。已经够久了。要拖着炸弹到反应炉还要花很多时间。他又等了一分钟，这时候，他脑海深处忽然意识到自己准备要做什么，那潜藏的意识彷佛在呼唤他，叫他要考虑清楚，要有理性。
唐诺又按下紧急按钮，让按钮跳起来。他必须趁自己还没有失去勇气之前赶快采取行动。他暗暗祈祷，希望他妹妹和达西已经平安上路了。
夏绿蒂飞快钻进升降台车，头盔撞到上面的顶板。她背后背着氧气瓶，只能侧身躺在里面。达西把头盔丢进去，然后也跟着钻进去。这时候，军火库那边忽然有人朝他们大喊。夏绿蒂开始用力推塑料箱。塑料箱一推开，门就会关上，台车就会上升。达西也跟着她一起推，可是塑料箱卡得很紧。这时候，外面的人又在大喊了，达西赶紧从背包里把枪掏出来，然后侧身举枪朝外面射击，台车里枪声震耳欲聋。夏绿蒂看到穿着银色制服的警卫压低身体躲到无人机后面，然后，他们听到一声枪声，子弹碰的一声打中台车里面。外面的警卫开枪还击了。夏绿蒂翻转身体用脚去踢塑料箱，可是箱盖卡住了门板，慢慢被压成梯形，箱子已经推不出去，只能往里面拉。夏绿蒂想去拉，可是却找不到地方使力。
达西忽然大喊了一声，叫她待在里面，然后他自己用手肘撑在地上，身体钻出门口举枪射击，连开了好几枪。那些警卫赶紧找地方掩蔽。夏绿蒂开始哭了。接着，他钻出台车，从外面推箱子，要把箱子推进来。夏绿蒂哭喊着叫他赶快进来。万一箱子推进来，门关上了，他会被关在外面。这时又响起一声枪声，咻的一声子弹没打中。达西开始用脚踢箱子，箱子往里面推进了几公分。
「等一下!」夏绿蒂哭喊着，挣扎着想钻出去。她不想自己一个人走。「等一下!」
达西又踢了箱子一下，台车震了一下。箱子已经快要推开了，只剩几公分。这时候，躲在无人机后面的警卫又开了一枪，然而，这一次没有听到子弹的呼啸声，却只听到达西哼了一声。他忽然跪倒在地上，转身朝后面疯狂开枪。
夏绿蒂手伸到门外，想去拉他的手把他拉进来。「快点!」她大喊。
达西趴下来把她的手推进去，然后用肩膀顶着箱子，对她微微一笑。接着他忽然说：「没关系，我已经想起来我是谁了。」说完他就把箱子撞进去。
电梯来到反应炉区楼层，开始慢下来，然后，门开了。唐诺按下手推车上的按钮，让推车往后仰，然后推着车走向十字旋转门。警卫看着他慢慢走近，皱起眉头露出好奇的表情。唐诺心里想，目前的场面真的很诡异，这个警卫看到他推着炸弹，根本没想到他是杀人凶手。他拿着达西的识别证，触了一下传感器，看到绿灯一闪，警卫立刻挥手叫他进去。这个地方，每个人都会亲眼看到爆炸，然后头一个下地狱。
「谢谢你。」唐诺故意抬头看着警卫，看看警卫会不会认出他。
「祝你好运。」
唐诺从来没看过反应炉。反应炉有三层楼高，就在那扇巨大的门后面。在这里，每一班轮值的工作人员，人数是整个地堡人员加起来的一半。这里是这座邪恶地堡的心脏，也是最致命的要害。
他绕着一条弯弯的走廊，四周都是粗粗的管子和沉重的的电缆。一路上他碰到两个穿红制服的工作人员，可是两个人都没有注意到唐诺衣服肩膀的部位有一个子弹孔，还有褪色的血迹。一路上，他就只是点点头，眼睛瞄一下炸弹，然后迅速撇开视线，让他们没有机会开口说要帮忙。手推车有个轮胎发出嘎吱嘎吱响，彷佛在抗议唐诺的计划，很不喜欢载着一种可怕的东西。很不喜欢载着这种可怕的东西。
唐诺终于来到主反应炉厂房门外。距离够近了。他从口袋里掏出铁槌，开始想着自己即将要做的这件事意义有多重大。他想到海伦。海伦走得平平静静，就像一般人那样。人生本来就应该这样。尽你所能好好活着，做你该做的事，不要妨碍别人。让后代的人自己做选择，让他们自己做决定，过他们自己的生活。人生应该这样才对。
他双手举起铁锤，那一剎那，忽然响起一声枪声。有人开了一枪，打中他的胸口。唐诺身体翻了一圈，铁槌掉到地上，接着他两腿一软，开始往地上倒。那一剎那，他伸手想去抓炸弹，手指头碰触到弹头，可是滑掉了，然后他的手抓到手推车的把柄，手推车被他身体的重量拖翻了。最后，唐诺仰天躺在地上，炸弹碰的一声掉在地上，他的背都感觉得到震动。接着，炸弹慢慢滚向墙壁，他的手摸不到了。
无人机升降台车缓缓上升，最后终于来到顶楼，门自动开了。夏绿蒂迟疑了一下，在里面摸索半天，想办法要让台车下降，回底下去。然而，操控台在底下距离一公里的地方，遥不可及。她开始慢慢爬出去，背后的氧气瓶一直顶到台车上面。达西走了。她哥哥也走了。这不是她所期待的。
头顶上，满天乌云翻腾扭滚。她爬上一片斜坡，眼前的一切是如此熟悉。她曾经看过这个地方，虽然不是亲眼看到。她是透过无人机的摄影镜头看到的。她曾经操控四架无人机起飞，看过四次这样的景象。只要按下油门按钮，飞机就会冲上云端，自由自在的回旋翱翔。
可是这次，她必须亲自爬上斜坡，她突然觉得浑身肌肉酸痛。后来，她终于爬到斜坡顶端，然后压低身体，免得碰到上面的平台。此刻，她就像一只落在地面的鸟，一个无法飞行的旅人。她攀着平台上去，然后倒在地上，彷佛一只小鸟从鸟巢里掉出来。
一开始她不知道该朝哪个方向走。她觉得好渴。然而，她的食物和水都在背包里，而背包在她背后，压在防护衣里面，和她一样都被困住了。她转身看看四周，努力想辨识方向。她低头看看她哥哥黏在她袖子上的地图，忽然很气他，但也必须感谢他。他已经计划很久了。
她专心研究那张地图。她比较习惯无人机的数字仪表板，具有空中判断方位的优势，而且还有飞行计划。不过，眼前这条斜坡走道一路延伸到下面的泥土地面，有助于她判断方位。这条走道指向北方。地图上的红线就是指向北方。她慢慢走向山丘。站在高处可以看得比较远。
接着，她忽然想起这座山丘是什么地方了。她回想起那一天，刚下过雨，草地上滑溜溜的，山丘和缓的斜坡上，泥地中有两条深暗的轨迹。夏绿蒂还记得，那天她离开机场之后，时间已经很晚了。她就站在这座山丘上，她哥哥从地堡里面跑出来和她碰面。当时，世界还很美好。如果你抬头往上看，说不定可以看到喷射客机划过天际，在天上留下长长的烟痕。你可以开车去吃汉堡，可以和心爱的人在一起。当年，这座山丘也曾经属于那个美好的世界。
她走过山坡上的一个位置。当年，她就是在这里和哥哥互相拥抱。此刻，来到这个地方，她忽然很想把所有的计划抛到脑后。她已经没有动力再继续走下去。她哥哥走了。这世界也已经毁灭了。就算她能够活着看到青翠的草地，吃更多的军用口粮，喝更多的水……这又是为了什么呢?
她慢慢走上山丘，泪眼盈眶，两条腿的动作只不过是一种本能。这一切又是为了什么?
唐诺胸口像火在烧，鲜血涌到他脖子上。他抬起头，看到瑟曼就站在远处的走廊上，快步朝他走过来，两个警卫在他旁边，手上拿着枪。唐诺手伸进口袋里摸手枪，只可惜已经太迟了。太迟了。他眼里涌出泪水，然而，他哭泣，是为了所有活在这个体系下的生命，为了那成千上万一代又一代受尽苦难的灵魂。他想举起枪，可是却没力气，手枪只能离地不到几公分。那些人要来对付他了。他们会派无人机到外面去追杀夏绿蒂和达西。无人机俯冲而下，像老鹰一样扑杀夏绿蒂。他们会继续摧毁一座又一座地堡，只留下最后一座，而做出这一切冷血决定的，却是那些冷漠的服务器和没有灵魂的密码。
警卫的枪都指着他，只要他敢乱动一下，他们会立刻射杀他。唐诺用全身仅剩的最后一丝力气想举起枪。他看着瑟曼朝他走过来。他曾经开枪射杀过这个人，现在，他还想再杀他一次。他挣扎着想举起枪，可是枪却只能离地十公分。
但这样就够了。
唐诺手臂猛然往旁边伸开，枪口朝向那颗足以毁灭这个邪恶地堡的炸弹。他瞄准弹头，扣下扳机。接着，他听到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只不过，他永远无法知道那声音是从哪里来的。
地面猛烈震了一下，夏绿蒂往前摔倒在地上。那闷闷的碰的一声，听起来很像手榴弹在深深的湖底爆炸。整个山坡都在震动。
夏绿蒂翻身看着山坡底下，看到地面上裂开了一条缝，然后又是一条缝，接着，中央的水泥圆丘歪向一边，地面上忽然出现一个大窟窿，彷佛陨石坑，然后，窟窿中央开始往下陷，范围越来越广，彷佛漩涡一样把四周的泥土都吸进去，而裂缝里不断喷出白白的水泥粉。
山丘微微摇撼，细沙和碎石子开始往下滚，滚向底下那翻涌的洞穴。夏绿蒂挣扎着往上爬，爬向山丘顶，躲开那个逐渐扩散的坑洞。她心脏砰砰狂跳，脑海中一片混乱。
她转身慢慢站起来，用最快的速度往上跑，身体往前弯，手摸向地面，慢慢的，地面的土壤渐渐变结实了。后来，她终于爬到山丘顶上，看着眼前那毁天灭地的景象，心中的震惊让她忘了哭泣。狂风吹打在她身上，防护衣冰冷又笨重。
后来，她终于瘫软倒在山丘顶上。「唐诺。」她轻声呼唤。夏绿蒂翻身看着那巨大的洞穴。那里曾经是她哥哥的世界。她翻身躺在地上，飘落的尘土撒在她身上，狂风扑在她的面罩上，她的视线越来越模糊，尘土笼罩了一切。
美国乔治亚州 富尔顿郡
朱丽叶又想起那一天。那一天，她本来应该要死的。她被送出去清洗镜头，穿着同样笨重的防护衣，从面罩的显示器上看到的世界，是蔚蓝的天空，绿草如茵，然后，当她走到山丘顶上，眼前的景象却变成一片灰灰黄黄的大地，一个真实的世界。
而现在，她在风中举步维艰，狂暴的风沙吹打在她的面罩上。她的头盔里回荡着她急促的心跳声，急促的呼吸声。一路上，她一直看着眼前的景象，而不知不觉中，那黯淡灰黄的景致慢慢在变了。
景象的变化很缓慢。一开始，眼前渐渐出现淡淡的蓝色，很难看得出来那是什么。她那一组人走在最前面，成员有雷夫和她爸爸，还有另外七个人。他们一起拖着一个巨大笨重的氧气瓶。一开始，景象的变化很缓慢，但没多久，眼前的景象完全变了，彷佛他们穿过了一道隐形的墙。雾气消散了，光线越来越明亮，而狂风也突然平息，眼前出现一个色彩缤纷的世界，有绿色，蓝色，还有干干净净的白色。朱丽叶发现自己置身在一个鲜明亮丽的世界，一切都是如此清晰，如此灿烂，如此真实。脚边棕色的野草有如一株株枯黄的玉米残茎，然而，这是眼前唯一看得到的死亡的景象。更远处，绿草随风摇曳，天空飘着一朵朵的白云。朱丽叶赫然发现，跟眼前的景象比起来，小时候看的那些图画书的色彩根本就是褪色的。
有人伸手搭住朱丽叶的背，她转头一看，看到爸爸正目瞪口呆看着那壮丽的景象。雷夫抬起手遮在眼睛上面，遮住刺眼的阳光，鼻子呼出的热气在面罩上凝成一片白雾。汉纳低头看着防护衣里怀中的婴儿，露出笑容。她两条手臂缩在胸前抱着婴儿，两条空荡荡的袖子随风摆荡。瑞克森搂着汉纳的肩膀，眼睛看着天空。艾莉丝和休尔两手高高举向天空，彷佛想去抓天上的云。巴比和费兹两个人看得目瞪口呆，不自觉把氧气瓶放到地上。
没多久，又有一个小组从后面的风沙中走出来，彷佛穿破一层薄纱，那一剎那，每个人疲惫的脸上焕发出无比的活力神采。其中有一个人被人扶着，然而，当他看到眼前的景象，他竟然自己站起来了。
朱丽叶回头看看上面，看到那团风沙渐渐飘向天空。而风沙扫过的地方，花朵瞬间枯萎，绿草瞬间化成灰。有一只鸟在天空盘旋，似乎在打量底下这些银光闪闪的物体，然后就越飞越高，想远离危险，回到蔚蓝天空的怀抱。
朱丽叶觉得有一股冲动拖着她迎向那青翠的草地，远离背后那死亡的大地。他们刚刚才从那个死亡的世界走出来。她朝同组的人挥挥手，两手举到面罩前面，彷佛在朝大家大喊，要大家赶快跟上来。接着，她过去帮巴比搬氧气瓶，然后两个人一起缓缓走下山坡。接着，后面越来越多小组也走下来了，而每一组人一走出来都立刻停下脚步，目瞪口呆，那模样就像刚出来清洗镜头的人。其中有一个小组抬着一具尸体，每个人脸上都是一片哀戚。但尽管如此，绝大多数人都沈浸在无边的欢愉中。朱丽叶也感觉到了。她本来以为，这一天应该是她面对死神的日子。她感觉到那股喜悦像电流一样流遍全身，抚平了她身上的每一处伤疤。她感觉自己的双腿双脚又恢复了力量，她可以再度向前迈进，迎向远处那无涯的地平线。
她朝山坡上的小组挥挥手，叫他们赶快下来。后来，她看到一个人似乎想把头盔摘下来，她立刻朝那个小组的人比了个手势，叫他们阻止那个人。接着，她要大家也用同样手势通知后面的小组，不要摘掉头盔。朱丽叶听得到空气灌进头盔里的嘶嘶声，然而她却有一股前所未有的冲动，迫不及待想赶快拥抱这个世界。踩在脚底下的世界，已经不再只是一种希望。这是上天的恩典。她忽然想到用无线电和她联络的那个女孩。她说的都是真的。唐诺真的想帮助他们。希望、信仰、信任，这一切带领她的人摆脱了死亡的威胁，即使只是短暂的片刻。她从口袋里掏出地图，看着地图上的线。然后，她催大家赶快走。
前面又有一座山丘，一座缓缓起伏的大山丘。这就是朱丽叶寻找的地方。艾莉丝走到她前面去了，输气管被她扯得紧绷，而她却只顾着想吓唬草叶上的小虫。休尔在后面追她，两个人的输气管差点缠在一起。朱丽叶听得到自己的笑声。她忽然想到，自己已经多久没有这样笑了。
他们很费力的爬上山丘，爬得越高，两边的视野就越辽阔。当他们爬到山丘顶上，这才发现前面还有另一座山丘，而两座山丘中间是一片山谷。朱丽叶转头看看四周，发现这片山谷已经脱离了五十座地堡的范围。她看向他们走过来的方向，隔着一片青翠的山谷，远处是一团浓密的乌云，乍看之下彷佛一面墙。或者说，那团乌云比起说像是一面墙，更像是一座黑黑的半圆球，而五十座地堡就在那圆球中央。接着，她转头看着另一个方向，看到那座山丘后面是一片浩瀚的森林，就像「资源」库那些书里的图片一样，乍看之下有如一朵巨大到难以想象的绿色花椰菜。
朱丽叶转头看看其他人，抬起手拍拍自己的头盔，然后伸手指着那群在天空盘旋的黑鸟。她爸爸抬起一只手，意思是要她等一下。他知道她想做什么。接着，他伸手想去按自己头盔上的卡榫。
看到自己深爱的人竟然抢先冒生命危险，朱丽叶忽然感到一阵恐惧。而她知道，她爸爸一定也感受到同样的恐惧。雷夫过去帮她爸爸按卡榫，可是，戴着厚厚的手套实在很不方便。后来，头盔终于拿下来了。她爸爸吸了一口气，忽然露出惊讶的表情，然后露出笑容，接着又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膛也随之起伏，两手不自觉的渐渐放松，头盔掉到草地上。
人群里立刻起了一阵骚动，大家都伸手去按旁边的人头盔的卡榫。朱丽叶把沉重的背包放到草地上，过去帮雷夫摘下头盔。然后，雷夫也帮她摘下头盔。头盔摘下的那一剎那，朱丽叶最先注意到的是四周的声音。她听到爸爸和巴比的笑声，还有孩子们的笑声。接着，她注意到空气中飘散的气味。那是地堡土耕区和水耕区的果菜香，还有肥沃土壤的香气。而天上那明亮的光有点像植物灯的光，只不过距离遥远得多，而且无所不在地笼罩着他们。头顶上是一片无垠的空旷，彷佛无穷无尽，只看得到朵朵白云。
大家开始互相拥抱，防护衣的领圈撞在一起。后面那些小组脚步越来越快了。有人走太快摔倒，旁边的人立刻把他扶起来。隔着头盔，可以看到他们笑得很灿烂，泪眼盈眶，泪流满面，彷佛忘了身上的输气管还拖着氧气瓶，忘了他们还抬着一具尸体。
大家开始脱掉防护衣和手套。这时候，朱丽叶忽然明白，眼前的一切是他们做梦都难以想象的。她不需要再像上次一样，用刀子割破身上的防护衣。从前，穿上那套防护衣就意味着永远不会有机会脱掉。他们像那些清洗镜头的人一样穿上防护衣，离开地堡，是因为他们在地堡里已经很难活下去。于是，他们渴望越过那些山丘，就算走向死亡，他们也不后悔。
巴比用牙齿咬掉一只手套，露出一只手。费兹也学他那样咬掉手套。大家互相帮对方拉开背后的魔鬼毡，拉开拉链，把手臂从袖子里抽出来，拔掉脖子上的领圈，扯掉靴子。然后，小孩子穿着脏兮兮的衬衣，打着赤脚踩着青翠的草地，又叫又笑，互相追逐。艾莉丝把小狗放到草地上，小狗立刻一溜烟钻进高高的草丛里，艾莉丝又开始尖叫起来。然后，她立刻冲进草丛里，把小狗抓出来。休尔笑得很开心，从自己的防护衣里掏出她那本纪念册。
朱丽叶蹲下去，伸手轻抚着草地，摸起来感觉像是土耕区的杂草，只不过，这片草地是如此辽阔，绵延无尽。这时候，她忽然想到有人在防护衣里塞了一些水果蔬菜。一定要想办法留住种子。那是很重要的。此刻，她已经开始相信他们不会只能活过这一天。他们可以再活一个礼拜，甚至更久。
雷夫脱掉防护衣之后，立刻过来抱住她，在她脸上亲了一下。
「这是什么鬼地方?」巴比大声欢呼，举着粗壮手臂在原地转圈圈。「这是什么鬼地方?」
她爸爸走到她旁边，伸手指着山坡下面的山谷。「妳看到了吗?」他问。
朱丽叶抬起手遮在眼睛上面，仔细看着山谷中央。那里有一座绿色的小丘。不对，不是小丘，而是一座塔。不过，那座塔上面没有天线，最上面是一片银色的平面屋顶，有一半覆盖着藤蔓。整座水泥建筑长满了长长的草。
山顶上的人越来越多，大家都在笑。没多久，草地上到处都是靴子和银色的防护衣。朱丽叶仔细打量那座水泥高塔，心里明白里面会有什么东西。那是一个种子，会滋长出一个全新的开始。她背起袋子，袋子里装满了炸药。那是他们的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