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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死亡啊,你得胜的权势在哪里?
——《哥林多前书》
英法战争开打后,随之而来的通商禁令、黑市以及拿破仑即将侵略英国的谣言,使得针线街的金融与货品交易局势混乱不堪。一个人只要天时地利人和就可能在几个小时内致富,而平常可能需要数十年才能花光的财富,如今在皇家交易所却可能短短一个上午便化为泡影。然而只有特别严密监看市场的人才会发现,有一位投机商人几乎涉足所有的买卖领域,而且在每次的意外、不幸与逆势中,他总能稳占赢面。
雅各布·克里斯多弗·丹帝,这是寇克蓝·戴若的新名字,他从十月二十二日才刚开始他的投资生涯,但这一个月来,藉由一连串福至心灵的货物转移、转投资以及一些可能超出法律规范的外币交易,他原有的资产已经大幅增加。尽管来历不明,这个年轻而英俊的丹帝依旧凭着无限魅力,在十二月五日的《伦敦泰晤士报》宣布他与“知名进口商约尔·皮博迪之女克莱儿”订婚的消息。
雅各布·丹帝的办公室在雷登荷街一家已经歇业的除毛店楼上。他此时在办公室里,年老的同伴在一旁抽着烟斗,他气恼地挥去同伴吐出的烟雾之后又瞥一眼报上的启事。“看来,他们至少把所有的名字都拼对了。”他说,“不过我应该删去‘伦敦市场界目光精准的新人’这句形容词。做这种工作就得低调——何况已经有人注意到我,还搭上了顺风车。”
老人好奇地瞄着报纸问道:“不错的女孩?”
“对我达成目标有帮助。”丹帝不耐烦地说,同时挥走更多的烟。
“你的目标?请问阁下目标为何?”
“生个儿子。”年轻人轻轻地说,“一个儿子,可以继承我的财产,并拥有稳固可靠的背景和绝对健康的体魄。我那些医学小子说克莱儿健康而且聪明,是现今英国适婚女性当中的首选。”
老人笑笑说:“定了亲的年轻人多半都期望一些比较没有哲理,但比较好玩的事情,哦?我听说这个叫皮博迪的女人很漂亮。不过你想必已经试骑不少次,对这匹马应该十分熟悉了吧?”
丹帝红着脸说:“这,我——不,我没有——该死,我已经不是小伙子——我是说我是,只不过那些事得——”他咳了几声,“该死,你非得抽那玩意不可吗?你以为你是怎么得癌症的?如果你那么需要尼古丁,那么在我面前就嚼烟草,OK?”
“OK,”老人说,“OK,OK,OK。”他最近才学会这个词,现在还在兴头上,“你又何必在乎呢?你随时可以找个新的,这也是交易的一部分。”
“我知道。”丹帝揉揉眼睛,又用手拨拨卷曲的褐色头发,“只是这就像一辆新车嘛。”他喃喃地说,“在还没有任何碰撞之前,你什么都担心。”
“就一个这么健康年轻的小伙子而言,你看起来太憔悴了。”老人一面说,一面把黑色陶制烟斗放到地上,然后伸手去抓白兰地酒瓶。他咕噜咕噜灌下一大口。
“是啊,我睡得不太好。”丹帝坦承,“我一直做梦……”
“你得离那些梦远一点,小伙子,要保持距离。我想我也一直在做梦,如果我去在意的话,老早就疯了。我是有点……分出一点心来看这些梦,所以我不会受到困扰。”
“听起来挺健康的。”丹帝沮丧地点点头,“是啊,听起来真好。”
老人没有听出他的讽刺语气,得意地点着头:“OK,你会习惯的。等你再多跳几次,那些梦对你来说就好像车轮在你身后扬起的灰尘,你根本不会多留意。”
丹帝为自己倒了一点白兰地,又拿附近一个水瓶加了点水,然后小啜一口。“你决定要从哪里去了吗?”他对老人随手挥了一下问道,“这里吗?”
“是的。我想我会去占据马度洛先生——也就是你那位无名氏先生。他常常到那儿去用餐,约莫一星期后,我找天晚上把发狂药草筛进他的肉汤里,并非难事。”
“马度洛?吊死你的那个人?根据罗布尔日记的记载,他好像是个五十来岁的人。”
“他的确是,我不会在他身体里头待超过一星期的——但是在他踢开脚下的木桶之前,突然发现站在桶子上、颈上套着绳圈的人竟然是他自己,而我却在他身体里头笑着看他,他脸上的表情一定有趣极了。”
丹帝打了个冷战说:“诸位先生,愿上帝赐你们安息。”
街道中央几乎没有积雪的排水沟旁,有个矮个儿男人正精力旺盛地在慢跑,他伸长一只手臂端着一盒十磅重的葡萄干,一面像个不断运转的蒸汽引擎似的吐着白烟。跑了二十步之后,他把盒子交到另一只手上,然后开始旋转活动空下来的手臂。从他那结实的肩膀和精神奕奕的步伐可以看出,他可不是今天下午一时兴起才来运动的。
距离圣诞节只有五天了,尽管外头积雪,仍有不少人包裹着大衣、帽子和手笼上街来,还有几名小男孩乘着一只狗拉的雪橇跑跳嬉闹。偶尔一辆蔬果货车叮叮当当地驶过,车夫的烟斗上冒着烟,马的鼻孔也喷出雾气,这时候慢跑者便不得不让路。
当车辆从后面来,他好像总要在车子几乎辗过他的时候才听得见,由于被大吼大叫的次数多了,后来又听到有个声音在后面不断呼喊,他头也不回便让到一旁。
可是叫声不断重复着:“喂,道尔!”
矮个儿转头去看,脚步也渐渐变慢,直到最后完全停住,因为他看到一个瘦小、留着八字须的街头少年正朝着他挥手,并费力地穿过街边雪堆向他走来。
“道尔!”那少年喊道,“我找到你的艾希布雷斯了!他在这一周的《信使报》发表了一首诗!”
那人等到少年追上来才说:“你恐怕认错人了。我不叫道尔。”
少年吃惊地倒退一步。“喔,对不起,我——”他偏着头看他,“是你没错。”
“我不会不知道自己是谁吧?我不是。”
小杰皱起眉头,怀疑地看了他好一会儿,然后说道:“如果是我弄错我向你道歉——不过你的锁骨底下是不是有一道刀疤横过胸前?”
那人的反应让小杰觉得很古怪。“等一下!”他两手按在胸口,喘着气说,“你认识这个人?”
“你是说……你?”小杰不确定地问,“是啊。怎么,你丧失记忆了?”
“他是谁?”
“他是……你是布兰登·道尔,一个……哥本哈根杰克乞丐帮会的前会员,要不你以为你是谁?”
那人小心地看着小杰说:“亚德柏·钦尼。”
“什么,那个职业剑师?可是布兰登,他要高得多、年轻得多了……”
“直到两个月前,我的确比较高也比较年轻。”他严峻地扬起一边的眉头说,“你这位道尔朋友该不会是个巫师吧?”
小杰一直盯着那人的头,终于有点颤抖地说:“看看你的鞋。”
那人看了,但当他再次抬头时却听到一声惊呼。那名少年已经脸色发白,而且不知为何似乎泫然欲泣。“我的天啊,”小杰低声说,“你的头不秃了。”
这回轮到那人迷惑了:“呃……是啊……”
“唉,布兰登……”几滴泪水从小杰被冻得发红的脸颊流下,“你这可怜又无辜的混账……你的朋友艾希布雷斯来得太迟了。”
“什么?”
“我不是……”小杰抽着鼻子说,“在跟你说话。”她用围巾末端擦擦脸,又说:“我想你真的是‘神乎其技’钦尼。”
“是的,我是——应该说曾经是。你觉得你……能相信吗?”
“恐怕是的。你听我说,我们得一块儿比对一下讯息。你有空去喝一杯吗?”
“我把这个送到老板那儿去之后,有个吃晚饭的空当。就在这个转角,圣马丁巷的莫克面包店。来吧。”
钦尼说完又开始做运动,而小杰则快步跟上去。他们左转入圣马丁巷之后,不久便到了面包店。钦尼让小杰等他一下,然后推开一群被葡萄干布丁热腾腾的香气吸引来而围在橱窗前的小男孩,走了进去。
片刻过后,他再次出现。“凯勒巷那边有家酒馆,我经常上那儿喝酒。那里的人都还不错,只不过他们以为我有点傻楞。”
当他推开酒馆大门,走进相当昏暗的店内,围着围裙的店主人愉快地说:“啊,‘神乎其技’来了!看样子,还带了他的好友‘绅士’杰克森。”
“塞缪尔,给我几品脱的黑啤酒。”钦尼说完,领着小杰走到后面的雅座。“我曾经在这儿醉过一回。”他小声地说,“竟然就把我的秘密说出来了。”
黑啤酒送来之后,两人各试了几口,然后小杰问道:“你的身体被掉换是什么时候的事,又是怎么发生的?”
“时间是两个月前的一个礼拜天——十月十四日。至于如何发生的……”他又喝了几大口啤酒,“当时我在安哲罗那儿击剑,我正要做一个非常漂亮的转位攻击,结果突然却——却突然发现自己在泰晤士河河底,而且肺里头已经没有空气。”
小杰苦笑着点点头说:“没错,这是他的做法。这样处置你,我想他就不用在脱离躯体前把你的舌头嚼烂了。”她略带敬意地看着对方,“你一定就是钦尼——如果你有任何可能存活的机会,他绝不会把你留在那里。”
钦尼将剩下的酒喝光之后,打个手势再叫一杯:“我的确差点就活不成。有时候,夜里醒着躺在面包烤炉旁边的床上,我还真希望自己没活下来。”他冷冷看了小杰一眼,说道:“现在你说,你指的‘他’是谁?你这个叫道尔的朋友吗?他现在就在我原来的身体里面吗?”
“不,道尔恐怕死了。他显然也遭到和你同样的命运,不过我无法想象他能从泰晤士河底游上来。不,那是一个……巫师吧……大家都叫他狗脸乔,他能随意和人掉换躯体——而且必须常换,因为不知为何他一进入新的躯体,全身就会开始长出浓密的毛。”
“对!”钦尼兴奋地说,“没错!我从河里爬出来时确实全身是毛——甚至连手指与脚趾头缝里也有短毛。我头一件事就是买一把剃刀,将全身刮干净。谢天谢地,好像没有再长出来了。”
“我想,乔离开之后应该就不会再长了。我——”
“这么说来,这个巫师还利用我的身体四处走动。我要找到他。”
小杰摇摇头说:“两个月后恐怕不可能了。我已经找了他很久,他从未在任何一个身体里面待超过一两个星期。”
“什么意思?他会怎么处置?”
“就像他处置道尔开始长毛的身体一样——先找到一个距离死亡只有几秒钟的位置,然后和另一个或许远在数英里外的人掉换过来,他大可带着新躯体轻松走开,而被他逐出的人却根本不知身在何处就已面临死亡。被遗弃的躯体从来活不久,我想你很可能是唯一的生还者。”
店主人为钦尼送来一大杯新鲜的黑啤酒。“谢谢。”钦尼说,当店主回到吧台之后,他透过道尔的眼睛注视着小杰,坚定地说:“不,他不会就这么丢弃我的身体。老实说,我从不是个自负的人,但那的确是个非常好的……运输工具,就他的角度而言。”钦尼显然尽极大的努力想要保持镇定,“英俊,年轻,强健,敏捷……”
“——而且毛多得像只猩猩——”
“那他就得剃毛,对不对?”钦尼喊得太大声,酒馆里每个人都转过来看他们。酒客们一发现是他,便开始暗自窃笑。
“对啦,‘神乎其技’,”店主喊道,“全都剃得光溜溜的。不过别那么大声好吗?”
“而且,”钦尼红着脸,压低声音继续说,“不是有一些专门替人除毛的地方吗?你怎么知道他不会去那种地方?”
“我认为那样的地方并不——”
“你知道?你去过吗?你应该去过,你知道,那撇胡须就像——”他的声音又拉高起来,但却突然打住,然后他揉揉眼睛说:“对不起,老弟,我太激动了。”
“我知道。”
好一会儿,他们就只是默默地坐着喝啤酒。
“你说你一直在找他?”钦尼说,“为什么?”
“他杀了我的定亲对象。”小杰口气平淡地说。
“如果你找到他,你会怎么做?”
“杀了他。”
“如果他在我原来的身体里面呢?”
“我还是会杀了他。”小杰说,“面对现实吧,你不可能把身体换回来的。”
“我……不会死心。如果我找到他,并且告诉你他在哪里,你愿不愿意帮我逼他……掉换回来?”
“我无法想象那种情景。”
“不用去想象。你愿不愿意?”
小杰叹气道:“如果你能找到他,引诱他入圈套——当然,我还得确定事后能杀死他。”
“那好。”钦尼伸出手去和小杰握手,并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杰·史纳普,住派伊街一一二号,在西敏寺大教堂附近。你现在用什么名字?”
“亨佛利·鲍嘉。我进入这个身体的第一个晚上,做梦梦见的。”
小杰耸耸肩说:“这个名字对道尔可能有某种意义吧。”
“无所谓!总之,你可以在圣马丁巷的莫克面包店找到我。如果你找到他,你会通知我吗?”
小杰犹豫了。她何必找个合伙人?当然了,一个强壮的伙伴或许有用,而乔现在一定又换了新的躯体,那么钦尼对自己原来躯体的顾虑将不会成为阻碍……更何况再没有人比他更有资格与她共同复仇了。“好吧。”她终于说,“我就让你加入。”
“好兄弟!”他们又握握手之后,钦尼瞄瞄时钟,便站起来往桌上丢了几个硬币,说道:“我该走了。面粉已经在发酵,光阴和生面团都是不等人的。”
小杰把酒干了之后也站起来。
他们一同走出酒馆,不过店主拍了钦尼的肩膀一下,待他停下后说道:“那个杰克森的胡子,你说的没错。如果你没法让他剃掉,我建议你给他一根会爆炸的雪茄。”
他们一路走到街上时,酒客们的笑声仍不绝于耳。
圣诞前夕到了下午三点半,十字会修士区的“金币与小面包”酒吧已经挤满人。每个客人进到店内,掸去帽子上的雪,把披风或大衣挂到南侧墙上的挂钩之后,便赶紧打着哆嗦来到吧台边,主人总会一一送上免费供应、香气蒸腾的热潘趣酒。
酒保是个头顶微秃、十分亲切的人,名叫鲍伯·柯朗克,他才替几个刚到的客人倒完酒,靠在柜台边,捧着一大杯加酒的咖啡啜了一小口,一面环顾天花板较低的厅室。客人们似乎都很快活——果然有圣诞夜的气氛——壁炉里的柴火也烧得很旺,大概有一个小时不用去理会。厅内的人柯朗克几乎全都认识,唯一一个让他略感可疑的是独自坐在最靠近壁炉那桌的老人——一个眼神癫狂、面露傻笑的老家伙,尽管坐的位置很暖和,他的衬衫仍一路扣到底,握着杯子的手上还戴着手套。
这时候前门“呀”的一声开了,一阵雪卷进前厅。柯朗克没有抬头便倒了一杯潘趣酒,递出去的时候才认出来客。“道格!”当身材魁梧满头灰发的男子走到吧台前,鲍伯高喊道,“外头冷吧?我来……”他同时放低嗓音和杯子,“加一点强心剂,哦?”他拔去白兰地酒瓶的瓶塞,在吧台后头偷偷将杯子斟满。
“谢啦,老柯。”
他们俩相顾一笑,柯朗克首先敛起笑容,朝壁炉方向努努嘴说:“你的哥们儿在那头。”
“啊,他们来了。”道格·马度洛干了潘趣酒之后,将酒杯放到吧台上,又说:“柯朗克,送一杯白兰地过来好吗?”
“好的。”
马度洛踏着笨重的脚步走到鲍伯指的桌子坐下,以点头、挥手回应朋友们酒醉后的招呼。
“你们这群懒鬼,”他随手拿起一杯啤酒就喝,一面等着他的白兰地,“谁在看店?”
“店会自己照顾自己的,道格先生。”同桌某人喃喃地说,“圣诞前夕谁也不想要啰唆的老板。”
“对极了。”另一人附和道,“还有明天也是。敬圣诞节一杯!”
大伙全都举起杯子,突然又都定住,因为隔壁桌的老人清清楚楚地说了一句:“蠢人才过圣诞节。”
马度洛掉过头去,见他手上戴着手套,毫无男子气概,便不屑地扬起一边眉毛。不过,这时候柯朗克刚好送来白兰地,因此他耸耸肩又转向同伴。他低声不知说了什么,把大家都给逗笑了,接着他畅饮一大口白兰地,一时的紧张气氛也随之缓和。
“庆祝圣诞的,”老人继续大声地说,“全是该死的西方文化中最脆弱也最不切实际的人。你们让我看看庆祝圣诞的人,我就让你们瞧瞧每天晚上还泪眼汪汪,要妈妈哄着睡觉的娘娘腔。”
“把这些都写下来,署名‘破除迷信的人’去投稿给《泰晤士报》吧,老兄。”马度洛转头说道,“现在闭上你那满口酒气的嘴,免得有人动起粗来让你闭嘴。”
老人建议马度洛不妨用某种猥亵的方式来试试。
“我今天可不想受这种气。”马度洛叹了口气,把椅子往后一推站起来。他向老人走去,抓住他的前襟说:“仔细听着,你这讨人厌的老家伙。你想找碴的话,这附近有很多酒馆欢迎你去,所以你何不背着这把老骨头过去呢,嗯?”
老人正打算站起来,但一个重心不稳又坐回去。他的衬衫扯破了,一颗纽扣扑通掉进他面前的那杯潘趣酒里。
“现在你大概又要我赔你的衣服对吧?”马度洛愤怒地说,“那你就——”他突然住口,紧盯着老人裸露出来的胸部。“我的老天,这是什么——”
老人趁马度洛一时松手,便急忙往门外跑。
“拦住他!”马度洛大吼,由于事出突然,柯朗克顿时忘记自己从不多管闲事的原则,将一大罐腌猪脚猛力往老人奔逃的路线丢出。罐子“砰”的一声碎了,洒得一地湿淋淋的,老人滑了一跤,重重跌坐在地,还滚到吧台一张凳子底下,把凳子都撞翻了。马度洛很快赶到,一把将气喘吁吁的老头抓起来。
“他做了什么,道格?”柯朗克担心地问。
马度洛扭起老人的一只手臂,强摁到吧台上。“你这混蛋,打开你的拳头。”他叫嚣道。老人起初仍紧紧握住,不一会儿马度洛开始更用力地扭转他的手肘,拳头便倏地张开了。
“天哪,他手里没东西呀,道格!”柯朗克有些不安地喊道,“我们对他动粗,结果他什么也没——”
“脱下他的手套。”
“拜托,老兄,我们做的也够——”
“脱下他的手套。”
柯朗克不高兴地翻了个白眼,然后捏住大拇指和中指的末端,将手套扯下。
那只苍白皱缩的手上覆满粗粗的短毛。
“他是狗脸乔。”马度洛大声宣布。
“什么?”惊慌的柯朗克哭丧着声音说,“小孩故事里的狼人?”
“他不是狼人。他是这个城市里最骇人的杀人犯。你去问问住在凯尼恩巷的布洛克,看他儿子肯尼出了什么事。或者问问齐摩曼太太——”
“我哥哥也是他杀死的。”有个年轻人很快地从角落的一张桌子旁站起来,说道,“法兰克是个教士,有一天忽然逃离住处,我找到他的时候,他却不认得我,我说出我是谁他还笑我。但我跟踪到他住的地方,一星期后听说有个像猩猩的东西从那里的屋顶跳出去。倒在街上惨遭蹂躏的尸体长满了毛,但我检查尸体的嘴巴,发现一颗断了一截的牙齿,那是小时候法兰克和我玩击剑游戏时,被我打断的。”
被抓住的老人在吧台边笑着说:“我记得他。我在他身体里头过得还不错——但只怕我已经破了他立下的贞节誓愿。”
那年轻人口里大嚷大叫,并挥舞着拳头冲上来,但马度洛用肩膀把他挡回去。“你想干什么?打他吗?”马度洛问,“他必须接受制裁。”
“对,叫保安官来!”有人喊道。
“那没有用。”马度洛说,“不必等到接受审判他早就逃之夭夭,还不知会把这副躯壳留给哪个可怜虫。”他瞪着那个年轻人,然后环视现场每一个人。“他必须接受处决。”他小心地说,“就是现在。”
狗脸乔开始奋力挣扎,同时有几个人跳起来,大声抗议不愿加入谋杀行列。柯朗克抓住马度洛的袖子说:“别在这里,道格。绝不能在这里。”
“不会的,”马度洛说,“但有谁站在我这边?”
“约翰·卡罗尔算一份。”那个年轻人再次走上前来说道。
“还有我。”一个身材壮硕的中年妇人说,“他们在格雷夫森河段捞起一只猩猩,猩猩手上戴着我的比利的戒指,指头上太多毛了,所以戒指拔不下来——同样地,长毛之后也不可能戴得上去。”
接着又有三个人一一走过来,站在约翰·卡罗尔和妇人旁边。
“很好。”马度洛说。他转向自己刚才坐的桌子问道:“你们这些弟兄们呢?”
他那群顿时清醒过来的朋友全都摇摇头。其中一个辩称道:“道格,我们都不是怕惹麻烦的人,可是参与一桩冷血的谋杀……我们还有家人……”
“当然。”他转移视线后说,“所有想走的人都走吧。如果有人觉得有必要找保安官,就去吧——不过请先想想你们可能放走什么样的东西。记住这一男一女刚才所说的故事,也回想一下你们听说过的传闻。”
厅内多数人都争先恐后奔向大门,但又多了两个人返回加入马度洛的行列。“突然醒悟了,”其中一人说,“我本想清清白白离开,但又很高兴有人愿意做这种事,所以绝不能走。”
马度洛一手捂住狗脸乔的嘴巴,然后出乎意料地对柯朗克说:“老柯啊,我改变主意了。我还是带他去保安队吧。你明白了吗?你听到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我要活捉着他去见官。”
“懂了,”脸色发白的柯朗克说着,替自己倒了一大杯纯白兰地,“谢了,道格。”
马度洛在同伴的协助下,将不断挣扎的老人带往后门。
“咦,道格?”柯朗克紧张地说,“你要……从后门走?”
“我们要越过围墙。”
这九个仗义之人将俘虏半拖半拉进酒馆的小后院,马度洛环顾四面,看见较远的角落里,有个废弃的啤酒货车半埋在高高的雪堆里。后院的围墙有一部分已经倾倒,这个院子邻接着一家锻铁厂的后院,无疑是厂内员工在操作吊车吊起铁器时,不慎将围墙打坏了。锻铁厂的院子里一个人也没有,空空的吊车的影子笼罩着酒馆后门。
“你,”马度洛指着其中一人说,“去看看那辆旧货车附近有没有绳子。还有——约翰·卡罗尔呢?喔,你在这儿——你想你能爬上那架吊车吗?”
“如果能借我一双手套的话,我可以。”
狗脸乔的另一只手套随即被扯下,两只手套丢到他面前不一会儿,他已经敏捷地爬上坍塌下来、盖着白雪的围墙缺口。
“这里有一条绳子。”马度洛差到货车那儿去的人喊道,“绑在车轭上。绳子给冻住了,但我想我可以松开它。”
“等你松开以后,到锻铁厂的院子来找我们。”马度洛喊道。他接着对妇人说:“看起来我们应该能照规矩来,而不只是把他的头按进马槽里。”
不到几分钟,这九个人已经在一个四英尺高、装钉子的木桶前,围成半圆形。狗脸乔就站在桶子上,头抬得高高的,脚尖垫起,因为绳子短了几英寸,如果他让脚跟平放在木桶上,打在他脖子上的活结就会勒得很不舒服。
“如果你们让我下来,”乔的目光越过他高起的颧骨往下看,声音沙哑地说,“我会让你们全部致富。我拥有每一位宿主的钱财!那可是一笔财富,我全都给你们!”他扭动着被围巾绑住的手腕。
“这你已经说过了。”马度洛对他说,“而我们也拒绝过了。祈祷吧,乔,你就要上路了。”马度洛显然对此情势十分不安,他不停地以怀疑的目光看着他们的俘虏。
“我不需要祈祷。”乔说,“我的灵魂已经受到保护了。”他的自信必定只是虚张声势,不过片刻之后,他却发出绝望的哀嚎与尖叫:“等等!我是道——”
这时候,收束的绞绳切断了他底下的话,因为马度洛已经用力地将他脚下的木桶踢开,木桶直滚过积雪的铺石地面,而老人也在突然收紧的绳索末端摇来晃去,在他逐渐转黑的脸上,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仿佛极力哀求着,嘴巴也张开着,像是要把话说完,但却已经断了气。
动作完成了,马度洛的疑虑似乎也消除了,他带着淡淡的微笑等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吊死者绕一圈,背对行刑的众人,面朝向锻铁厂的院子、低低的太阳和依旧滚动不停的木桶,然后一跃而上他的双肩,仿佛想让他背在背上似的。
死者的脖子立刻“啪”的一声断了,在寒冷的静谧中声音尤其响亮,约翰·卡罗尔不由得转身在雪地上呕吐起来。
道格·马度洛走进一间幽暗的办公楼房,大门上仍能隐约看出几个油漆的大字写着“除毛店”。他将门反锁之后,经过映着一道道灰色光线的地板——是从窗板缝隙透进来的光——和积满灰尘的柜台,走向漆黑的走廊和楼梯。爬楼梯爬到一半,他听见楼上有说话的声音,便接着蹑手蹑脚地上楼。
“……在圣詹姆斯广场附近的哲敏街,”丹帝正说着,“他们要求的租金太离谱了,但你前几天也看到了,我确实需要一个更好的处所。”
“这倒是事实,雅各布。”一个低低的女声回答道,“不过你会担心租金,这点也挺有趣的!你说你每天赚多少?”
“现在平均是九百镑,不过正以几何级数往上升——我原有的越多,现在赚的就越多。到了一八一一年底,将会无可计量——因为等你好不容易计算出来的时候,数字早已经又变了。”
“真想不到我要嫁给一个巫师呢!”女孩尖叫的声音中带着笑意。之后安静片刻又发出咯咯笑声,接着她开玩笑地加了一句:“只可惜不怎么热情。”
丹帝的笑声听起来有些勉强——至少在漆黑走廊上暗笑的人这么觉得——而且他接下来说的话也并无说服力,他说:“等我们结婚之后就会热情得多了,克莱儿。如果我们……现在在此行为不端,那将会——辜负你父亲对我们的信任。”
走廊上的人静静退到楼梯边,在楼梯最上层重复踩了几下,而且愈踩愈重,然后才脚步响亮地走到丹帝的门口敲门。
“呃……什么事?”丹帝说,“是哪位?”
那人打开门走进去,对丹帝微一点头,对着苗条的金发女郎则露出大大的笑容。“是我,咝咝响的不死人史坦。”他愉快地说。
丹帝冷眼看着这个高大、魁梧的闯入者。这张面色红润的脸,加上一对冷酷的眼睛和一头铁丝般的灰发,他从未见过,但他知道他是谁。“喔,嗨。”他说,“看来一切……都很顺利。”
“是啊,毫无问题——事实上,在来的路上我做了不少冲刺和跳跃动作,我发现这次这个有其优点——我想我会多待一阵子,如果你的电动毛发杀手允许的话。请问这位美丽的女郎是谁呀?”他戏剧性地挥动手臂弯身行礼。
“呃,乔,”丹帝从沙发上站起说,“这位是克莱儿·皮博迪,我的未婚妻。这位是……乔,生意伙伴。”
乔笑开了,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很高兴认识你,克莱儿小姐。”
克莱儿对于这个男人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感到不太舒服,便皱着眉头说:“很高兴认识你,乔。”她忽然发现他正盯着自己的胸部,眉头不禁皱得更紧,并向丹帝投以求助的眼神。
“乔,”丹帝说,“请你——”
“这真是太好了,”乔打断他,也笑得更加开怀,“我们俩都……很高兴。”
“乔,”丹帝又说一次,“请你到你的房里等一下,我马上过去。”
“没问题,雅各布。”乔说完便转身走向门口,走到一半忽然又停住,“克莱儿小姐,圣诞快乐。”克莱儿没有搭腔,他关门时几乎是无声地窃笑着。
小杰在吧台付了钱排队,一步步地朝后门靠近,还听到门外的人不时喊着:“好啦,你看过了,把机会让给别人吧。”几分钟后,轮到她走过后门加入后院的人潮。积雪已经被踩得泥泞不堪。
小杰只能看到前面男人厚实的背部,但队伍不断移动,不久她便和所有排队的人穿过砖墙上参差不齐的缺口,进入一个比较大且铺设过的院子。现在她能看见吊车和绳子了。下一条街上,有个醉汉以中音断断续续地唱着圣诞歌曲。
现在我该怎么办?她心想。回家吗?回到隆福那个小屋子,回学校,然后找个老实的、有前途的银行员嫁了吗?应该是吧。否则呢?你到伦敦来的目的已经达成——尽管是假手于他人。是否因为如此而让你觉得……很没用,顿失依靠而且——对了,承认吧——很害怕?昨天你还有个目标,一个过这种日子的理由,但今天没有了。你已经没有理由再当小杰·史纳普,但你却也不再是昔日的伊丽莎白·杰克琳·逖奇。你会变成什么样呢,女孩?
她绕进队伍的最后一圈,终于清楚地看到现场。吊车的吊杆上系着一条绳子,在寒冷的微风中,有个以布袋做头的假人挂在绳子末端摇晃着,它的脸和手脚都缝上一片片破旧的毛皮。
“是的,各位。”招徕群众的人以神秘的口吻说,“这里就是可怕的狼人狗脸乔最后伏法之处。各位眼前的假人乃是经过仔细复制,完整重现了昨晚保安队在此所见的景象。”
“我听说,”小杰前面的人悄声对同伴说,“他只是全身长满短毛,像是两天没刮的胡渣。”
“是吗,爵士?”另一人恭敬地说。
队伍缓缓走过,假人晃着晃着已经把脸转过去,只见裤子后裆破了个大洞,塞在里头的稻草都跑出来。有几个人笑出声来,小杰还听到众人窃窃私语地讨论着狗脸乔被抓的情形。
小杰感觉自己内心深处燃起一股歇斯底里的情绪。你看到了吗,柯林?她心想。你能看到这个……乡村市集的余兴展示吗?你的仇终于得报了。这实在太好了,不是吗?还有这许多人把这纪念事实的象征挂在这里,多好啊!这一切是多么庄严、神圣,多么叫人欣慰!
她不自觉地啜泣起来,前面那个壮硕的人搀着她的手肘,带她走出队伍来到出口,从这儿出去便是“金币与小面包”正对着的那条巷子。
他们到了外头的人行道后,那人说:“帕克——我的随身酒瓶。”
“是的,爵士。”温顺地跟着他们出来的那人说完,从他外套底下拿出一个白镴酒瓶,旋开瓶盖递了上去。
“喏,小伙子。”较胖的那人说,“喝吧。那愚蠢的展示根本不值得你在如此美好的圣诞早晨掉泪。”
“谢谢。”小杰说。她递回酒瓶之后,抽抽鼻子又用袖子抹了抹,说道:“我想你说得没错。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值得掉泪的。还是要再谢谢你。”
她碰一下帽檐,然后把手插入口袋,迈开坚定的步伐走下街去,因为回派伊街还有一大段路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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