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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在珞榭宫廷打滚,必须先了解埃朗世界整体政局。卜鲁昂王国与贝尔登王国两国内部动荡,君主也没有野心,对其余国家不构成威胁。衮达王国的特产是精兵,而且只要付得起钱谁都可以雇用,因为他们在自己国内赚不到。崔斐亚王国是贸易联盟总部所在,经济力道不在话下,可惜地小人少,国防必须藉助外力。伊斯塔拉王国做为神息教会的发祥地,有其独特地位,但国力不如两大国,也为此耿耿于怀。

  弗芮亚王国是世界第二大强权,对龙头珞榭王国有着无法化解的怨恨。从血流成河的历史来看,珞榭对弗芮亚也同样放不下执着。

  ——《珞榭政治随笔》,罗德里戈.迪.维伦纽夫

  翌日,斯帝芬诺同样时间起床,用过早餐后如往常练了剑,接着梳洗整装。听见有车到门口,他大声告诉班瓦自己出门了,然后下楼梯到门口,不怎在乎地看看镜中倒影,戴上帽子(有人梳过帽上羽毛,所以蓬了些)准备上路时,罗德里戈却开门走进来。

  「才刚要出门去王宫找你。」斯帝芬诺说:「以为你又过去『拜访朋友』了。」

  罗德里戈瞥了一眼。斯帝芬诺穿着绿礼裤,束口在膝盖下收紧,搭配墨绿色长袜、浅绿色背心,暗绿色外套,完全没有层次感。他不禁皱起眉头。

  「就是知道你会打扮成这副德性才决定早点回来。我们是进宫,不是上佛汀打仗啊。班瓦!」

  「我管不动他。」厨房冒出老人的牢骚。

  「上去更衣间。」罗德里戈手搭上斯帝芬诺肩膀,将他推回去。

  看见他一脸不悦,罗德里戈再次强调。「钱多又准时!」

  「他的宫廷服装都摆在床上了。」班瓦在一楼叫嚷。

  斯帝芬诺叹口气,任朋友将他推进更衣间。「这可是为了弥莉他们,里戈。给我自己决定的话,就算饿死也不会对我妈低头。」

  打点好了以后,罗德里戈上下打量。「袖口脱线了,而且这是两年前的流行吧,幸好质料不错,而且是经典款式,和你一起进宫还不至于抬不起头来。来,帮你打领巾。」

  尽管有点透不过气,斯帝芬诺还是让朋友帮忙在脖子上打好边缘略施蕾丝装饰的白色领巾,之后往镜子一瞧,暗忖自己确实看来体面多了。银边粉蓝色外套有收腰,袖子稍微卷起,露出白衬衫的薄纱袖口,背心是蓝绿色织锦,裤子也是蓝色,在膝盖下方以缎带扎好,再搭上白长袜与黑皮鞋,细剑以刺绣绶带斜挂在肩头。

  至于上了白粉的假发,虽然在宫中正流行,但斯帝芬诺坚决不肯戴。他将沙金色及肩长发以蓝丝带系在脑后,胡须刮干净了,而且是自己刮的,因为班瓦的手抖得太厉害,不能用剃刀。平常斯帝芬诺的眼睛是蓝色,但生气或专注时会显得比较像灰色。身高中等、精壮结实是所有龙骑士的特征,举手投足间也散发军人气质。斯帝芬诺不常有笑容,表情多半紧绷,只有与朋友相处时比较放下防备,显得轻松。

  罗德里戈挽着他肩膀,望着镜子里面两人的身影。

  与斯帝芬诺相反,罗德里戈穿上最时髦的服饰,淡紫色外套长而合身,以金扣与金色绣花点缀,深紫色袖口剪裁繁复,上衫与领口缀满蕾丝,长袜一样是雪白色,而且他也不戴假发,比较喜欢展示出勾勒脸颊轮廓的褐色卷发。许多仕女称赞他的褐色眼睛像是「融化的黄金」。罗德里戈脸型偏长、下巴稍尖,嘴角总带着一丝笑意,讲话风趣。剑术方面毫无建树、子弹总是往朋友招呼的他老是说自己的武器是口才。

  熟人会昵称他为「里戈」,今年三十三岁,与斯帝芬诺从小就是好朋友。两人个性南辕北辙,斯帝芬诺积极、坚毅、有纪律(对钱除外),罗德里戈懒散、优柔寡断、毫无自律可言(也对钱除外)。

  其实罗德里戈有很不错的术匠天分,本来在这行会有所成就,问题出在他只偶尔研习法术,而且没兴趣的部分都跳过,所以进了大学又被退学,双亲头疼之余还是溺爱。他在家里排行老三,非常受宠,目前除了败寇队的零星收入外,全靠父母接济。罗德里戈在沙龙或贵族家中都悠然自得,认识宫廷中每个人,掌握各种小道消息,败寇队的工作大半由他揽来。

  罗德里戈说:「你大概还不知道,我不得不把你的礼剑先当掉了,不然没钱叫车。」

  「什么?」斯帝芬诺瞠目结舌。「有金箩护手的那把?那可是——」

  「很快就会赎回来了。」罗德里戈连忙解释。「记得请女爵先付钱。」

  「我还没答应要接工作!」斯帝芬诺气呼呼地说。他拉了一下自己最上相的三角帽,这玩意儿就跟上流行了,既可以折起来收在腋下,也可以摔在楼梯上踩烂。

  班瓦在门口送行。老人家瞧见斯帝芬诺的模样,黯淡眼神多了分伤感。「真希望老爷也看见你这身装扮,他会以你为荣。」

  「知道我把灵魂出卖给国王的话就不会了。」斯帝芬诺咕哝。

  「还是会呀,少爷。」班瓦很坚持。「朱利安老爷生前可是相当务实。」

  「说实在话,我爸哪里务实了。」上车时斯帝芬诺郁闷地对罗德里戈说:「朱利安.迪.吉尚(Julian de Guichen),牺牲了财产、土地、性命,只为了荣誉、忠诚、友谊和一个不可能实现的理念。」

  「有其父必有其子。」罗德里戈感叹道。

  「别以为这么说能讨我欢心。」斯帝芬诺白他一眼。

  「今天你就休息吧,班瓦。」罗德里戈关上车窗前往外叫道:「我们在外头吃晚餐。」

  他对车夫说了目的地,然后拉上车门。车夫朝车僮点点头,车僮解开泊绳,跳到车厢后面。车厢的索具连接到翼蜥的胸与肩,使用术式强化的轻木材降低负重,内部备有浮槽,装满精炼纯化的「神息」为主要浮力来源,不过也装有气球以防万一。

  气球是红色、车厢是蓝色,所有出租车都装红色气球。车夫坐在车厢前端,开始引导自然广披于这世界的术力能量进入铜质控制板,上面刻有许多术构,能够操作两侧主槽和前后平衡槽产出的浮力强弱,以及飘在车厢上面那个由许多小气球组合成的大气球。

  车厢内部为四人座,空间宽敞,彩色玻璃窗附有纱帘保障乘客的隐私,外观蓝漆打蜡后会反光,不过上头的铜饰与挂灯更亮眼。

  车厢浮起之后,车夫拿起哨子吹出短促三声,提醒周围行人即将起飞。接着他拿起长棒,往双足翼蜥背上戳了戳。

  翼蜥给戳得不耐烦,将头甩过来。这种动物脾气暴躁、智力低落,但也因此容易驾驭。车夫再戳一下,翼蜥受不了便拍起翅膀升空。

  斯帝芬诺靠在角落沉思。和以前一样,自己被逼着去见母亲,感觉很差。思绪又飘到往事上,都怪班瓦提起父亲,但他知道不能怪老家仆。反正无论如何,斯帝芬诺都会想起来。每次不得不见母亲时,过去的点点滴滴就浮上心头。

  赛席璐.迪.玛裘林(Cecile de Marjolaine),她的父亲是有钱有势的玛裘林伯爵。她十六岁被引入宫中,获选为王后身边的陪侍。既是万贯家财的唯一继承人,又天生丽质、美艳得不可方物,很快便成为宫廷红人,许多王宫贵族一见倾心,传言指出先王骤然驾崩后登基的艾雷瑞克国王也曾迷恋过赛席璐。

  周旋于无数追求者间,她却始终没有心动,直到遇见翩然俊雅的龙骑士朱利安。两人一见钟情,开始了注定没有结果的爱恋——注定没有结果,因为赛席璐的伯爵父亲坚持女婿必须门当户对。吉尚一家不过就是骑士,家境也不特别好,更糟糕的一点是,吉尚家族和与国王公然作对的布勒公爵又是世交。

  还年轻的赛席璐与朱利安心头只有彼此,其余都不重要。后来赛席璐发现自己有孕,又是紧张又是欣喜,本想与情郎远走高飞、共度余生,但打算告知这好消息时,战龙旅却分派了紧急任务,即刻动身,所以两人短暂相处后又离别。

  她没有对象可以倾诉,母亲很早就过世了。某一天,她遇见同为王后随侍的艾黛儿夫人,姜还是老的辣,夫人几眼就察觉赛席璐胸丰腰粗,每天都在害喜。艾黛儿夫人找她私下谈天,三言两语就戳破幻想,粉碎美梦。

  难道你真以为全国首富的玛裘林伯爵,会允许唯一后继者嫁给身无长物的穷骑士?

  「伯爵恐怕会先派人暗杀朱利安。」夫人无情地告诉她。「以他的地位,根本不必担心后果。假如妳真的爱朱利安,就该断了这段情,老死不相往来。」

  深思之后,赛席璐发现夫人所言没错,父亲的风评确实是冷血无情、老谋深算。她每晚拿着朱利安捎回的信,以泪洗面。

  一阵子以后,赛席璐藏不住身孕,本打算搬到艾黛儿夫人的乡间别墅悄悄产子,却出乎意料地收到家书被叫了回去。伯爵无须开口质问流言是否属实,见到女儿高高胀起的肚皮便已说明一切。

  他逼问孩子的父亲是谁,赛席璐咬紧牙关抵死不答。伯爵一怒之下口出恶言,骂女儿如妓女一般淫荡,还掴了她一巴掌。赛席璐被打得摔倒在地,也因为父亲手上的祖母绿戒指,使她嘴唇被割出一小条白色疤痕,直到现在都留着。玛裘林伯爵将女儿关进修道院,躲在里头生产。

  赛席璐始终没写信告诉朱利安这些事情,避免他急忙赶回来反而有生命危险,同时也下定决心这辈子都不对任何人提起孩子父亲是谁。然而天算不如人算,她居然难产,分娩的剧痛耗去身体每一分力气。赛席璐在床上担心自己就这么走了,情急之下将这秘密托付给修道院院长。

  结果母子均安,修女们容许她和刚出世的宝宝相处一天,伯爵下令之后就得将孩子送到她们成立的孤儿院内。

  然而女院长信仰虔诚,也出身贵族家庭,认为堂堂骑士的儿子竟在孤儿院长大,无缘与父亲相认,这安排未免不近人情,于是自作主张发信给朱利安和盘托出。

  发现真相的朱利安震惊迷惘,不解为何赛席璐没告诉他,在家仆班瓦的陪同下前往修道院要求与她会晤,修女却告知赛席璐已经回家,没有留下只字片语。朱利安得到的唯一结论是赛席璐不爱自己了。院长将婴儿抱出来,他心碎茫然之余只好将儿子带回去扶养。

  数月后,赛席璐身体康复,再次回到宫廷,而且本已是绝色的她居然不可思议的姿色更胜以往。不过之前她的美貌散发暖意与生机,如今却冷若冰霜,并且大胆公然与艾雷瑞克国王私通。这是一步精心算计后的险棋,足以迫使父亲不敢给她擅订婚约,每当有人提亲,赛席璐就操弄占有欲旺盛、嫉妒心强烈的国王出面干预。

  返乡的朱利安后来心中还是燃起一丝希望,盼望赛席璐还爱着自己,终有一天有情人终成眷属。听到她的绯闻恍如晴天霹雳,赛席璐不只与另一个男人勾搭,对方还是布勒公爵的死对头,偏偏吉尚家族历代效忠公爵殿下。赛席璐直接拿把刀往他心上戳,或许还舒坦一些。

  身为荣誉至上的骑士,朱利安没对任何人透露自己与赛席璐的关系,甚至连她的名字也不再提起。家中只有少数人知道真相——或者说,自以为知情,但也只能背地里咒骂刺伤既是主人也是好友的那名可恶女子。

  唯一同时认识朱利安和赛席璐父女,而且能猜到三人之间悲剧牵连的人,是孩子的教父安德.马特尔(Ander Martel)爵士。他一度想告诉朱利安,赛席璐牺牲自己是为了保全他、担心他性命不保,可是才讲出女方名字,朱利安居然激动得表示若想维系友谊,就别再提到那女人。故事的最后,朱利安最终恍然大悟,可惜却是在受刑那天晚上,根本来不及告诉儿子。

  斯帝芬诺成长过程没有母亲,当然觉得有些奇怪,但不以为意,因为与父亲就足够亲密了。朱利安不愿数落赛席璐,祖父却没太多顾忌,于是斯帝芬诺十二岁时被祖父叫进书房,听了所谓的真相——祖父所知的真相,那故事中掺杂长年对国王以及他情妇累积的愤恨。玛裘林伯爵过世后,赛席璐就成为富可敌国、权倾一方的玛裘林女爵。

  教父安德爵士本有机会将他所知的告诉男孩,但迟了一步。布勒公爵公然与国王对峙,叛乱一触即发。纵使安德爵士对艾雷瑞克国王也有诸多不满,更知道公爵造反有理,却仍坚守忠于王室的原则,最后不得已上战场时,他没有与朱利安同一阵线,虽仍是好友,却落得互相残杀的下场。

  车厢内,斯帝芬诺将帽子搁在膝盖上,彷佛又听见祖父满腔怨怼的痛斥母亲种种不是,那些话语深深烙印在小男孩心中。陷入苦涩记忆的他,被罗德里戈与车夫的争辩惊醒过来,身旁朋友斥责车夫故意绕远路多收车资。

  「你看看,斯帝芬诺。」罗德里戈一边嚷嚷一边指着车窗外。「看这王八蛋把我们带到哪儿,都飞出陆缘线外了。」

  珞榭大陆与埃朗世界另外六块大陆合称为「七姊妹」,都受到气体环绕。这气体就是所谓的「神息」,其中存有特殊术力,因而能承载大陆和岛屿。

  神息形成云海,与陆地上的水体类似,有气流与气象变化,前一刻蜜桃色的云霞可能骤然转为映射着烈焰光泽的漩涡,夹带大量水气化为白浪喷发至神息表面,下层厚重的云块卷上之后会严重扰乱飞船航行。

  上层的云雾纤细如丝,下潜后神息逐渐稠密,凝为液态,至少埃朗世界的居民一直深信如此。实际上没有人确知神息底下的状况,更没有人曾穿越神息并生还。

  神息与大陆交界称为「陆缘线」。飞出陆缘线就进入云海,有一定的风险。

  窗外景观壮阔秀丽,斯帝芬诺依照惯例一阵心悸,既兴奋又遗憾。在龙骑士岁月中,他乘着神息气流遨翔于丝丝雾气之间时,总腾出一时半刻自高空欣赏这片大陆的风光:远方山峦层迭崎岖、丘陵苍翠葱茏,城市内数以万计的烟囱飘逸出朦胧炊烟,各式各样的飞船进进出出、川流不息。埃夫勒城做为珞榭王国的首都,其港口自然也是世上数一数二的繁华热络。

  斯蒂芬诺总与载着自己的龙仕女卡蜜分享那时光,朗声大笑着指向一片绿色丘陵,说自己老家就在那儿。卡蜜听了也隆重提到她的老家可是位在龙脉上,那条山脊是龙族的故乡。一人一龙在云雾之间穿梭,卡蜜姿态优雅、斯蒂芬诺骑术精湛,都感受到自己高高在上,远胜过那些必须仰赖木头、术式、丝布气球才能航行在神息上的众生。

  但卡蜜死了。八年前的大战中,被我方舰队的炮火误击。战龙旅也消失了。一部分的斯帝芬诺随着他们死去。

  他看看外头云朵,判断了风向风速,试着说服罗德里戈相信车夫是因为够老练,才选择这条路径前往宫殿。

  「不往这儿绕会颠得很厉害,东摇一下西晃一下,你晕车的话也同样要埋怨。」斯帝芬诺解释。

  罗德里戈一下子就接受了,斯帝芬诺不禁怀疑朋友只是小题大作,故意要将自己从低迷气氛中拉出来。片刻后,飞车又穿过陆缘线,王宫进入视野中。

  斜阳宫景致绝伦,白昼时宫殿飘浮于湖面,湖水反射出倒影;夜色下灯火辉煌,足以与繁星媲美。王宫恰如其名,在暮色中最为壮观,城墙术构映照出晚霞,由嫣红转为橙火,再从朱紫化为靛青,缤纷绚烂,令人目不暇给。

  这座宫殿结构单纯,正方形的四个角落各有一座塔楼,大门内侧有一片方形小广场与四座小角塔。除了气派的八塔之外,建筑之美藏在百根烟囱中,每一根烟囱都有其独特曲线造型,故从远处眺望时,斜阳宫轮廓宛若都市天际线。

  它同时也是世界上最大的飘浮建筑。浩大工程自艾雷瑞克国王的祖父那时代开始,他逝世时王宫结构还停留在地面,之后先王招募大量术匠为王宫加上术构,使斜阳宫飞上云霄,此后珞榭国王便彷佛与上帝平起平坐。

  斯帝芬诺看着新型战舰在王宫周边飞行巡逻。这种飞船的浮力来自于神息凝结的液态物质,名为神血。神血储藏在机翼下的浮槽,以及桅杆下的压舱槽中。这种技术导致飞船不需安装气球,只要有船帆即可航行,因此更轻更快,也就取代了战龙旅。军方在此严密戒备,原因在于斜阳宫本身几乎没有防御设施,强化八塔与城墙的术构效果普通,几乎只是装饰,大部分心血都用在维持宫殿飘浮。除了巡逻舰艇,禁军卫兵也骑乘翼蜥四处盘查,闲杂人等都被驱赶出去。

  空中有不同颜色的浮标形成航道。贵族的车辆华丽,有些用上四匹翼蜥,并使用专属入口;货运往来频繁,也有独立路线;其余出租车受到管制,也混入队伍中。

  抵达哨站时,卫兵瞟了车内一眼,看见是罗德里戈,亲切寒暄之后就放行了。飞车进入宫殿内,停在铺有地砖的露天广场,翼蜥总算可以休息,收起翅膀、将头埋进去。车夫跳下来,拉出阶梯,罗德里戈与斯帝芬诺踏上地面。收了车费以后,车夫轻拍帽子行礼,又戳了翼蜥升空离去。

  入口有侍者接待,协助访客找到目的地,也委婉地阻止来人踏入禁区、预防走失等。王宫有超过四百个厅室,无数的廊道楼梯,即便是罗德里戈这种一周入宫两三次的人,也常常需要侍者带路。

  斯帝芬诺报上女爵名号,亮出信件的玺印,侍者点点头带他们进去。

  「我陪你。」罗德里戈说。

  「是怕我不肯点头吧。」他没好气道。

  「对。何况早朝还有得等,现在也没其他地方可去。」

  王宫内的走道宽敞舒适,天花板上有木梁,地板也是实木条镶花,左右墙壁挂着漂亮的绘画、壁毡或犄角很大的鹿标本,壁龛内展示成套的古董盔甲。

  「连头也没有的空心骑士。」斯帝芬诺见了便说:「真贴切。」

  「你好歹也小声点。」罗德里戈提醒。

  三名仕女从楼梯间出来,身上是色彩鲜艳的绸缎,剪裁恰好露出曼妙衬裙、贴身长胸衣以及一对对香肩。一见到罗德里戈与斯帝芬诺,她们举起扇子围起来窃窃私语、嘻笑不断。

  罗德里戈伸出一脚,动作优雅地行了半跪礼,三名仕女屈膝回应,他随即介绍身旁好友。「这位是斯帝芬诺.迪.吉尚上校。」仕女们又屈膝,看得出对俊俏的上校颇有好感,斯帝芬诺摘下帽子,僵硬鞠躬,站在一旁看着罗德里戈与她们谈笑风生,心里很不耐烦。

  「我还有约,先失陪了。」他后来忍不住打断其中一位女性。「各位请见谅。」

  一鞠躬后斯帝芬诺转身走开,背后传来罗德里戈猛赔不是的话语,仕女们又挥着扇子一阵耳语。

  「你刚才差点惹火了葛莱尔伯爵夫人。」罗德里戈追上以后说:「我帮你找了借口,说你最近刚失恋心情不好。从她那眼神,想必很愿意为你疗伤呢。」

  「伯爵夫人长相比较对你胃口吧。」斯帝芬诺说。

  「以前是和她有过一段啦。」罗德里戈每次提起他的往日情缘就语带哽咽。「原本想要求婚了,没想到她就嫁入豪门。」

  罗德里戈有太多次恋爱、太多次预备求婚,而他的对象也太多次正好嫁给某某爵爷,反正就是没让他踏入婚姻。他声称自己感情一路坎坷,斯帝芬诺也不是第一次怀疑这朋友究竟是时运不济,抑或是眼光精准。

  玛裘林女爵在王宫侧翼拥有自己的完整寓所。虽然已不是国王情妇的身分,却仍是陛下最仰仗信赖的亲信,拥有庞大权力,备受尊崇,并遭受许多怨恨忌惮。

  女爵寓所富丽堂皇、品味典雅,而且全部装潢由她自己支付费用。做为国内首富和最大地主,她坚决不收受国王或其他人的一毛钱,也以此为傲。斯帝芬诺和罗德里戈由仆役带至前厅,宫廷里下人必须穿制服,包括蓝色鹅绒外套和缎丝衣裤、丝质长袜。前来请愿或游说的人聚集在几条弧形长沙发和周围的椅子上,坐垫绣着女爵的黄蜂徽章。等候女爵召见的人群里,有两个斯帝芬诺不认识的贵族在角落歇息闲谈,但一看见他入内忽然闭上嘴,摆出傲慢轻蔑的态度瞪视,斯帝芬诺自然也一脸傲气地瞪回去。

  他报上姓名并取出女爵的信件交给仆役,仆役鞠躬行礼后将东西转交给谒见室门口旁书桌的年轻人。这位男子是女爵的秘书,看过信件以后往斯帝芬诺一瞅,很轻率地说:「吉尚上校请先就座,女爵有余裕接见时会通知。」

  秘书随手往长沙发一指。斯帝芬诺留意到角落两名小贵族听见自己名字以后,交头接耳连番低语,暗忖女爵的私生子是否沦为笑柄了,两颊一烧便伸手按着剑柄要往对方走过去,却被罗德里戈拉住袖子拦下。

  「朋友,那两个只是路人,」他说:「来这儿是希望能受你母亲赏识,但无论他们在这儿待多久也没用,你就别浪费时间在这样的人身上。」

  斯帝芬诺暴躁起来。「要我和她这些财奴、想拍她马屁的家伙一起耗几个小时慢慢等?是她自己约九点钟,时间已经到了,我要进去!」

  「硬闯的话,秘书会请人把你扔出去。看见旁边另一个仆人没有,块头很大、鹅绒外套快撑破了的那一个。他以前是摔角选手,对手是熊。而且在这里闹事,你母亲会很生气,我们承担不起。」

  「那我就不要——」

  「不要走。交给里戈来处理。我应付秘书,你找机会溜进去。」

  罗德里戈走到秘书桌前,随兴坐上角落。原本秘书在记账,给他唐突的举动吓了一跳,抬起头来。

  「先生,你有什么事?」秘书语气冰冷。

  「想和你打个赌。」罗德里戈语气热切、声音嘹亮。

  这下子前厅所有人视线集中过来,连仆从也好奇了。斯帝芬诺悄悄靠近谒见室门口,利用袖口纱边遮掩手掌,握着门把转了转,发现可以动,门没有上锁。

  「和你打赌,你在兄弟中排行老四。」罗德里戈摇着头继续说:「连教会的职位也分不到吗?我想其实只是家里不肯花钱投资你,你也就只能给大贵族做这些琐碎的小事了。」

  秘书还年轻,脸一红,气急败坏地站起来。「听清楚,我是泰洛林子爵的——」

  「——的第四个儿子?」

  「唔,没错……」秘书坦承。

  「刚进宫吧?」

  「来了一个月——」

  「哈。」罗德里戈露出心照不宣的神情。「难怪。你大概以为自己进宫来学习仪制吧,不过事实上,你在这儿代表子爵阁下无法妄动,等于有把柄落在陛下手中了。」

  他一欠身彷佛要透露什么机密。「还有,你和家里往来的书信全都受到监控,有人先拆开偷看过了——」

  年轻人瞠目结舌、讲话结巴起来。前厅里大家窃笑着,没人留意斯帝芬诺,于是他转开门把,一闪身窜进去,赶快关上门隔绝外头纷闹,然后踏进谒见室内。这里环境和女爵的气质一样,安静、精致、冰冷而高雅。

  大书桌上堆着好几本皮编账簿和许多公文,后面坐着的女性拿起长柄眼镜认真批阅,微微皱着眉头。她的对面有另一张桌子,达壬坐在那儿拿着一本小册子不知在记录些什么。女爵应当听见了房门开关,但没有抬头,达壬张望之后瞧见斯帝芬诺,才低声报告主子。

  女爵先将手上文件看完才放下长柄眼镜,而且依旧不正眼望向斯帝芬诺,反而先交代达壬去办事,达壬将她的吩咐都写进笔记。大部分地位崇高的女贵族会将财产委托给男性亲戚或心腹,然而玛裘林女伯爵却自己管理庄园与资产,刚才给达壬的指示也与领地内的伐木销售有关。斯帝芬诺让母亲这么晾在一旁,又恼又羞,耳朵充血嗡嗡作响,没将内容听得仔细。

  好不容易女爵说完,文书递给达壬以后,终于点头示意他先退下。达壬起身鞠躬,以目光向斯帝芬诺问候,走另一扇门出去了。玛裘林女伯爵终于转头过来,视线落在斯帝芬诺身上。

  「还没召你进来。」她口气带着一丝责备。「把秘书怎么了,大卸八块?」

  房门正好打开,惊惶失措的秘书冲进来。「女爵阁下,真是万分抱歉!我没注意到上校擅闯。先生,你怎么——」

  年轻人伸出手,想扣住这无礼之徒拖出去,但让斯帝芬诺睨一眼,他却又迟疑了。

  女爵往秘书背后一看,罗德里戈站在前厅,面露微笑,手贴着心窝深深鞠躬。玛裘林女爵大叹一口气。

  「伊米尔,没事了。」她对秘书说:「下次提醒我教教你怎样当个聪明人,你出去吧。」

  年轻人双颊滚烫,狠狠瞪了斯帝芬诺以后退到外面。罗德里戈朝斯帝芬诺挥挥手,以唇语提醒:「钱很多的。」伊米尔带上门,母子终于单独相处。

  他故意装得阿谀谄媚,一鞠躬说:「女爵大人,您卑贱的奴仆过来还债了,请您随意使唤。」

  「别每次见到我就满口浑话,儿子。」女爵答道:「你不腻我可腻了。」

  她又颐指气使地伸出手指。「拿围巾过来,我们去花园走走。」

  「要拿妳自己拿,我又不是妳的侍女。」斯帝芬诺没好气地说:「有什么事情就在这儿讲——」

  女爵的灰蓝色眼眸精光暴射。「我已经说了,去花园走走。把围巾拿过来。」

  斯帝芬诺忍着怒意,抓了轻柔如蜘蛛丝的羊毛纱巾往母亲肩头一丢。

  「假如我不接妳的工作,妳真的打算把儿子丢进监狱是吗,母亲大人?」

  女爵眉毛一挑,微乎其微地耸了肩,接着冷冷地说:「儿子,你这是什么傻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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