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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再没有比这个更恐怖的了:它的头和肩膀露在外面,以严肃而可怕的动作先转到一边,接着转到另一边,仿佛在它潮湿的坟墓深处听到什么可怕的秘密,特意上来披露。这般景象后来愈来愈频繁,几乎每一天都会接引死者前来凝视生者,直到死者终于不发一语地离去。
——科拉克
十月十日早上当道尔迷迷糊糊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外头的甲板上……贴在他长满胡须的脸颊底下的木板很烫,而当他睁开双眼,耀眼的阳光刺得他再度紧闭上眼睛……接着他忽然注意到自己能听见说话声、绳索咿咿呀呀声,和海水打在轻轻摇晃的船身上的声音——风停了。
“——某个地方的干船坞,”有个沙哑的声音说,“不过可不是在这个鸟不生蛋的殖民地。”
接着又传来另一个声音,说希腊如何如何。
“当然,如果到得了希腊的话。每个接缝都在漏水,差不多每张帆都破了,连该死的桅杆——”
第二个声音严厉地插了一句话,另一人顿时住嘴,而道尔也听出第二个说话的便是和罗曼尼博士几乎一模一样的那个人。
道尔想坐起来,结果却只翻了个身,因为他身上紧紧绑着有焦油味的粗绳。他们丝毫不让我有机可乘,他心想;接着他笑了,因为他发觉有个尖尖的东西刺着他的膝盖,正是他暂时凑合着用的木刀,捆绑的人没有发现。
“早一点把他绑起来果然没错。”较严厉的声音说,“他身体太好了——我本以为迷药至少会让他昏睡到今天下午。”
道尔抬起头来,眨着眼睛环顾四周,但这却让他的太阳穴怦怦跳得更厉害。有两个人站在船的扶栏边看着他,其中一人似乎是跃入时间裂缝前的罗曼尼博士——那应该就是本尊罗曼奈利吧,他心想——而另一人显然是船长。
罗曼奈利打着赤脚,轻轻地走到道尔身旁蹲下,说道:“早啊,我有问题要问你,而且这里很可能没有人会说英语,所以我打算把塞住你嘴巴的布拿掉。不过,如果你企图喊叫引起骚动,我们还是可以塞住你的嘴,再用连帽的外套掩饰。”
道尔让头重重摔倒在甲板上,然后闭上眼睛等着太阳穴的跳动稍微缓和。“好吧。”他说着又重新睁开眼睛,一眨一眨地望着错综纠结的帆椼、索具与卷叠起来的船帆背后那一片空荡荡的蓝天。“我们到埃及了?”
“亚历山大城。”罗曼奈利点点头说,“我们会把你送上岸,经由陆路到尼罗河的支流罗瑟塔河,然后再搭帆船前往开罗。好好欣赏风景吧。”这位巫师站起时膝盖发出很大的声响,尽管他想掩饰,却仍看得出他痛得缩了一下。“喂,”他气恼地大喊,“船准备好了吗?那么把他弄上船去。”
于是道尔被抬起来扛到扶栏边,他们用钩子钩住压在他手臂底下的绳索后,他就像一卷毯子般被慢慢往下放入一艘小船,小船位于大船下方二十英尺的碧波中,上下波动并不断撞击大船船身。小船上有一名水手抓住他绑住的脚踝,并帮助他坐到一块横座板上,这时候罗曼奈利也爬下绳梯,他在末端晃了大约一分钟,才伸出一只脚来,边咒骂边滑进船内。水手扶着他坐上另一块横座板,接着最后一名乘客也来到开始剧烈摇晃的梯子末端——那正是萨里区的乞丐福星,遭时间摧残的罗曼尼博士,他的鞋子上绑着两根大大的金属钉以增加重量。这个一直咧着嘴、眨着眼的怪物被安置到狭窄的船头,有如一只受过训练的鹈鹕,接着水手搓搓手,面无表情地面对罗曼奈利和道尔坐下,拿起船桨便划了起来。
船一动,道尔马上倒在右舷缘上,并且保持这个姿势看着大船的船身从旁掠过,最后当他们绕过高大的拱形船首时,终于见到半英里外隔着波光粼粼的亚历山大城。
他觉得很失望——他原以为会看到劳伦斯·达雷尔所描述的宛如迷宫般的东方城市,结果呢?他只见到一小群破败的白色建筑曝晒在阳光下。港口没有其他大船,只有几艘小船停泊在饱受风雨侵蚀的码头边。
“那是亚历山大城?”他问道。
“不是以前那座城了。”罗曼奈利带着怒气说,仿佛不想多说些什么。他缩成一团靠着另一边的舷缘,呼吸时发出长长的咻咻声。罗曼尼的残余物则在船头咯咯轻笑。
划桨的人任由港口的水流将他们送往左侧的城东,在一座沙丘上,道尔终于看到一些人。三四个穿着阿拉伯长袍的人影站在一棵满是灰尘的棕榈树下,还有几只骆驼或站或坐地围绕着附近的一面断垣残壁。当水手倾侧船身,让船头朝向棕榈树时,道尔并不感到惊讶,只见罗曼奈利挥手高喊:“Ya Abbas,sabah ixler!”
其中一人走下斜坡来到岸边。他也挥手喊道:“Saghida,ya罗曼奈利!”
道尔看着那人尖而瘦削的脸,紧张地试图想象他做一些居家的温柔动作,例如拍拍小猫等。但他想象不出来。
船离岸还有几码,船脊骨便擦撞到河底沙地,小船顿时停下来,将道尔抛向前去。
“啊呀!”他喃喃叫了一声,他的嘴唇擦过横座板,那上头有船桨溅起的水,因而又冷又咸。过一会儿,罗曼奈利一把将他拉起。
“痛不痛?”睁着大眼睛蹲坐在船头之物假装惊慌地问,“说啊——痛不痛,柏特?”
罗曼奈利已经站起来,用阿拉伯语吼着下令,棕榈树下又有两人匆匆往水边赶来,至于刚才那人则已经涉水走向小船。罗曼奈利用手指着道尔。“Taghala maghaya nisilu。”那人说着,细瘦的褐色手臂随即伸进舷缘,将道尔抬出小船。
道尔被绑在一只骆驼上面,虽然中途停了几次,休息、给水,但当他们傍晚抵达尼罗河畔的小镇哈美德时,他的双腿已经毫无知觉,仿佛两根不相干的圆柱似的,但偶尔会有一阵切肤之痛,他的脊椎就好像以前小孩子玩吹箭游戏时,拿来当标靶的大型向日葵花茎一样,这时候他便又感觉到脚的存在了。当阿拉伯人为他松绑,将他抬到一艘“dahabeeyeh”——一种低低的单帆船,船尾有个小船舱——他已经陷入半昏迷,嘴里喃喃说着:“啤酒……啤酒……”幸亏他们似乎听得懂这个名词,便替他拿来一个水罐,幸运的是,里头果然就是啤酒。道尔大大灌了几口便把酒喝光,然后往甲板上一倒,马上就睡着了。
他醒来时四下漆黑,这时候船轻轻地撞在木头上,摇着摇着便停了下来,有人把他拉起来坐在甲板上,面向陆地,他看到左手边仅仅几百码外有火光。
有个人手提灯火步上船来。“Is salam ghalekum,ya罗曼奈利。”他轻轻地说。
“Wi ghalekum is salam。”罗曼奈利回答。
道尔很害怕又要再骑一回骆驼,因此当他发现那人背后的路上有一辆英国马车的影子,不由得大大松了口气。“我们到开罗了吗?”他问道。
“刚过。”罗曼奈利简短地说,“我们要到内地的喀拉斐,护城堡底下的大公墓。”他对阿拉伯人吼了一声,他们便顺从地举起道尔的脚踝和肩膀,将他抬上一段古老的石阶,来到马路边,然后推他上马车。
不一会儿,罗曼奈利、罗曼尼残余物、一名阿拉伯人和前来接他们的人也都上了车。马鞭咻咻几声,马车开始辘辘行进。
大公墓,道尔闷闷不乐地想,好极了。他屈膝坐在马车的地板上,将两个膝盖靠拢,现在只有感觉到他手制的木刀才能让他稍感安心。他一直没有注意到河流的热带气味,直到气味消失,他才发觉有一种沙漠中风干石头的气息已经取而代之,这种气息更淡、更令人不舒服。
马车在仍堪使用的碎石路上缓缓走了大约两英里路之后,停了下来,道尔被抬出来直立靠在马车旁边。他紧盯着眼前这栋黑漆漆、孤立在沙漠荒地中的建筑。从火光中可以看见一道拱门,两旁有宽大柱子,墙面几乎毫无特色,只有几个小洞,应该是作为窗户之用,只是洞口小得连头也探不进去。上方隐约可见一个大圆顶的黑影映在星空上。
罗曼奈利点了点头,那个从船上一路陪他们过来的阿拉伯人,便从长袍底下抽出一把光亮如镜的弯刀,割断绑在道尔脚上的三圈绳子。所有的绳子都从他的腰间掉落在尘土上,道尔随即一脚踢开。
“别逃跑,”罗曼奈利疲惫地说,“否则阿巴斯一定会追上你,到时候我也只好命令他挑断你一条脚筋了。”
道尔点点头,心想自己现在也许连走也走不动。
那个萎缩了的卡脱掉它加重的鞋子,然后用手握住鞋子扣环,倒立着走路,它双脚飘在空中,好像在地板的热气出风口绑了两条丝带似的。它头下脚上对着道尔笑道:“该去见月亮人了,史坦。”
“闭嘴!”罗曼奈利对它说,接着对道尔说:“这边,来吧。”
道尔跛着脚跟随他走向门边,卡陪在一旁。到前门有二十英尺的距离,他们走到一半,忽然有个噼啪声在空中回响,接着大门往内旋开,出现一个戴着兜帽、提着灯的人朝他们招手。罗曼奈利不耐烦地做出手势,让道尔和卡先走到宽阔的石廊去,然后他问了个问题,这回用的似乎不是阿拉伯语,而戴兜帽的人则将大门关上后再度拴起。
那人耸耸肩,简单答了一句,罗曼奈利对他的答复似乎并不惊讶也不满意。
“他还是老样子。”他走在前面带路,同时对卡说。提灯的人跟在后面,晃动的黑影使得墙上那些古王国的浅浮雕,甚至一行行的象形文字都像是在动。道尔发现前方十来码处廊道的尽头,有一面小心搭砌的砖墙,下半部向外凸出,上半部朝着他们陡斜过来,因此地板比天花板长了许多;他心想,这倒像是另一边有个地上游泳池。
“难道你还希望他已经开始翻筋斗了?”仍然倒立的卡反问道。
罗曼奈利不理他,转入左侧墙壁的一道拱门,开始上阶梯。上头某个角落射出光线,落在每个阶梯边缘凹陷的部位,于是提灯的人便留在底下——道尔觉得他似乎很庆幸。他们三人爬上另一个走廊,这回距离比楼下短得多,尽头处有个阳台,正对着发出亮光的圆顶内部。三人往前走向阳台栏杆。
来到栏杆旁,道尔发现眼前是一个巨大圆球的内部,宽约七十五英尺,照明用的灯就挂在正中央,高度与阳台一样,吊挂的长链则固定在圆顶最高点。他探身到栏杆外往下看,不料竟看见在这球形室最下方一个圆形的石围栏里,有四个人动也不动。
“小朋友们,你们好。”从球形室另一头传来粗嘎的低语声,道尔这才注意到有一个人——一个很老、皱巴巴又扭曲变形的人——躺在一张长椅上,椅子贴在另一头的墙壁,低于水平黑线——这似乎是房中的赤道——仅一两英尺。那人躺在椅子上,椅子贴在几近垂直的墙上,自然得实在不像是没有受到重力作用,因此道尔不由自主便东张西望,寻找镜子内嵌的踪迹……可是圆顶内面却毫无裂缝,长椅和人确实就这么腾空挂着,有如一件不讨喜的墙壁吊饰。就在道尔开始思索老人如何能面不改色地待在那张显然是钉挂在墙上的椅子上,而他又是怎么架起梯子爬上去的时候,椅子的脚轮突然吱嘎作响,椅子也往上挪了一些。
长椅上的人发出一声呻吟,然后撑起身子盯着“地板”看,椅子这时已竖立在赤道线。“月升。”他懒懒地说完又躺回去,眼睛瞪着球形室外的阳台。“我看见罗曼奈利博士和罗曼尼,后者显然证明了我无法制造出优质的卡。我本以为你将能持续一个世纪也不至于退化至此地步。不过我们这位高大的访客是谁呢?”
“他的名字应该是布兰登·道尔。”罗曼奈利说。
“你好,布兰登·道尔。”墙上的人说,“我……很抱歉无法下去和你握手,然而放弃目前这片土地后,我反而被吸引向……另一个地方。这个姿势并不舒服,我们希望不久便能矫正。还有,”他接着又说,“道尔先生和这次的失败有何关联呢?”
“是他造成的,主人!”卡尖声地说,“他破除了我们对拜伦所施的服从咒,他让雅格失控,后来我跳回一六八四年,他又跟着过去警告安泰兄弟会的人——”
他为了比手势便放开手中的鞋子,于是头下脚上地往上飘,撞到从阳台延伸出去的砖砌圆形通风盖,从盖子上滚过去以后,开始往圆顶的顶端飘升。“——他们不晓得是从何得知把土塞在武器里能使我受伤,反正他们就拿塞泥巴的枪射我的脸——”
“腰刀以有败斯尼?”主人急促地说。
罗曼奈利、道尔和卡——他这时候正倒转蹲在固定于天花板上的灯链旁边——全都瞪大了眼睛看他。
主人用力闭上眼睛和嘴巴,然后又重新张开。“跳——”他小心地说,“——到一六八四年?”
“我相信他办到了,主人。”罗曼奈利连忙说,“他们利用菲齐所做的门——在一扇又一扇的时间之门当中穿梭,你明白吗?这个卡,”他的手往上一扬,“显然不可能只经过八年便衰退至此,而且他说的故事拼凑起来并无矛盾之处。”
主人缓缓点头:“我们一六八四年的蒙茅斯计划失败,确实有些古怪。”长椅又往上挪了几英寸,尽管主人咬着牙忍受痛楚,下方围栏内却有个不动的人附和似的发出呻吟。道尔吓了一跳,又看了他们一眼,发现他们全是蜡像,不由得感到一阵不安。这时主人的眼睛睁开了,他小声地说:“穿梭时间,那么道尔先生从哪里来?”
“另一个时代。”卡说,“他和一大群人从其中一扇门出现,我好不容易抓到他,不过他的同伴却从原路回去了。我问了他几个问题,而且——你相信吗——他知道图坦卡蒙的墓在哪里。他知道许多事情。”
主人点点头,并露出恐怖的微笑:“在这脆弱的晚年,我们可能已经无意中发现前所未有的强大工具。罗曼奈利,替我们的客人抽一点血来制造卡——而且得要制造出非常成熟的卡,要知道他所知道的一切。我们不能让他的脑子冒任何风险——他可能会自杀,也可能感染热病。现在立刻动手,然后将他锁上一夜。明天再进行审问。”
为了让罗曼尼的卡从天花板上下来,浪费了十分钟——它无法往下爬到阳台,就如同老鼠无法爬出浴缸——但最后它终于靠着一条绳子办到了,然后罗曼奈利便带着道尔走下楼梯。
到了一楼后,他们走进一个房间,在一盏灯的幽暗灯光下,可以看到门房正小心地在一个长形大桶里搅动一些气味古怪的液体。
“杯子在——”罗曼奈利才刚开口,门房便指了指墙边的桌子。“啊。”罗曼奈利走过去,小心地拿起一个铜杯。“这个,”他转向道尔说,“喝下去,省得我们还要把你绑起来,再从断裂的齿缝灌下去。”
道尔接过杯子,犹豫地嗅嗅里头的东西。那玩意有一种刺鼻的化学臭味。他提醒自己,反正他的预定死期是一八四六年,便将杯子举到长了水泡的唇边,一大口灌下去,差点给呛着了。
“天啊!”他舒了一口气,递回杯子后,试着想把眼中的雾气眨掉。
“现在我们得从你身上取一点血。”罗曼奈利说着,从他长袍底下拿出一把刀来。
“直接刺进血管去就行了,赞恩。”罗曼尼博士的卡欣然同意。这个卡现在又握住加重鞋的扣环,倒立着走路。
“血?”道尔问,“为什么?”
“你也听到主人要我们制造你的卡。”罗曼奈利回答,“现在我要放开你的手,但你可别做什么蠢事。”
我不会,道尔心想。史书上说我会在四个月后完好无恙地离开埃及。我何必故意惹事引起脑震荡或是手臂脱臼呢?
罗曼奈利切断道尔手腕上的绳子,说道:“到桶子这边来,我只是在你的手指上割一小刀。”
道尔走上前去,伸出手指,并好奇地看着珍珠似的液体。原来,他心想,他们就是从这里培养出和我一模一样的分身……
我的天哪,万一从这里逃出去返回英国,最后死于一八四六年的是那个分身怎么办?那么我死在这里对历史将毫无影响。
道尔原本薄弱的乐观顿时消失无踪,他于是抓住罗曼奈利正要伸过来的手腕,虽然他一只手掌下方被刀子割出很深的伤口,另一只手却仍紧抓着罗曼奈利的前臂不放。他在绝望中生出一股力量,将巫师往前一扯,使他失去重心往桶子倒落;可是道尔却惊见有几滴血从自己受伤的手滴入珍珠般的液体内。
看起来罗曼奈利是非栽进桶子里不可,道尔立刻转身蹲下,拔出藏在裤管里的临时匕首,猛然冲向倒立的卡。它惊慌地尖叫着,并赶紧放开扣环,但还来不及往上飘,道尔的木刀已经插入它脆弱的胸腔。
剎时间,一阵又冷又臭的气体朝道尔脸上扑来,卡从刀尖向后飞去,当所有有毒的气体从体内散光,它明显地皱缩起来,飘过房间,撞到墙壁弹起,开始往天花板直飞而上,然后速度渐慢,直到最后静止不动。
罗曼奈利刚才在危急之下跳起来,滚过桶子,没有碰到液体,此时却在桶子后面的地板上痛苦地翻滚。“抓住他。”他终于吼了出来。
门房立刻挡在道尔和走廊门口之间,道尔挥舞着小刀,拼尽全力大吼着直冲上去。
那人急忙跳开,但仍不够快;道尔以武器末端用力一击,他便倒在地上不省人事,道尔奔过走廊的脚步声也愈来愈远。
罗曼奈利仍努力地想将保护鞋隔在他自己与折磨他的地板之间,而这时候轻轻一声,就像是枯叶落在池塘里,那张空空的皮和罗曼尼博士的衣服已经落在地上,不再动弹。
微凉的薄暮中,有个矮个儿沿路走来,泰晤士街的乞丐却没有靠上去,因为他那不合身的衣服、咧着嘴笑又苍白的脸,以及一头乱糟糟的花白头发,都显示出他不但无钱可施舍,甚至可能是疯子。但是有个失去双腿、坐在滑板车上的乞丐,起初愣了一下,后来仿佛想起什么,连忙跟在后面追了几步,随后又停下来,不确定地摇摇头,然后掉转滑板车回到他的岗位上。
那人走在比林斯门的露天人行道上,绕过潘趣与茱蒂的小舞台时,他听到潘趣像小鸟似的尖叫着:“啊,这不是我们苦难的兄弟之一吗,我真——”声音忽然中断,那人不禁瞥了木偶一眼。
他停下来笑笑问道:“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潘趣?”
木偶瞪了他片刻之后,才说:“呃,没有,我刚才以为我——没事。”
那人耸耸肩,继续往空空的码头走去。不久他破损的鞋跟已经敲打在饱受风雨侵袭的码头木板上,他一直走到码头龟裂的边缘才停下来。
他的视线越过宽阔、逐渐变暗的大河,盯着对岸萨里区最前头的几盏灯,静静地笑着并小声说道:“我们来试试你的……耐力,钦尼。”他说完便蹲下来,身子前倾,手高举过头,双脚一蹬跳下水去,跳得很远也很浅。他入水时扑通一声溅起水花,但声音不大,附近也没有人。
涟漪才逐渐平息,他的头便从二十英尺外的水面上冒出。他将湿湿的头发往后甩,在水中踢踩片刻,呼吸时发出快速、低沉的呼呼声。“水冷得就像流过第七个小时一样。”他喃喃自语道,“无所谓——再过几分钟就有雪利酒和干衣服了。”他悠哉地爬游着,中途几次休息,便翻转过来躺在水上看星星,就这样一直游到河中央,当天晚上,河上只有寥寥几艘小船与驳船,此时都已离得他好远。
接着他把头潜入水中,慢慢地吐尽肺部空气,吐出的气体随即成为气泡。
几乎整整一分钟,气泡在无人的河心不停往上冒出,啵的一声破掉。然后便再也没有气泡了,河水也恢复无波无澜的平静。
这个回合一直都是难分高下,但到了最后,坐在窗边观赛的老哈利·安哲罗终于看见自己的首席弟子利用他教的对付左撇子的刺法,将对手逼入险境。
这个回合已经持续五分钟以上,双方都没有被点中。理查德·雪利敦端着一杯白兰地走到观众群中,轻轻地对拳师“绅士”杰克森说,这是安哲罗在秣市的歌剧院开设击剑厅以来,最精彩的一场比赛。
安哲罗的弟子,人称“神乎其技”的钦尼不断地由六分位虚攻,将剑调至对手剑的另一边,转为四分位直刺,虽然对手每次都能轻易化解,却也始终无法反击刺中钦尼。
年届四十五岁的哈利·安哲罗,自从二十五年前他那具传奇色彩的父亲退休后,他便是英国公认的击剑大师,此时他能明白地揣测弟子的心意,就如同钦尼亲口所说一般:再一个六分位虚攻,接着还是转位攻击——但这回却不是一圈绕过对手的护手进入四分位攻击线,而是绕半圈改攻对手露出破绽的下半身。
安哲罗见到六分位的虚攻刺出时,脸上露出微笑——但随即便皱起眉头,因为倾斜的剑尖竟然就定住了。对手正要开始展开制式的四分位拨挡,忽然发现钦尼的剑不动了,立刻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提剑转压,剑尖也顺势旋卷而入,“噗”的一声刺在钦尼腹部的帆布护套上。
安哲罗吐出屏住的气息并低低咒骂一声;接着“神乎其技”钦尼踉跄倒退几步,几乎跌倒,几名观众连忙跑上去搀扶他。钦尼的对手也扯下面罩,连同钝剑一块儿丢在硬木地板上,惊叫道:“天啊,我没伤着你吧,钦尼?”
钦尼拿下面罩,挺直腰杆,摇摇头以示无碍。“没有,没有。”他粗声地说,“刚才只是一时喘不过气来。一瞬间的事。特殊姿势造成的压力。”
安哲罗听了不禁扬起眉毛。三年的密集训练期间,这是他头一次听到钦尼以“特殊”来形容防御姿势。
“你一时疏忽让我得分,当然不算数。”钦尼的对手说,“等你做好准备,我们再从头战一回合。”
钦尼虽然高兴地笑着,却仍摇摇头说:“不了,晚一点再说,现在,我需要新鲜空气。”
老雪利敦扶着他走到门边,安哲罗也跟在一旁,其他人则无奈地耸耸肩,各自拾起钝剑和面罩,两组人分别站在击剑场地画了线的地板的两边。“我敢说他没事。”有人小声地说。
到了外面的走廊上,厅内又再次传出击剑的声音,钦尼挥挥手遣开两人说:“我一会儿就回来。”但是当他们两人迟疑地进去之后,钦尼却匆匆奔下楼梯,撞开大门,直冲下庞德街的人行道。
来到皮卡迪利之后,他放慢脚步,深深吸了几口秋天冷冽的空气。到了河滨大道上,他望向右侧河面,低声说:“你还好吗,钦尼小伙子?很冷,是吗?”步道上有另一个人似乎认得他,正要走过来,不料钦尼却忽然发疯似的咯咯狂笑,还在人行道上跳起快速但不甚纯熟的舞步,那人不禁有点狼狈地退开来。
他沿着舰队街走到奇普塞德,一路上不停地喃喃自语。“哈!”有一回则跳到半空中大叫道:“这个跟贝纳的一样好。甚至更好!我以前怎么从没想到找这类西区的货色呢。”
梦的前半段并不恐怖,戴若总是醒来之后才会想起这个梦已经做过许多次。
雾好浓,只能看得见前方几码远,而他之所以能看见两侧潮湿的黑砖墙,只因为墙面靠近得足以引起幽闭恐惧症。巷子里静悄悄的,只听见头顶上的雾里传来不规则的敲击声,像是有扇窗板没关紧,在风中开开关关。
他抄快捷方式,理应会走到雷登荷街,可是他似乎已经在这迷宫般的中庭、巷道和曲曲折折的街道当中,绕了好几个小时。他一个人也没碰到,但这时他忽然停下,因为他听到前方朦胧处有低低的咳嗽声。
“嗨!”他说完,立即对自己怯懦的声音感到羞耻。“喂!”他更大声地说,“我迷路了,你能不能帮帮我?”
他听到缓慢的脚步声传来,接着看到一个黑黑的身影从雾墙中冒出来,身影愈走愈近,最后他看清了那张脸——是布兰登·道尔。
这时,有一只手抓住戴若的肩膀,接下来他就意识到自己直挺挺地坐在床上,咬紧牙根不愿发出梦里那声绝望的呼号,那声音从他嘴里迸出来,又在浓雾阻隔的空气中化为单调回响的呼号:“对不起,道尔!真的对不起!”
“哎呀,主人,”唤醒他的年轻人说,“不是故意吓你的。但你要我六点半叫醒你。”
“没错,彼得。”戴若声音沙哑,他接着转身把脚垂到地上,揉揉眼睛说,“我马上进办公室。我形容的那个人要是来了,就叫他进来,知道吗?”
“知道了。”
戴若站起来,用手梳了梳白发之后,便从走廊走向办公室。他头一件事就是倒一杯白兰地,一口气干了。他放下杯子,弯身坐到书桌后面的椅子上,等着酒将他脑袋里的梦中影像冲走。
“让这些该死的梦跟着躯体走了吧。”他小声地说,一面从烟盒里摸出一根烟来,用灯火点着。他把烟深深吸进肺里,往后靠到椅背上,然后朝着书桌旁书架上整齐排列的账本吐烟。他想着为已经十分复杂的投资网络再做点什么,但随即又放弃这个念头。此时的他已再度迅速致富,但是工作时少了计算机和计算器实在令人厌烦。
不久,他听到两双靴子走上楼梯的声音,不一会儿便有人敲办公室的门。
“进来。”戴若极力让声音显得轻松、自信。
门开了,一个高大的年轻人走进来,英俊、干净的脸上带着傻笑。“先生,你瞧。”他说着,便在房间中央做了一个带讽刺意味的趾尖旋转。
“好,别动。医生马上会为你检查,不过我想先亲眼瞧瞧。走路感觉如何?”
“跟新的法国钢铁一样弹性绝佳。你知道我最惊讶的是什么吗?前来这里那一路上的气味!而且我没想到自己竟能看得这么清楚。”
“嗯,我们也会给你一个很好的。不会头痛、胃痛吧?他作为职业剑师已经好多年了。”
“完全不会。”年轻人为自己倒了一杯白兰地,一口喝光又要再倒。
“黄汤少喝点。”戴若说。
“什么?”
“黄汤,酒——白兰地。想让我胃溃疡吗?”
年轻人露出受伤的神情,放下酒杯,将手拿到嘴边。
“拜托,不要咬指甲。”戴若又说,“对了,旧宿主被驱逐之后,你有没有……产生过任何遗留在他脑袋里的念头?呃,像梦这种东西会不会跟着旧的躯体?”
“好的——我是说会的,主人——我是这么想。我没有留意这种事情,不过有时候我会梦见一些我从未见过的地方,我想这应该是被我借用躯体的小伙子们的生活片段。但也没法证实。而且,”他顿了一下,眉头皱起,“有时候我正要从清醒状态进入睡眠状态,我会听到……呃,你想象一下,站在一艘移民船的艏楼,大半夜的,一张张的床钉在墙上,像书架一样……再想象一下每个人都在说梦话……”
戴若突然伸手拿起斟满的酒杯,把酒喝光。“这个胃不要紧。”他说着把椅子往后一推,站起来,“走吧,我们去找医生。”
少年范纳瑞·克莱尔在执法船坞旁,金属板工厂下方的热水池里站了好一会儿,赤裸的双脚仍隐隐刺痛,随后他从码头区涉水走出去,绕过石灰屋洞,试着重组他今天早上默记的地标。可是天色愈来愈暗,河对岸那两管烟囱已经完全看不见,而从他所在之处往下游算去第三个码头上的吊车,好像也不在原来的位置。尽管此时又要开始退潮,水却已经到达他的腰间,而他就和多数在泥巴地里干活的流浪儿一样不会游泳。
都是那帮可恶的爱尔兰小孩,他心想。如果今天早上他们不在这个洞附近闲晃,我就能直接把袋子捡起来拿出去。要是当地的小孩我才不怕,可是那些爱尔兰小子一定会把我的袋子抢走,而这样的好运气一生可能只有一次:一个布包耶,一定是上星期在这里替那艘大船重新包覆的工人丢下的,里头一定装满了铜钉!
一想到能在破铜烂铁店里捞到一笔——至少有八便士,可能还超过一个先令——男孩便口水直流,于是他决定如果找到袋子,却无法用脚把它踢上斜坡,他就要冒着被水冲走的危险弯下身去捡。冒这个险值得,因为有了一先令,他就能过上几天安逸奢侈的日子。之后他也准备好要重施故技:每年一到初冬,他都会到瓦平的一艘驳船上偷煤炭,故意被捉然后被送进感化院。在那里他能分得一件外套和鞋袜,还有几个月的正常供餐,而无须在冬天清晨衣衫单薄地涉入寒冷的泥巴。
他紧张了一下,接着嘴角微微上扬,因为他左脚踢过上层的淤泥时,脚趾碰到了布。他转身,试着在不失去重心的情形下把另一只脚伸过来。
“谁……”几码外的水里有个沙哑的声音喊道,“谁……来救救我?”
男孩吓了一跳之后,很快又恢复平衡,他直到此刻才发现,由于自己过于专注而忽略的河水声,其实是有人有气无力地在划水。
有一颗湿淋淋的头频频晃动而水花四溅。“喂……孩子!那边是不是有个孩子?快救我!”
“我不会游泳。”范纳瑞说。
“你是站着吗?河岸就这么近?”
“是啊,就在我后面。”
“那么我可以……自己游过去。这是哪里?”
“如果你帮我捡这袋钉子,我就告诉你。”
水里的人转个方向朝男孩游过来,不久游到水底的泥泞斜坡便能站起来。有好一会儿,他就站在那里,整个人痛苦地喘息、咳嗽、呕吐。范纳瑞很庆幸自己位于他的上游。
“天啊!”那人终于喘着气说话了。他用水漱漱口然后吐掉。“我恐怕……喝掉了半条泰晤士河。刚才你有没有听到爆炸声?”
“没有。”范纳瑞说,“什么东西爆炸了?”
“我想是庞德街的一栋建筑。我本来在——”他话没说完,随即又呕出一大口河水,“呸,老天保佑。我在安哲罗那里击剑,不一会儿却已经肺部空空地沉到泰晤士河底。我大概花了五分钟才浮上来——我想若非训练有素的运动家绝对办不到——尽管我咬紧牙根,抱着……坚毅的决心,我还是试着在河里喘口气。我甚至不记得有没有冒出水面——我想我是昏过去了,后来受到寒冷空气的刺激才又醒过来。”
男孩点点头说:“你能不能下去帮我捡袋子?”
那人昏沉沉地,但还是弯下身子,把头埋进水里,一阵摸索之后摸到袋子口,将它拽出泥巴堆。“拿去吧,孩子。”他起身后说,“天啊,我好虚弱!几乎拿不动这袋子。我想我大概把耳朵弄坏了——声音听起来怪怪的。这是什么地方?”
“石灰屋,先生。”范纳瑞兴高采烈地说,一面涉水走回阶梯。
“石灰屋?这么说比我想象中漂得还远。”
这时候水位只到范纳瑞的膝盖,因此他既能拿着袋子又能搀着全身脏污的游水者,此人头晕目眩,走起路来摇摇晃晃。“你是个运动家吗,先生?”男孩怀疑地问,因为他搀扶的肩膀似乎很瘦弱单薄。
“是啊,我是亚德柏·钦尼。”
“什么?该不是木剑击剑冠军的‘神乎其技’钦尼吧?”
“正是我。”
“真的,我在科芬园看过你和‘恐怖大师’托雷斯比剑。”他们已经来到阶梯,开始慢慢往上爬。
“那是前年夏天。他还差点打败我呢。”
他们费劲地爬到街道高度之后,沿着一道砖墙底下的煤渣小路走了十来步,接着绕过砖墙,准备穿越一个凌乱的、看似工业用的院子,那里有间仓库的墙壁上挂着几盏灯,照亮了院子。
范纳瑞很高兴在这一带能有这号人物陪着他,因为这是伦敦最危险的地区。他抬起头看看他的同伴——却立即停住脚步。
“你这个大骗子!”他大声尖叫,突然又心生畏惧而不敢出声。
那人似乎连走路都很困难。“什么?”他漫不经心地问。
“你根本不是‘神乎其技’钦尼!”
“我当然是。不过,你说我到底是怎么了?我整个身体都怪怪的,就好像——”
“钦尼比你还高,还年轻,还健壮。你根本是个没人要的流浪汉。”
那人虚弱地一笑:“你这个小鬼。如果我真有机会能像个没人要的流浪汉,那就是现在。你以为屏着气从河底游上来以后会是什么样子?而且我的确会比较高——穿上鞋子以后。”
男孩不肯相信地摇摇头:“那年夏天过后,你的情况肯定是糟透了。喏,我就住在那边,我要先走了,如果你沿着那条路走去,就能走到拉特克利夫大路,在那里应该能叫到车。”
“谢谢你,孩子。”那人说完便踩着不稳的脚步朝男孩指的方向走去。
“你自己多保重啰。”男孩喊道,“也谢谢你帮我捡这个袋子!”他打着赤脚啪啦啪啦地没入黑暗之中。
“不客气。”那人喃喃说道。他到底是怎么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如今他终于能够边喘气边思考这个问题,才发觉爆炸这个想法说不通。他是在回家途中遭到伏击被丢入河里,后来惊吓过度,以至于把在安哲罗那里比赛以后发生的事全忘得一干二净吗?不,他从未在十点以前离开击剑厅,而西方的天空此时仍尚未全黑呢。
他正要绕过仓库转角时,发现灯下方的砖墙上嵌了一扇窗,他经过窗前瞄了一眼……随即停住,走回来,再往窗玻璃上看。
他抬起手摸脸,见到倒影也做出同样动作时不禁吓坏了,因为那不是他。那不是他的脸。
他从玻璃前面跳开,看看身上的衣服——不,他一直没有注意到,在黑夜里,每套湿湿的衣服看起来都差不多,可是这身上衣与裤子绝非亚德柏·钦尼所有。
有一瞬间,他疯狂地想以手指插入脸皮将它剥下,后来他又想到也许他从来就不是“神乎其技”钦尼,而只是——天晓得是什么,显然是乞丐吧——做了一场梦。
他强迫自己走回窗前再看一次。窗玻璃内用可怕的眼神看着他的那张脸,瘦长、松垮、皱纹深刻,他把头略往后仰时,发现眼睛四周布满乱七八糟的纹路,尽管浓密的头发湿答答的,依然看得出有不少已经花白。而当他将头发往后一拨,更是差点哭出来,因为他右耳不见了。
“算了,我不在乎。”他以异常紧绷的声音说。他身上好湿,身体的感觉又是如此陌生,以至于他实在无法确知眼睛周围那湿湿的东西是不是泪水。“我不在乎。”他又说一遍,“我就是钦尼。”
他试着露出一个勇敢的微笑,只是很快又放弃,但无论如何他仍挺起窄窄的肩膀,迈开坚定的脚步往拉特克利夫大路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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