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芮心到达兀瑞席鲁后，迎接她的是一名担任向导的仆役长，以及四名搬夫。他们是娜凡妮光主派来的使者，代表她知晓芮心会到访，并且表达欢迎之意。搬夫们带着一座单人轿，目前放在地上。他们端详着她的轮椅。
「芮心光主，」尼柯力在轮椅后方出声。「偏好使用自己的轮椅来行进。」
那是事实没错，尽管尼柯力很努力，但他又再次搞错了。「各位的迎接让我备感荣幸，」芮心说。「尼柯力，他们对兀瑞席鲁比我们熟悉得多，最好还是让他们来载我。不过如果你能带着轮椅跟上，以免稍后需要使用，我会很感激。」
「当然，光主。」他听起来有些羞愧。她讨厌这样纠正别人，但这些人的第一要务就是服侍她。芮心很早就知道，接受对方的好意是交易谈判中很重要的一环。
她让尼柯力将她抱上轿子。一上轿子，她就得努力压下心中的不安与无力感。每次她像是一袋拉维谷那样被运来运去，这些情绪就会再度爬出来。
别再自怨自艾了，她用力地想。妳好几个月前就该停止了。
她坐好后，尼柯力打开叽哩叽哩的篮子，让芮心抱着牠进轿子。即便有时会出点小差错，尼柯力对于预测她的需求还是做得很不错的。他们相处得越久，他就越能记住细节。
「谢谢你，尼柯力。」她说。
「光主，如果您需要任何东西，我们就在后头。」
雅烈席搬夫扛着她走下誓门的坡道，轿子的垂帘是敞开的，让她能够端详周围的景色。兀瑞席鲁──灿军骑士的雄伟塔城──前方有着十座平台，每一座都藉由誓门连接到世界上的某一座城市。但塔城本身才是真正的奇观：十重建筑与山峰融为一体，尖端直指太阳。据说它总共有接近两百层。下层是怎么不被重量压垮的?
有趣的是，这座城市不光只有古代的奇观。芮心一直留意着弗廷告诉过她的雅烈席卡秘密计划。当她被抬着经过连接十座誓门坡道的平台时，她看见了她在找的东西。平台两边都是高耸的峭壁，有许多工程师正在安装两座巨大的木制平台。
官方说法宣称这是大型电梯。藉由娜凡妮.科林新设计的结合型法器，当一个平台下降时，另一边就会上升。芮心的巴伯思现在是赛勒那的贸易大臣，她曾听过这些平台非常有趣的真正用途。
如果她听到的是真的⋯⋯如果那些法器真的能像娜凡妮.科林王后所声称的那样运作⋯⋯
叽哩叽哩在芮心怀中蠕动，接着将自己流线型的甲壳头部伸出窗外，发出好奇的敲击声。
「妳对这感兴趣?」芮心充满希望地说。
叽哩叽哩轻啼。
「塔城里面有很多很多法器，」芮心叮咛。「如果妳又像上一次一样开始乱吃，我就得把妳关起来，先警告妳喔。」
芮心不确定叽哩叽哩听不听得懂，这只小生物感觉上能够理解芮心的音调，有时候也能做出恰当的响应，但得端看牠当时多调皮。今天牠只是又缩回来继续睡觉，太无精打采了。芮心的心都要碎了。
为了转移注意力，芮心将叽哩叽哩放在枕头上，接着记下她在兀瑞席鲁看到的事物。大部分的情况都和她上次到访时相同，拥挤的走廊上混杂着各种不同民族的人。她的仆役向导在前进时介绍着建筑的构造，直到他们抵达塔城的中庭;这里有着巨大的玻璃窗，展示着外头冰冻的荒地。芮心不禁思索起这个地方将带来的影响，新王国的建立并不是每天都看得到的，更不要说是建立在灿军骑士的传说之城中了。
她的轿子小到能够在走道间穿梭，所以也能和她的搬夫一起登上中庭里其中一架神奇的升降器。她一下子就上升了数十层楼，到达顶端，芮心的搬夫带她来到了娜凡妮.科林──最近才被加冕为兀瑞席鲁王后──举行会议的小房间。她是一位很有威严的女士，有着典型的雅烈席高䠷个子，黑灰发编成辫，精巧地缠在头顶，其上交织着闪耀的蓝宝石。
芮心大部分的同业在谈判时总是想着「我能够从其中得到什么?」而芮心在受训初期就已经破除了这个迷思。她的巴伯思教导了她另一种看待世界的方法，训练她改问：「我能够满足什么需求?」
这才是贸易的真正目的：找出相互配合的需求，在其中搭建桥梁，让所有人都能获益。要成为一名成功的商人，重点不是你能从人们身上得到多少，而是你能提供他们多少。
所有人都有需求，就连王后也一样。
搬夫们放下芮心，她将叽哩叽哩留在轿子里，让尼柯力抱她到娜凡妮书桌前的椅子上。即便她的轮椅好好地收在房间后面，但在这种情况下，她比较偏好使用对方提供的座椅。
搬夫与向导退下，尼柯力则是留在房门旁准备随时满足她的需要。一名年轻的女性站在另一张书桌旁负责会议纪录，还有两名守卫在门口站岗。除去他们之外，芮心基本上是独自承受着这名尊贵女士的注视。
幸好芮心基本上已经摆脱了她的不安全感，不然这个情况就不只是有点恐怖，而是非常恐怖了。娜凡妮打量着芮心，有如芮心是一张船舰设计图，那充满辨别力的眼神好似看透了她的灵魂。
「所以⋯⋯」王后用赛勒那语发话。「再说一次妳是哪位?」
「光主，」芮心说。「呃，我是芮心.弗托力，巴弗廷。我前来回应您的委托。」
「喔，对，」娜凡妮说。「那艘幽灵船。」娜凡妮伸出手，她的助理快步靠近，递给她相应的笔记。王后站起身，一边读着笔记一边踱步，芮心在一旁等待着。
终于，王后停下脚步，专注在房间角落的轮椅上，接着她拉过椅子，坐在芮心面前。虽然这只是个小动作，但芮心相当感激。芮心并不在意别人在自己身旁站着，但娜凡妮特意坐下，让她们能四目相交谈话，展现出她体贴的一面。
「芬恩女王说妳已亲自检查过那艘船了?」娜凡妮说。
「是的，光主。」芮心说。「在决定接受您的委托后，我昨天去看了那艘船。它已经进港好几周，目前正在进行维修。我绕了一圈，看看是否能找出任何疑点。」
娜凡妮的目光瞥向轮椅。
「我的搬夫抱着我，光主，」芮心说。「我可以保证我的行动力不受限制。」
「妳知道，」娜凡妮说。「我们有一些灿军专精于一种叫作重生的⋯⋯」
「我的伤太旧了，没办法被治愈，光主。」芮心的肠胃随着言语翻搅着。「我一听说他们的能力，就立刻去尝试接受治疗了。」
「当然，」娜凡妮说。「我很抱歉。」
「您不必因为试着提供协助而道歉，光主。」芮心说。事实上，我很高兴妳注意到这点。因为妳说不定可以在别的方面帮助我。但谈判的时机还没到。
芮心有需求，好几项。但最好找出娜凡妮的需求与原因，接着再来跳这支舞。「殿下，如果我们能回到主题上⋯⋯」
「对，」娜凡妮说。「这艘船。真令人好奇。妳检查时有发现任何有趣的事吗?」
「让船漂流的人想要凿沉这艘船，」芮心说。「却不知道光是在船壳上打一、两个洞是没办法让现代的赛勒那船沉没的。这很明显是恶意行为，光主。航海日志也被拿走了。」
「甲板上有血迹吗?」娜凡妮问。
「至少我们没找到，光主。」
「那⋯⋯失踪的魂师呢?」娜凡妮问。
芮心才刚获知这项信息：这艘名为始梦号的幽灵船，乘客之中有一名擅离职守的魂师。那个女人不是灿军，但她能使用一件古代的装置将一种物质变成另一种。
「我们没找到魂师，」芮心说。「不论是女人或装置都一样。可能有人得知了船上载着这名逃犯，所以攻击船只、杀害船员，然后夺走魂师。」
那种装置非常稀有，而且无比强大。大多数国家持有的魂师数量用一只手就数得出来，不然就是连一具都没有。赛勒那人普遍认为雅烈席卡之所以如此善战，并不是因为他们的部队精良，而是因为他们有许多魂师能够喂饱部队。
不过这不是能对盟友说的话。尤其是双方现在正联合起来大规模抵抗来自虚无的远古怪物。
「是的⋯⋯有可能。」娜凡妮说着把笔记卷起来，轻拍另一只手。「我联络了利亚佛的王子，他说那个女人认为艾米亚是魂师的远古发源地，因此可能藏着治疗她症状的方法。再者，那艘船的船长──一位叫作伐哲梅的男人──痴迷于有关艾米亚的失落之都，阿奇那城的宝藏传说。」
有趣。这比弗廷所知道的信息还多，王后看来就和传闻一样消息非常灵通。
「艾米亚是一片荒地，」芮心谨慎地说。「那里已经被彻底探查过了，更别说还有好几百名双眼发光的船长尝试过找出岛上的神秘宝藏，但所有人都空手而归。」
「主岛是这样没错，」娜凡妮说。「不过周边的其他小岛又如何?或是被风暴与谜团包围的隐藏岛屿?」
「秘密之岩，」芮心说。「神秘的阿奇那。有人说那只是传说。」
「曾经也有人这么说过兀瑞席鲁。」娜凡妮说。「有些学者认为他们在别处发现的遗迹就是阿奇那的残迹，但证据全都不足。我们的逐风师回报在海上的特定区域有奇怪的天气型态，恰巧就在幽灵船失联前的预计航线上。
「我很确定阿奇那就藏在那片奇异的天气里。不论如何，我们都必须去调查。我丈夫担心敌人的要塞会隐藏于那阵怪风之内。」
「你们的逐风师有回报?」芮心说。「那⋯⋯为什么不叫他们飞进去调查?」这是这项委托里最让人困惑的部分，让她必须亲自来兀瑞席鲁厘清。为何灿军骑士需要普通帆船的协助?
「那座岛上有⋯⋯某种东西，」娜凡妮说。「某种能够让灿军能力无效的东西。我的士兵回报看见成群的微小黑影在云中穿梭，而且传说中艾米亚有着以飓光为食的生物。」
芮心反射性地瞥向轿子与其内的叽哩叽哩。娜凡妮看着芮心，态度冷静，嘴唇微微勾向一边。她知道。好吧，她当然会知道。芮心并没有刻意把叽哩叽哩藏起来，就算她想，那只小拉金也不会让她如愿的。
「我可以看看那只动物吗?」娜凡妮问。「我保证不会将牠带离妳身边。」
芮心早就知道这次对话会很难以驾驭。谈判时，你没办法总是处于优势。
她挥手请尼柯力抱出叽哩叽哩，将牠带过来。
经过了这几个月，芮心已开始真正了解飓光对法器与灿军来说是多么具备战略意义的重要资源。此外，敌人也有被称为「炼魔」的怪物，会使用属于虚无的光。而叽哩叽哩两种光都一样爱吃。
她单纯当成宠物的这只奇妙动物，是否远比她想象中来得更危险、更重要?芮心接过叽哩叽哩，牠起身张开翅膀。牠是只犀利的迷你怪兽，即便现在甲壳苍白，依旧有如巨壳兽般雄伟。的确，叽哩叽哩看起来比之前来得更有活力了。也许牠感觉好点了?
娜凡妮弯下腰，几个像是蓝色烟圈的赞叹灵浮现在她周围。「牠真是美丽，」她低声说。「还有牠真的能⋯⋯」
叽哩叽哩就像要做出回应似地喀喀叫，翅膀快速震动着飞到半空中。牠飞过房间，抓住墙壁上的挂灯。芮心抬手捂住脸，叽哩叽哩连羞耻地叫一声也没有，就开始吸取挂灯中的飓光，让房间明显暗了下来。
「我很抱歉，光主，」芮心说。「我们还在努力训练牠不要乱吃室内的光源。牠最近不太舒服，所以有点故态复萌了。」
娜凡妮只是睁大眼睛盯着，拿出几个钻石夹币撒在她的书桌上。还好叽哩叽哩觉得这些比较容易得手，因此降落在桌上开始汲取其中的光，吃光几颗钱球后，又咬起一颗开始玩耍。牠让球滚走，在它掉下桌前跳过去用嘴接住。
「就是这样吗?」娜凡妮低声说。「这就是为什么赛勒那法器师可以精准调整法器中的飓光量?你们国家秘密地藏着好几十只这种动物吗?」
「什么?」芮心说。「并没有，光主。我是在雷熙群岛进行贸易时获赠叽哩叽哩的。牠是我唯一看过的一只。虽然牠很奇异，但并不是某种秘密武器。」
「我还是很想拥有能好好研究牠们的机会。」娜凡妮说。
芮心反射性地向叽哩叽哩伸手，准备抱起牠，又随即停下动作，但还是被王后注意到了。王后并没有再次重复不会抢走叽哩叽哩的承诺，但她也不需要。芮心信任她。娜凡妮.科林并不是小偷。虽然她确实是通常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
真希望有什么其他方法能满足那个需求。
「我的笔记说妳有艘非凡的船只。」娜凡妮说。「围绕在阿奇那周边的风暴十分强烈，并且永不止息。妳认为妳的船能够穿越吗?」
「如果有任何船能够办到，」芮心说。「那一定非流浪帆号莫属。我们有法器帮浦以及最新的风暴稳定仪。但您的信息让我有些担忧，连灿军都不敢接近的地方?我必须以船员的人身安全为重。」
「我了解。」娜凡妮说。「但我不能冒着风险只派逐风师前往。为了防止他们在飞行中被吸干飓光、落入海中溺死，因此我需要一艘船。我想妳的女王也一样会支持这项任务。
「我们希望能将风险最小化。我只需要妳带着我的一名书记前往目的地，穿过风暴，接着让她调查当地。进行调查与文物搜集所需要的时间应该不会超过一天，在那之后你们就可以返航。我会确保你们在出发前准备周全，并且于返航后获得相应的报酬。」
娜凡妮递给她一张纸，上面写着优渥的金额。芮心没错过字句中也有寻获津贴，也就是传统上船员找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后会得到的额外报酬。不过就算没有这一项，基本的金额也够让她兴奋的了。如果她不得已要自力前往阿奇那，就必须在沿途安排许多贸易点，靠交易货物的利润来维持船只与船员的营运。但在有人资助的状况下，他们可以直接航向目的地。
她一直都想进行这样的冒险。在接受她的巴伯思训练时，她总是不断抱怨他拖着她在全罗沙到处跑。她以为身为学徒能够见到富有的客户或是在宫廷里交易丝绸，但她反而去了各种没人想花力气造访的穷乡僻壤。
她的巴伯思在听她抱怨了一天后，没有把她从甲板上丢下海还真是个奇迹，更别说她还连续抱怨了好几百天。现在年纪渐长之后，她发现自己由衷想念那些旅程。去全新的地点?前往神话中的小岛寻找贸易机会?途中还有机会治好叽哩叽哩?她对此满心期待。
不过，还是有些问题待解。
「光主，」芮心说。「我的船员都很优秀，经验老到，造访过世界各地，但您必须要了解，水手有时候很迷信。我们现在讨论的是航向一座禁忌之岛，而不久前才发现来自那里的幽灵船⋯⋯嗯，我已经花了一整天想着该怎么说服他们。这看起来很不妙。」
「我可以派一、两名灿军随行来提振士气。」娜凡妮说。
「那会很有帮助。」芮心说。「另外，可以麻烦您请求芬恩女王一件事吗?您刚才说过她也会希望这项任务成功。对我的水手来说，由女王亲自下达的命令肯定意义重大，那会让这趟旅程的本质从单纯的工作转变为皇家任务。」
此外，这也有助于芮心在船上的权威。她不该需要帮助的，但前一次航程感受过奇妙的对待后⋯⋯有女王命令在背后撑腰还是比较好。
「没问题。」娜凡妮说。「芬恩女王和我讨论类似这样的远征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我很确定她会愿意写封信给妳的水手。」娜凡妮瞇起眼睛。「但对妳个人来说又如何呢，船主?我提议的是一趟困难的旅程，那么我提出的回报是否足够?对一名有着自己的船，又养着神兽当宠物的女人，我能做些什么?」
芮心瞥向叽哩叽哩，牠已经玩腻了，不再嚼着钱球，转而拍打着它。牠注意到芮心，接着起身飞进轿子休息去了。
需求。还有联系。
「我必须诚实以对，光主。」芮心说。「叽哩叽哩⋯⋯状况不太好。我相信这趟任务能够帮助她，所以我才会这么急切地接下来。我不需要特殊的报酬。然而，如果您愿意听听看，我想向您请求一件事。」
「说吧，不用顾虑。」娜凡妮说。
叽哩叽哩飞行的样子⋯⋯像那样不受束缚、自由自在会是什么感觉?「听说您设计了可以升往半空中的平台，这是真的吗?」芮心问。
「是的，」娜凡妮说。「在战场上，我们把它做为弓箭手的驻站。」
「但您正在尝试更进一步，对吧?例如那些对外宣称是电梯的构造?」
「我已经向芬恩女王分享了我的计划，」娜凡妮说。「我不确定妳还想要我⋯⋯」王后停止说话，也许是发现芮心已将目光从叽哩叽哩移向另一样物品：她的轮椅。
轮椅给了芮心某种程度的自由，但还是需要有人推着她。她很期待能取得有大轮子的新轮椅，让她能移动自己。即便那个新设计很棒，却还是太笨重了。况且，现在大部分的道路与建筑都不是设计给坐轮椅的人通行，就算她能以自身之力移动，能去的地方还是会严重受限。
有没有方法能让她飞起来?也许不像叽哩叽哩飞得那么好，但无论如何都不会比轮椅来得差。轮椅是她自由的来源，却也随时提醒她，这世界对她这样的人并不友善。
「我有些学者正在开发几项妳可能会感兴趣的原型，」娜凡妮说。「反正我要为这项任务派出书记，可以安排一名熟悉新型法器设计的人选。她能在船上替我进行几项实验，也许能够同时向妳展示这项技术可以做什么。」
「我同意这个方案，光主。」芮心说。「您的其他条件也都很慷慨，我欣然接受。我们的交易成立，流浪帆号任您差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