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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权至高无上,但需要名门世家的支持;同样的,贵族也需要王室恩泽,两者如唇齿相依,因而国王诱使权贵争宠,王公贵人间合纵连横交织如乐章音符。然而乐团指挥并非国王本身,而是玛裘林女伯爵。

  源远流长、尊贵高尚的龙族不屑参与宫廷斗争,战龙旅解散一事更加开罪龙族,于是龙族自宫廷绝迹。可能因新式军队不需龙族助力,国王陛下对于龙族疏远也不以为意。

  ——《珞榭政治随笔》,罗德里戈.迪.维伦纽夫

  赛席璐.拉斐尔.迪.玛裘林女伯爵五旬高龄,当代诗人却仍歌咏其美貌,赞扬一头浓密银发微微卷曲散落在白晰香肩,灰蓝眼眸亮如青玉、红颊娇似玫瑰。她身材傲人,高挑纤细,烘托出举止间一股慵懒优雅。

  或许因为脸上少有激烈情绪,甚至没人听过她笑声,所以女爵皮肤始终平滑细嫩,嘴角眼角没有一丝细纹,额头也找不出担忧焦虑留下的皱折。美丽脸庞上只有两个小瑕疵:一是神情专注时,柳眉间那道深陷,二则是柔唇右侧边缘的一条白色小疤。岁月只在她手背上留下痕迹,以前晶莹透白的皮肤现在绷得可以看见底下静脉密布。

  玛裘林女伯爵不追随时尚,因为她就是时尚。一袭天蓝色华服剪裁朴素典雅,尖领紧身上衣连着贵气的褶裙,袖子在手肘处收紧,延伸出飘扬的蕾丝。她颈上挂着蓝宝石项链,手指有许多精致珠宝,然而一片钻石、红宝与蓝宝间,却有只毫不起眼的金戒指,女爵从不将它摘下。每当心事重重时,她更下意识地掐着金戒指不停转扭。

  斯帝芬诺随女爵从书房进入书库,里头藏书甚多,皮革书封气味弥漫,令人心情沉静。多数贵族家中收藏书本很多,却仅供装饰用,不少爵爷几乎算是文盲。女爵则完全相反,她确实喜欢阅读,其他名媛喜好邀请权贵到自家沙龙,女爵却偏爱文艺人士、哲学家、音乐家和科学家。

  母子穿过书库,来到舒适的小客厅,玻璃门外的露天平台为及腰矮墙围绕,造景美轮美奂。木盆与石盆内栽植不同品种的树木,其中好几种非常罕见、特地从异国引进,茂密枝叶罗列开来像是座小森林,恰可遮蔽来自周边窗户的窥探目光。

  身处小森林内,往外望去则是蔚蓝穹苍与远方深邃蓝紫色的山峦、一片碧林与太阳下波光粼粼的纯净湖水;另外一头可以俯瞰大教堂壮观的尖塔,四周房舍密结,外侧围墙高耸,不过全部座落地面,飘浮在天上的斜阳宫底层与大教堂钟塔塔顶同高。

  斯帝芬诺心想主教长一定恨得牙痒痒吧。

  「关门。」女爵吩咐。

  他关上门以后,女爵拉了拉肩上围巾,走到矮墙边凝望无云蓝天,情不自禁地转起金戒指。

  斯帝芬诺站在门旁,静候母亲开口。他没来过这座花园,故自沉迷在景致中,事实上每回与母亲见面时心里总有些畏惧、不很自在,不过谁敢当面这么说,一定被他敲断门牙。

  「你对王室军械厂知道多少?」女爵蓦地转身问儿子。

  斯帝芬诺很习惯母亲不寒暄不闲聊,专注在正事且单刀直入的态度,但还是没料到她会提起这个话题,所以思考了一下才回答。

  「王室军械厂负责禁卫军以及国王麾下士兵的武器防具。我还在战龙旅的时候——」他语气苦涩起来。「王室军械厂也提供我们经过术力强化的骑装与枪枝,他们生产的配备品质非常优秀。」

  「而且王室军械厂也不断研发新技术。」女爵补充。

  「理所当然。」斯帝芬诺附和。

  女爵打量着他,眉心浅浅一皱。「别站在门口一副随时要逃命的模样。过来些,免得我还得大声说话。」

  她声音压得很轻,斯帝芬诺这才意识到为什么会选在花园谈话,而不像以前留在谒见室里。周围枝叶茂密藤蔓缠绕,上是蓝天下是地面,环境极其隐密,不会被王宫里来来去去的几百人,甚至上千人趁机窥探窃听。

  因此他汗毛竖立起来,对这工作多生出一丝兴趣。斯帝芬诺走到矮墙前面、母亲的身旁,女爵鸟瞰大教堂以及其四周占地广阔但相对低矮的建筑群。

  「主教长的宫殿,」女爵以忖度口吻道出儿子心里的想法。「始终停在地面。你知道吗,主教长阁下将办公地点迁移到大教堂另一头,这样窗户外面才不会是陛下高高在上的景象。」

  先提起军械库,再来是蒙丹(Montagne)主教长。主教长是艾雷瑞克国王长年的好友,但两人成为死对头的时间却更久。母亲究竟想说什么?斯帝芬诺安静等待后续。

  女爵转身看着儿子,恰巧一缕阳光透过旁边山楂树枝叶洒落,点亮了女爵嘴唇上那道疤。斯帝芬诺以前从没注意到这条疤,看来已经很多年了,不知道母亲怎会受这种伤,小时候的意外吗?更怪的是,他觉得有了这条疤痕的母亲,样子变得多了分人性。或许正因如此,从不上妆的女爵会以红玉粉盖着嘴唇。

  「法律规定任何与术构有关的技术发展,都受到神息教会管辖,即使王室军械厂也不例外。」女爵解释。「法术的新应用必须通过主教长核准,这项规定已经维持数百年。」

  「听起来很合理,」斯帝芬诺回应。「《经》上说神息是上帝的声音,上帝的低语就是法术。」

  他的视线从大教堂飘到地界线外的神息波涛。「更直接的说法是术力在神息中流动,我们透过术构驾驭神息,飞船才能升空。神息推动了各种科技、增强机器的效用。可以说神息就是法术,而法术代表了力量。」

  斯帝芬诺转头望向母亲。「不接受教会指引的力量,将会『打开门户,引入黑暗,不识真神者为之堕落』。」

  「你有很不错的老师。」女爵挖苦道。

  「都是罗德里戈告诉我的。」他回答。

  「其实你那位朋友,也就是绅士维伦纽夫,与我要谈的工作内容也有关系。」

  「假如要勾搭女人的话,他可是技术一流。」斯帝芬诺笑道。

  「我比较在意他一流的术匠才能,至少先前听说他在那方面挺厉害。」

  「妳的眼线什么时候错过呢。但我不明白术匠或罗德里戈,和主教长、神息、王室军械厂之间的关系是——老天!」斯帝芬诺自问自答。「国王下令开发新型术式武装,但主教长却不知情。」

  「你这孩子一向聪明。」女爵低声道。

  「主教长发现的话会有什么后果?」

  「陛下颜面无光——」

  「我的心为他淌血。」斯帝芬诺嘴一扭讪笑起来。

  女爵也浅浅一笑。「还会起很多波澜,你一定想象得到。」

  一座塔遮住太阳,花园被阴影覆盖,女爵将围巾拉紧。「到那儿坐下吧,没了阳光起风比较凉。」

  她挑了一张藤编长椅,上头搁着许多厚垫子。旁边空间够斯帝芬诺一起坐下,女爵也招手示意,但他还是坐到对面的大理石凳子上。一坐下来,细剑撞着石头当当作响。

  总算要进入正题,他暗忖。

  「昨天军械厂厂长杜佛前来拜会,他非常激动。状况是一位叫做皮耶卓.奥卡札的技工前天没进厂工作。」

  「听起来还不到大陆会沉没的程度。」斯帝芬诺说。

  「乍看如此。」女爵镇定回应。「不过杜佛厂长信誓旦旦地说这位技工醉心工作,六年前入厂以后从不缺席,对女人、喝酒都没兴趣,天分极高,将生命全投注在匠艺上。也就因为这位技工才能出众,前一阵子他有了重大发现,研究出如何将神息融入钢铁中——」

  斯帝芬诺大笑。「那我就可以点石成金了。术匠已经尝试多少年,法术与金属就是无法结合。母亲大人,这不可能。」

  「我知道。」女爵声音尖锐,显然对遭到打断感到不悦。「先听我说完。杜佛得知奥卡札的研究成果,很开心地呈报给国王陛下。」

  「不是呈报给主教长。」斯帝芬诺帮着补充。「这违反法律规定。」

  「他先报告陛下也很合理。」女爵说:「想当然尔,国王很兴奋,但我聪明的儿子会质疑,国王当然也会。他要求杜佛拿出证据,做一个样品出来。」

  「什么样品?」

  「模样越不起眼越好,我想最后成品应当是个啤酒杯。杜佛昨天本来要晋见国王,却没想到奥卡札没进工厂。杜佛担心是不是那位技工生病了,或者——」

  「或者他根本是个骗子,担心诈术被拆穿。」斯帝芬诺说。

  「杜佛也这么担心,尤其他不够小心谨慎,让国王以为新技术是由他亲自开发。」

  斯帝芬诺摇头冷笑。

  「杜佛赶去奥卡札的公寓,」女爵继续转述。「赫然发现门被人撬开,里头家具七零八落,还有斗殴的迹象。奥卡札不知去向,要给陛下过目的啤酒杯也跟着失踪,于是厂长就赶快过来找我。」

  「为什么找妳?」斯帝芬诺蹙眉问。

  女爵一脸心烦。「你该不会以为他敢去见国王,能对陛下说什么吧?他撒了谎,技术不是自己开发的,偏偏真正的功臣又弄丢了?陛下一定会认为杜佛从头到尾没一句实话,他轻则丢官,重则连脑袋也要丢了。」

  「所以希望妳可以帮忙在陛下那边美言几句。这很简单,母亲大人,只要爬上陛下的床……」

  女爵不发一语静静坐着,但眼神染上一片灰霾,就像严冬的天空。那张脸上什么情绪也没有。再度开口时语气平稳,却冷到骨子里。

  「这件事情背后牵连极广,斯帝芬诺。倘若你能暂时放下对我的积怨,应当能分辨事情轻重。」

  他察觉自己过分了,也承认母亲所言无误,情感蒙蔽了理智,此外那番话足令骑士与绅士的头衔蒙羞。

  「请妳原谅,母亲大人,」他缓缓道:「是我失言了。」

  女爵站起来,在花园里游荡两三圈,一直转着那只小金戒。斯帝芬诺不敢再多言,心里因为母亲方才的斥责隐隐作痛。不过母亲下一句话又叫他讶异。

  「斯帝芬诺,你分析看看,假使奥卡札真的制造出以神息强化的钢铁,会产生什么效应?」

  「很惊人。」斯帝芬诺回答:「炮弹打在战舰上,会像冰雹那样弹开。盔甲能挡住子弹,或反过来子弹可以贯穿一般的护具。这种技术能使我国军队所向无敌,但前提仍旧在于这位奥卡札真的做到了。我还是怀疑——」

  「有人相信。」女爵平淡地说。

  斯帝芬诺脑袋转了转之后恍然大悟,理解了母亲的顾虑。奥卡札失踪,也许不是逃逸,而是被绑架。法术强化金属的制程落入贼人手中,后果不堪设想。

  「我要你去查明真相。从奥卡札的住处开始好好搜查,别放过一点蛛丝马迹,但行事必须谨慎小心,绝不能走漏半点风声。」

  「就是这样,才找上我?」

  「事关国运,我不放心交给探子去办。」女爵点头承认。「这是地址。」

  她从自己胸口抽出纸条交给儿子,上头有女爵亲笔笔迹,线条特别刚硬。半月街一二七号。斯帝芬诺将纸条塞进外套暗袋。「知道母亲大人真的相信我这儿子还真欣慰。」

  「我信任你,斯帝芬诺。」女爵态度凝重。「所以别让我失望。」她走回入口,等着儿子帮忙开门。看来谈话到此结束。

  斯帝芬诺起身,按着佩剑避免又敲打到石椅。「有个问题,妳刚刚提到蒙丹主教长,会是他得知了奥卡札的研究吗?」

  「我有思考过,」女爵回答:「也调查过了,但结论是主教长应该不知情。假如他的宠物杜孛(Dubois)还在国内,我会重新考量。杜孛那人太厉害,什么也瞒不过他,不过人还在弗芮亚宫廷没回来。我得走了,已经超过与崔斐亚大使约好的时间。」

  斯帝芬诺推开门,女爵从面前走过去,绸缎摩擦的声响很细致,还飘出一股金银花的香氛。

  「听说崔斐亚和伊斯塔拉为了争夺矿产丰富的卜拉法岛,开始朝着对方丢炮弹了是吗?」斯帝芬诺问:「罗德里戈的父亲出使伊斯塔拉,信上说情势相当紧张。」

  「而且双方都希望拉拢我们参战,」女爵告诉儿子。「我可不会容许。」

  「这种事情好像该交给艾雷瑞克国王与他身边一干大臣才对?」他奸笑道。

  「陛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得操心。」女爵这么回答。

  斯帝芬诺身子探过去。「母亲大人,妳还是一点风吹草动都不放过。」

  「你和伊斯塔拉人作战过,想要重温旧梦吗?」两人穿过小客厅,回到书库内。

  「妳也知道,我根本没有那种机会。」斯帝芬诺语带讽刺。

  「儿子,我得提醒一句:帮你当上军官的是我,但辞去军职的人却是你自己。」

  「母亲大人,我也提醒一句:我辞职是因为国王解散了战龙旅,我连部队都没了。」斯帝芬诺情绪略为激动。

  「陛下安排了其他职务——」

  「——要我去他的新式舰队上面当个小上尉。我是龙骑士,怎么可能——」话说到一半收了口,他深呼吸,决定别与母亲争辩。其实母子也没吵过架,女爵就像是神息锻炼过的钢铁,唇枪舌弹都打不穿,还是谈正事好。

  「假如奥卡札这件事情有查出妳要的情报,我的债务就一笔勾销?」

  女爵瞥了儿子一眼。「我都开口了,当然会履行。」

  斯帝芬诺脸一红,接下来这段话真是叫人惭愧,却又别无选择,只能硬着头皮开口:「罗德里戈要我……呃……他说我们目前可用资金太少,不知道妳能不能先——」

  「我早就吩咐下去,你会拿到偿债的收据,以及调查所需的开销。」

  进入谒见室,她还是站着。正事说完,女爵的意思是要送客。

  斯帝芬诺鞠躬道:「女爵阁下,容我先告退,一有消息立刻与妳联系。不知道费用部分要请谁协助?」

  她伸出手让儿子亲吻。

  「找我的秘书伊米尔,」玛裘林女爵嘴角泛起一丝笑意。「就是被你们俩作弄的那个年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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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重返前厅的斯帝芬诺,向伊米尔请款后只能干等,还得忍受对方脸上的嘲弄。值此同时,也有一个人在等待。他等的不是讨人厌的秘书,而是通关。

  难得有一次,女爵的情报网络居然出了差错。她口中主教长的「宠物」杜孛已不在弗芮亚宫廷里,早就搭船回国,船就停泊在珞榭港,而且入港时间与斯帝芬诺和罗德里戈的翼蜥车飞越港口相差无几。倘若斯帝芬诺往下看,而杜孛刚好抬起头,就会见到彼此。

  但即使斯帝芬诺真的低头了也没用,他根本不认得杜孛,两人素昧平生。然而杜孛却识得斯帝芬诺长相,因为他的职责就是掌握所有与宫廷政治相关的人物。

  通关之后,没人知道他全名的杜孛完全不浪费时间,与码头边几个等候的人会晤,听取了报告,下达新的指令。与探子的会议结束,他赶到旁边的旅舍,那儿总是备妥马匹。快马加鞭奔驰过街道,许多行人差点被杜孛撞翻,但他对那些叫骂不屑一顾。

  接近主教长的宫殿时,杜孛将马匹寄放在旁边寄住的旅舍内,徒步朝教堂走去,不走正门而是从旁边绕到主教寓所后头的小门。小门被灌木丛遮掩得很好,唯一的钥匙在杜孛身上。

  小门连接到围墙里建筑物后方的小院子,地上还堆积着去年秋天的落叶。又一扇上锁的门,他再拿出钥匙,开启之后进入狭长甬道内。

  走廊幽暗,但杜孛已经来过太多遍,根本不需要照明。底端是第三道锁上的门,他也三度取出钥匙打开,里头是个非常小的隔间,只能容纳一张椅子。

  杜孛将耳朵贴上内侧墙壁,开始听到声音。主教长嗓音低沉浑厚,其余几个人他不知道是谁。因为主教长位置与这密室相连,所以听得很清楚。密室另一边出入口就在主教座椅后头,以一条厚重的天鹅绒挂帘隐藏。虽然另外几人说话内容比较模糊,而且语气激动,却难不倒精于窃听的杜孛。

  圣艾妮丝修道院遭到夜袭,百位修女惨死大半,院舍付之一炬。

  听闻噩耗,杜孛除了震惊外,也怀疑探子为何没有提及此事,但想想自己也才刚下船而已。他信仰虔诚,立刻为死者祷告,然后坐在椅子上,按捺着急躁,等待闲杂人等离去。

  四十好几的杜孛非常难以形容,长相平凡无奇,刻意穿着普通,给人的第一印象是地位颇低的小抄写员之类,而且还是收入特别微薄的那种。但杜孛过人之处在于脑袋,见过一张脸就一辈子不会忘记,读文字过目不忘,甚至能一字一句连标点都精准地抄出来,听别人讲话就算好几个钟头过去也能逐字逐句地背诵。如此惊人的记忆力,许多年以前就被教区神父发掘,引荐到主教长身边做事。

  斐迪南.蒙丹主教长这二十年来率领大教堂度过许多难关。神息教会做为唯一真正有规模的宗教,原本是世界强权之一,但他们的势力在珞榭王国内逐渐衰微,又在弗芮亚王国遭遇分裂危机。分离出的改革教会中,牧师宣扬珞榭旧教会堕落腐败、迷失方向,无法再为灵魂带来救赎。

  雪上加霜的是过去艾雷瑞克国王信仰坚定,与主教长交情深厚——主教长也为了陛下做出不少牺牲——后来却自行其是,与教会渐行渐远,近年甚至千方百计地要将教会对法术的控制权和相关利益夺为己用。

  艾雷瑞克国王需要的名目确实存在。那是天大的秘密。主教长知道教会、神息和法术的真相——所谓「上帝的低语」令人畏惧不已。若是珞榭国王得知内幕,立刻就能推翻教会。

  教会处境内外交迫,主教长需要情报,他必须掌握弗芮亚王室的盘算与计画,还有珞榭国王的计画。盘算就免了,因为陛下将动脑袋这种事情全权交给玛裘林女伯爵。

  因此主教长开始派出间谍。他有些手下可用,但与玛裘林女伯爵比较则相形见绌。见到杜孛后,蒙丹先交托一两件小事,杜孛处理得非常好,后来主教长就提供资金给杜孛建立情报网络。这任务杜孛也在近几年顺利达成,蒙丹在夜里终于比较喘得过气,可以睡得沉一些。

  那群人离开了。杜孛听见房门关闭,再稍等一会儿,确定主教长独自一人,只听见法袍衣襬摆荡与就座时椅子嘎嘎作响。蒙丹很魁梧,身高逾六呎,肌肉也发达,纵使六十岁高龄也还维持过人体态,不似神职,反倒有摔角手的架势。他灰色头发剃得很短,嘴巴周围的花白胡须也修剪整齐。

  蒙丹野心勃勃却又喜好政治,同时真心将自己奉献给上帝——非常可怕的组合。他自认是上帝代言人,执行上帝的旨意,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彰显上帝的荣耀。

  杜孛悄悄推开密门,揭起壁帘,一声不响走进去。

  「阁下午安。」杜孛态度非常恭敬,主教长却仍旧发出惊呼,连头冠也摔落下来,猛然转身一脸不悦地瞪着他。

  「圣人保佑。杜孛,你再这么鬼鬼祟祟进来,总有一天会弄得我心脏病发。可恶,你好歹先咳两声或是敲敲墙壁之类吧。」

  杜孛浅笑着捡起主教长头冠,拍去灰尘后物归原主。蒙丹示意放桌上,又急躁地挥手要他坐下。

  但杜孛没立刻就座。「阁下,容我提出建言,请您的秘书,也就是蒙席2神父与他的助理们先帮忙办件事情。」

  「什么事情,杜孛?」

  「我想知道这几天谁与玛裘林女伯爵见过面,最好按照时间顺序建立访客名单,包括今天一整天的行程。」

  主教长每回听见女伯爵就面部僵硬。随着蓝底金边法袍在脚踝边摆荡一阵,他起身出去吩咐秘书立刻行动。

  杜孛趁机察看主教长房间,注意是否与上次进来时有所不同。光线从两层楼高度的一连串窄窗透进来,都是彩色斜面玻璃。内墙底下有书架,墙面上镶嵌以樱桃木和紫檀木细致雕刻的饰板。壁炉以带有金色纹理的白大理石凿砌而成,前方两尊柴架是天使高举宝剑、脚下恶魔正在挣扎的生动造型。

  没看见什么有趣东西,杜孛就翻阅桌上的公文,凭借超凡记性吸收了所有内容。主教长回到房间时,他已经回到椅子上。主教长关门上锁。「我想你刚才应该躲在里面偷听才对。修道院的消息听见了吧?」他神情凝重。

  「阁下见谅,我恰好听见。」杜孛回答:「真想象不出会是谁做出这等滔天大罪。」

  「我已经联络秘术院,请他们调查。杰柯.诺索普(Jacob Northrup)神父会赶回来见我,要不是他带一队人过去卡皮翁那儿调查巫师的教团,早就该碰头了。」

  「巫师?那个罪孽深重的年轻人又干了什么坏事?」

  「好像诱拐了贵族千金,那女孩逃家加入他们那群人。后来找到几个年轻信徒的尸体,血都被抽干了,一定是用在他的妖法上。巫师利用鸦片诱惑孩子,鼓吹他们行淫纵欲,最后再通通杀掉。」

  「我不禁在心中问自己『为什么』?」杜孛皱着眉头。

  「什么『为什么』?不就因为他喜欢杀人吗?」主教长回答:「那小子是个神经病。」

  「我持保留态度,」杜孛说:「他这么做应当有原因。」

  「无论什么原因,我都对上帝祷告,希望这次杰柯神父会把他捉起来。」

  「能做到的也只有杰柯神父了。」杜孛附和。

  主教长沉默一会儿,额头一皱。「话说回来,你在这儿做什么,杜孛?不是要你留在弗芮亚直到夏季廷休再回来?」

  「阁下,可以先给我一杯酒和吃的东西吗?」杜孛说:「我真的饿坏了。这两天忙着赶路,一下船就立刻赶过来。」

  主教指着旁边,柜子上有个水晶瓶装着酒,还有盘冷了的肉与面包。杜孛叉起食物狼吞虎咽,再灌一口酒才回来坐下。

  「阁下,恐怕我带来的也不是好消息。亨利.瓦勒斯伯爵离开弗芮亚了。」

  蒙丹瞪大眼睛,额上皱纹更深、面色更黯淡,骂出一句理当是码头工人才会讲的脏话,然后才回应:「那混账东西滚哪儿去?」

  「阁下,我不知道。」

  主教长叹口气。「从头说起吧,杜孛。」

  「是,阁下。结婚以后,亨利伯爵几乎每天都在王宫出现,没有什么异常行动。」杜孛耸耸肩。「大部分人说他溺爱妻子,伯爵夫人已有几个月身孕了。但前一阵子,亨利伯爵的作息突然改变,我在那儿安插的人是一个女仆,她说有个看似船员外表的人将一个木盒送到伯爵手上。

  「假借打扫的名义,女仆去伯爵房间近距离观察过木盒,相当不起眼,没有任何文字或符号可以推测里头装了什么。她本来以为伯爵买了礼物送给夫人,就不以为意,但完全没听说有送礼这件事,木盒却不见了。女仆向其他下人打听也没有收获,几天以后亨利伯爵就毫无预警地带全家搬出海佛城,理由是妻子要待产。」

  「所以神秘的木盒到哪儿去了?」主教问。

  「我还不知道,阁下。但是亨利伯爵抵达首都外的宅邸后,不久就有另一件怪事。下人收到通知,亨利伯爵要在厨房进行科学实验,晚上听见什么怪声音也不必慌张。看来亨利伯爵时常做些实验。

  「当天晚上,女仆听见枪声惊醒,后来还有很大一声爆炸。隔天早上厨房里面有浓烈的火药味,环境很乱,锅盘器具都掉在地上,主厨还想要和伯爵抗议。女仆在火炉里找到几枚子弹,弹头都平了。随后亨利伯爵就离开,对妻子说要前往海佛城,实际上却根本没进城。我花了两天时间才确认他不在弗芮亚境内。」

  「你认为……」

  「我认为盒子里一定装了非常重要的东西,请阁下明察。」

  蒙丹闷哼一声附和。「那你有没有查出盒子从哪儿来,或其余线索?你不是说那玩意儿是由一个船员送过去?」

  杜孛先喝了一口酒。他喝酒都很小口,避免酒精影响脑力。

  「我能查出的只有木盒到伯爵手上前,有两条商船入港,一条来自崔斐亚,另一条则是艾利果斯群岛过来的私人贸易船。」

  「有什么假设?」蒙丹追问。

  「私人贸易船大半做走私,主力是将伊斯塔拉葡萄酒送到弗芮亚境内。伊斯塔拉与崔斐亚为了国界东面的卜拉法岛起冲突,战争一触即发——」

  「可是弗芮亚一直保持中立。」主教长插嘴道。

  「弗芮亚宫廷内无人不知阁下您站在伊斯塔拉那边,而艾雷瑞克陛下则认为卜拉法岛应当归崔斐亚管辖——」

  「应该说是玛裘林女伯爵那女魔头背地援助崔斐亚。」主教长道。

  杜孛点点头。「上回我前往崔斐亚宫廷时,发现她的密探无所不在。不过我刚刚想讲的是,崔斐亚与伊斯塔拉争夺卜拉法独立城邦,结果却是撕裂了珞榭王室与教会的关系,亨利伯爵很可能想要火上加油,看看能不能烧起熊熊烈火。」

  「这么做的目的是?」主教长问。

  「呵……亨利伯爵的心思很难掌握。」杜孛回答。

  主教长怒目而视。「杜孛,听起来你很赞赏他?」

  「阁下,我只是认为不要轻敌比较好。对于玛裘林女伯爵,我内心同样觉得敬重。」

  主教长肚子忽然咕噜一声,他手搭着肚皮。「啧!一连串坏消息,听得我身体都不舒服了。给我倒杯酒来。」

  杜孛如言斟酒递给主教长,这时有人敲门,主教长又挥挥手。杜孛过去开了一条缝,收下一本红皮封面簿子。关上门、上好锁,主教长往那簿子瞥了一眼。

  「所以亨利伯爵这家伙到底去了哪里?不能不管好那混蛋呀。」蒙丹看着酒杯,神情忧烦。

  「阁下,我赶回来就是想要确认此事,也因此需要调查女伯爵近日见过谁。」

  杜孛翻开红皮簿,从中间开始读,每一页上面都标注日期,底下有名单。他看了几页,主教长在一旁满怀期盼,直到杜孛摇着头将书阖上才幻灭。

  「没头绪?」

  「都一样,去逢迎拍马或一些宫廷人士。只有三个人物比较特别,昨天王室军械厂厂长与女伯爵见过面。今天早上,她接见了儿子吉尚上校——」

  「这有什么特别,」主教长情绪不好时讲话就暴躁。「母亲见儿子呀!」

  「这对母子平常不往来。阁下明察,女伯爵平时确实会交代一些性质敏感的工作给儿子,上校也在战龙旅解散前与伊斯塔拉作战过。他离开王宫以后,女伯爵与崔斐安大使霍夫豪森会晤了。」

  「你看看,」主教长又气又得意。「就说是那女人与敌人联手和我作对吧!」

  「的确如此,阁下。」杜孛说完失望地将簿子搁在主教长的桌上。「可惜这些资讯对于找出亨利伯爵的下落没有帮助。」他起身准备离开。

  「有消息尽快回报,杜孛。」主教长吩咐。「愿神庇佑你。」

  「愿上帝指引,也祈祷祂帮助杰柯神父尽快找出凶手,抚慰我们天上的姊妹。」杜孛鞠躬以后,绕到主教长背后,掀起帘子钻进密室内。回头一望,蒙丹主教长垂头丧气坐在位置上,一大口将酒喝光,然后摇铃召蒙席神父进来。

  杜孛循原路离开大教堂,穿过小庭院与小门回到街上,接着又进入投宿处,总算好好用过餐,也遇见在这儿等候的密探。

  他打量对方一阵。「你负责跟踪亨利伯爵的手下对吗?之前报告提到詹姆斯.赫灵顿(James Harrington)两周前进城,但一直没与人接触。」

  「是,长官。状况有了变化,昨天发了消息给您,但后来听说您已经离开弗芮亚,恐怕没来得及收信。」

  「没收到。状况是?」

  「昨天赫灵顿打扮成普通工人模样,装作喝醉了,一整天在圣米雪教堂附近逗留,今天又过去了。」

  「这家伙!」杜孛感到诧异。

  「我离开时他还在那里,拿着酒瓶倒在圣人像前的长凳子上睡觉。」

  「这也太奇怪了,」杜孛自言自语、皱起眉头。「地址是?」

  「半月街上,长官。教堂在最南边,靠近桥头。」

  杜孛要探子回去监视赫灵顿下榻的旅舍,然后站起来边吃东西边要小厮牵来新马上鞍,思索着刚才听到的情报代表什么意义。

  半月街算是闹区,附近以商家、小旅馆与私人住宅为主,居民多半是中产家庭。詹姆斯.赫灵顿是亨利伯爵手下第一等的密探,在那种地方做什么呢?

  他跨上马,决定亲自找出答案。

  2 Monsignor的音译,指有功而获荣衔的神职人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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