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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在这狂野的夜晚,蓝月早已高挂天空,洒下缕缕银光,在群星间游荡。实际上,是大猫找到了阿尔瓦。
阿尔瓦已跟同伴们走散了。莱恩被一伙田鼠拖走时,还在假装抗议。阵阵笑声暴露了她们的身份,这群姑娘正是罗德里格部队最常光顾的酒馆中的女侍。她们早把坏脾气的老莱恩当成了逗弄的对象,还警告他今晚要小心点。
好奇心旺盛的卢杜斯在一处街角流连,观赏一只狼表演吞火,他试图破解其中的奥秘,就此掉了队。阿尔瓦不知道是在何时何地跟马丁走散的,更不明白头戴艳丽孔雀面具的丝绸商人怎么可能消失得无影无踪。时间已是深夜。他喝下的酒对任何人来说都算过量了。
阿尔瓦始终没看到贾罕娜。他本以为光靠步态就能把医师认出来,但夜色渐深,街上的人愈发狂热,他很难在黑暗中看出跟自己擦肩而过的人到底是男是女。阿尔瓦宽慰自己,心想医师知道他的面具,只要一直走下去,她肯定能在人群中发现自己,过来打个招呼,分享欢声笑语。
也许还能有个吻,今晚毕竟不循常规。但这是个危险的念头。
他身边萦绕着太多情欲,此刻,拉寇萨的街市间洋溢着放纵恣肆的情绪。阿尔瓦发现自己的心中充满缈望,还有某种比欲念更复杂的东西。
独自走在异国他乡的夜幕下,被各种飞禽走兽和前所未见的奇异生灵包围,头顶蓝月和早春的群星,经过一个个食摊酒肆,还有那些在蜡烛、火炬的橙色光芒中演奏的乐师,阿尔瓦在街上漫无目的地徜徉。他腰间挂着一个皮酒囊,渴望得到慰藉,渴望分享这严酷善变的世界送给凡间男女的那份礼物。
他最终找到了一种截然不同的东西。
准确地说,是一条皮带。
阿尔瓦正站在离兵营不远的广场上观赏舞蹈,那皮带突然掠过他的苍鹰面具,缠上他的脖子。舞者们抚摸彼此的身躯,其中的女子更被托举起来在空中抡舞。阿尔瓦以前没见过这种表演。他试图想象自己参与其中,但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它不适合在瓦雷多北方农场长大的士兵之子。
就在这时,那根皮带从后面缠过来,勒住了他的喉咙。阿尔瓦蓦地转过身去。一根火把正好从他眼前闪过,阿尔瓦一时间什么都看不见,过了片刻才恢复过来。
“我得好好想想自己受到了多大的冒犯,”昨天上午他见过的那只苗条的丛林大猫说,“应该是你来找我才对,瓦雷多人。结果反倒是……”
她戴着跟面具配套的项链,还有其他很多首饰。似乎是为了保持平衡,大猫没穿多少衣服,仅有的几件贴在身上,勾勒出玲珑曲线。面具下传来的声音跟猫科动物的喉音相差无几。
“我在找!”阿尔瓦结结巴巴地说,面具下的面庞涨得通红。
“很好,”女人轻声说,“我可以给你减点刑。先提醒你,并非全部。今晚担当猎人角色的不该是我。”
“你是怎么认出我的?”阿尔瓦努力保持冷静。
他听到对方笑起来。“像你这种体型的男人,还穿着亚夏人的凉鞋?一点不难,我的北方战士。”她顿了顿,把金色皮带往身前拽过几分,“你现在是我的了,明白吗?无论我今晚选择什么游戏。”
阿尔瓦发现自己嘴里很干。他没答话,也不用说什么。他看到女人嘴角露出微笑。母猫抬腿便走,阿尔瓦跟了上去,也不管她要把自己带向何方。
从某种角度来说,这段路一点不长,只拐了个弯,就来到一栋靠近王宫的大宅,跟他们的兵营面朝同一片宽阔广场。两人穿过华美的对开大门,经过火光摇曳的庭院,走上楼梯。这是一栋装饰雅致、设施齐备的宅院。身穿黑袍的佣人们头戴各种森林小动物的面具,静静地目送两人走进房间。此处的露台高悬在广场上方,壁炉硕大,睡床宽阔,还遮有篷帘。
等她把阿尔瓦领到卧房之中,此后的经历可说是年轻人此生最长的一段旅程。
 
贾罕娜又成了孤身一人。她在水边同四只棕兔分手,心中略有几分遗憾,因为他们挺招人喜欢的,但那些人越来越热乎,贾罕娜不太想卷入其中,所以抽了个空子溜下渔船,静静地走回码头,重又混入熙熙攘攘的人群。
她手里还拿着牡鹿留下的酒囊,但已没有再喝。她现在觉得头脑清醒,甚至清醒得有点让人心神不宁。医师走过深夜的街市,逐渐发现尽管人人都戴着假面,但狂欢节却是个很难逃避自我的夜晚。
她曾瞥见头戴华丽面具的胡萨里。丝绸商人正在一群人中跳舞。实际上,他是被这群人围在中央,脚步利落地转着圈,周围掌声雷动,笑成一片。贾罕娜在不远处驻足观瞧,猫头鹰面具后面绽开了笑颜。她看了很久,眼见一名扮作雌狐的女子从人群中走上来,双臂环住孔雀的脖子,留心没有碰乱那些羽毛。两人优雅地共舞起来。
贾罕娜又看了半晌,随即迈步走开。
她似乎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裹挟在人群中间,走过一个个舞台食肆,在几家酒馆窗外略作停留,倾听洋溢而出的乐曲,还在某处大宅屋外的石椅上歇息片刻,观望着人潮如织,好似夜幕下的河流。
但她并非漫无目的,终究还是有迹可循的。她很少欺骗自己,今夜如此,夜夜亦然。尽管路线七绕八拐,虽说步履闲闲慢慢,但贾罕娜知道自己正被引向何方。面对此情此景,她不能说高兴,也不能说心绪平和。贾罕娜的心跳略有些快——至少作为医生的她很容易做出这个诊断。
她最后一次从长椅上站起身,拐过街角,走到离王宫不远的一条街道,两侧尽是些丽舍豪宅。贾罕娜经过一座座精致典雅的府邸,无意中看到两扇大门在一男一女身后关闭。她瞥见一条皮带,隐约想起了什么,但这念头稍纵即逝。
最终,她发现自己站在一栋非常雄伟的建筑物外,墙上均匀分布着几支火把,除此之外几乎没有任何装饰。楼上的几扇窗子漆黑如墨,只有一个还透着灯火。贾罕娜很清楚那是谁的房间。
她背靠街对面的粗粝石墙,忘却了广场上的人来人往,仰头看向最上面的房间,注视那孤零零的光亮。
他还没睡,正在那间屋里,独守着午夜时分。
那人正在新买来的羊皮纸上写东西。并非赎金信,而是家书。行人手中的火把和墙上的火把冒出缕缕青烟,贾罕娜的目光透过烟气,凝视着小窗,努力想搞清楚——进而接受——自己的心绪。蓝月高挂中天,照耀世界,这条街道和广场上的人群都沐浴其中。白月银辉刚刚升起,贾罕娜方才在水边看到了初升的皎月,不过从这里看不见。按照金达斯教义,白月象征澄明,蓝月意蕴神秘,代表灵魂的幽邃和欲望的复杂。
一个小个子男人摇摇晃晃地从她身旁走过。那人戴着夸张的金色假发和黄色虬髯,装扮成卡奇人模样,手里抱着个面罩穆瓦迪人纱巾的长腿女子。“把我放下!”女子娇声喊,随即笑出声来。他们走向街尾,被月色和火光照亮,最终拐了个弯消失不见了。
兵营门口应该有一名卫兵。某个抽到短稻草的倒霉蛋,被迫在今晚站一段岗,嘴里肯定正在嘟嘟囔囔。不管站岗的是谁,都会让她进去。他们认得医师。贾罕娜会表明身份,获准入内。她将走上两道旋梯,经过一段黑黢黢的走廊,敲响尽头的房门。屋内会有一根蜡烛闪亮。
他的问询会随即传出,不带半点慌张。贾罕娜将说出自己的名字。屋里会沉默片刻。他将推开家信,从桌前起身,走过房间打开屋门。她会仰头看着那对灰眼眸,迈步进屋,最终摘下面具,在熠熠烛光下找到……什么呢?
避难所?栖身地?供她躲藏的地方,不用面对这漫漫长夜中的,心事?
贾罕娜独自站在街上,略一歪头,下意识地稍稍耸了耸肩,所有了解她的人都认得这个动作。
医师继而昂首挺胸,深深吸了口气。今晚是拉寇萨的狂欢节。一个逃避旁人的好时机,却逃避不了自己。她明白,到这儿来走一遭很重要。站在街边仰望高窗,幻想自己走上楼梯,走近留在那房间中的男人。承认某些事很重要,虽说这样做很难。做过这些事后,接下来转身离开也同样重要。现在可以彻底漫无目的地闲逛了。独自走在夜空下狂欢的街市,重新开始寻觅——更确切地说,是等待被人找到。
倘若真有人能找到她,在火光月色与黑暗之间相逢的话……事实上,这个假设即将成真。
她离开石墙,转身背对隐隐射出暗淡光芒的楼上房间。另一道人影也动起来,从黑暗中闪出,跟在医师身后。
第三道人影跟上了前面那人,在拉寇萨的喧嚣街市间没有引来任何注意。在这纷繁混乱的夜晚,在这忧伤甜美的世界,这段插曲正如无数插曲一样,慢慢迫近了它的序幕与终章。
贾罕娜来到宫殿附近,观赏两名杂耍艺人来回抛掷火圈,忽听身后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我的酒囊想必还在你手里。”那声音透过面具,显得低沉喑哑;即便到此时,医师还是不能确认对方的身份。
她转过身。说话的并非牡鹿。
一头狮子站在她眼前,满头金鬃,尊贵非凡。贾罕娜眨眨眼,不禁倒退半步,撞上了身后的人。她的手摸向腰间的皮囊,但抬到一半就放了下来。
“你被骗了,”贾罕娜说,“我确实带着别人的酒囊,但那是一头牡鹿留下的。”
“我曾是牡鹿。”狮子用玄奥难辨的语气说,随即口吻一转,“我可以向你保证,再也不会变回那种动物。”
正是这种语调的变化,不可能再被错认。医师终于知道对方是谁,只觉得脉搏剧烈跳动。
“怎么搞的?”贾罕娜竭力稳住自己的腔调,开口问道。黑沉沉的夜色、摇曳闪烁的火光和脸上的面具,都让她暗自庆幸不已。
“那些门廊里闹成了一锅粥,”狮子道,“我只是路过,犄角上就挂了很多莫名其妙的东西。一顶帽子,一只酒囊,甚至有支火把。差点把自己点着了。”
医师不禁哈哈大笑。
男人的语气又是一变。“已经很晚了,贾罕娜,”今夜最终找上她的男人说,“甚至可以说晚过了头,但咱们能否再逛一程,就你和我?”
“你是怎么认出我的?”医师没有作答,也没问起他带来的那个更为艰难的话题。还不行。还不到时候。她觉得自己的心跳很响,好似黑暗中的鼓声。
“我想,”阿加斯的阿马尔·伊本·哈兰语速极缓地说,“即便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房间里,我也能认出你。只要你在附近,无论何时何地我都能认出来。”他顿了顿,“这个答案足够吗,贾罕娜?抑或我讲得太多?你觉得呢?”
自打相识以来,贾罕娜头一次听到他的话语中带有疑虑的意味。正是这一点,而非其他什么缘故,令她发起抖来。
医师问:“为什么会晚过了头呢?蓝月尚在中天。今夜还有很长时间。”
他摇摇头,留下一片沉默。贾罕娜听到身后传来阵阵欢笑和掌声。杂耍艺人们肯定玩起了新花样。
伊本·哈兰道:“亲爱的,除了狂欢节中的牡鹿以外,我这辈子扮演过许多角色。”
贾罕娜当然明白。在他那些机锋和嘲讽之中,总有几分善意。医师诚心实意地说:“我很清楚。它也是我担心的一个原因。”
“我就是这个意思。”伊本·哈兰言简意赅地说。
所有那些故事。在费扎那的水井边,女人们洗涤衣物的河道浅滩旁,少女无意间听来的种种流言。她成年后背井离乡,在异域游学时也听过相同的传说。名字换了,情节变了,但男主角永远是那个人。阿加斯的伊本·哈兰。卡塔达的伊本·哈兰。
贾罕娜注视着头戴雄狮面具的男子,感到有什么东西狠狠落进了她心跳狂乱的胸膛。
正是他杀死了阿拉桑的最后一任哈里发。
透过这张面具,借着周围星星点点的火把,她只能窥见对方的眼眸。倘若站在晴天白日之下,再除去这些装扮,那应该是两只蔚蓝的瞳仁。贾罕娜渐渐意识到他在等待自己说话。
“我应该担心吗?”医师最终问。
伊本·哈兰严肃地说:“在这件事里,贾罕娜,你不该比我更担心。”
这是她想要听到的话,确确实实是她想要听到的。尽管疑虑依旧,忐忑依然,但贾罕娜拉住男人的手,开口说:“咱们走走。”
“你想到哪儿去?”伊本·哈兰问,同时特意调整步伐,配合她的节奏。
“找个咱们可以独处的地方。”她语气坚定,手也握得很紧;自从费扎那城的那个夏日以来,她终于来到了心灵久已守候的所在。“找个可以放下猫头鹰和狮子的地方,做回咱们自己,虽说那两个身份也许相当合适。”
“哪怕咱们自己残缺不全?”他问。
“有什么关系呢?”她答道。医师惊讶地发现自打握住对方的手之后,心跳也慢了下来。有个念头不期而至,她迟疑片刻,然后依着自己的性情坦率问道:“刚才你也在附近吗,我站在兵营外的时候?”
伊本·哈兰起初没有回答,过了半晌才说:“你是世上最聪明的女人,你说的每句话都会让你父母感到自豪和骄傲。对,我就在那儿。我早已决定,在今晚你自己做出选择之前,我是不会接近你的。”
医师摇了摇头,将他的手握得更紧。一丝惧意从心底升起:她刚才确有可能走上那段楼梯。“它并非你心里揣度的那个抉择,只是关乎是否要逃避。”
“我知道,”伊本·哈兰说,“请原谅我,亲爱的,但我清楚你的心思。”
这等直言不讳,很有可能冒犯她躁动的自尊,但贾罕娜原谅了他,因为在这面具之夜,逃避的心情终于落幕,而且让他能明白这一点也没关系。毕竟是伊本·哈兰接近了她,找到了她。
两人共同走向伊本·哈兰租住的房舍。此地比医师和维拉兹的住所更靠近宫殿。他用钥匙打开临街的大门。管家和佣人们今晚放假,都去找乐子了。他俩走进房子。
在他们身后的街道旁,有个人目送他们进屋。他一直跟着贾罕娜,而且很清楚狮子的身份。他犹豫片刻,随即认定现在离开已没什么问题。他想了想是否要多等一会儿,但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他已经筋疲力尽,而且不太确定自己对狂欢节中那些所谓的乐子是个什么感觉。
奇里回到兵营,跟在门口站岗的卫兵聊了两句,随即进入宿舍上床睡觉。他独自躺在大屋子里,几乎立刻进入了梦乡。其他人都还没回来。
 
在阿马尔·伊本·哈兰的房舍中,仆人们留了两支火把为门廊照亮,墙上的烛台也都点着蜡烛。他们上楼之前,各自摘下面具放到一旁,贾罕娜借着光亮看到对方的双眸。这次是伊本·哈兰走上前来。今晚的吻跟去年那个夏日、在她父亲房间中的吻感觉并不一样,完全不一样。
贾罕娜很快发现,散步时已然平缓下来的心跳不再那么安定,身子也重又颤抖起来。
他们走上二楼,来到伊本·哈兰的卧室门外,一道烛光洒在地板上。他们再度慢慢接吻。贾罕娜感到他的双手环在自己身上,不容置疑地将自己拉近。她心中充满渴望,带有欲求的渴望,好似黑暗中涨起的河水,又深又急又宽广。
伊本·哈兰的双唇从她嘴上移开,凑到她耳边轻声说:“有人在我房里。蜡烛不应该是点着的。”
医师的心猛然一跳,似乎在恢复正常之前足足停了两拍。
他们上楼时没出半点声音,现在已然站在门前,但屋里的人肯定会听到前门打开的声音,知道阿马尔回家了——不是孤身一人,还带了同伴。医师用目光表达了心中的不解。阿马尔的嘴又凑到她耳畔:“他们是故意让我知道屋里有人的。我还摸不清头绪。保险起见,你先到隔壁房间去,那里有个阳台,跟我的房间连在一起。去那儿听着,多加小心。”
医师点点头。“你也是,”她的声音低到近似呼吸,“我要全套的你。”
贾罕娜感到对方在无声大笑。
她日后会记起这一幕:伊本·哈兰是那么无所畏惧。他被吊起了胃口,激起了好奇,但没有丝毫畏惧,甚至没有不安。她猜想伊本·哈兰是否觉得是某个女人在屋里等待,或是某个男人。
医师独自朝前走,打开隔壁房门,无声无息地进入一间漆黑的卧室。在她关上房门之前,听到阿马尔朗声说:“什么人?你为何闯进我的屋子?”
对方的回答随即传来。
 
临街的大门很容易撬开。佣人全都不在,又有蜡烛照明,想找到他的房间易如反掌。
伊本·哈兰的全副心神都还留在走进隔壁房间的女人身上,体味着方才的感觉和香气。他冲屋里喊了句话,同时迅速推想着各种可能性。太多了。无论是今晚还是平时,都有太多人可能会在卧室等他。
即便如此,即便拥有二十年的经验,他仍旧没有做好准备。
几乎就在他喊话的同时,房门蓦然敞开。一个没戴面具的男人立在门口,烛光从屋里倾泻出来。
“你终于回来了,”卡塔达的阿玛力克二世笑着说,“我都开始担心今晚白来了。”
阿马尔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拿出名扬四海的镇定气度,好歹挤出个笑容,同时鞠了一躬,“晚上好,阿玛力克,我尊贵的王。真是意外之喜。这肯定是一段漫长的旅途。”
“几乎花了两周时间,阿马尔。路可一点都不好走。”
“您觉得路途艰难?”他随口客套了两句,只为争取时间来理清思路。如果卡塔达的阿玛力克在拉寇萨被俘,阿拉桑的势力均衡将会一举倾覆。
“还能忍受。”曾在他的保护下度过三年光阴的年轻人再度露出微笑,“你从不允许我变得软弱,而我当国王的时间还没长到足以改变这个习惯。”说到此处,阿玛力克顿了顿。阿马尔从这迟疑之间,看出国王并不像表面上那么镇定自若。“你明白我只能在今晚这样做。”
“我就没想到你会这么做,”伊本·哈兰坦率地说,“这可是天大的风险,玛力克。”
他发现自己想要感谢诸般神明,庆幸贾罕娜没在屋里,并且祈祷她能保持安静。阿玛力克绝不允许自己的行踪被人泄露出去,也就是说,任何看到他的人都很可能有杀身之祸。伊本·哈兰暂时没去考虑这个问题会对自己有什么影响。
他说:“我最好陪您进屋去。”
卡塔达国王退后一步,阿马尔走进自己的房间。他看到两名穆瓦迪人守在屋里。眼下的场面有种超现实感。他还在努力接受阿玛力克亲自来到拉寇萨的震撼事实,但当他转身面对国王时,突然间明白了一切的前因后果,眩晕感旋即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某种近乎不安的感觉。
“除了你以外,”卡塔达国王平静地说,“再也没人叫我玛力克了。”
“请您原谅。积习难改。当然,我会改口的。尊贵的陛下。”
“我可没说这称呼冒犯了我。”
“您没说,即便它没有冒犯……您现在毕竟是卡塔达的国王。”
“我是国王,对吗?”阿玛力克嘟囔道,说话间矮身坐进床边的北方风格扶手椅;他是个年轻人,气质不算出众,但身量很高,体态健美,“你能相信吗,我登基后做的第一件事,几乎可以说是第一件事,就是将自己最需要的人流放。”
这句话足以回答一切疑问。
伊本·哈兰注意到,年轻人的某项特质丝毫未变。从小到大,阿玛力克始终很坦率。阿马尔从没搞清应当将其看做一种力量,抑或是弱者的策略:逼迫强势的朋友面对他摆上台面的弱点。阿玛力克的眼皮正在抽动,但习惯了以后,人们很容易忽视这异状。
“你甚至还没加冕。”伊本·哈兰柔声道。
他真的没为这场对话做好准备。今晚不行。他今晚所做的准备完全是为了另一件事。伊本·哈兰刚才站在街上,像个小男孩似的屏住呼吸,盯着贾罕娜·贝·伊沙克仰头凝视那扇透出烛光的高窗。等到医师做出他熟识的耸肩动作、转身离去之后,他的呼吸方才恢复正常。在今晚的喧嚣中,似乎有种宁静祥和的感觉围绕在她身旁。
伊本·哈兰今生今世都未曾想过,接近一个女人也需要勇气。
“我没想到你会一个人回来。”阿玛力克有些过于轻松地说。
“您不该惊讶,”伊本·哈兰恢复了谨慎的心态,轻声道,“今晚的艳遇缺乏某种……雅趣,您不觉得吗?”
“我不知道,阿马尔。外面够欢闹的。我们花了点工夫想找你,不过我很快意识到那是大海捞针。找到你的住所,等你回来要容易多了。”
“您到拉寇萨来,真打算在狂欢节的街市间找到我?”
“我到这儿来是因为想不到其他方法能尽快与你取得联系。刚出发时,我心中只有希望和需求。顺便说一句,我没带多少人来。他们两个,外加另外六个在外面放哨的。再没别人。我只是来说几句话,还有请你回到我身边。”
伊本·哈兰默不作声。他过去一直在等这句话。但近几天来,又很怕听到它。他曾是这位年轻人——卡塔达的王位继承人——的监护人和导师。他费尽心力,只为将玛力克·伊本·阿玛力克塑造成堪当大任的男子。他不喜欢承认失败,甚至不确定自己真的失败了。这件事难比登天。
于是,伊本·哈兰迈步走向餐柜,有意擦过一个穆瓦迪人。那人纹丝未动,甚至没有瞥他一眼。他们恨他,所有穆瓦迪人都恨他。对于他们严苛的虔行来说,伊本·哈兰的一生从来都是种亵渎。他也有同样的感觉:穆瓦迪人的生活方式——全身心的信仰,全身心的仇恨——亵渎了他的所有感性,侮辱了他对生活的理解。
“您想来杯葡萄酒吗?”他问卡塔达王,他有意要激怒穆瓦迪人。也许得不偿失,但他就是忍不住。
阿玛力克耸耸肩,又点点头。伊本·哈兰为两人斟上酒,将酒杯递给国王。他们互相举杯致意,杯沿碰杯底,然后是杯底碰杯沿。
“你到拉寇萨来需要不小的勇气。”阿马尔道。他应当承认这点。
阿玛力克摇了摇头,坐在椅子上仰头看他。烛光下的面容那么年轻。如今站在近处,伊本·哈兰可以清楚地看到对方紧张的痕迹。
“这样做只需一份觉悟:倘若你不回来,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很了解你,阿马尔,至少在某些方面。我还能怎么办呢?给你写封恳切的信?你不会回来的。你知道自己不会。”
“卡塔达国王身边有的是才智出众、经验丰富的能人吧?”
“你在嘲笑我。到此为止。”
怒火陡然蹿起,把国王自己都吓了一跳。在他压住火气之前,伊本·哈兰接口道:“流放我的人是你。行行好吧,玛力克,别忘了这点。”
这是久未愈合的伤口。在共同攫取权力的那一刻,徒弟背叛了师父。真是个老掉牙的故事,但伊本·哈兰没想到这一幕会在自己面前上演。先是那位父亲,然后是这个儿子。
“我当然记得,”阿玛力克轻声道,“我犯了个错误,阿马尔。”
坦率究竟是弱点还是优势?在不同的场合,这个伎俩可以说是二者兼而有之。那位父亲与他相处二十余年,可从未承认过一次错误。
“不是所有错误都能弥补。”伊本·哈兰在拖延时间,等待某种变化让事态变得更加明朗。在所有言语背后,隐藏着一个必须做出的抉择。
阿玛力克站起身,“我当然明白。我到拉寇萨来,就是希望这个错误不在此列。你想要什么,阿马尔?我该说什么呢?”
伊本·哈兰凝望着国王,沉吟片刻后才开口答道:“我想要什么?如果是平心静气地写下来,那我可以回答这个问题,但那都是托辞,不是吗?让荣誉见证我的生命,让世界见证我的荣誉。这是真心诚意的老实话,而它也刚巧是我杀死你父亲的原因。”
“我明白。我比任何人都明白。”国王顿了顿,“阿马尔,我相信贾德人今年夏天会南下。我的兄弟还在沙漠中同耶齐尔·伊本·卡里夫为伍。我听说他们正在造船,在亚本纳文。而且,我不知道巴蒂尔王在打什么主意。”
“所以你试图除掉那两个男孩?”
阿玛力克眨了眨眼。这是个阴招,但他是聪明人,货真价实的老王之子。他说:“如此说来,那两个人并非死于酒馆殴斗了?我早觉得不对劲。”国王耸耸肩,“难道在阿拉桑,我是头一个试图通过剪除兄弟来巩固势力的人吗?我的历史老师不正是你吗,阿马尔?”
伊本·哈兰笑道:“我责备你了吗?”
阿玛力克的脸腾地红了,“但你阻止了他们。你救了那两个男孩。扎比莱的孩子。”
“别人干的。我只是出了点力。我是被流放到此地的,阿玛力克,记得吗?我在拉寇萨签下一份契约,并且忠于自己的责任。”
“替我的敌人卖命!”年轻人的声音,孩子气的话语,自制力有所松动。
伊本·哈兰觉得心中仿佛有把钝刀搅动。他了解阿玛力克的这一面,国王的一面。他说:“我们所在的世界中,疆界似乎无时无刻不在变动。这让人更难做出正确的选择。”
“不,阿马尔,你属于卡塔达。你自始至终都在为卡塔达效力,为它奋斗。”国王迟疑片刻,随后放下酒杯,“你为我父亲杀了一位哈里发,就不能至少回到我身边来吗?”
理解和悲伤就像一对双生子。年轻人在拿自己同一个死人对比。就跟他父亲在世时一样,他可能一辈子都无法改变这个习惯,无论这辈子是短是长。揣测。比较爱意的深浅。要求受到同样的关照,甚至更多。
伊本·哈兰头一次想到,年轻人对他为老王所写的悼诗会作何反应?卑微的兽群占据了这里……他同时意识到,扎比莱说得对:玛力克不会允许爱过他父亲的女人生存。
“我不知道,”他回答,“我不知道现在自己属于哪里。”
但就在他做出回答时,一个声音在心中响起:这是谎言,尽管它也许曾是真话。事态又有了新变化。世界可以改变,你也可以。世界已经改变了。他惊奇地发现医生的名字在自己脑海中响起,仿佛伴着洪亮钟声。伊本·哈兰甚至一度觉得奇怪,屋里的其他人居然没注意到这一点。
于是他集中精神,继续说下去:“我该认为您的造访是在传达某种言下之意吗,流放令的撤除和官复原职的邀请?”
他拿出正式的语气,有意让两人远离国王的问题所带来的痛处:你能回到我身边来吗?
年轻的国王欲言又止。他眼中透着伤痛,语气僵硬地说:“你可以这么看。”
“什么职位,具体是?”
又是片刻迟疑。阿玛力克没有做好讨价还价的准备。这很公平。阿马尔也根本没有为整件事做好准备。
“卡塔达宰相,这还用说。”
伊本·哈兰点点头,“外加你的正式继承人,直到你成婚并生育正统后嗣为止?”这个念头——邪恶的念头——刚刚钻进他脑海。
壁炉旁的一位穆瓦迪人挪了挪身子。伊本·哈兰转身望向他。穆瓦迪人与他四目相对,黑眸中充满恨意。阿马尔露出友好的微笑,慢慢抿了口酒,始终没有移开目光。
卡塔达的阿玛力克二世轻声说:“这就是你的条件,阿马尔?它明智吗?”
当然不明智。它是彻头彻尾的愚行。
“我也说不好,”伊本·哈兰不置可否地说,“这件事以后再谈吧。你已经开始进行有关联姻的谈判了吗?”
“有些人向我们提出了邀约。”阿玛力克有些尴尬地说。
“你最好尽快接受其中之一。屠杀孩子远不如生养孩子来得有效。你对瓦雷多有何安排?”
国王在作答前又拿起酒杯一饮而尽,“我得到的都是些毫无价值的谏言,阿马尔。他们个个苦恼不已,只知道揉搓双手。他们早先建议将派瑞亚思加倍,然后要我推迟进贡时间,最后鼓励我彻底拒绝!我全靠自己使了些手段,去煽动鲁恩达,我们在那儿有个人,你还记得他吗?”
“森图罗·德阿洛萨。你父亲在多年之前收买了他。他做了什么?”
“我指示他用尽一切手段,在鲁恩达和瓦雷多之间制造一起致命的决裂。你知道他们今年要举行一次会商。他们可能已经见面了。”
伊本·哈兰若有所思地说:“拉米罗国王不需要兄弟的帮助就能威胁到你。”
“没错,但如果他受到诱惑,反过来征讨鲁恩达,而不是我呢?”阿玛力克脸上的表情就像个认定自己通过了一次测验的学生。
“你都做了些什么?”
阿玛力克国王笑道:“问话的人是我忠诚的宰相吗?”
片刻之后,伊本·哈兰脸上也露出微笑,“说得好。那么费扎那本身呢,防御如何?”
“我们当然尽其所能。食物储备足够半年。部分城墙得到了修缮,不过你也知道,钱是个问题。城堡新侧殿里驻扎了额外的军队。我允许瓦祭们在民众间挑动对金达斯人的仇恨。”
阿马尔感到一阵寒意,仿佛有股凉风吹进房间。有个女人正在聆听他们的谈话,就在外面的凉台上。
“为什么这么做?”他有意压低声音问。
阿玛力克耸耸肩,“我父亲也做过同样的事。必须哄瓦祭们高兴,他们能激励民众。若是敌军围城,士气至关重要。如果他们把部分金达斯人赶出城去,甚至杀掉一部分,那么费扎那更容易撑过围城。这些都是显而易见的。”
伊本·哈兰未发一语。卡塔达国王狐疑地瞥了他一眼,“我接到报告,你在城壕之日同一名金达斯医师在一起,一个女人,这其中有干连吗?”
似乎遇到生命中最艰难的问题时,答案总能以始料未及的方式出现。说来真是诡异莫名,对方眯着眼睛注视他的冰冷目光却让伊本·哈兰松了口气。尽管有许多理由让他真心热爱这个已然长大成人的孩子,但总有些东西阻止他这样做。
“你派人跟踪我?”
卡塔达国王不以为意,“是你教我的:所有情报都有价值。我要你回来,也一直在寻找达到这个目的的方法。”
“监视我的一举一动,是让我心甘情愿为您效力的好办法吗?”
“效力,”卡塔达国王说,“可能出于各种原因,带有各种伪装。我原本不必向你透露这个秘密,阿马尔,但我不想瞒你。我到拉寇萨来,正是出于对你的信任。现在轮到你了,其中有干连吗,阿马尔?”
伊本·哈兰闷哼一声,“你是说,我想跟她睡觉吗?得了吧,玛力克。我去找那女人,是因为她是某个应邀参加庆典的商人的医师。那人自称罹患重症,无法赴约。我后来才知道她的身份,她碰巧是伊沙克·本·约南农的女儿。你现在全知道了。这对你有何意义吗?”
阿玛力克点点头,“我父亲的医师。我记得他。扎比莱的幼子出生时,他的双眼被弄瞎了。”
“舌头也被割掉。”
国王又耸耸肩。“我必须哄瓦祭们高兴,对吧?哪怕他们不算满意,至少不会在街上宣讲咱们的坏话。我还记得,他们要求处死那金达斯医生,而父亲的举动让我大吃一惊。”阿玛力克突然摊开双手,“阿马尔,我没有任何对付你的武器。我不需要武器。我要你做我的利剑。我该怎么做呢?”
伊本·哈兰意识到,这场对话已经进行了太长时间,它让双方颇感痛苦,而且时间拖得越长,危险就越大。除了惯常绑在左臂上的短刀以外,他没带别的兵刀。无论阿玛力克显得多么平静,他终究是个有可能在压力下鲁莽行事的人,而穆瓦迪人若是听说阿加斯的阿马尔·伊本·哈兰的死讯,肯定会在沙漠星空下跳起欢畅的舞蹈。
阿马尔说:“让我想想,玛力克。我在这儿的契约到秋初结束。也许到那时我可以考虑为卡塔达效力。”
“到秋天?你发誓?到时候我就能得到你的……”
“我说了,让我想想。我只能说这么多。”
“那么与此同时我该怎么做呢?”
伊本·哈兰觉得这话实在好笑,忍不住嘴角一扯。他总能发现人世间有很多东西都荒唐到难以言说。“你想让我告诉你如何统治卡塔达?此时此刻?在这个房间,在狂欢节中?”
片刻之后,阿玛力克也笑出声来,同时摇了摇头,“你不会相信我的谋臣有多糟糕,阿马尔。”
“那就去找更好的人!他们是存在的。在阿拉桑到处都是。在这方面多用点心。”
“还有什么呢?”
伊本·哈兰迟疑片刻。正所谓积习难改。“你可能说得对:费扎那面临险境。无论巴提亚拉的贾德军队今年春天是否起航,北方人的心气都已改变。如果你丢掉费扎那,那恐怕很难保住王位。瓦祭们是不会容忍的。”
“穆瓦迪人也不会。”阿玛力克说着瞥了一眼屋里的两名卫兵,蒙面者们全然无动于衷,“我已在这件事上做了安排。就在今天晚上,说实话吧,就在拉寇萨。你会赞同的。”
这种古怪的感觉,甚至有点骇人。它是长年军旅生涯形成的本能,会让一名战士面对这种稍纵即逝的警讯时突然打起精神。
“赞同什么?”他压低声音问。
日后,他会意识到自己早在卡塔达国王发话之前,就猜到了答案。
“我刚才说过,还有六个人随行。我让他们去寻找并除掉瓦雷多佣兵贝尔蒙特。此人过于危险,绝不能允许他在流放之后回到拉米罗王那边。据说他今晚一直没有离开房间:他们知道贝尔蒙特在哪儿,也知道只有一名卫兵看守大门。”卡塔达的阿玛力克笑道,“这算得上一石二鸟,阿马尔。将此人从世上抹去,可以同时刺痛巴蒂尔和拉米罗,狠狠地。”
还有我。阿马尔·伊本·哈兰心中暗想,但嘴里没吱声。还有我,狠狠地。
他们曾在去年秋天的一次表演中,并肩击败五个对手,但今晚罗德里格孤身一人,而且不会料到有人偷袭。城里到处都是化装成穆瓦迪人的家伙。六个悄无声息的杀手,一名垂头丧气的卫兵。他想象得到事态会如何发展,也许现在已经万事皆休。
即便如此,他还是下意识地做出了反应,根本没过脑子。规避痛苦的本能促成了行动。卡塔达国王话都还没说完,伊本·哈兰便转身跑向房门,一把拉开。与此同时,他以同样流畅的动作矮身下蹲,朝他后心掷来的匕首钉在了黑木门上。
伊本·哈兰冲出房间,跑过走廊,三步并作两步地下了楼。他心知阿玛力克既然敢吐露真相,那多半已经太迟了,但他还是玩命地跑,跑。
虽说如此,在他闯出屋门回到街上之前,仍没有忘记做一件事。
 
“蠢货!”贾罕娜听到卡塔达国王高声喝道,“你用那刀想干什么?我要他为我效命,你这沙虫!”
“他不会的。”
答话的是个穆瓦迪人,带着沙漠腔,声音低沉好似古墓回声。贾罕娜看不见他们。她待在阳台上,避开了众人的耳目,只觉心头凝重,仿佛挂着铁砧。医师紧握双拳,指甲扎进了手掌。她什么也不能做,只能等待他们离开。她真想尖叫。
“他会回来的,”医师听到年轻的国王粗声大气地说,“他只是为瓦雷多人难过,好歹也是同袍。我早就想到他可能有此反应,但伊本·哈兰不会为这种事影响判断力。换个场合,他多半是头一个建议我采取行动的人。”
“他不会为你效劳。”穆瓦迪人又说了一遍,轻柔的口吻却显得生硬笃定。
屋里沉默片刻。
“杀了他,”阿玛力克二世平静地说,“这是命令。你们接到过命令,不许伤害伊本·哈兰。那柄匕首忤逆了这个命令。处死他。动手。”
贾罕娜屏住呼吸。呻吟声随即传来,远比她想象的快。有个人倒在地上。
“很好,”医师听到卡塔达国主说,“至少你们之中还有忠心的人。把尸体留下。我要让阿马尔知道我把他杀了。”脚步声随即响起,国王的声音渐渐远去,“来吧。该离开拉寇萨了。我把能做的都做了。现在除了等待阿马尔,也没有别的办法。”
“你可以杀了他。”另一个穆瓦迪人平心静气地轻声说,“他拒绝了你,何必再留活口?”
卡塔达国王一言不发。
片刻之后,贾罕娜听到他俩离开房间,走下楼去。
她一直等到听见前门打开又关闭的声音,这才快步跟上——穿过卧室,跑进走廊。医师飞快地瞟了一眼阿马尔的房间,有个男人躺在地上。
贾罕娜的医师天性强迫她愣了一下:许多年来的习惯已经变成本能。她冲进房间,跪在那人身边,伸手摸了摸脉。他自然死透了。武器已被带走,伤口在喉咙上。穆瓦迪人都是杀人的行家。
罗德里格现下应该坐在书桌前,写着那封家信。倘若有人敲门,肯定会被当成狂欢作乐的朋友。
贾罕娜慌忙爬起身,跑下楼梯,冲入门廊。她寻找放在小桌上的面具,但那东西消失了。医师愣在当场。
但她很快就明白了:是阿马尔拿走的。如此一来,卡塔达人就不会发现猫头鹰面具,进而猜到有女人在场。根据她的了解,阿玛力克王甚至可能明白猫头鹰象征着医师。他毕竟是阿马尔的学生,不是吗?
这是让人担忧的一个原因。忧虑仿佛巨石,横亘在喧闹夜晚。贾罕娜推开房门,径直跑向喧闹的街市。这次她没戴面具,努力推开拥挤的人群,向兵营跑去。有人凑趣地拉了她一把。贾罕娜用力挣开,继续前进,但此时想迈步子都难,到处是人,到处是火把和烟雾,她花了好长时间才钻过去。
许久以后,贾罕娜才意识到是那寂静让她有了心理准备。
等她来到兵营前的广场时,眼见一大群人聚在那里。他们安静得异乎寻常,而且都极力退向广场外缘,闪出了一片空场。有个人躺在当中。
借着火把和天上的蓝月,医师看到面如死灰的阿马尔站在人群中央,周围还有几个她非常熟悉的人。贾罕娜从窃窃私语的旁观者中挤了过去,跪在碎石地上的伤者身旁。她只看了一眼,就明白医师已经派不上用场。贾罕娜只觉心如刀割,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忍不住流下无助的泪水。
“贾罕娜,”垂死之人轻声说,他的双眼已然睁开,与医师四目相对,“贾罕娜……我……非常……”
贾罕娜用手指轻轻按住他的双唇,进而捧起他的面颊。一柄穆瓦迪匕首就戳在他的胸膛,锁骨上还有一道冒血的可怕剑伤——就是这伤要了他的命。
没过多久,一切都结束了。贾罕娜眼见他浅浅地吸了最后一口气,随即闭上双眼,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这是死亡的方式之一,医师见过太多太多次。贾罕娜的十指还抚在他的面颊上,但他已与世长辞,去往黑暗彼岸的王国。
“亲爱的,”她泣不成声地说,“哦,亲爱的。”
是否从来都是如此,一个人最想说的心里话,却总是说得太迟?
在她身前,佣兵们围成的圈子向两旁闪去。有个人穿过人群,跪在贾罕娜对面,全然不顾浸满碎石地的黑血。他的呼吸十分急促,仿佛是一路跑来的。贾罕娜没有抬头,但她看到那人伏下身,握住了死者的手。
“愿光明在前方守候你,”她听到那人用极尽温柔的声音说,“那至纯至柔的光芒,超过所有世人的梦想。”
贾罕娜抬起头来,用婆娑泪眼望向对方。
“哦,贾罕娜,”罗德里格·贝尔蒙特道,“我很难过。这件事不该发生。他救了我的命。”
 
喝下去的烈酒,房间中熏香的浓厚气息,无处不在的多彩蜡烛,床铺和织毯上的枕垫,凡此种种,让阿尔瓦最终迷失在时空之中。
他同陌生的女人一起运动,时而在她身上,也有几次被她急迫地压在下面。两人进入房舍后就摘掉了面具,但这无关紧要,无论她在平日里是什么身份,今夜都只是一头捕捉猎物的大猫。阿尔瓦身上到处都是挠痕,似乎是在证明这一点。他有些难以置信地发现,女人身上也一个样。阿尔瓦不记得自己干过这等怪事,但没过多久,他发现自己竟又在抓挠。他们俩站在地上融为一体,然后又靠着床伏下身子。
“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一番云雨过后,阿尔瓦躺在壁炉前的地毯上喘息着说。
“今天晚上,名字又有什么意义?”女人答道。
她十指纤长,涂了颜色的指甲修得很尖。女人在某些方面技艺非凡,其中就包括这双手。她有一双绿莹莹的眼眸和略显宽大的嘴。透过若干迹象,他发觉自己不光在享受,同时也在给予快感。
过不多时,她吹熄了所有蜡烛,两人一起走上俯视拥挤广场的黑暗阳台,身上不着一缕,倒有不少情事留下的痕迹。
夜凉风清,他的皮肤却在发烫,而且敏感得一塌糊涂。他可以越过女人的身子,看到广场上的人群。乐声、喊声和笑声从下方传来,仿佛在空中回荡;他俩的游戏几乎跟街上川流不息、跃动不止的人群融为一体。
“你想想看,”女人使劲往后仰头,冲他低声私语,“如果有人抬起头来……他们会看到什么呢?”
他抬起抓着女人体侧栏杆的双手,握住她的小乳房。有个男人在他们正下方弹着五弦鲁特琴,一群人围在他身边跳舞。人群中央是只孔雀,那自然是胡萨里·伊本·穆萨。
“你觉得如何?”滚烫的舌头又凑到阿尔瓦耳畔,长长的颈子向后弓起,简直就是只大猫,“咱们是不是该拿支火把过来,然后再继续?”
阿尔瓦想到胡萨里随时可能抬头,不免心悸。但他深知自己今晚没法拒绝对方,而且虽然没有试过界限何在,但他知道从此刻直到黎明,女人也不会拒绝他提出的任何要求。阿尔瓦不清楚哪个想法更令人兴奋,或更令人害怕,然而他终于明白,这黑暗危险的真相正是狂欢节的核心。今天晚上,平日的所有规则都被改变了。
他在回答之前深吸了口气,把目光从身下的人群移向头顶的夜空。只有一轮月亮高挂在群星之间,蔚蓝如水。
阿尔瓦与女人融为一体,以共同的节奏有规律地运动着。他又低下头,目光从天上的辉芒移向世间的灯火,凡尘儿女全靠它们驱走黑暗。
在广场对面,兵营外墙上的几根火把之间,他忽然看到罗德里格·贝尔蒙特从楼上摔了下来。
 
罗德里格确实坐在写字台旁,面前撰着羊皮纸、墨水和羽毛笔,一杯深红酒水放在肘边。他绞尽脑汁地琢磨该往信里添点什么内容——消息?忠告?担忧或需求?
他不可能在信里向妻子表达自己多么渴望她能在房间里。久别之后,他将如何一缕一缕地解开她的头发,用双臂抱着她,将她拉近。他的双手会上下游走,然后除去自己的衣物,他们将……
贝尔蒙特不能写这些东西,但他能想象,这仿佛是一种惩罚。今天晚上,他独坐在三楼房间,倾听着透过窗子飘进来的喧闹,在脑海中描绘米兰达的模样,想象她也在这里。欲望让他变得软弱。
贝尔蒙特多年前发过一个誓,此后又多次重提——是对她,更是对自己。他是不会违背誓言的。瓦雷多队长在很大程度上,也是用这一点来替自己定位。男子汉,罗德里格·贝尔蒙特心想,应该在各种战场上实践自己的荣誉——还有自尊和骄傲。今晚的拉寇萨城就是一个战场,他正置身其间,或者说在它上空盘旋。这些事他也没写进寄给米兰达的信里。
罗德里格又拿起一根羽毛笔,在黑墨水中蘸了一下,准备继续写。该给孩子们写点什么了,他心想,也好把心思从那些令人烦乱的方向上扯开。
孩子们。此间爱意同样像长剑般锋利,同样有恐惧和骄傲。他们几乎都长成大人了。太快了。带他们一起征战?这是最好的选择吗?他想到了在回音谷出现的老匪首塔里夫·伊本·哈桑,那是个狡诈凶残的天才人物。艾敏·哈纳扎一战之后,罗德里格经常想起此人。他也有两个儿子,并始终带在身边。他们都是好汉子,为人正派,能力不俗。其中一个丢了条腿,真是祸事。不过好歹活了下来,这要归功于贾罕娜。他们都不年轻了,而且显而易见,两人都不可能摆脱父亲投下的辽阔阴影,都不可能绽放出自己的光芒,投下自己的影子。就算塔里夫死后也不行,这点显而易见。
那他呢?他会遮住费尔南和迭戈的光芒吗?
罗德里格意识到自己拿着羽毛笔愣了很久,追逐着各种思路,而光滑淡雅的羊皮纸上连一个字都没写。墨水已经干透。队长把笔放下。
敲门声忽然响起。
 
事后回想,队长能说出是什么迹象——非常细微的迹象——让自己提高了警惕。
他没听见脚步声。很多人都发誓,甚至是威胁要跑来拉他出去,但这些同袍都会在跑上楼梯经过走廊时发出吵闹的脚步声,提前发出警告。而训练有素的穆瓦迪人却会时刻做到悄无声息,这份沙漠中的宁静,正符合星空下的夜晚。
即便如此,罗德里格也只是下意识地察觉有异,因为他早料到今晚会有人来找他,带来更多美酒和街上的故事。他甚至奇怪那些人怎么耽搁了这么久,又因此生出些许自怨自艾的念头。
所以,罗德里格从容地冲门外打了个招呼,把椅子往后一推,站起身准备让他们进来。
房门猛地敞开。
他手边没有武器:长剑和牧民皮鞭搁在房间对面,跟平时一样扔在床边。仗着纯粹的本能,以及心底升起的半分疑惑,他拼命地扭过身子,躲开迎面飞来的第一把匕首。罗德里格只觉刀刃从胳膊上划过。他顺着扭转的动作,从桌上抓过蜡烛,朝闯进来的头一个人脸上掷去。
他眼见又有两个人紧跟着跑进房间。长剑是不用指望了,他绝不可能拿到。
罗德里格听到一声痛苦的叫喊,与此同时他已经转回身去。罗德里格·贝尔蒙特深知一把飞刀随时可能扎进后背,于是他纵身越过书桌,从敞开的窗口扑了出去。
三层的窗口。从这种高度摔下去的人,几乎没有存活的可能。
但瓦雷多队长不准备摔下去。
莱恩在很多年前教了他一个乖:但凡要在远离地面的房间待上一夜,不管是城堡、王宫还是兵营,罗德里格都会在窗外的墙上钉个橛子,拴上一条长绳。退路。他永远为自己准备好一条退路。这法子已救了他两回。一次是在阿拉桑,莱蒙多王被流放期间;还有一次是在贾洛纳战役中。
他越窗而出,一把握住窗台,借势转向绳子所在的方位,然后放开窗台,伸手探向前方。
但绳子不在那里。
罗德里格身子向下坠去,膝盖在墙上剐蹭。就在下落的同时,尽管心中的恐慌难以抑制,他还是推断出对方肯定提前踩了盘子,把他房间周围的情况摸透了。多半是在他出去跟旅团一起吃饭的当口,有个眼力绝佳、箭术精湛的家伙,射断了盘好的绳子。
猜出谜底并不能阻止下坠的趋势。
但有件事可以:莱恩·努涅斯——凭年龄和阶级特权——就住在他楼下的房间,这位老兵也在窗外做了相同的准备。
他们没有射断二楼的绳子。在天上的蓝月和墙上的火把之间,罗德里格·贝尔蒙特疾坠而下;他眼见莱恩的窗子扑面而来,便下意识地伸手抓去,还真摸到了系在窗外橛子上的长绳。
绳子在他手中剐蹭,掌心被磨得鲜血淋漓,但它撑住了。尽管双肩几乎要脱臼了,罗德里格最终还是揪住了绳子末端。他在墙上的两根火把间摆来荡去,距离拥挤的广场尚有一段距离。似乎没人注意到任何异状。
或者说,除了在下面观风瞭哨的人以外。
罗德里格左臂挨了一刀,那是从街上扔来的。现在已经没机会偷偷摸进一楼房间。他把手一松,同时猛地拔出穆瓦迪匕首。瓦雷多队长重重落在地上,立刻就势一滚,正好躲过横斩过来的长剑。
他在碎石路上又是一滚,然后站起来猛转过身。一名戴面纱的穆瓦迪人出现在他面前,手里擎着长剑。罗德里格作势向左,旋即闪向右侧。破空一剑与他擦身而过,砸在地面溅起火星。罗德里格身形扭转,匕首戳向穆瓦迪人的后脑勺,深深扎入脖颈。那人闷哼一声,瘫倒在地。罗德里格抓起对方留下的长剑。
他本会死在那一刻。
即便有着扬名四海的满身本领,有着过人的勇猛和经验,他也会当场毙命,离开凡尘俗世,去追随太阳后面的大神。
他只有一柄匕首,而且受了伤,没穿任何防具。广场中的几名刺客都是卡塔达城百里挑一的沙漠武士,专为完成刺杀他的任务。
他本会死在那个拉寇萨的夜晚,若非广场中的一个人抬头看见他从楼上坠落,而且认出他来,又眼见一柄匕首划破夜空,于是立刻做出反应。
贝尔蒙特伸手去拿那柄保命的长剑,第二个穆瓦迪人冲了上来,挥动手中兵刃,使出致命杀招。
刺客的兵刃被一根木杖架住。
穆瓦迪人骂了一声,站直身子,与此同时胫骨上狠狠挨了一棍。他将身一转,像所有武士那样忍住疼痛,高举起手中长剑,直指神圣星辰,随即猛然下劈,砍向那碍事的家伙。
那人早有防备,立刻使出架招,木杖打横迎了上去,正是个中规中矩的守势,但这是根细棍,不过是狂欢节装扮中的饰品,而破空而落的穆瓦迪长剑可是货真价实的死神。利刃仿佛没有受到半分阻碍,顺势劈断木杖,深深咬进那人的锁骨。与此同时,第三名刺客扔出一柄匕首,扎进了他的胸膛。
近处的穆瓦迪人满意地哼了一声,用力抽出长剑,可自己转眼间就咽了气。
罗德里格·贝尔蒙特抓住了这千钧一发的喘息时机——毫不夸张地说,这就是保全性命和躺在地上一命归西之间的狭窄空隙——手里擎着穆瓦迪剑,心里怀着满腔怒火。
他将利刃直直地捅进穆瓦迪人的胸口,然后迅速抽出,转身面对第三个人。对方没有逃跑,也没显出恐惧惊慌,虽说他完全有理由害怕,更有理由逃跑,但他们都是勇士。无论其他方面如何评断,至少这些沙漠武士在战场上的勇气胆略不逊于任何人。他们早得应许,只要死时手握兵器,便能进入天国。
两剑相撞发出刺耳的剐蹭声,然后是当的一记脆响。有个女子突然惊声尖叫,一个男人紧随其后。周围的人群开始你推我搡,竭力躲避这突如其来的杀伐之乱。
交锋没有持续多久。这个穆瓦迪人被挑选出来,是因为具备纯熟的杀人技巧,但他现在面对的是瓦雷多的罗德里格·贝尔蒙特,双方处于均势,又是在一片空场。成年以后,贝尔蒙特还没在单挑中失过手。
瓦雷多队长斩向对手膝头,又引来一阵金铁交击的声响。穆瓦迪人挡住来招,退了两步。罗德里格顺势往前跨了一大步,高举兵刃,反手使个虚招,随后出人意料地单膝蹲跪,挥剑砍进穆瓦迪人的大腿。那人惨叫一声,往旁边踉跄两步,随即毙命——罗德里格的第二剑毫不拖泥带水,直接割断了他的喉咙。
随后瓦雷多队长丝毫不敢怠慢,转身面对兵营,看到了意料之中的场面:刚才闯进他房间的三个人从兵营正门冲了出来,呈扇形散开。他深知抽到短稻草的卫兵已经死在过道里,但不清楚到底是谁。
部下的死令他怒不可遏。
罗德里格独自迎向三名对手,要用复仇平息怒火,用狠辣杀招抚去哀伤。至少,他知道为了救他的命,死在广场上的那人是谁。他怀着怒火和无边的哀伤,冲向那些刺客。
其他人抢在了前头。
有个男人突然出现,身上不着寸缕,他从一名死掉的穆瓦迪人身边抓过长剑,跟头一名刺客交上了手。有只绚烂多姿的孔雀从另一边跑过来,手中挥舞着牧师弯头杖。罗德里格冲过去时,只见孔雀抡起弯头杖,砸向一个穆瓦迪人的后脑勺。沙漠武士应声瘫倒,活像个布娃娃。孔雀几乎没有停顿,挥动木杖再次狠狠砸向那人的头颅。
裸汉——罗德里格已然认出他是阿尔瓦·德伯里诺——迎上自己的对手,面对面冲上去,口中高声呼喝,逼得对手连连后退。他与穆瓦迪人战成一团,全然不顾自己赤身裸体。罗德里格从他们身边冲过,扑向那最后的刺客,顺便在阿尔瓦对手的小腿肚上割了一剑。这是战场,并非宫廷表演。那人尖叫一声,倒在地上,被阿尔瓦顺势结果。
最后的刺客属于罗德里格。
他同样勇猛无畏,没有丝毫想要投降或逃跑的迹象;他同样剑术出众,魄力十足,眼见受命要杀的目标就站在自己面前,目中放射出精光,但这些优点都没能延长他的生命,沙漠武士再也见不到蓝月、火把,或是他敬拜的群星。贝尔蒙特怒火中烧,他在战斗中通常都冷若坚冰,充满震慑力。第六个穆瓦迪人被势不可挡的反手剑砍中锁骨——就跟杀死持杖男子的那招一般无二。
一切都结束了。和许多年来无数场类似的战斗一样,来得快,去得也快。罗德里格最擅长类似的战斗——正是这种武艺,塑造了他在世界上的形象,但他今晚差点跟这个世界诀别。
罗德里格气喘吁吁地转过身,面对阿尔瓦和孔雀——没想到那人居然是胡萨里。伊本·穆萨摘掉面具,脸色苍白地站在刚被自己打死的刺客跟前。第一次杀人,对他来说,又是全新的体验。
在战斗结束后的宁静中,阿尔瓦似乎意识到自己的窘境。要是换个场合,罗德里格肯定会开怀大笑。
但他笑不出来,所有人都笑不出来。几个同伴匆匆赶到,其中一人把自己的斗篷扔给阿尔瓦,没说半句废话。阿尔瓦用斗篷把自己裹好。
“你还好吧?”
问话的人是马丁。老兵上上下下打量着罗德里格。
贝尔蒙特点点头,“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再没说话,抬腿向前走去;经过了六名死去的穆瓦迪刺客,经过所有同伴,经过围在广场中的惊恐人群。
他来到蹲在地上的莱恩·努涅斯身边。小个子男人躺在老兵跟前,呼吸激烈又短促,他的生命正从喉咙附近的可怕伤口中渗出。莱恩把自己的斗篷叠了几折,垫在那人脑袋底下。卢杜斯举着火把,站在他们旁边。有个人又拿来了一支。
罗德里格只扫了一眼,便忍不住闭上双眸。这种事他见过太多次了,按理说早已司空见惯,但事实并非如此;只要倒下的是个熟人就不可能。他跪在被鲜血浸染的碎石地上,轻轻取下那人脸上象征性的遮眼面具——这是他向拉寇萨狂欢节习俗的小小让步。
“维拉兹。”罗德里格说。
除此以外,他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来。横死沙场不是维拉兹应有的结局,绝对不是。他不该死在此地,胸口插着一柄匕首,锁骨上露出冒血的剑伤。这一幕的错位感令人不寒而栗。
“他们……死了?”老人睁着眼睛,目光炽热空明,似乎在压制疼痛。
“都死了。你救了我一命。我能帮你做点什么吗?”
维拉兹吞了口唾沫,试图开口说话,但一波刺骨的剧痛席卷而来,逼得他把话咽回去。
“照顾……她,”老人最终轻声说道,“拜托?”
罗德里格只觉哀恸几欲将自己吞没。这是人类最古老的永恒之伤,可每次感觉又都是新的。费扎那的维拉兹在临死之前,当然会做这种嘱托。他们栖身的世界怎么会允许这种事发生?罗德里格落在敌群中时,为何不是莱恩、卢杜斯、马丁……或者任何一名士兵……待在最近的地方?如果换作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也会引发众人的无尽哀思,但死于剑下是他们自己选定的职业生涯中顺理成章的发展,是所有人心知肚明、甚至主动追寻的结局。
“我们会照顾她,”罗德里格柔声应允,“我发誓。你对她的关爱,日后仍将存在。”
维拉兹心满意是地点点头。就连这小小的动作,都导致脖子上的伤口又冒出一股血水。
老人把眼闭上,脸上已毫无血色。他闭着眼睛说:“能……找到吗?”
这句话罗德望格能理解,“我会的。我会找到她。”
瓦雷多队长站起身,大步走出人群,毫不在意浸满血水的衣物。他迈开坚定的步伐,要在今天晚上完成一件不管是他还是任何人都无法完成的任务:在人潮汹涌的狂欢节之夜,寻找一个戴面具的女子。
所以阿马尔和贾罕娜冲到广场时,才没看到瓦雷多队长。他俩生怕罗德里格已经死去,却发现维拉兹躺在碎石地上,身边围着一圈手持火把、一言不发的士兵。与此同时,罗德里格正在捶打医师的房门,然后又折返回来,在笑声和吵嚷声中,扯开嗓子一路高喊她的名姓。
 
贾罕娜从没发现,这位替她和她父亲效力一生的小个子,在瓦雷多旅团中居然受到如此爱戴。话说回来,其实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军人们欣赏能力、忠诚和坚忍,而维拉兹就是这些品质的代名词。
阿尔瓦把这桩惨剧看得太重,几乎在责怪自己。据说罗德里格遇袭后,他是第二个赶到现场的人。贾罕娜不知道他是从哪儿来的,但她听说阿尔瓦当时就在不远处,跟女人在一起。
她的思路有些混乱。夜晚几乎就快结束了。白月银钩高挂中天,但透过东面的窗子,已经可以看到一抹灰白。人们都在兵营一楼的食堂里。周围的街道安静了许多,但隔着厚实的墙壁,这有可能只是幻觉。贾罕娜想告诉阿尔瓦,跟女人共度狂欢节没什么不合适的,但她似乎无法组织起住何语言。
有个人——估计是胡萨里——给她拿了杯热饮。贾罕娜用双手捧住杯子,浑身瑟瑟发抖。另一个人替她披上斗篷。还有件斗篷盖住了躺在不远处一张餐桌上的维拉兹。第三件遮住了穆瓦迪人冲进兵营时,死在过道的那名士兵。房门没有上锁。他似乎正在观赏广场中的舞蹈。
医师时断时续地哭了很久。她觉得麻木、空虚、头重脚轻;即便披着斗篷,仍然冰冷彻骨。贾罕娜打着腹稿,考虑如何给父母写信……但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组织那些言辞的过程,几乎让她再度流下热泪。
自打记事起,维拉兹就是她生命的一部分,即便不是中心,也未曾远离。就她所知,维拉兹没伤害过任何人,甚至未曾使用过暴力,直到今晚他抡棒砸向一名穆瓦迪武士,救了罗德里格的命。
思及此处,她忽然记起另一件事,一件早该想到的事。贾罕娜抬眼望去,看到莱恩·努涅斯正在清洗、包扎罗德里格的伤口。她心中暗道,这应该是我的工作。但她不能做,今天晚上实在没有办法。
贾罕娜察觉到阿马尔走上近前,蹲在自己身旁。她这才发现,身上披着的斗篷就是伊本·哈兰的。男人用探询的目光注视着她,然后握住她的双手,但是没说话。在他们接吻的同一天晚上,该如何解读这其中的含义,他说了那些话,为她展示出全新的世界,然后是卡塔达国王。
然后是躺在碎石地上的维拉兹。
医师没跟任何人提起阿玛力克。她深爱的男人就在旁边——她已经可以在心中说出这几个字,坦承这个事实——在今晚的黑色旋涡中,那部分故事应该由他讲述,或是由他选择保持沉默。
她在阳台上听到了很多对话,多少知道一点阿马尔和忧心忡忡的年轻国王之间的情况。卡塔达国王毕竟算得上精明诡诈,他派出沙漠刺客追杀罗德里格·贝尔蒙特,还下令处死了那名朝阿马尔扔飞刀的武士。这里面的纠葛错综复杂,令人痛苦。
但她不能让别人去追捕卡塔达国王,以此替维拉兹复仇。阿玛力克要杀的人是罗德里格。身为佣兵,穿梭于塔戈拉地区,游走在贾德人和亚夏人的边界,他们的生活方式中便包含了意外死亡。
维拉兹却不是佣兵。维拉兹·本·伊沙克——他皈依金达斯信仰之后,随了她父亲的姓氏——的生活方式,应该能保证他颐养天年,正常终老;而不是躺在兵营食堂的桌子上,脖子带着剑伤。
贾罕娜在迷迷糊糊中突然升起一个念头,她想到在未来的日子里自己也必须做出抉择。被割裂的忠心,并非只是阿马尔和罗德里格的困扰。她乃是一支瓦雷多部队的医师,也供职于拉寇萨宫廷。但她同样是费扎那人,卡塔达国民,她的家在那里,家人也在那里。实际上,正是她的国王今晚逃离了拉寇萨,只带一名随从踏上危险的还乡路。他下令狙杀的佣兵是瓦雷多人、亚夏的敌人、阿拉桑之鞭。
若是此人能和拉米罗王重聚,再假设对费扎那的攻势变为现实,那么他凭借自己和同袍们的英勇善战,很可能将征服她的城市。埃斯普拉纳的贾德人不知曾烧死和奴役过多少金达斯人。瓦斯卡女王的岛墓,始终是最神圣的朝拜地点。
阿马尔一直握着她的手。胡萨里走过来,眼圈通红。她抬起另一只手,丝绸商人紧紧握住。有那么多好人留在房里陪着她,他们都是正直、善良的好汉子。但其中最正直、最善良的那位,从她降生那天起就对她关爱不渝的那位,却躺在桌上,盖着军用斗篷,没了气息。
在伤痛的灵魂深处,贾罕娜突然觉察到一阵战栗,一种对即将出现的痛苦的忧惧。在她眼中,整个埃斯普拉纳,整个阿拉桑一头冲向了某种浩大恐怖的结局,而维拉兹之死,还有值守兵营大门的卫兵之死,甚至包括七名沙漠武士之死,都不过是那场人间悲剧的序曲。
医师环顾大房间,借着火把光亮看到那些她喜欢和敬佩的人,以及那些她爱慕的对象;贾罕娜在空洞、诡异的情绪中,忽然想知道他们之中有多少人能见到下一次拉寇萨狂欢节。
或者说,来年今日还会不会有狂欢节。
罗德里格走过来。他没穿罩衣,伤口上的绷带打得整洁漂亮。佣兵队长的上身和双臂粗壮结实、肌肉发达,布满伤疤——等他养好伤后,又会多上一道。她今天晚些时候应该替罗德里格检查一下。有时候,工作是挡在生命和空虚之间的唯一屏障。
贝尔蒙特的表情很奇怪。贾罕娜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这副模样,自从……自从他俩初次相逢,目睹费扎那北部小村被付之一炬的那个晚上,如今他又显出同样的愤怒,还有一种很难与他的职业相匹配的哀伤。也许这话说得不对:也许罗德里格战功卓著,正是因为他了解军人的行为会带来什么后果。
古怪,她的思路飘忽不定。净是些无法解决的问题。死亡。空虚。医师的死敌。锁骨上深深的剑伤——统统无解。
贾罕娜清了清嗓子,开口问:“包扎之前……清洗消毒了吗?”
贝尔蒙特点点头,“用了整整一囊酒。你听见我说话了吗?”
医师摇摇头,“看起来包扎得不错。”
“莱恩在这方面也有多年经验了。”
“我知道。”
房间里沉默片刻。片刻。罗德里格凑到她面前,跪在阿马尔身边,“他临死前要我们照顾好你。贾罕娜,我发誓会遵守诺言。”
医师咬了咬嘴唇,这才说道:“我还以为我的工作是照顾你们这些家伙。”
“这是互相的,亲爱的。”说话的是胡萨里。阿马尔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双手冰凉,握着贾罕娜的手。
罗德里格看了他一眼,注意到握在一起的手,“穆瓦迪刺客代表卡塔达。”他站起身。
“我也这么想,”阿马尔道,“实际上,这是事实。有位特使也找到了我。一桩不同性质的任务。”
罗德里格缓缓点头,“他们要你回去?”
“没错。”
“我们早就料到了,不是吗?”
“我想阿玛力克要确保让我知道。”
“他开出什么条件?”
“一个人所能希望的所有东西。”阿马尔的口气冷淡镇定。
罗德里格听了出来,“抱歉。我不该多问。”
“也许吧。但你已经问了。下一个问题?”阿马尔松开医师的手,站了起来。
两个男人四目相对,灰眸子盯着蓝眼睛。罗德里格点点头,似乎接受了挑战,“那好,你怎么跟他们说的?”
“我说我还不知道答案,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回去。”
“我明白了。此话当真?”
“当时是真的。”
沉默。“如果那是今晚的话,也没过多长时间。”
“是今晚。结果有别的事插进来。”
“我明白。如果现在有人提出同样的问题,你又会如何作答?”
刻意而为的短暂迟疑。“我会很乐意跟现在这支队伍待在一起。”贾罕娜意识到这句话里有些微妙之意。片刻之后,她看到罗德里格也领会了这一点。
瓦雷多队长挥手比了比房间里的所有人,“这支队伍是指我们?”
伊本·哈兰微微颔首,“是它的一部分。”他俩身高几乎相当,只是瓦雷多人的肩膀和胸膛更宽。
“原来如此。”
“那你呢?”阿马尔问。贾罕娜终于明白他为何允许——甚至是诱导对方提出这个问题。“罗德里格。贝尔蒙特的人马今年夏天要为谁效力?”
“我们很快就要出征卡塔达。跟随拉寇萨的部队。”
“倘若拉米罗王也挥师南下,围攻费扎那的城池,到那时又该如何,阿拉桑之鞭?我们会失去你吗?你的旗帜又要成为我们心头的恐惧吗?”
有几个战友凑过来听他们对谈。房间里静悄悄的,东方已泛起鱼肚白。太阳很快就要升起。
罗德里格沉默良久,这才说道:“我也很乐意跟现在这支队伍待在一起。”
“但是?”
罗德里格眼中的怒火消失了,有别的东西还留在那里,“但是倘若埃斯普拉纳的军队跨过大荒原,我想我必须跟他们会合。”
贾罕娜长吁口气。她都没意识到自己刚才屏住了呼吸。
“你当然要去,”阿马尔说,“你今生今世等的就是这天。”
罗德里格头一次转开目光,但很快又迎了上去,“你想让我说些什么呢?”
阿马尔的口吻突然变得冷酷无情:“哦,好吧……这句怎么样?‘去死吧,亚夏狗!金达斯猪!’诸如此类?”
房间里响起一阵骚动。罗德里格眉头紧锁,摇了摇头,“我不会说这种话,阿马尔。我的同伴也不会这么说。”
“那你的其他同胞呢?”
罗德里格近乎固执地又摇摇头。“还是那句话,你想让我说些什么呢?我估计,他们跟穆瓦迪人没什么两样,被仇恨和宗教狂热驱使。”他摆了个奇怪的姿势,两手一摊然后又合拢,“你倒是说说。好男儿该在这种战争中做些什么,阿马尔?”
阿马尔旋即说出答案,贾罕娜就怕他说出这句话,但也早有预料:“相互残杀,直到杀出个结果来。”
 
阿尔瓦和胡萨里送贾罕娜回家时,太阳已经升起,照耀着空旷狼藉的街巷。他们也都亟需睡上一觉。阿尔瓦睡在他过去的房间——贾罕娜与他和维拉兹刚刚翻山越岭来到拉寇萨时,年轻人就住在这间位于一楼的屋子里。
 
胡萨里睡在贾罕娜的诊室旁边,维拉兹的床上。
尽管夜晚早已结束,医师还是向他们道了晚安。她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打开窗子驻足观瞧,透过鳞次栉比的屋脊,眼见东方天空渐渐放亮。
今天会有个美丽的早晨,晨风从东面的花园带来了杏树芬芳。城里静悄悄,街上空荡荡。维拉兹却看不到升起的太阳。
医师又试了一次,想要理清该对父母说的话,却再次失败了。她转而去想一件事:应该开始筹备葬礼了,按照金达斯的习俗。雅夫兰肯定愿意提供协助。也许她该请宰相帮这个忙?找人吟诵仪式上的古老歌谣:
太阳是神,
月亮是他心爱的姐妹,
星辰不计其数,
照亮苍茫夜空。
呵,男男女女,降生于黑暗之中,
但只要抬头,那光芒便会引你归家。
贾罕娜又哭起来,泪珠顺着面颊流淌,一滴滴落在窗棂上。
 
过了半晌,她才抬起双手,用手臂擦干泪水。虽说衣袍上还有干涸血渍,但她没顾上脱,就直接躺在了床上。泪水止住了。空虚从她心中喷涌而出,挤满了每一丝空隙。她躺在床上,却睡不着。
过了一会儿,贾罕娜听到外面有动静。她一直在等待的动静。
阿马尔越窗而入,翻身坐在窗台上。他待在那里,一动不动,端详了她很久。
“你会原谅我吗?”他最终问,“我必须过来看看。”
“如果你不来,我就不原谅你,永远不会,”医师道,“抱紧我。”
阿马尔跳下窗台走了过来。他躺在贾罕娜身边,医师把头靠在他的胸膛,感觉他的心跳。贾罕娜闭上双眼。阿马尔抬手抚过她的头发。
“哦,吾爱,”他柔声说,“贾罕娜。”
她又哭起来。
良久,泪水终于止住。等她安静了一段时间,阿马尔才说:“咱们可以就这么躺着,只要你高兴,多久都可以。没问题。”
但她心中被空虚填满,她再也不想要的空虚。
“不,咱们不能。”她说着抬头吻了上去。咸味。他的泪水。贾罕娜抬起双手,插进他的头发,又吻了起来。


时间过了很久,他俩赤身裸体躺在床上,盖着被单。贾罕娜缩在阿马尔怀中,沉入她迫切需要的梦乡。
但阿马尔没睡,他很清楚接下来事态会如何发展。今天晚些时候,他必须离开拉寇萨,赶在日落之前。他会力劝贾罕娜留下,但医师必然拒绝。他甚至知道还有谁会坚持跟他们一起走。西方有团黑影隐现,像是厚实的雷雨云,罩在费扎那上方。那是他们相遇的地方。
他拥着医师,躺在床上却睡不着,忽然体味到一种强烈的讽刺——眼见初升的太阳透过朝东的窗口,将光芒洒向他们两人,似乎有什么人或是什么存在想要将用纯粹的光芒灌注的祝福加持在他们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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