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有人可能会觉得挑选贸易商队的路线很无聊，但对芮心(Rysn)来说，那却是种刺激的追猎。没错，她的确只是坐在被一迭又一迭报告所包围的房间里，但她总是觉得自己是个猎人。
这些报告里隐藏着太多有趣的细节了。像是待贩卖的货物信息，或者有传言说某些港口因为战争而无法满足需求等等，在这堆零碎的讯息中某处，存在着她的商队想要的绝佳机会。她像是一名斥侯穿过树丛般翻阅文件，既安静又谨慎，寻找着完美的出击角度。
再者，如此专心于一件事，能让她从其他担忧中稍微分心。不幸的是，只要她一想到这点，就忍不住看向叽哩叽哩(Chiri-Chiri)。这只拉金全身上下包覆着甲壳，还有着薄膜状的翅膀，平常整天都在烦芮心要吃的，不然就是惹出各种麻烦。但今天就像近来的每一天一样，牠只是缩成一团，睡在长桌的另一头，就在芮心的那盆雪诺瓦青草旁。
叽哩叽哩的身体从鼻子到屁股已经长到差不多一呎长了，若算上尾巴则再多加大概十五吋，牠已经大到芮心需要用两只手来抱牠。拉金有着令人印象深刻的外型，长着尖锐的下颚与掠食者般的眼睛。然而最近，牠原本紫褐色的甲壳逐渐褪成粉笔般的色泽。太过苍白了──这不是单纯要蜕壳而已。事情不太对劲。
芮心沿着长椅滑动。她以前比较喜欢独立的小办公室，现在想起来，她下意识这么做的原因应该是想要躲藏起来。
如今可不一样了。此时此刻她有间大办公室，她还提出要求改装了各种家具。虽然在两年前的意外中，她失去了移动双腿的能力，但不像和她通信的某些人那样，她的脊椎并没有被波及，因此芮心可以自力坐起身，尽管在没有靠背的情况下依然很吃力，她还是觉得练习坐着对训练自己的肌肉很有帮助。
比起单一张或数张椅子，她更偏好有靠背的长椅，因为她能在上面自行滑动。她指定在办公室内的数张长桌边都安装这种椅子。她的办公室也有许多窗户，感觉既开放又自在，使她对于以前自己居然喜欢又小又暗的地方感到很惊讶。
她来到了长椅的末端，靠近叽哩叽哩的毯子窝。芮心放下笔，从旁边的高脚杯拾起一颗钻石，轻轻推给叽哩叽哩。钻石闪耀着光芒，引诱着拉金起来大快朵颐其中的飓光。
但叽哩叽哩只稍微睁开银色的眼睛，若有似无地动了一下。几只像是扭曲黑色十字的焦虑灵出现在芮心身边。飓风的，兽医帮不上什么忙──他们认为牠生病了，却只说可能是这个物种所特有的疾病，而这个物种他们唯一亲眼见过的就只有叽哩叽哩。
芮心将钱球留在叽哩叽哩嘴边，努力不过度担忧，接着打起精神继续她的追猎。她已经向也许能帮助叽哩叽哩的人发送了信芦讯息，在他回复前，芮心没有其他能做的事了。她滑过长椅，继续她的工作。然而，她发觉自己把笔忘在另一边了。她开始挪动身子想回去拿。
尼柯力马上离开他的位置，匆忙地替她去拿笔。在她到达前，这名过度热忱的男人已经准备好将用具递给她。
芮心叹了口气。尼柯力是她最新的搬夫，负责在她有需要时抱她去目的地。他来自于西马卡巴奇区域的某处，虽然他的赛勒那语说得很好，但在找工作时遇到了很多困难，只因他的脸与双臂布满刺青，看起来过于显眼。
他很认真地想保住工作，虽然她很赞同主动积极的态度⋯⋯「谢谢你，尼柯力。」她接过笔。「但请先等我求助再行动。」
「喔!」他紧接着鞠躬。「抱歉。」
「没关系。」她挥手请他回到房间边上。他这种态度并不罕见。当她向木匠领班描述办公室的长椅时，最先得到的反应是困惑。「为什么?」他问。
啊，如果能够摆脱「为什么」该有多好。
对其他人来说，她的举动看来令人费解。她是一名商主，有着自己的船只与商队，能够命令仆役替她拿取任何东西。的确，她也不时需要协助。
但她并不是随时都需要协助。她自己也花了很多力气才学到这一课，所以并不怪尼柯力犯了这个错误。她甩掉些微的不悦，重新专注在工作上，试着再次找回原本那股刺激感。
这将会是她身为船主的第二趟航行。她在两周前完成了第一趟航行，那是一趟直来直往的交易，让她与船员能够相互熟悉，结果⋯⋯还可以。喔，获利上来说很不错，船员也很感激，她谈判而来的交易成果就是他们的生计。
不过对于船长和水手们，芮心还有点不了解，他们和她互动时感觉有点迟疑。也许他们只是比较习惯弗廷而非芮心，因为她做事的方法和她的巴伯思有些不同。又或者比起这种单纯的路线，他们想要的是更吸引人的旅途和更优渥的收获。
她斟酌着选项，最后锁定在三件不同的贸易提案上。任何一件都有利可图，但要选哪一件呢?她沉思了一会儿，接着像弗廷教导她的那样，将每一笔提案的优缺点都列成表。
最终她揉揉太阳穴，眉毛上的珠宝因而轻敲出声。她决定休息几分钟再下结论。她伸手拿取一张最近才传来的信芦通讯，通讯联络人是世界各地像她一样无法移动双腿的女人们。
和她们谈话既令人兴奋又充满活力。她们对她的许多情绪都感同身受，也乐于向她分享学到的各种事项。一名叫作穆菈的亚西尔女人设计了许多有趣的装置来协助日常生活，展现出无与伦比的创造力：只要把对象都用挂勾挂起来，就能使用勾环来轻松取物，还有特制的圆环、缆线以及曲棒让她能够自行着衣。
读着最近的信件，芮心感觉备受鼓励。她曾感到非常孤立，现在她知道有许多人和她面临相同的挑战，即便一般人眼中几乎看不见这些人。她们的故事让芮心精力充沛，在她们的建议下，芮心下令改装了她的船，在船后侧上甲板接近船舵处安装了一张固定的座椅以及遮阳伞;舱房也做了改装，让她能更轻易地移动与更衣。
木匠在船靠港时依照她的需求进行了改装。然而处处都是困惑的目光，还有那个糟糕的提问。
「为什么?」
为什么不待在后方，让手下去面对面谈判就好?她可以用信芦来决定最终契约啊。为什么她想在甲板上设置座位，而不是待在舱房中安稳度过旅途就好?明明有搬夫能够抱她移动，为什么还要在上甲板装设滑轮系统让她能自力上下?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妳为什么想活着，芮心?为什么妳想改善自己的情况?她扫视着穆菈传给她的图画。这是一名贾.克维德执徒最近设计的一种轮椅。芮心用的是一般常见的种类，也就是在椅子后脚上装着小轮子。这需要一名搬夫先将座椅后倾，再推她前往想去的地方，就好像她是某种反过来的独轮推车一样。这种设计已经使用了好几个世纪。
但图上则是另一种新设计。这张椅子有着巨大的轮子，让她能用手自行移动。她需要委托匠人做一张这样的。它在船上大概没什么用处，而赛勒那城的街道也可能太过崎岖，又有太多阶梯了。但即便只是能够在家里的各个房室之间移动，就已经是很大的改变了。
她回信给穆菈，接着回过头来斟酌她的三条候选路线：运输鱼油、地毯，或是水桶⋯⋯这三条都太平凡了。她的船，流浪帆号，是建造来做大事的。的确由于战争的关系，现今就连单纯的旅程都很危险，但她是由业界的个中翘楚所训练的，专职于找出没人能看见的绝佳机会。
寻找需求，弗廷总是这么教导她。别当一只藤壶，单纯从妳够得着的地方吸取金钱，芮心。找出尚未被满足的欲望⋯⋯
她决定重新开始，却被外门传来的微弱敲门声给打断。她惊讶地抬起头，没有预期会有人来访。在看到她的认可后，尼柯力走到玄关去应门。
紧接着一名微笑的男子进入她的办公室，使芮心惊讶到报告都掉在地上了。
这名雷熙男子有着晒成深褐色的肌肤，头发绑成两股长辫垂过肩膀。塔里克(Talik)身穿传统的雷熙缠布及流苏外套，胸膛裸露在外。从他们这两年的联络，她知道他一般旅行时都穿着精致的赛勒那服装。当他身着传统服饰时，便是为了刻意提醒旁人自己的出身地。
看到他让芮心说不出话来。他住在数千里之外的地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她哑口无言，思索着该说些什么。
「啊，妳现在成为厉害的船主了，」他说。「所以对我这种人就无话可说了?那我就走了⋯⋯」不过他说话时却满脸笑容。
「给我进来坐下。」她挪身移往没被报告占满的桌子远程，挥手要他坐在长桌对面的椅子上。「罗沙啊，你怎么这么快就来到这里的?我三天前才写讯息给你耶!」
「我们当时已经在亚西米尔了，」他坐下后解释着。「国王想要和这个达利纳.科林见面，还有亲眼看看那些灿军骑士。」
「国王离开了雷鲁纳?」芮心问。她的下巴都快掉到地上了。
「如今是奇怪的时节，」塔里克说。「梦魇在世上横行，弗林教徒们团结在同一张旗帜下──而且还是雅烈席卡的旗帜──该是时候了。」
「他们⋯⋯我们没有加入雅烈席卡麾下，」她说。「我们是联合的同盟。让我来帮你倒些茶。」
她拿起她的抓杆，勾住茶壶把手，将它从桌面远处拖近。塔里克──明明他们初次见面时是个非常严峻的人──快速地跳起身来帮忙，他拿起茶壶倒了两杯茶。
她很感谢，但也很泄气。不能走路很恼人，一般人能够理解那种感觉，但很少人能了解她因为造成别人的负担而感到的羞耻，即便她明知自己不必因此而羞愧。虽然她很感激众人对她的关心，但同时她也很努力让自己能够独立做事。当有人不小心无视了这一点，就会让她更加难以忽略脑中的谎言。谎言对她说着：因为她在某些方面失去了能力，所以整个人都毫无价值。
最近她比较好一点了，近来她的周围已经不会有羞耻灵出现。但她还是想要找到某种理想的方法向其他人解释，她不是需要被呵护的小孩。
「远近众神啊，」塔里克递给她一杯茶，接着坐下。「真不敢相信时间过得这么快。妳第一次来拜访我们已经是多久⋯⋯两年前的事了?而妳发生意外的那时候?感觉还只是几个月前而已。」
「对我来说像是一辈子了。」芮心啜饮着茶，并将另一只手伸向叽哩叽哩。通常这时候那只拉金会跳过来闻她的手，但今天牠只是微微动了一下，发出孱弱的叫声。
「我想我们可以晚点再叙旧，」塔里克说。「我现在能看看牠吗?」
芮心点头，放下茶杯挪身过去抱起拉金。叽哩叽哩轻拍了几下翅膀，又安静下来。芮心抱着牠给塔里克看，他将椅子拉到了长桌这一边，坐在她身旁。
「我带牠去找了很多兽医，」芮心说。「他们都被难倒了。他们全以为拉金绝种了，或是根本就没听过牠们。」
塔里克伸手小心地摸着叽哩叽哩的头顶。「居然长这么大了⋯⋯」他轻声说。「我都没注意到。」
「这是什么意思?」芮心问。
「当艾米亚被清灭时，」他解释。「雷熙巨壳兽神的其中一名成员纳阿令德收留了最后的拉金。巨壳兽不像人一样思考或说话，我们的神行事非常难解，但就我们的理解，牠们之间应该有某种协议，所以会保护这些表亲。
「我只看过另外两只拉金，牠们都好几十岁了，但体型都很小，不到人的手掌大。」
「叽哩叽哩很爱吃，」芮心说。「真的吃很多，至少之前是这样⋯⋯」
「古代拉金可以长得更大。」塔里克说。「在现代，牠们应该要维持小体型才对。躲藏起来，避免再次被人类猎杀。」
「但我该做什么?」芮心问。「我要怎么帮助她?」
「三天前，在我们收到妳的信之后，」塔里克说。「我传讯给还在岛上的人，国王的伴侣去觐见了雷鲁纳。芮心，答案很单纯，但很不容易。一点也不容易。」
「那是什么?」
塔里克直视她的眼睛。「岛说：带她回家。」
「去雷熙群岛?我大概能去拜访一趟。你们是怎么穿过被占领的区域的?从最东边绕道?我们⋯⋯」她停止说话，看着他严峻的表情。「喔，牠的『家』，你是指艾米亚。好吧，那也不是不可能，皇家海军在主岛上有设置几处前哨站。」
「不是艾米亚主岛，芮心。」塔里克说。「妳必须带牠去失落之城阿奇那。」他摇摇头。「这是趟不可能的旅程，已经好几世代都没有人能够踏上那座岛屿。」
芮心皱眉，一边摸叽哩叽哩一边思索着。阿奇那。她是不是刚才读到这个名字?她向塔里克示意，接着放下叽哩叽哩，挪身回到她的报告旁。
几分钟后，她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了。「在这。」她将纸张举起，让塔里克能倾身过来阅读。他并没有依循弗林教的禁令。其实芮心自己也不算多虔诚，她最近几天都只戴着手套而已。
两个月前，赛勒那海军船舰发现了一艘幽灵船。官方追踪发现那艘船原先的航程是要前往如神话般的阿奇那城。兀瑞席鲁的王后，娜凡妮.科林，发出委托征求另一艘船，前往艾米亚调查某一块区域。而在那里，风暴笼罩着谣传中阿奇那城的位置。
娜凡妮王后承诺奖赏愿意前往的人，但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接下委托。芮心看向塔里克，他鼓励地点点头。
看来，芮心必须去一趟兀瑞席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