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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多数人很难理解人类居住的区域只占了全珞榭大陆多么渺小的面积。我们在城市之间飞行时,看得见一片又一片尚未开垦的荒野,然而很少有谁低头欣赏墨绿色的树海、凹凸不平的水岸,以及白雪覆盖的山尖。仅有少数人选择居住在偏远地带,无人触及,以求更接近上帝。

  ——不知名僧人在家书中抒发荒野巡礼感触

  翻云号一点一点下降,船上众人烦恼着如何重新发动术构时,制裁号在夜色中继续前进,预计日出时抵达圣艾妮丝修道院。

  终于有了一夜好眠的安德爵士清醒时想起了百条性命惨死、不知凶手是怎样罪大恶极之人,心情依旧沉重,否则原本看见杰柯神父雀跃的模样该高兴才对。神父这人没事的话就很好相处,脾气起来就麻烦得要命。然而安德还为死者哀痛,看他一派轻松反倒刺眼,很难接受神父轻笑着,还很热切地道「早安」。

  安德将剃刀沾了水,握在手里等快艇稳一点,免得还要担心刮伤自己喉咙。

  「你昨天打断谁的鼻梁?」

  杰柯神父抬起头一脸讶异,但看见自己指节上的伤口就笑了起来,声音宏亮的程度显然足以惊吓到翼蜥,否则船身不会一阵摇晃。安德爵士伸出腿,卡着自己的随身物品箱。

  「知道我没随便找个无辜的渔民出气,你应该很开心才对。」神父切了一片冷牛肉干,用刀尖挑起来吞了。「而且恰恰相反,我差点被征兵队的人给包围。」

  快艇终于稳了一点,安德爵士趁机在下巴修两刀。杰柯露出得意神情。「附近大概有条军舰缺人吧,一个军官跑到镇上要渔夫『为国捐躯』,明明就是拿手铐把人家铐回去。」

  「你有提到自己是谁吗?」

  「提了的话还有得打吗?」杰柯冷笑着继续大口吞下牛肉片。「我可没往渔夫招呼,揍个军官以后就赶快跑了。」

  安德唔了一声,船又稳下来,他把胡子刮干净,然后拿毛巾擦脸。「至少打一打你情绪稳定多了。」

  神父一脸不服气。「什么叫做我情绪稳定多了?我情绪一直很稳定,除非有一群笨蛋像主教长那样子磨光我的耐心。整个世界都快毁了,他居然还在那边玩政治斗争的游戏。」

  「主教长也别无选择吧。」安德爵士道。他换上制服,骑卫的外套是暗红色,长裤、袜子都是白色,及膝的靴子黑得发亮。

  杰柯神父只是闷哼,眼神渐渐涣散,若有所思地嚼着牛肉,忽然又开口:「这次要调查的凶案有个很奇怪的地方,你知道是什么吗?」

  「我怎么会知道呢,」安德总算可以坐下用早餐。「巴纳比弟兄吃了吗?」

  「刚才我说帮他驾驶,要他先吃,他说他不饿。」

  「上帝会原谅你说谎的……」安德爵士微笑着喃喃自语,然后对神父说:「所以到底哪儿奇怪?」

  「杜孛。」

  「杜孛?是谁?」安德吃了一惊。

  「是个厉害的人。非常厉害的人。那脑袋比猎犬还厉害,被他盯上的东西都别想逃得掉。杜孛是主教长最器重的密探,类似玛裘林女伯爵之于国王陛下那样的身分。」

  听见女爵的名号,安德两颊发热,好像有股暖意从胸前口袋扩散开来,他希望神父没察觉。很幸运地神父正努力想要切面包而不是切手指,所以没抬头。

  「我和巴纳比弟兄去见主教长的时候,他提到了杜孛。」

  「对你提?」

  「噢,那倒不是。」杰柯解释。「是和蒙席神父提到的——」

  「——只是你偷听。」

  杰柯淡淡一笑拱了下肩膀。「很多年以前我与杜孛共事,当时他阶级还低,只是不久后就爬上去,成为主教长的左右手和耳目眼线,也有不少情况几乎取代了主教长的脑袋。杜孛送了一张字条给主教长,说要知道王室军械厂有什么异状,而且这件事情还与亨利.瓦勒斯伯爵也扯上关系。」

  「亨利伯爵?」安德爵士紧张起来。「该不会他还在找你?」

  「能听到我的死讯,亨利伯爵自然会非常高兴。」杰柯乐天地说:「但我想都这么多年了,他应该没继续针对我,还有很多更重要的事情得由他去做。」

  「王室军械厂有状况?」安德还是焦躁。「我们要调查的是一百名修女惨死,为什么会和王室军械厂有关?」

  「这就是我百思不解的地方,」杰柯回答:「所以才说怪得很。」

  「我还是没听明白。」安德说。

  「主教长会要杜孛处理的都是最高优先事项,」神父说:「一般人应该都会认为百名修女死亡符合这个标准才对。但是杜孛提到的却是军械厂,当然假如亨利伯爵牵扯在内……」

  安德爵士瞥了他一眼,察觉神父想得出了神。他叉一片冷牛肉后放在面包上,严肃地问:「会有什么事情比起修道院的惨案更重要呢?」

  「当然就是在军械厂里那件事。」杰柯语气带着更多思索。「我也很好奇。不过,也罢,」他耸耸肩。「浪费时间想破头也没用。」

  话虽如此,安德暗忖绝对不会这么简单,因为杜孛不是唯一咬紧就不放的猎犬,杰柯神父也是老牌的恶狗。

  「主教长给我看了修道院的调查报告,是一个保罗弟兄写的,我也不认识他。」杰柯神父将一迭纸推过去,上头挤满参差文字。「读一读吧,我想知道你的意见。」

  安德爵士将报告书摊平,第一印象是无论保罗究竟何人,都在极为匆促的情况下写完这份报告,否则不会这么多删去的字句,边缘补注了不少内容,而且笔迹可谓歇斯底里,要看懂真不容易,幸好不太长。

  「希望上帝指引我们找到下这毒手的畜生!」看过之后爵士骂道:「唯一的幸存者年纪还轻,居然也被吓疯了。」

  「吓疯了……」杰柯挑起眉毛。「你觉得她疯了吗?」

  「你不认为?」安德爵士拿面包往报告书一比。「她说有恶魔骑着巨大的蝙蝠,蝙蝠有冒出火光的眼睛……」

  「保罗弟兄不认为这位姊妹疯了。我引述上面内容给你听:『堕天使厄忒卢麾下恶魔军团攻击修道院,破坏修女们执行上帝赋予的使命。』还有他说恶魔『抛出绿色火球』……」

  杰柯神父拿着餐刀敲敲桌子。「听了这句话,你没想起什么吗?例如……某艘战舰?」

  安德爵士要将面包塞进嘴巴的动作僵在一半。「天胆号吗?那艘军舰遭到攻击时,对方确实也发射了绿色的火炮,不过那是强盗,不是骑蝙蝠的鬼怪。」

  「主教长注意到其中关连了,所以才要我来调查。」

  「但巨大的蝙蝠到底怎么回事?」爵士想诉诸常识。

  「那位姊妹说了一句话,我觉得特别值得研究。看看你会不会与我得到一样的结论。」

  安德爵士又读了报告一遍,摇摇头道:「我不知道你说的是——」

  「『恶魔吼叫……』」杰柯神父重复时彷佛品味着这句话。

  安德一脸茫然。「还是不懂。这句话很重要吗?」

  「你不觉得有趣?唉,算了,也许是我多心吧。」神父说:「臆测都是没意义的,还是赶快与她面对面比较有用。依据保罗弟兄的说法,那位修女伤势不重。」

  「生理上的伤势或许不重。」安德语气郁闷。

  「修道院就在前面了,神父。」巴纳比从驾驶座上叫道:「已经可以看见两座尖塔,而且——」他有点喘不过气。「是龙,神父!有龙在修道院上空飞翔!」

  安德匆匆咽下最后一口面包与牛肉跟着出舱门,神父坐在巴纳比旁边,快艇下方是未开拓的荒郊野外,高低起伏的丘陵与矮树丛之间看得见各种奇形怪状的岩石,阳光照得溪水闪烁,一条河蜿蜒曲折冲刷出沟壑与凹穴。

  修道院座落在此已近千年,山崖伸进神息之中,两座尖塔高耸而孤独,俨然称霸这片原野。

  也因为历史悠久,有关圣艾妮丝修道院的记载并不算太清楚。选在珞榭大陆这么偏僻的角落,据传因为当年一群修士决心避开红尘俗世,将所有生命奉献于祈祷。最初只是供修士们睡觉休息的简单木造大屋加上一座朴素教堂,然后外围以石头砌了高墙与外界隔绝。

  然而修士们不出去,不代表外界不会找上门。八百多年前的国王奥冯索三世欲与崔斐亚的外务大臣密会,却担心王宫里间谍太多,于是联络了这座修道院。那个时代,这儿还叫做圣卡斯提冈修道院,由一位采邑主教管理,他虽不情愿仍答应了国王的要求,密会也相当成功,双方都捐献大笔金钱答谢。

  消息传开以后,各国达官贵人想要进行密会,都挑上圣卡斯提冈修道院,于是修道院收到的钱越来越多,最后用来修建大教堂、宿舍,还有了高级的接待处,并设置兽厩给客人停放翼蜥、狮鹫、马匹马车等等,最后连停泊飞船的码头也盖好了。

  进入七大陆动荡不安的黑暗时代,神息翻搅奔腾根本无法穿越,国际贸易停摆,王公贵族镇日忙于巩固民心与民生,圣卡斯提冈修道院逐渐从人们记忆褪去。

  脱离黑暗、重返阳光的珞榭王国无论财富与势力都极为强大,某任主教长从古书中找到圣卡斯提冈修道院这个地方,察觉已经太长一段时间没听闻此处的消息,派遣使者后却只见修道院空无一人、遭到弃置。当年居住于此的修士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与文字纪录,也看不出发生过任何灾变,因此无从得知他们的下落。家具、餐具都完好无损且摆放整齐,连金库都还是满的,锁也没打开。

  尽管真相不明,有些人提出推论,其中最符合逻辑的是修士们没有粮食,被迫启动飞船出航,在汹涌的神息中丧命。后来圣卡斯提冈修道院转移到一群修女手中,她们侍奉圣艾妮丝,生活方式单纯许多,也没有贵族想利用这地方,访客通常都是平民百姓。

  每天晚上修女们登上螺旋梯在双塔悬挂灯火,指引神息上航行的船只。也时常会有船员与荡舟族停泊于距离修道院围墙外几哩的码头,在这儿渡过一夜安稳。修女们送食物饮水过去,也协助照顾伤患病人。除此之外,学者拜访修道院多是为了进入知名的书库。住在附近韦斯弗斯城的奥勃特.赛佛朗师傅也曾前去一探。

  他主要想从书库找出以前航运协会的旧档案。某届会长鉴于协会的文书两度因为火灾全部烧毁,决定将文书都送交修道院代为保管。这决策确实睿智。

  协会拥有一条大船、几艘快艇,全用在商业上。奥勃特乘小船过去,然后在书库里找到令他震惊不已的东西。他认为杰柯神父一定感兴趣,就写信到秘术院。

  修道院遭袭击那夜,奥勃特就在附近。他在快艇上睡觉,听到巨响醒来。因为本就认为风暴将至,所以师傅一开始以为是打雷,出去确认船有绑好。到了外面以后,他意识到诡异的绿光绝非风暴造成,而且还在修道院建筑四周闪烁。奥勃特从空气中嗅到烟焦味,接着错愕地看见塔上灯火熄灭。

  惶恐之余他赶紧更衣,提灯笼赶去修道院察看是否需要帮忙。走到一半,已经花了半小时,奥勃特又看见绿光衰退、最后完全消失。烟味变浓了,而且看得见围墙后面窜出烟柱遮蔽了星星。他听不到任何声音,没有尖叫、没有求援,如果修女忙着救火,就不可能这么安静。

  古怪的寂静触动奥勃特的警觉心,他不免后悔没将枪带过来。之后恐惧成真,修道院大门没关,他小心踏进去以后,眼前是此生仅见的惨况。奥勃特历经多年船员生涯、见识过不少船战,那可是连甲板排水孔都泄出血水的残酷场面。然而,他却被那一夜目睹的情景给刺激得昏厥过去。

  叫醒他的人是修道院的告解师。保罗弟兄隐居在五哩外的小屋,他也因为绿火前来探视。之后,两人一起在修道院里寻找生还者。

  只找到一个。年轻修女躲在讲堂长凳下,侥幸避过耳目。

  保罗很坚持要赶快将这件事情通报主教长,敦促奥勃特去韦斯弗斯城的修道院找人前往埃夫勒城。奥勃特也同意必须通报,但他实在不想自己去,修道院受到袭击的事件令他起了疑心,而且他以为杰柯神父很快就会抵达,所以不愿意让修道院空着没人。

  两难之际,他又听见很大的声音从空中传来。抬头一看,竟有两头龙盘旋着。奥勃特还心神不宁,暗忖该不会这冷血杀戮的凶手该不会是龙,接着其中之一轰然降落在灌木丛间。他自称霍尔夫利格,是以前战龙旅的中士。「但已经退役了。」他补充。

  另一只龙是他弟弟卓尔夫利格,以前同样服役过。兄弟俩目前在一个鬼地方养山羊与绵羊,那土地就是王室对他们功绩的奖赏。修女对龙很好,这对兄弟得知修道院惨案后震怒不已。

  奥勃特请他们帮忙看守修道院,自己带着保罗兄弟写好的报告书赶往韦斯弗斯城,之后又回到修道院等待神父前来。

  这就是为什么目前修道院上空有一只龙绕着很大的圆圈,缓慢而威武地飞翔监视。

  龙有六千磅重,从鼻喙前端到尾巴末端达七十呎长,双翼展开幅面更有一百四十呎宽。看见这庞然大物,制裁号前方的翼蜥开始啸叫扭动,巴纳比得使尽力气才有办法安抚控制。

  发现黑色快艇接近,龙也警戒起来,笨重迟缓地飞近察看,注意到艇壳上有教会标志以后就安心了,他微微收一下翅膀行礼之后,知道自己会造成翼蜥恐惧,又掉头往其他方向巡逻。

  「码头在那儿,要降落了吗,神父?」巴纳比问。

  「离修道院有点远,靠近一点吧。」

  「可是不快点降落不行呀。」巴纳比应付翼蜥还是很辛苦。

  安德爵士指向修道院围墙外面一块小绿地,并且上前自己操舵,调整了快艇的浮力与受风。巴纳比继续哄着翼蜥,告诉牠们不用担心被龙咬。快艇顺利落地,奥勃特师傅早就瞧见了,跑出来迎接。

  「奥勃特.赛佛朗,真高兴又见面了,老朋友。」杰柯神父与安德爵士一起上前握手致意。「现在该叫你奥勃特会长了,恭喜,又高升上去。」

  「谢谢,神父,见到你真好,可惜是在这种状况。」奥勃特面容苍白憔悴、双眼带着血丝。他转头朝安德说:「爵士,你气色不错。」

  「上帝保佑,除了多点白头发以外一切都好。」安德回答。

  「白头发谁没有呢,爵士。」奥勃特的手搭在稀疏的头发上。「我应该长得更多吧。」

  奥勃特才三十几岁,但船员生涯过得久,看来特别显老。他个头矮、肩膀宽,讲话颇有主导的气势,出生在珞榭王国的航海术匠世家中,从小注定干这行,十三岁就以见习身分随父亲登船。

  「神父,我没见过这样的事情,」他说:「也不希望再见到了。」

  神父为他介绍巴纳比修士,修士依旧忙着照顾翼蜥。

  「有地方可以让牠们休息吗?」巴纳比焦急地问:「牠们被龙吓坏了,得找个看不到龙的地方,牠们才有安全感。」

  「兽棚还在,」奥勃特回答:「不知道为什么凶手没放火烧掉,可能因为距离主楼比较远吧。从这儿看不到,要去修道院的西边,而且在围墙外面,有三座大的石头建筑,把翼蜥带去那儿吧,弟兄。」

  三人说要帮忙,但巴纳比婉拒了,直说翼蜥这么躁动,其他人在场反而危险。安德爵士先将快艇停好,船尾靠着围墙、船头对着西面一大片风化的花岗岩岬深入紊乱的神息云雾中。靠着山崖有一堵矮墙,避免有人不慎摔坠。

  「真没见过这么与世隔绝的地方。」安德爵士摇头道。

  巴纳比解开翼蜥束缚,领牠们去休息,剩下杰柯神父、安德爵士与奥勃特师傅聊天,不过这种环境和氛围下,三人也没心情闲话家常。杰柯神父想先亲眼看了现场再讨论,所以随口问问奥勃特的一大堆孩子在韦斯弗斯城过得如何,这话题总算使师傅精神提振一些。他说十四岁的长子已经加入军队,是负责船舰维修的术匠。

  翼蜥安置妥当,吃了饲料又喝了水,巴纳比回来时从快艇取了随身桌下来预备。

  「旅途劳顿,要不要先休息呢,神父?」奥勃特问。

  杰柯摇头。「得趁着还有阳光的时候赶快看清楚。」

  「那你们会需要这个。」奥勃特取出几条手帕。

  「唔,没错。」杰柯道。

  他自己拿了一条,其他的分给安德和巴纳比。修士有点疑惑,他轻声解释。「尸臭味。」

  巴纳比接过以后塞在朴素褐色修士袍的腰带上。安德爵士绷着脸挥手示意自己不需要。

  一行人先在修道院外面绕着,风沙很大、刺进眼睛,除了高墙里面两座直冲云霄的高塔,什么也看不到。

  途中四人被龙投下的阴影覆盖。他在天上稍微弯了翅膀、喀哧喀哧地咳嗽。从鳞片颜色就能知道这条龙年纪大了,年轻的龙是蓝绿色,年老的龙则如他一般是绿灰色。虽然胡子也灰白,但龙的双眼还是充满傲气、凶猛强悍。

  「是霍尔夫利格中士,」奥勃特注意到神父很有兴趣地注视上面。「以前和双胞胎弟弟在战龙旅服役过,现在两个一起住在往内陆二十哩的小农庄。知道修道院的状况以后,他们就飞过来帮忙。」

  师傅苦笑道:「但龙老了也飞不久,只好轮流巡逻。」

  他沉默片刻后话锋一转。「神父能尽速赶来真是太好了。保罗弟兄本来坚持要下葬死者,但我看过现场,知道必须维持原样给你调查才行。」

  「意思是说死者到现在都还没有安葬?」巴纳比很讶异。

  「弟兄,很抱歉,正确的说法是能埋葬的部分也不多。」

  巴纳比听了,黝黑的脸颊发白,低声祷告几句。

  「说说你的经历与目前发现吧,奥勃特,」神父轻快地道:「我想进去之前先听一听。」

  「凶手犯案那天晚上,」师傅回答:「我本来已经睡了——」

  杰柯打断他。「抱歉,按照顺序来。修女惨死的两周之前,你就以法术暗号寄了一封信给我,内容提到你在修道院里找到一些奇怪的资料。是什么东西?」

  奥勃特烦躁起来。「神父,现在不是讨论那个的时候吧。」

  「让我来判断,好吗?」杰柯柔声说。

  奥勃特用袖子抹了抹额头。太阳很大、晴空无云,只有地平线看得见神息雾气,一整天都会很炎热。

  「协会里很多人埋怨无法调阅以前的资料,全都收在修道院里头,包括协会的规章细则、名单和法务证件等等。我提议将档案先取出来制作副本。

  「抵达修道院时,我问了修女们要去哪里领文件出来,她们却不清楚。其实这儿的修女过得太清苦,单是追求灵性又要养活自己就很累了,不祷告的时间都要用在耕作和畜牧上,所以修女只告诉我,东西应该在书库,书库则位在大教堂,钥匙在保罗弟兄手上,他过来时都用那儿工作。」

  「保罗弟兄为修女当告解师吧,他当然不能住在女修道院里面。」杰柯神父说:「那样不合体统。」

  「保罗弟兄人有点奇怪,就算不管体统,他也不愿意住进修道院,只想当隐士躲在荒郊野外。」

  「修道院被袭击时,他在哪里?」

  「在他的茅屋睡觉。事发在深夜,保罗弟兄已经回去很久了。」

  杰柯神父点点头。「唔,暂时先不管保罗弟兄了。你在书库里发现什么东西,认为我会有兴趣?」

  奥勃特踌躇一阵、左顾右盼,安德爵士心想他这么顾忌实在奇怪,方圆百哩内应当就只有这么四个人才对吧。

  「保罗弟兄用来办公的地方,只有一张小板凳跟写字的桌子,他也不怎么注意书库里面的收藏,因为眼睛不好,根本没办法长时间读书。保罗弟兄同样不知道协会的文件收在哪儿,所以就叫我『自己到处摸吧』。

  「但结果我也不用『摸』什么,书库整理得井然有序,教会的文书在一区、神学参考书在一区、术匠技术也有独立一区。我很快就找到协会的纪录,都搬出来以后,我心想也没人介意我参观,就又晃了一下。结果呢,走到了术匠技术资料的书柜。」

  他苦笑一下。「神父你应该还记得,我挺后悔自己没有好好进修,主要因为我父亲觉得不必上学,他是跟我祖父学的,家里有套代代相传的技法。但其实我一直希望多了解,正好逛到那边,看到那么多相关书籍,高兴得就像小孩子进点心铺那样。

  「东看西看以后,我找到一架子与航运有关的书,都堆在最高的地方,所以我去搬了梯子。爬上去抽出一本要看时,我注意到书柜上面有个木箱子,而且摆得很靠内侧,站在底下是没办法看见的。

  「木箱很重,沾满灰尘与蜘蛛网,但我还是想办法拖到底下,只是差点从梯子摔一跤。挪到地板上以后,我先好好拍干净,然后发现箱子以法术锁起来,费了一番功夫才打开它。

  「箱子里面装了五本薄册子,都是皮革装订,封面上没有写书名。我拿起第一本翻开,第一页好像是作者手绘的图案,相当精细,还以花式文字留下名字与头衔。他叫做齐维达,完稿的时间是定奠纪七二一年。」

  「果然有趣。」杰柯神父开口。

  「怎么说呢,这位齐维达是?」安德爵士问。

  「是以前这座修道院的采邑主教院长。那是黑暗时代之前,还在与盗王征战的时候。」杰柯神父回答:「现在称为圣艾妮丝修道院的这地方,原本其实叫做圣卡斯提冈修道院,侍奉的圣人与巴纳比弟兄一样。」

  巴纳比笑了笑,将随身桌调整到比较舒服的位置。四人刚绕过北墙角,修道院大门朝的是南方,所以他们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你通知我的原因应该出在院长的手札里吧,我是这么猜的。」杰柯神父说。

  「没错,神父。手札用罗撒逦语,也就是古时候的教会正统撰写,我只看得懂一点点。不过我注意到有一个词反复出现,那是个人名,院长似乎写下了有关那个人的诸多事情。」

  「那个名字是——」

  「神父,是丹尼斯。」

  「丹尼斯!」安德爵士惊讶得叫了起来。「难道是指……圣丹尼斯?」

  「当然。」神父语调平缓,眼神却埋藏不了兴奋。「长年以来,大家都认为圣丹尼斯离开故乡崔斐亚之后就旅行到了珞榭,只不过没有人确定他究竟待在什么地方。推敲起来,圣丹尼斯来到这座偏僻的修道院继续钻研法术,确实很有可能。」

  「神父,我还找到另外一个看得懂的词。那个词不是罗撒逦语,加上作者每次都划底线,所以非常容易注意到。但我一读出来以后吓坏了,神父,全身都冒起鸡皮疙瘩。你看看……」奥勃特从外套里面掏出一张小纸条。「我太讶异了,所以决定用法术将那个词转印到另外一张纸上。要我自己写,我还没有胆子呢。」他打开字条递过去,安德、杰柯和巴纳比三个人围着看到底是怎样的一个词。采邑主教笔迹工整秀美,而且如师傅所言,特地加注底线。

  逆术。

  安德爵士看了以后,望向神父,脸上表情很阴沉。巴纳比读了以后,本能地退后一步,还比划着手势要驱邪。

  「『逆术』,」杰柯神父低声含混地念了出来。「奥勃特师傅,你的处理非常明智,要是自己写下这个字,恐怕就犯了异端邪说之罪。」

  他深呼吸一口气,缓缓叹息道:「奥勃特,我得看看那本手札。」

  「我也希望可以拿给你看看,神父,」奥勃特却愁眉苦脸地说:「但目前没办法,因为那本手札不见了。」

  「『不见了』是什么意思?」杰柯神父厉声追问:「遭到攻击的时候弄丢了,还是损毁了?」

  「不是的,神父。修道院遇上攻击前,手札就不知道跑哪儿去。早在出事的很多天以前,手札就被偷了,就在我写信通知你的隔天。那时候我很担心自己看到这种内容,若传开来的话会被捉去关,所以把手札带上自己的船。当然,这么做之前我已经征得女院长的同意。我对她和保罗兄弟的说法是自己想研究一下修道院的历史,尤其原来圣丹尼斯曾驻留此地……」

  杰柯神父皱眉摇头。「奥勃特,这可就是个大错。」

  「可是我完全没有和任何人提到那、那……两个字啊,神父。」奥勃特面色很难看。「连用想的都觉得可怕,何况和人提起呢!」

  「你没有提到逆术……」杰柯神父若有所思。「只提起圣丹尼斯。那么,女院长有什么反应?」

  「她有很多事情要忙,完全不在意,当场就答应我可以将手札借走,只要读完记得归还就好。」

  「保罗弟兄呢?」

  「他也只回答说,我的时间不应该用在读这种东西上头,得发挥在更多善行上。第一天我就试着翻译部分内容,等到眼睛酸了想休息,就去先前在附近找到的小溪,里头有很多鱼可以捞来做晚餐。出门前我也很小心,门上了普通锁、术式锁,更多加一层术力封条以防万一。手札上我也下了一道防护法术。但我回来以后,房门的锁没损坏,术式锁和法术封条也都完好无缺,手札却不翼而飞。」

  杰柯神父眉头更紧了。「换做其他人,我会怀疑是法术施得不够妥善,但既然是奥勃特你亲自动手,我看过你的技术,也知道你的个性,法术一定是顶尖水准。看样子就是被盯上了。」

  奥勃特松了口气。「幸好你肯相信我,神父。我本来很担心你会说是我太疏忽。」

  「可是,下手的是谁?」安德问:「修女还是保罗弟兄?这一带就这些人而已,但他们为什么要窃取一本摆在书库里面已经好几百年的手札?」

  「因为对方原本不知道有这本手札存在。」杰柯神父回答:「而且早就有人知道,或推测到圣丹尼斯在此地钻研禁术。」

  巴纳比表情为难。「神父,你不会认为圣丹尼斯是异端吧?」

  「当然不是这意思,我认为他追求的是真理。此外,弟兄,知识都不应该遭到禁绝。」杰柯神父眉毛几乎连在一起,还握紧拳头。「无论主教长、国王,或世界上任何权威,都没有资格决定我们如何思考、妨碍研究学习与探索。」

  巴纳比给神父慷慨激昂的陈词吓得往后一缩,安德爵士将他拉到一旁。「弟兄,你说到他的一个痛处了,抱歉我之前一直忘记提醒。」

  「他好像很生我的气。」巴纳比担心起来。

  「不是生你的气,弟兄。」安德叹口气,轻声告诉他。「和你没有关系的。」

  杰柯神父陷入冥思,低头蹙额、双掌搭在背后。奥勃特想要开口,骑卫示意劝阻。杰柯继续往前走,思绪完全飘到别的地方去了。一行人就这么到了修道院敞开的大门前面。

  神父这才抬起头,望向指着天国的双塔。

  「上帝,请赐予我们勇气。在圣艾妮丝修道院发生的这件事情,恐怕将要彻底颠覆我们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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