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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人将我们当贼当匪,教会说我们进不了天国。但他们与神的交流和我们不一样。我们是荡舟族,来自消逝的世界。

  我们的文化分成两半,一半给外界看,另一半在我们的心里、我们的语言里。荡舟族记得古老的传统、歌谣以及神话故事,也知道通往神的真正道路怎么走,没有受到教会的腐化。

  我是荡舟族,也是历史与真相的守护者。

  ——《荡舟族的故事》,弥莉.莫派克(本书并未印行)

  翼蜥拉着制裁号飞过珞榭王国的天空,朝发生惨案的圣艾妮丝修道院前进。同一时间,翻云号上的败寇队却什么地方也去不了。更精确地说,船在神息内移动,但不知道要往哪儿去,总之并不是船上众人希望的方向。

  斯帝芬诺发现李查.派法的最后一枪并没有打歪。他瞄准的根本就不是翻云号上的人,而是船本身。派法枪法相当准,肩上伤口才勉强愈合的斯帝芬诺最能证明这一点。

  派法的子弹打在右舷螺旋桨上。想必他当初以为一枪就可以将螺旋桨击碎,逼得翻云号无法航行只能再度靠岸,然后被他们三个一网打尽。可惜无数强力术构支撑了螺旋桨。按照罗德里戈的说法,术力凝聚在螺旋桨上,所以螺旋桨没有裂开。

  「好消息是术式带我们逃到神息里,」他说:「坏消息也是术式带我们逃到神息里。」

  「到底想说什么啊?」斯帝芬诺问。

  「就是我们碰上大麻烦了。」罗德里戈回答:「偏离航道,完全看不见陆地,也没办法操纵这条船。」

  「你不是说子弹只有打凹一片桨叶而已吗?」戴格说。

  罗德里戈指着螺旋桨。「请看,螺旋桨上是不是有个凹洞,而这个凹洞是不是看起来应该没造成大碍?」

  「对。」戴格回答得很谨慎。从过去的经验里,他可以肯定罗德里戈这番话有陷阱。

  「错!」果然罗德里戈得意地说:「不只是金属材质本身凹了,强化金属材料和保持桨叶旋转的术构也变形了,所以我们才越飘越远。」

  「术式被打凹也会害我们迷航?」斯帝芬诺疑惑地问。他肩膀发痒想要抓,马上遭弥莉白眼,只好轻轻拍两下。「绑绷带好不舒服。」

  斯帝芬诺很幸运了,子弹只伤到肌肉,没有打断骨头。弥莉趁他失去意识挖出子弹,用独门的恶心黄色药膏敷在伤口,然后包好绷带悬起来。接着给他喝了一点很苦的药水,又要他在下甲板吊床上好好休息别乱动。

  弥莉的医术传承自母亲。她母亲也是向母亲学来,这是荡舟族女性代代相传的技艺。她不只懂药草,也在船上种了很多药草,上下甲板都有,以小箱子放在定位不准任何人乱动,不过大家常常绊到。

  药草有些摘下来趁新鲜使用,尤其适合用来烹调,其余则是剪下晒干。下甲板吊着很多熏衣草和迷迭香,气味四溢。别种药草她装在陶罐内,收进厨房的储藏间,是戴格帮忙隔出来的。

  有个罐子里装了逗艾灵顿大夫用的猫薄荷。牠对猫薄荷又爱又恨,明明很喜欢,却知道自己一闻那味道就会满地打滚、四爪朝天,活像只呆小猫,一点尊严也没有。每次清醒以后,艾灵顿大夫会生气地瞪着大家,不准任何人说牠刚才好笨,然后竖着尾巴跑开。

  有些人说荡舟族在制药过程中用了法术,因此怀有戒心。罗德里戈尤其如是,他深信弥莉一定在调配时用到术印,老嚷嚷着想要学。

  弥莉总是拒绝,一方面她想保有些自己的秘密,另一方面她根本不觉得自己用了什么法术。荡舟族的传统就是如此,调药的时候会哼歌,那些旋律是从母亲那学来的,她的每一首小调都来自于母亲。然而每种药都有自己的曲子,所以说不定和罗德里戈说的一样,真的有些术力吧。或许是歌声使药膏有了防止化脓的功效,使牛肉浓汤能活血补气。但就算真是法术,她也不明白如何运作,更没有兴趣研究。

  斯帝芬诺在吊床上躺了几小时,就跑上甲板。

  「你们在我头顶上蹦蹦跳跳的,我哪有可能睡得着,」他一派烦躁地说:「还不如上来晒太阳打个盹就好。」

  戴格、罗德里戈和弥莉互望一阵偷笑着还翻了白眼。斯帝芬诺急着上来才不是因为吵,而是因为他做为队长,自觉该负责任、该领导大家,怎么可以躺在吊床上休息。他无法忽视责任感,就像艾灵顿大夫无法对猫薄荷嗅而不觉。

  「你欠我五个铜板,」戴格对罗德里戈说:「我赌他只躺四小时,你猜六小时。」

  「怎么不给他多喝一点那个怪味道的药水呢。」罗德里戈往弥莉那儿咕哝。

  前一天晚上,他们找了荡舟族的营地过夜。荡舟族之所以被称为荡舟族,是因为外人看他们的飞船摇摇晃晃地「荡」过天空。营地里另有几艘荡舟族的船只停泊,这族人一到天黑就不出航了,他们认为神息一旦被夜色覆盖,就有恶魔或别种怪物埋伏其中。

  荡舟族四处为家,但彼此关系紧密,分为好几个氏族,由族里最年长者在必要时充当领导人,无论男女都能出任这职位。族内自订的律法与其他国家政府时有冲突,他们比较重视人性、容忍小奸小恶。

  由于悲惨的过往,荡舟族总提防外人,还称他们是「愣脑」。罗德里戈、戴格、斯帝芬诺能融入都是弥莉的缘故。身为讲古人,弥莉在族内有一定地位,她的担保自然获得族内认可。昨天晚上一行人与其他荡舟族用餐饮酒讲故事,早上才又重新扬帆出发,窜入橘红色的美妙晨曦中。

  一切都好,直到变故发生。弥莉驾驶到一半,铜舵板爆出蓝色火花,随即传出刺耳摩擦声,船帆也猛烈地拍动一下。弥莉本以为遭到雷击,可是周遭神息根本没有起风暴。她用荡舟语特别丰富的咒骂词汇大叫了一番,尽全力想要控制好飞船,不过这种状况前所未见,弥莉根本不明白怎么回事。

  「把那个凹洞想象成一块大石头掉进小河中间,」罗德里戈解释给大家听。「水流会自己想办法绕过去,所以下游还是会有些水量,也就是那细微的术力支持着我们昨天整个白天的航程。

  「但凹洞如同水坝,能绕过去的术力不多,被挡住的术力堆积起来,螺旋桨上的术构负荷不了就会失灵,但是飞船结构环环相扣,一个地方故障就起了骨牌效应。出问题的术构越来越多,直到全部都无法正常运作,于是我们在神息上漂流,找不出方法可以控制航向。」

  「修好它,」戴格说:「你是术匠,除了给人找到理由往我们开枪以外,总有些别的用处。」

  「如果办得到,我也真的很想,」他很老实地回答:「谁想在神息上漫无目的晃荡呢。问题出在术构太错综复杂,我无法将重迭的部分切割清楚。而且就是因为这种重迭结构,才会导致连锁故障。」

  他转头问弥莉。「当初为这艘船上术构的人是谁?我没听说过这种作法。」

  「其实我不懂你的意思。」弥莉有些不自在。「这船本来是我父母的……」

  「施加这些术构的人,法术造诣极高。高得不得了。」罗德里戈语气激动。「我看了真是吃惊。可惜那个人终归是业余,没经过正统训练,所以不够清楚该怎样设计比较好。妳有兴趣的话,我可以把图画出来。」

  「噢,老天!」斯帝芬诺惨叫。「用他画的图,我们才真的有大麻烦。」

  弥莉左看右看,发现吉瑟不见了。本以为妹妹去了下甲板,却忽然看见她缩在一张桌子底下,自己蹲坐在那儿,膝盖抵着下巴,手臂环住两腿。

  斯帝芬诺顺着弥莉的视线望过去。「噢,不妙,」他轻声道:「该不会又发作了。」

  吉瑟两颊发白、神情紧绷,双眼带着恐慌凝望外头雾气漩涡。

  「只要看不见陆地,她就会这样子。」弥莉很烦恼地看着妹妹。「先让她躲在那儿吧,比较有安全感。」

  「为什么会有这种反应?」斯帝芬诺问。以前见到同样状况时,他就已经试着问过了。

  弥莉看着船身被雾气包围,摇摇头蹙眉道:「不是谈这种事情的时候。」

  艾灵顿大夫从戴格肩膀跳到桌子,再跳到甲板,然后头过去磨蹭着吉瑟的手臂。吉瑟将牠抱起来,脸埋进毛茸茸的斑纹。

  罗德里戈已经下去拿了笔墨,回来将纸张摊在铜舵上开始画。弥莉只能先让猫咪照顾妹妹,跟着另外两人一起站在罗德里戈背后看。

  「假设术匠想对这张纸施法,先安置了术印甲在这儿。」他在纸上写了甲,然后圈起来。「在这儿是术印乙,」他在另一端写下乙也圈起来。「要使法术生效,我得在甲和乙中间连一条线。这样就是所谓的术构,术力由甲流向乙。

  「但如我刚刚说的,一块石头挡在中间……就像这样,墨水糊了,在纸上变成一大块污点,术构就算是损坏不能用。正常状况下,术匠只要将线画好,或术导以自己做为连线,就能够将飞船修好。翻云号的状况却不太一样,术匠没有把故障的地方修正,而是做了更多的术印和术线,结果我们不只有甲乙,还多出丙丁戊己。」

  罗德里戈全部画出来,而且在每个圈之间加上线。「很有创意,我没见过这样的术印安排,有些地方其实能使术力升华,相当天才。」他语气带着倾慕。「但非正统训练的结果就是船上的术印术构多得太夸张,我想解开也没有头绪。假如制作术构的人也在现场,或许我就能——」

  「的确在。」弥莉淡淡道。三人瞪大眼睛。

  「不是我,」她手一扬。「别会错意。我当术导的功夫还不错,但也只是用手将术构连接起来,要我做术印可是一窍不通。」

  弥莉望向瑟缩在桌底下的吉瑟。「我妹妹才是术匠,而且很有天分。至少我听说是如此。」

  「但没受过教育。」罗德里戈说。

  「有受过教育,」弥莉回答:「我父母和我大伯都教过她。」

  「别再讲了,」斯帝芬诺悄悄提醒,然而罗德里戈没听进去。「荡舟族的法术——」

  弥莉张大眼睛瞪着他,手握成拳头。「先生,你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叫你别说了。」斯帝芬诺继续劝阻。

  罗德里戈却还想要解释。「我是说她没有上学——」

  「她去你们那种鬼学校做什么!」弥莉吼了起来。

  「从我刚刚找到那一团乱看来……」

  弥莉抓起系索栓。

  斯帝芬诺只好上前抓着罗德里戈的领口。「快道歉!」

  「啊,为什么?」

  「不然你等着头骨被凿个洞吧,快道歉!」

  「啊……噢,对不起,弥莉。」罗德里戈堆着满脸笑容。「我没有恶意,只是想多了解吉瑟和荡舟族的法术,这样才有机会修好飞船。」

  弥莉也冷静了些,放下木拴,罗德里戈这才松口气。她又望向妹妹,吉瑟还是躲在桌子底下。

  「她喜欢法术,除了弹竖琴以外就是用法术能让她开心,每次施法时都会哼歌。她平常过得孤单,我就鼓励她多用点法术,看起来法术就像音乐一样可以平抚她的情绪。」

  「妳知道她怎样用法术吗?」罗德里戈问。

  弥莉耸耸肩。「我一直以为她只是将损坏的术构修补起来,也没察觉她有做错什么步骤。不过我刚刚说了,我自己不是术匠。」

  神息渐暗,翻腾汹涌,湿气攀附着五人的衣服,感觉又冷又黏。

  罗德里戈抹抹脸。「吉瑟没做错什么,」他解释。「正好相反,妳妹妹下了很多法术防护,一层又一层将整条船与船上的人保护得非常严密,船头船尾两边都没漏掉。可以说翻云号像是被法术防护,整个包裹起来。」

  弥莉眼睛闪着泪光,嘴唇颤抖起来。「可怜的孩子……」

  「法术防护是好事吧?」斯帝芬诺不解。

  「对,也不对。」罗德里戈回答:「有法术防护固然安全,螺旋桨也因为有了防护才没直接碎裂。但不好的地方在于她上了太多层次,我分辨不出顺序,无法修理受损的地方。现在状况是我们无法操作船帆、船舵,也不能为气球和浮槽注入能源。再这么下去,气体冷却失去术力,气球缩小、浮槽失去作用,船就会沉入神息。越下面的神息越浓稠,温度也越低,学者推论到底层的话神息会凝结成液态,然后我们就会溺死。其实等不到那时候才对,溺死之前已经先冻死了。」

  斯帝芬诺板着脸望向朋友。「你总会有什么办法才对吧!」

  「或许我能将船修复大半,支撑到韦斯弗斯城,但前提是吉瑟得帮忙。」罗德里戈回答:「船上使用的术印我没有见过。相信我,普通的术印我大半都还认得。这是荡舟族的法术——」他很惶恐地转头。「我没别的意思喔,弥莉。」

  她摇摇头,明白不是为小事恼火的时候。

  「我们族内一直将法术当成秘密看待。」

  斯帝芬诺瞥了吉瑟一眼。「而且这和她出过的意外有关,对吧?造成她不再开口讲话。弥莉,妳可以告诉我们,说不定我们能想到帮忙她的方法。我知道妳一直不太想提——」

  「我发过誓绝不再提!」弥莉激动起来。她站着双手抱胸,盯着甲板。「我大伯要我们发誓不讲出去,他觉得传开来的话会让我们处境更糟糕。外人已经把荡舟族看成小偷骗子,假如知道我们会被神息里的东西追杀,以后就会说都是我们将那些东西引过来,再也不让我们靠岸……」

  讲到这儿,弥莉哭了起来。她很努力想镇定,但还是忍不住。斯帝芬诺伸手搂着安慰。

  「我们不会乱讲的,弥莉。」他说:「一定会帮妳们保密,不然我们也发誓怎么样?」

  她苦笑之后伸手拭泪,戴格掏出手帕递过去,那张不怎么好看的大脸充满关切之情。弥莉擤了鼻子,以眼神答谢,忽然脸红了起来,钻出斯帝芬诺的手臂。

  「用我们之间的友谊发誓就好,」她说:「对我而言这样就够了。」

  三人发誓绝不泄密之后,弥莉扫视一阵,吞了口口水。「其实也没有太多好说,小时候我们两姊妹常常去大伯家里玩,他们的小孩和我们差不多岁数,算是一起长大,住在他们船上的时间跟住在自己家差不多长。有一次要回去找我们父母的时候,发现状况不对。

  「船不见了。我们等了好久,但他们没回来。大伯心想也许船故障了,就载着我们一起去找,结果在不远外的神息上看见船正漂流着,像我们现在这样。假如船出了问题,我父母也该在甲板上修理才对,但不见踪影。一个人也没有。甲板上空荡荡的……」

  弥莉发抖起来,翻云号甲板受到神息雾气笼罩,确实起了寒意。戴格拿自己的外套给她披上,弥莉拉得很紧,那衣服在她身上太大了,肩膀还沾着黄色猫毛。裹在外套里,她好像才有勇气继续说下去。

  「我大伯觉得一定出了很严重的事情,本来不肯让我们两个过去,但小时候哪会想太多呢,我们觉得世界很美好。他来不及拦下,吉瑟已经先跳过去了,她看起来好像可以飘在空气里似的。到我父母船上以后,她就大叫妈妈、爸爸,然后跑进船舱里面。」

  弥莉又犹豫一阵,接着压低声音。「我直到死也不会忘记她那天的尖叫声。那次尖叫之后,吉瑟再也没有开口讲话过。大伯想拉住我,但就算比他更壮的人也没办法要我不去找妹妹。后来我们一起过去了。

  「船上我们一家人居住的小舱房,地上全是血,多得随着船的起伏前后流动。吉瑟站在血泊里,瞪着地板。她只是瞪着而已。我们没看见尸体,因为根本看不出来,只是一块一块的……」

  「这就是她一直施法防御的原因吧。」罗德里戈道。

  戴格很不自在,但还是拍拍弥莉肩膀。她凄然笑着道谢。戴格这才开口:「是强盗吧?」

  斯帝芬诺摇摇头。「强盗攻击荡舟族做什么?他们船上没什么财物……」

  「不是强盗。」弥莉附和。「一开始就说了,是从神息里出来的某种可怕东西。墙壁上有很多痕迹,是大爪子留下来的。而且我父母被分尸成惨不忍睹的样子。还有,法术消失了。」

  「法术消失了?这是什么意思?」罗德里戈问。

  「船上的术式全部不见了。」弥莉回答。

  罗德里戈也摇头。「这不——」

  斯帝芬诺戳他一下。「别追究这个了。」

  弥莉说的这段往事使他们也不安起来,望着一片浓雾,又看看吉瑟,女孩在桌子底下颤抖的模样,使人联想到船上一层又一层的防护术构。

  「你们发过誓,不准说出去。」弥莉提醒。

  「我们不会张扬,」斯帝芬诺回答:「但是不是应该通报才对?军方可以协助……」

  弥莉嗤之以鼻。「他们会协助荡舟族?」

  「一直有些传闻,」戴格说:「我听说过,船员觉得神息里有鬼怪。」

  「总之,现在明白吉瑟施法的目的,」罗德里戈说:「但她继续躲在底下的话,也帮不上忙。」

  「应该叫戴格去和她聊聊。」弥莉答道。

  「我?」戴格一脸讶异。

  「吉瑟很喜欢你,也很信任你。」弥莉答得干脆。

  戴格脸一红,摇摇头,有些尴尬,咕哝着说:「别叫我干这种活儿。」

  「可是船渐渐下沉,」罗德里戈警告道,眼睛望向气球。「时间不多了。」

  「戴格,」斯帝芬诺开口:「弥莉说得没错。」

  「要我跟她说什么呢?」戴格很无奈。

  「反正大个子你心里有什么就说什么呀。」弥莉柔声鼓励。

  戴格脸越来越红,站在原地盯着吉瑟好一会儿。女孩将脸埋进艾灵顿大夫的毛里头,害怕得抖个不停。戴格也心软了,下定决心以后先别扭地坐在甲板,一点一点挤进桌子底下。

  神息浓得可以掩盖声音,四周安静得令人心慌。

  「乖丫头,看看我好吗?」

  吉瑟微微抬头,从猫咪后面探出眼睛,头发湿了沾在脸上。

  「我生下来就长得丑,」戴格提起精神告诉她。「这很正常,我爸妈就没多好看。虽然上帝给我这种外表,却也给了肌肉和力气当作补偿。我被这世界上所有的枪打中过吧,也被炮弹砸过、被刀剑砍过、跟人家用拳头互殴过,连我们队长都骑着龙追杀我过。」他朝斯帝芬诺看了一眼,斯帝芬诺想起两人初次相遇也笑了起来。

  「可是小丫头,我还在这儿。」戴格说得很轻松。「这些东西都杀不死我。」

  他搭上吉瑟的小手,轻声说道:「不管是谁想伤害妳,都得先过我这关,妳懂吧?」

  吉瑟点点头,望着他露出微笑,凑上去吻了戴格的脸颊。弥莉别过脸、抹去眼泪。斯帝芬诺看看她,再看看戴格,忽然晴天霹雳。

  「弥莉喜欢他,真没想到。」他自言自语着,不知道该高兴还是难过。

  「现在里戈少爷好像看不懂妳用的法术,得靠妳帮忙才能把船给修好,不然这船没办法动了呢。大夫让我抱吧。」戴格伸手要抓猫咪,猫咪不怎么想走,低吼了几下,他用力一拉才拉过来。「妳去帮他好不好,里戈少爷不太聪明呀,妳也明白的。」

  吉瑟听了笑得很开心,虽然踌躇但只是片刻,很快钻出去站起来,拍拍裙子以后微微点头,表示自己准备好了。弥莉上前抱着妹妹。

  「妳法术很厉害呢,吉瑟。」罗德里戈说:「我是说真的,可以做出这么复杂的术构。不过就是太复杂了,得请妳拆开来给我看看,我们一起找出把船修好的办法。」

  他带着吉瑟到舵板前面,两个人俯身研究。罗德里戈讲解目前情况,吉瑟面色凝重地听着,戴格好不容易从桌下钻出来站不起身,弥莉过去帮忙。

  「腿麻。」他埋怨道。

  「我拉你吧。」弥莉说。

  她从后面将皱着眉头的佣兵给推起来,之后还搂着他宽阔的背一会儿,浅浅笑着说:「谢谢,戴格。」

  戴格脸一红,低头不知呢喃了什么,然后走动着想让腿回复知觉。艾灵顿大夫在甲板上游荡,尾巴翘得很直,好像不大高兴。斯帝芬诺拿了块熏鱼逗牠,但牠闻了闻就窜到下甲板里,觉得人类太坏了,决定不陪他们以示惩戒。

  斯帝芬诺自己吞下那片熏鱼。弥莉望着戴格,神情喜悦中又有些懊恼。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斯帝芬诺道。

  「怎么一回事?」她错愕地问。

  「妳喜欢戴格?」

  「这时候是不是应该要脸红才对?但我过那年纪了。是啊,我挺喜欢那傻大个儿。」她停顿一下,改口问:「你在乎吗?」

  「一点点。」斯帝芬诺坦承。

  「不是彼此都说过就当好朋友吗?」

  「说过归说过,」他回答:「又不是那么说了就都没感觉了。妳也老实点吧,」斯帝芬诺故意激她。「如果我不吃醋就换妳不高兴了。」

  弥莉笑道:「说的也是。」她叹口气,又看着戴格。佣兵在甲板上来回逡巡,彷佛守着碉堡。「但也没什么好吃醋,他一直没回应。」

  「戴格心里受过伤,弥莉。」斯帝芬诺淡淡地说:「那不是皮肉伤,而是灵魂深处的伤,没有这么容易愈合。」

  「他到底碰上什么事情,告诉我吧。」弥莉问。

  斯帝芬诺凝望云气涡流。「等戴格准备好的时候,他会自己和妳提,」他朝弥莉一笑。「到时候,就可以肯定他也喜欢妳了。」

  「也就是说,如果他始终不告诉我……」

  斯帝芬诺摇摇头。「弥莉,戴格因为很久以前的某件事情一直厌恶自己。目前那股对自己的怨恨还太大,他心里容不下其他的感情。妳得有耐心,好好陪着他。」

  「假如只有这么一个办法,我也只好试试看了。」她回答。

  弥莉转头看着船舵那儿,吉瑟一手快速地比划,另一手指着舵板和其他地方。罗德里戈望着女孩,脸上写满无助困惑。

  「看来还是过去帮忙翻译比较好,」弥莉走之前又转头。「谢谢。」

  「谢什么?」斯帝芬诺问。

  「谢你吃醋啊。」

  她淘气一笑,赶到前面,吉瑟与罗德里戈两个人都不停地说话,当然一个是用手,一个是用嘴。「我是不是惹她生气了……」罗德里戈可怜兮兮地问。

  弥莉解释吉瑟的意思,同时也告诉妹妹罗德里戈如果说错话都是无心的。三个人开始研究怎样将层层迭迭的术式给解开。

  但进度并不顺利。吉瑟一开始坚决不肯拆除自己在翻云号上设下的重重术构,罗德里戈则表示她下的那些法术够强大了,没必要连放二十层在船上。

  「事实上,这么多层次反而会削弱整体效率。妳想象一下,术构好比一条大河,原本河水朝同一个方向流动,但妳加上额外的术构,术力就得分散,每条渠道都得有水注入进去。这样结果是不是反而那条河的水就变少了呢?只要将多余的术构去除,术式威力就会更强。」

  斯帝芬诺一边听一边想象能看见发亮的术印与连接它们的术线,还知道自己可以操纵那股力量造成许多不可思议的效果,究竟会是什么感觉呢?说不定与骑着龙在天空遨翔一样吧。风打在脸上的时候,他感觉自己获得真正的自由,不再受到世俗的烦恼捆绑。

  像哈斯汀那样的人会声称自己在军舰甲板上也能享受同样的自由。斯帝芬诺认为他们根本就不懂。在军舰上,自己只是一个小军官,大家觊觎着想得到高高在上的舰长青睐,但舰长曾几何时理会过小人物。就算当上舰长,也就代表必须在宫廷打滚,与人钩心斗角,服侍那些连船左右都分不清楚的上将。然而龙骑士不一样,需要对话的只有龙,在斯帝芬诺看来,通常龙比人更聪明也更讲道理。

  翻云号越沉越低,浮槽冷却了、术力的火光摇曳将灭,雾气浓重到斯帝芬诺几乎看不见气球。气球实际上也缩得很小,和他们的士气一样。肩膀上伤口抽痛起来,但他没多说什么,不想打扰弥莉。

  船被夜幕覆盖,戴格也不知道巡逻还有什么用,便过去和艾灵顿大夫道歉。所谓道歉就是拿熏鱼给牠吃,猫咪很宽容大度地重新接纳人类。

  斯帝芬诺想点灯,但木条湿得根本点不燃。他、戴格、艾灵顿大夫坐在甲板的椅子上,看着吉瑟、罗德里戈和弥莉绞尽脑汁。斯帝芬诺觉得很无助,自己只能听着船帆拍动,任横索上凝结的水珠滴到头顶。每隔一会儿,术力光辉在术印间流窜,众人涌起希望,最后却总是黯淡。里戈叹气摇头,吉瑟表情好像快哭了,弥莉累得连腰杆都打不直。

  但翻云号下沉得很快,他们不得不再加把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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