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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费扎那的执政官是个谨慎小心的人。尽管他偶尔会记起已故的卡塔达雄狮——阿玛力克一世迈向宝座的道路,就是从为西尔威尼斯的哈里发管理这座城池开始;但他更时常想起,在阿玛力克二世继位的过程中,所有主要城市的执政官里只有他撑了下来,这已是天大的运气。
怀着攀上高位所必然带来的不安,他学会了允许自己享受一夜欢愉:贾德的美酒、悦目的舞蹈、观赏或参与不同组合的男女奴隶的云雨缠绵。他发现通过这些娱乐能放松心情,暂时平息由于野心而产生的烦恼。
实事求是地说,他得以继续统治费扎那靠的不止是运气。在老阿玛力克统治时期的最后几年,执政官就煞费苦心地同小阿玛力克暗中交好。国王与王子之间的紧张感瞎子都看得出来,费扎那的执政官断定年轻人取得胜利、进而继承王位的可能性更大。他的理由异常简单:另两名幼子都难以成事,而王子的监护人是阿马尔·伊本·哈兰。
费扎那的执政官也是阿加斯人。
早在伊本·哈兰还是个孩子时,他就认得这位诗人。从那段不算遥远的纷乱时光中诞生的一系列传说,他都有直接认识。执政官经过深思熟虑后,判定任何得到伊本·哈兰辅佐的王子,都是审慎的城邦统治者应当尽力结交的对象。
当然,事实证明他是对的,但当年轻的国王立刻将伊本·哈兰流放时,执政官感到异常不安。他打探出被流放的重臣在拉寇萨落脚,便通过私密途径向诗人送上自己的问候。与此同时,执政官勤勉地为阿玛力克二世效力,就跟替老王办事时一样。若要保住权位——以及财富和性命,除了能力以外,还要有运气和嗅探风向转变的本领。他贪污较少,而且异常慎重。
执政官的谨慎小心,还表现在对任何事都不妄加揣测。所以,今年春天鲁恩达的王家特使来要求岁贡后,执政官未做任何评断,直接将消息送到了卡塔达。
他也许会对鲁恩达突然施压的原因有所猜测,甚至对这个手段的精妙之处表示钦佩,但除非国王陛下垂询,否则他不会对这种事置喙。
他的任务更加实际。民众意志消沉,执政官尽其所能地加固或重建了费扎那的城墙和防御工事。跟这座充满反抗精神的危险城邦打了多年交道,执政官觉得自己可以暂时应付令人灰心丧气的沮丧情绪。驻扎在城堡新侧殿的穆瓦迪人并不擅长筑墙——谁能指望沙漠武士干这种事?——但他们拿了不少佣金,所以执政官让他们干起活来一点都不觉得内疚。
费扎那的各种事态几乎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他注意到去年冬天宗教宣传单贴得满城都是。执政官料想是新国王为了安抚卡塔达的瓦祭,为他们多留出一些空间,这个信号很快又传到了国王的其他城邦。于是,执政官对妓女的整治比以往重了一点,几家贾德酒馆被迫关张。执政官用收缴到的罚没品,悄悄扩充了自己的窖藏。这些行动都很平常,只是年景不同以往。
金达斯人受到了更为激烈的辱骂责难,对此,执政官倒不以为意。他不喜欢金达斯人。那些家伙总有一种气派——就连女人也是,似乎了解他不知道的东西。世界的秘密。未来就绘制在他们游弋的双月之中。这让执政官很不舒服。既然瓦祭们决定在讲道时加强对金达斯人的抨击,那显然是得到了国王的赞同或默许。执政官不想插手干预。
他今年有更头疼的事情要操心。
费扎那加固城墙,增加穆瓦迪驻军,可不光是为了让士兵们忙活起来。几个月来北方暗流涌动,未来不管是否在金达斯双月中绘就,都显然不会趋向光明。
即便如此,天性极度谨慎的执政官也不太愿意相信,瓦雷多的拉米罗王会蠢到挥师南下,在远离本土的地方布置围城。费扎那每年两次向瓦雷多纳贡,任何有理智的人都不会拿自己的生命和王国的稳固冒险,去征讨一座已经在为自己填满金库的城邦。放下旁的不谈,单说瓦雷多军队越过塔戈拉地区,就意味着后方极大空虚,把破绽卖给贾洛纳和鲁恩达。
另一方面,跟所有人一样,执政官也听说了贾德大军在巴提亚拉集结,准备春天起航征伐阿姆兹和索里亚的消息。
费扎那的执政官心知,那会树立极坏的榜样。
春季到来,塔瓦雷斯河涨了水,但很快退去,没有造成洪灾。各处神庙都举办了向亚夏和真主的神圣星辰谢恩的仪式。被河水滋养的田野得以翻耕、播种,盛开的花朵点缀着费扎那的公园和城外郊野;樱桃和执政官特别喜欢的甜瓜出现在市集中,也摆上了他的餐桌。
消息从塔戈拉对面传来,据说三位贾德国王在卡卡西亚举行了一次会谈。
无论从什么角度来看,那都不是好事。执政官将消息传向卡塔达,后续情报几乎立即传来:集会以暴力收场,有人试图行刺瓦雷多的国王或是王后,又或是统帅。
来自北方的消息很少清晰明确,有时几乎毫无用处,这次也不例外。执政官不知道受伤或死亡的是谁——倘若此事当真——也不知道幕后黑手是谁。但事关重大,他还是把消息传了出去。
执政官很快接到卡塔达的回音:继续加固城墙,储备水和食物,确保瓦祭们心情愉快、穆瓦迪人军纪优良;在塔戈拉布设哨兵;以亚夏和王国之名,时刻保持警惕。
种种指示都无法让人放心。在这座气氛愈发紧张的城市中,他有条不紊地完成了所有任务。执政官发现自己没法好好享用今早的甜瓜,连肠胃似乎也在跟他作对。
紧接着,那个孩子死在了制革厂里。
就在同一天,瓦雷多军队出现的消息也传了回来。在塔戈拉地区以南,阿拉桑境内,瓦雷多的旗帜猎猎飘扬。
一支军队。规模很大的军队,以疾风骤雨之势扑袭而来。数百年来,贾德骑兵第一次冲向他的城堡。愚蠢,执政官激动地想,彻头彻尾的愚蠢!拉米罗王在干什么?
如果世间诸王都陷入疯狂,一名勤勉、审慎的公仆又该怎么办呢?
就在同一天,他的人民也发了疯。
有时,相距千里的不同地点发生的孤立事件,却会吐露出同一种声音,表达出人心的变化——世界将要朝向光明或是黑暗的转变。多年以后,人们仍会记得发生在索兰尼卡和费扎那的金达斯族大屠杀,二者相隔不到半年。一桩是闲到发狂的贾德军队所为,另一桩则出自怕得发疯的亚夏市民。最终的效果却没有两样。
在费扎那,屠杀始自一个孩子的热病。那是一名制革工的女儿,伊本·夏普尔家的人,是年春天她感染了热疫。这些穷苦劳工住在离河最近的地方,每到涨水季节,经常会有疫病流行,特别是在儿童和老人之中。
孩子的双亲没有能力、或是不愿意付钱请医师看病,于是采用了古老的疗法,也就是把孩子放在制革厂中的某张席子上。亚夏人相信臭气可以驱走疾病的邪灵。这种方法已经延用了数百年。
那天刚巧有位名叫本·莫瑞斯的金达斯商人也在制革厂,准备购买一批皮革贩往东方,先取道萨洛斯,然后沿岸而下,再穿过海峡。
他正驾轻就熟地品评着庭院中已经完工或是尚未完工的皮革,忽然听见孩子的呼喊声。听说了事情的缘由之后,金达斯商人大声抨击女孩的父母,说了不少冒渎之辞,然后又大步冲进制革厂,把手放在孩子身上——这当然是明令禁止的行为。他不顾众人反对,把孩子抱出“治疗所”,暴露在春季的清冷空气中。
本·莫瑞斯嘴里仍旧叫嚷着那些诅咒。伊本·夏普尔眼见小女儿被金达斯人玷污、绑架,而且深知这邪恶的民族会在污秽的仪式上用童血献祭,于是他冲了上去,用制革吊钩砸向金达斯人的后脑。本·莫瑞斯当场毙命。事后所有人都说,伊本·夏普尔从不是个崇尚暴力的人。
女孩掉在地上,可怜地哇哇大哭。伊本·夏普尔抱起孩子,接受了同伴们的祝贺,将她放回制革厂。此后的半天中,金达斯商人的尸体被留在院子里,躺在他倒下的地方。苍蝇聚拢过来。几条狗舔食他的鲜血。
就在日落前,孩子死了。
收工后制革工们都没有离开,他们认定是金达斯人的碰触诅咒了女孩,他们在院子里愤怒地讨论这件事。孩子之前肯定正在好转,而金达斯人的双手碰到了她,导致了她的死亡,这是不争的事实。一名瓦祭赶到制革厂——后来没人记得是谁叫他来的,听过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后,这位圣人愤恨地高举双手。
差不多就在那时,有人提起今年早些时候被广为张贴、传咏的一首诗文,说的是没有一个金达斯人死于城壕之日——没有一个。死者都是优秀的亚夏人。他们是费扎那的毒药,那人喊道,他们害了咱们的孩子,还有咱们的领袖。
于是,金达斯商人的尸身被人从院子里拖开,进而遭到毁伤、凌辱。瓦祭袖手旁观,完全没有阻止。有人提出建议:砍掉死者的脑袋,把尸体扔进护城河。接着,本·莫瑞斯的头颅被砍掉,制革工们抬着尸体离开工厂,朝离护城河最近的城门前进。
就在路上,这群工人——当时已经人数颇多——遇到两名入夜前到织工巷买头巾的金达斯妇女。那个提起诗文的男人冲上去扇了其中一名妇女一巴掌,而她的同伴居然敢还手!
身为异教徒,身为女人,胆敢对亚夏的星辰之子动手?这是不能容忍的。
两名女子就在店铺前被乱棍打死,而店家还没把她们买的东西包裹完毕。那位店家赶紧将两条头巾悄悄塞到柜台底下,把钱揣进兜里,然后关上店门,当天再没营业。此时已经聚集了不少人,经过短暂犹豫,两名女子的脑袋也被砍了下来。事后所有人都记不清楚,究竟是谁下的手。
愤怒的人群每时每刻都在膨胀。他们抬着三具鲜血淋漓的无头尸,开始朝城壕移动。
在路上,他们遇到了另一拨规模更大的人群。这群人挤在集市里,几乎把它塞得满满当当——那天并不是赶集的日子。
他们刚刚听说北方传来的消息。贾德军队在大荒原以南出现,眼瞅着就要到了。一支来自瓦雷多的军队,准备到费扎那来烧杀抢掠。
根本没人提出明确建议——至少后来谁都不记得有这回事,两拨民众会聚一处,又引来了不少闲人。就在日落月升之前的一个小时里,他们掉转方向,朝金达斯区的大门拥去。
费扎那的执政官接到消息说,制革工们在城里滋事,而且还闹出了人命。几乎与此同时,让他提心吊胆了很长时间的消息也传来了:贾德骑兵挥师南下,越过了塔戈拉地区,几乎就要赶到他的家门口了。执政官非常希望能把这个消息暂时控制起来,但事与愿违:第三个传令兵几乎是紧跟着头两个人赶进宫来,报告说有群暴民在集市聚集,而且他们听说了北方的消息。
执政官因此迅速做出一系列决定。他派出两名信使,分头前往卡塔达和朗札。此前宫廷中早有决议,倘若费扎那城遭到围攻,朗札的部分驻军将向北挺进塔瓦雷斯山麓,至少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阻止贾德人到大河南岸劫掠粮秣。对一支围城的军队来说,粮草是否充足乃是成功的关键。
执政官还差遣一名侍从官赶紧去取早就备好的卷宗。实际上,是三年多以前准备好的。卡塔达的阿玛力克一世在登临宝座之前也是执政官,他同自己的谋臣武将商讨出一系列计划,以备费扎那被围困时采用。执政官读过那些没被替换掉的手令,其中铤而走险的计谋令人不寒而栗。他迟疑半晌,最终决定相信老王的智慧。命令下达给屋里地位最高的穆瓦迪人,那人面纱下的脸孔没露出丝毫表情,他马上离开议事厅,去召集所需人手。
所有这些决断,以及其他相关命令,花了一些时间,因此,当另一名传令兵报告说一群人数极多的暴民正拿着火把拥向金达斯门时,执政官已经无法控制城里的动荡局势。但火把这两个字,促使他必须立即采取行动。天还没黑,并不需要火把照明。如果费扎那人把自己的城市付之一炬,那还谈什么抵御瓦雷多人?亚夏和群星知道,他对金达斯人素无好感,但如果那片城区着起火来,整个城市都会遭殃,木墙可不懂得信仰的分界。于是,执政官命令手下人驱散暴民。
这是正确的命令,倘若能早点下达,也许真能避免灾难。
 
阿尔瓦在有生之年,都不曾忘记那个夜晚和黄昏。
他有时会梦见自己又回到了费扎那城,在日落时眼瞅着暴民渐渐逼近,然后从噩梦中惊醒。那段记忆在阿尔瓦心中留下的烙印之深,此前从未有过,此后也仅仅有过一次——那也是个日落时分。
他们是在当天下午赶到的,身后是贾德骑兵扬起的烟尘,周围则是从四方乡野拥来的惊恐人潮。一行五人翻过山脉,穿越春季草原,从拉寇萨一路西行而来。狂欢节过后的第二天,他们便以金达斯习俗将维拉兹下葬,又用贾德仪式送走了死去的士兵,随后立刻起程。
没时间哀悼了。伊本·哈兰根据掌握的情报,直截了当地做出断言。而替父母担心的贾罕娜几乎快发了疯,也不可能再浪费时间。他们下午便离开拉寇萨:阿尔瓦、胡萨里、贾罕娜、伊本·哈兰,还有罗德里格·贝尔蒙特。经过之前的那个夜晚,所有人都觉得精疲力竭,但也都察觉到今年春天的古怪氛围,早晚要催生出可怕的祸事。
他们日夜兼程,十天路程被缩短到六天,终于在那天日落前赶到费扎那城附近,他们已然可以看到瓦雷多军队扬起的烟尘。
是罗德里格发现情况不对。瓦雷多队长向众人指出异状,然后跟伊本·哈兰对视良久,阿尔瓦怎么也看不懂他们的眼神。贾罕娜咬着嘴唇,凝视北方。胡萨里小声说了几句话,可能是一段祷文。
尽管阿尔瓦又累又急,但眼见瓦雷多骑兵在阿拉桑卷起的浩大烟尘,却只觉得心潮澎湃。年轻人随后看了一眼贾罕娜和胡萨里,然后又将目光投向伊本·哈兰,心中顿时百感交集。他期盼了一辈子的东西,怎么会变成疑虑和忧惧的源头?
“他们来势很快。”伊本·哈兰最终说。
“太快了,”罗德里格嘟囔着,“他们会超过部分逃难的村民。我不明白。他们应该尽可能往城里多塞些吃饭的嘴。”
“除非这不是一次围城。”
“那还能是什么?他不可能强攻费扎那。”
伊本·哈兰又从他们所在的高地——城东的一座山丘——举目北眺。“也许只是先锋在急行军,”他说,“出于某些原因。”
“这同样说不通。”罗德里格眉头紧锁。阿尔瓦觉察到他语气焦躁,没有一点高兴的意思。
“有什么关系?”贾罕娜厉声道,“快来!”
她一路都在策马狂奔,完全是以骑兵的速度。实际上,有几次罗德里格或伊本·哈兰不得不强迫她跑慢点,要不然马匹都会吃不消。
狂欢节之后,她和伊本·哈兰的关系发生了变化。两人试图不在路上表现得过于明显,但还是能看出来。贾罕娜变了,阿马尔也变了。阿尔瓦竭力不让自己多想,但没有完全成功。似乎生活总有办法让你大吃一惊,等你醒悟过来,迷惑和痛苦已经从四面八方将你团团包围。
他们打马跑下山坡,跨过护城河,进入城市,这是阿尔瓦头一次到费扎那来。贾罕娜和胡萨里算是回家,伊本·哈兰则是故地重游——就在此地,阿玛力克一世曾试图摧毁他的名声,抑制他的权力。
那么罗德里格呢?
同行的瓦雷多队长化装成了亚夏人。他刮了胡子,染黑了头发和皮肤。这是因为他曾向维拉兹许下誓言,要保护他们的金达斯女医师。罗德里格不曾毁弃誓言。
他们准备把贾罕娜的双亲接出费扎那,同时警告其他金达斯人。这是眼前最紧迫的任务。等事成之后,他们必须重新考虑向谁效忠的问题,以及接下来的行动。根据阿尔瓦猜测,他们一行人会在朗札西边的某个地方,与正赶赴卡塔达的拉寇萨军会合。
但北方的烟尘也许将改变一切。
若是贾德人入侵阿拉桑,拉寇萨还会跟卡塔达开战吗?贾德骑兵越过了大荒原,亚夏人还会自相残杀?而且,半岛上名头最响的贾德将领,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替拉寇萨效力?
身为一名贾德战士,阿尔瓦完全没有头绪。在西行的路上,他感觉到伊本·哈兰和罗德里格爵士渐渐疏远。并非冷漠,当然也不是对立。它更像是……某种严阵以待的防御。两人都在加固心防,准备迎接日后的变故。
通常总是能言善辩、明察秋毫的胡萨里,这会儿根本派不上用场。他一路都少言寡语,显得心事重重。
丝绸商人在狂欢节的广场上头一次杀了人。阿尔瓦在路上跟贾罕娜聊过几次,医师说她担心此事会很麻烦。胡萨里本身乃是商人,而非战士。他温文尔雅,生性懒散,甚至有些软弱,但在狂欢节那天夜里,他杀了一名穆瓦迪刺客——一杖敲碎了对方的头颅,脑浆和鲜血溅满碎石路。
阿尔瓦深知这种经历相当令人不安。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战士的经历和与之相伴的种种问题。
说实话——尽管这个实话他不会告诉任何人——阿尔瓦甚至不敢确定自己能否接受军人的生活。这个念头煞是可怕。倘若他不适合当兵,那还能干什么呢?士兵似乎需要用非常简单的视角看待世界,可阿尔瓦最终发现自己并不特别擅长此道。
第四天早上,他犹犹豫豫地跟队长提起此事。罗德里格默默地骑了很久,始终没有回答。四周春光明媚,鸟儿欢唱。
“你也许太聪明了,当不了好士兵。”罗德里格最终说道。
阿尔瓦想听的不是这个。这句话感觉像是拒绝。
“那您呢?”他问,“您也很聪明,从来都是。”
罗德里格又迟疑片刻,斟酌该如何回答,“我们生长在不同的年代,阿尔瓦,虽说我只比你大了一点。那些哈里发统治阿拉桑时,我们北方人生活在恐惧之中,我们每年都要遭到一次劫掠,甚至是两次;每年都要,就连劫掠逐渐停止后,大人们也常用这种话吓唬我们:‘要是你不乖乖睡觉,异教徒就会把你抓走。’我们梦想着奇迹发生,局势逆转,梦想着返回阿拉桑。”
“我也是!”
“但那些事已经实现了,你没发现吗?那不再是什么梦想。世界已经改变。但当你实现梦想时,却有可能发现它……并没有那么简单。”罗德里格看着阿尔瓦,“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胡言乱语。”
“我也不知道。”阿尔瓦闷闷不乐地说。
队长听到这话咧嘴一笑,阿尔瓦意识到自己方才有点放肆。
“抱歉。”他忙道。阿尔瓦还记得当初——感觉像是一百万年之前——在叶斯特伦郊外,罗德里格曾因类似的无礼言辞,把他一拳从马上揍下去。
但罗德里格这次只是摇摇头。世界已经改变。“不妨这样想,希望管点用,”他说,“你能把跟咱们同行的另外三个人看成异教徒吗?他们品行卑鄙恶劣,被大神厌弃?”
阿尔瓦眨了眨眼,“咱们都知道,阿拉桑住的也不尽是些恶棍邪魔。”
罗德里格摇摇头,“不。现实点吧。好好想想。有些贾德人会赞同你的观点,阿尔瓦,但牧师们从来不肯承认。我估摸你妈妈也不会。想想瓦斯卡岛。圣战的意义决定了这一点:亚夏人和金达斯人是贾德人的祸殃。他们的存在侮辱了咱们的大神。几百年来我们接受的都是这种教育。敌人永远摆脱不了恶棍邪魔的形象,更不用说具备什么高贵品格,至少,那在被信念推动的战争中是不可能的。这是我想要说的话:为你的国家、家庭而战,甚至是为追求荣誉而战,都没问题,但相信你的对手都是邪恶化身,必须被毁灭,就是另一回事了。我想夺回半岛,重铸埃斯普拉纳的辉煌,但我不能说摧毁阿拉桑和它所有的一切,是在遵循什么神明的意旨。”
这番话很难消化。难得出奇。阿尔瓦沉默地骑了很久,“你觉得拉米罗王也是这么想?”
“我不知道拉米罗王是怎么想的。”
回答来得太快。阿尔瓦意识到自己不该问这种问题。谈话就此结束。其他人似乎也都不想聊天。
但阿尔瓦忘不了这个问题。他们在春光中一路西行,他有足够的时间思考,但怎么也想不明白。
当年那个孩子梦想中的阳光灿烂的世界出了问题。原先他所追求的,只是在罗德里格所说的荣耀中占有一席之地——在群狮之战中扮演一个可敬的角色,分享一份骄傲。
群狮之战。孩子的梦想。去年夏天瓦雷多人在奥韦拉村的所作所为,该如何与梦想共存?还有死在拉寇萨的维拉兹·本·伊沙克——阿尔瓦见过的最好的人?还有,他们自己在菲巴兹西北的山谷中,对贾洛纳部队的伏击,那里有没有荣誉可言?有没有什么方法,能为它正名?
阿尔瓦还穿着那身凉爽宽松的阿拉桑罩袍。胡萨里也没有换下瓦雷多皮帽、马甲和绑腿。阿尔瓦不知道其中原因,但心中还是有所触动。也许在找不到真正答案的时候,人们更需要某些象征?
又或许他真在这些念头上浪费了太多时间,根本当不了合格的士兵。唯一值得安慰的是,队长同样没有答案,但这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在阿拉桑半岛费扎那城东方的小山丘上,眺望着由瓦雷多战马扬起的烟尘,在他们五人打马下山之前,阿尔瓦·德伯里诺最终认定,那份荣誉——炽热明艳的荣誉——几乎不可能得到。
然而命运就是这样捉弄人,就在同一天晚上,他却忽然发现了那份荣誉,也发现了今后要走的路。征兆仿佛就烙刻在燃烧的天空中。
 
当他们靠近城壕门时,阿马尔接过了小队的指挥权。当初在菲巴兹附近的争战中,贾罕娜就曾见过随着局势变化,他和罗德里格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转换职权。医师还意识到,这也是令她忧愁的原因之一。他们之间形成的纽带,他们不需言语的默契,如今都要被斩断了。
一支入侵阿拉桑的贾德军队等于为一切话题都画上了句点。他们俩都觉察到了。五个人在山上没说一句废话,只顾眺望滚滚烟尘,但他们都明白这微妙的变化。他们来费扎那是为了解救医师的父母,但是之后呢?在此之后,去年秋天在拉寇萨墙根底下那场象征性的角斗,终于要变成现实。
她想跟阿马尔谈谈,她亟需跟阿马尔谈谈。有关这件事,还有别的很多问题。有关爱情,还有在这杀戮的年代,他们熟悉的世界即将终结之时,某些东西是否真的应该拉开序幕。
但在路上不行。他们曾用眼神交流,也曾短暂交谈,但任何需要解决的问题都没时间沟通,他们的群星与双月融汇出的印记将会对未来产生什么影响?又有哪些可能性在等待他们?
凡此种种都必须事后再去考虑,假如时间和这个世界允许的话。
她对阿马尔毫无疑虑。这也许令人震惊,但从狂欢节那天晚上直到现在,她都不曾有丝毫疑虑。尽管谨慎的天性总在发出警告,但有时心中的箭矢总能找到明确的方向。
阿马尔就是阿马尔,医师听过不少传言。他行事自有风格,那些故事早已传遍整个半岛。
阿马尔说过爱她,她对此深信不疑,没必要担心。不用担心他。应该担心的是这个世界,担心黑暗、鲜血和火焰,但不用担心这个似乎正是她灵魂归宿的男人。
他们夹在一群惊惶失措的难民中间进了城。费扎那周围的农民几乎都为躲避贾德军的兵锋逃了过来。入城的道路和城壕上的吊桥都被马车、推车塞住,城门更是塞得满满当当。哭号的孩子、狂吠的狗、骡子、鸡鸭,还有大喊大叫的男男女女,缠得他们寸步难行。贾罕娜目睹了集体的大恐慌。
阿马尔看了罗德里格一眼,“咱们来得正好。今晚城里恐怕不太平。”他语气平淡,可贾罕娜心中惧意陡升,好似一面咚咚敲响的大鼓。
“咱们进去吧。”贝尔蒙特说。
阿马尔犹豫了一下,“罗德里格,你可能会被困在一座被你的军队包围的城市里。”
“我的军队在拉寇萨,正准备起程征讨卡塔达,记得吗?”罗德里格严肃地说,“若是出了什么变故,我自会料理。”
阿马尔又迟疑片刻,似乎想要再说点什么,但最终只是点点头。“那就把斗篷穿好。如果他们看出你是个瓦雷多人,肯定要当场把你打死。”他说着又看了阿尔瓦一眼,出人意料地露出他们都很熟悉的微笑,“至于你嘛,看上去比我更像本地人。”
阿尔瓦也笑了。“替胡萨里操心吧,”他用流利的亚夏语道,“他那顶帽子会把咱们都害死。”年轻人扭头望着贾罕娜,微笑着说,“咱们会把他俩救出来的。”
医师勉强点点头。不到一年的时光,对阿尔瓦产生了翻天覆地的影响。当然,事实可能并非如此,阿尔瓦·德伯里诺身上本就有钢铁般的意志,何况他还跟随在世上最优秀的两名战士身边。贾罕娜突然意识到,年轻人正逐渐摆脱平庸的自我,准备破茧而出。
胡萨里和阿马尔在前头带路,催马慢慢地穿过人群。前面的人跌跌撞撞闪到两旁,嘴里骂骂咧咧,但声音不大。他们骑着马,带着武器,这就够了。五个人硬是挤出一条路来。
城门自然有卫兵把守,但他们早被混乱和喧嚣所淹没。没有人上来盘查,更没人挡他们的道。就在瓦雷多人出现的那天下午晚些时候,贾罕娜回到了生她养她的费扎那。
他们刚好赶在携带武器和火把的暴民们之前,赶到金达斯区。
 
自打伊沙克重又开口说话,艾莲就发现丈夫的听力好得出奇。是他先听到了金达斯区外传来的喧嚣,并让她留神看看。艾莲现在几乎可以完全理解丈夫的言语,对她来说,那些含混的话语正如久旱之后的甘露——因为那是伊沙克的话语。
艾莲放下正念给他听的信函。信是从帕德里诺寄来的,雷佐尼·本·克力和他的家人在那儿安了家。索兰尼卡大屠杀之后,他就送来了巴提亚拉的消息。
日后艾莲会记得,伊沙克说他听到外面有人吵闹时,自己正在读的就是这封信。她走到窗前,推开窗扇,驻足聆听。那是种饱含怒火的声音,远处街道中聚集了很多人。
透过伊沙克书房的窗子,可以俯瞰一处由区内十几所大宅子共用的空场。她低头看去,只见下面有很多人正在紧张地交谈,激动地打着手势。有个人冲进空场,是她朋友纳斯尔·贝·里维克的幼子。
“他们来了!”年轻人喊道,“他们杀了美奇拉·本·莫瑞斯!他们拿着火把朝这边来了!”
街对面的一扇窗子里传出几声惊叫。艾莲闭上双眼,紧紧抓住窗棂。她一度觉得自己要摔下去了。早就有人明明白白地警告过她,他俩也在制订离开的计划,但到了这个岁数,要放弃一个家可不容易。看来他们拖得太久了。
一阵剐蹭声在身后响起,伊沙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艾莲睁开双眼望出去,断断续续地吸了口气。无数脸庞出现在各家窗口,很多人跑进空场。日头西坠,碎石地被一道斜斜的影子隔成两半。惊恐的人们在明暗中穿梭。有个人拿了支矛,那是纳斯尔的长子。一向宁静的的空场乱糟糟的,人们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巨大的喧嚣声越来越近。这难道就是世界末日?
伊沙克叫了她一声。艾莲正要转回身去,就在此时,她难以置信地眨了眨眼,惊觉正跑进下方空场的人是她的女儿。
 
贾罕娜认识把守城区铁门的几名卫兵。他们早就听说有暴民在市集广场聚集,便让她和同行的人赶快进来。金达斯卫兵不顾禁武的规定,一个个全副武装,显得沉着镇定。
阿尔瓦没看出任何恐慌的迹象。这些人知道自己要面对什么,他们也知道贾德人来了。
贾罕娜在进门前犹豫片刻。阿尔瓦见她看了阿马尔·伊本·哈兰一眼,就在那一瞬间——不早不晚,他终于明白了。阿尔瓦觉得心中抽痛,如同刀扎,但痛苦很快退去,一种截然不同的感觉却萦绕不去,近乎于悲哀。
他从没真的幻想过,贾罕娜会接纳自己。
“罗德里格大人,你带她进去,”伊本·哈兰急匆匆地说,“如果你被人看清,会变成惹祸的根源。胡萨里、阿尔瓦和我可以帮这些卫兵摆脱困境。我们也许能起点作用。不说别的,至少可以替你争取时间。”
不说别的。阿尔瓦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
贾罕娜说:“阿马尔,现在已经不止是我父母的问题。”
“我明白。我们尽力而为。去找他们吧。我知道你家在哪儿。待在楼下。如果可能的话,我们会去找你。”伊本·哈兰转头对罗德里格说,“如果你听到我们这边被突破,就赶快把他们带走。”他顿了顿,在午后的日光下,蓝眼盯着灰眸,“这是我对你的要求。”
贝尔蒙特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点点头。
贾罕娜和队长转身走进大门。没时间废话了,无论是道别,还是旁的什么,眼下的世界似乎没给温情留下任何空间。街上的喧嚣越来越响。阿尔瓦只觉心中升起一丝恐惧,身上汗毛倒竖。他从没应付过暴民,甚至根本就没见过。
“他们已经杀了三个金达斯人。”一名卫兵恶狠狠地说。
金达斯区的门户呈漏斗形,最终缩成一条窄巷。暴民抵达后,要被迫挤进巷道,大部分人只能留在外围。阿尔瓦心想,这肯定是有意为之的,金达斯人似乎无时无刻不在防备——这真是个可怕的事实。瓦斯卡突然在他脑海中闪现,那位被他母亲奉为圣人的女王,肯定会鼓励眼下的暴民不要手软。
阿尔瓦扫视着门前的空地,从背后摘下圆盾,把盾带套在左臂上,然后抽出长剑。阿马尔·伊本·哈兰也做好了准备。胡萨里碰了碰腰间的武器,但没有拔出。
“先给我几分钟。”他轻声说,在前方越来越响的嘈杂声中,几乎听不清楚。胡萨里往前踱了两步,走出金达斯大门。
阿尔瓦见状也下意识地跟上去,几乎与此同时,阿马尔·伊本·哈兰迈步出门。
“把门锁上。”伊本·哈兰冲后面说。
卫兵们根本不用指点。阿尔瓦听到身后一阵哐啷啷乱响,然后是钥匙转动声。他回过头,向上方望去,只见另外四名金达斯卫兵站在双扇大门后面的高台上,手持长弓,箭在弦上。在阿拉桑,金达斯人被禁止携带任何武器,不过,阿尔瓦估计他们眼下多半不会在意律法了。
他和胡萨里、阿马尔·伊本·哈兰并肩站在窄巷里,孤零零地暴露在外。身后的大门上了锁,无路可退。伊本·哈兰瞥了胡萨里一眼,又看看阿尔瓦。“这件事,”他轻声道,“可能不算咱们做过的最明智的选择。”
低沉的轰鸣变成狂躁的咆哮,暴民来了。
阿尔瓦一眼看见插在长矛上的三颗头颅,几欲作呕。喧嚣异常响亮,那股声浪几乎有点非人的感觉。吵闹号叫着的人潮拐过一个弯,拥进大门前的空场。看到三个人站在这里,打头的暴民猛然停住脚步,使劲扛住后面的人。
队伍里有五十来支火把。阿尔瓦看到了长剑、矛枪、木棍和匕首,一张张面孔扭曲变形,充满恨意,但他感觉到的恐惧多于愤怒。阿尔瓦自己的目光躲不开那三颗滴血的头颅。是恐惧还是愤怒又有什么关系?这些暴民已经杀了人,有一就有二,只要开了头,接下来就容易了。
正当此时,胡萨里·伊本·穆萨突然迈步走出大门投下的阴影,来到落日余晖之中。他摊开双手,示意自己没拿武器,但他还戴着那顶贾德帽子,真是冒失。
人群从前往后渐次安静下来,看来他们决定听听胡萨里要说什么。但阿尔瓦突然看到一点寒光闪现,有把刀动了起来,他未及细想,下意识地做出反应。
阿尔瓦举盾护在胡萨里身前,挡住了飞来的家伙。那是柄屠夫砍刀,当啷啷掉在地上,阿尔瓦发现刀刃上还沾着血。他听到一阵慌乱的叫喊,然后周围重归寂静。
“你脑袋进了沙子吗,穆塔法·伊本·巴希尔?”胡萨里的声音清晰嘹亮,带有嘲讽意味,充满了大门前的空场,“跟你老婆睡觉的,是站在你右边的伊本·阿巴兹,可不是我!”
人们似乎被惊呆了,在随后的沉寂之中,忽然有人笑出声来。那是个紧张、压抑的响动,但的确是笑声。
“你是谁?”另一个人叫道,“你干吗要站在那些屠杀孩子的畜生门前?”
“我是谁?”胡萨里高声叫道,同时摊开双臂,“我真是又气又恼。放下别的不说,你还欠我的钱,伊本·迪纳兹。你怎么敢假装不认识我?!”
又一阵沉默,又一番情绪的微妙转变。阿尔瓦眼见靠近前排的人们迅速把话往后传去。绝大多数暴民还留在巷道口外,看不见里面的情况。
“是胡萨里!”有人叫道,“胡萨里·伊本·穆萨!”
胡萨里趁势摘下皮帽,恰到好处地鞠了一躬,“一轴上好的布料明早会送到您的门前,伊本·扎尼。我真的变化那么大吗,连朋友们都认不出来了,更不用说欠我债的人?”
一点没错,他的确变了很多,可以说是翻天覆地。阿尔瓦知道,丝绸商人正尽可能帮他们拖延时间。站在阿尔瓦身边的阿马尔·伊本·哈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低语:“把剑放下,别显得那么紧张。他多耗一段时间,执政官派来的部队就会赶到,他今晚可承受不起一场火灾。”
阿尔瓦依言行事,试图在表面的平静和内心的警惕之间找到平衡。此刻想假装放松可着实不易。那三颗头颅在他面前晃来晃去,其中还有两个是女人。
“胡萨里!”有人叫道,“你没听说吗?贾德人杀过来了!”
“一点儿没错,”伊本·穆萨严肃地说,“我们的城墙抵御过更猛烈的攻势。但亚夏在上,难道咱们都是疯子?大敌当前,却还在自己的城邦中闹事?”
“金达斯人早就跟他们串通好了!”有个人粗声大气地叫道,正是朝商人扔刀子的屠夫。人群中响起一片赞同声。
胡萨里忽然放声大笑,“伊本·巴希尔,感谢你的诞辰星降下的祝福吧,幸亏屠夫的脑子只要跟他宰的畜生差不多就行。金达斯人比咱们更怕贾德人!他们在北方只能当奴隶!在这里他们可以自由生活,替咱们承担一半的赋税,还会买你那全是筋的肉,哪怕你把肥指头压在秤砣上!”阿尔瓦看到有人露出微笑。
“城壕之日没死半个金达斯人!”另一个人叫道,声音比屠夫更尖更响。阿尔瓦只觉身旁人影一闪,随即发现阿马尔已经不在。
“你这话,”阿马尔·伊本·哈兰迈步走进阳光,“又能说明什么呢?”他慢悠悠地把那柄华美长剑收回鞘中,让人们有足够时间看清自己。
他几乎立刻被认了出来。阿尔瓦能看出人们的变化。他看出震惊、迷惑、恐惧和一定程度的敬畏。私语声向后传去,仿佛溪水流下山坡。
伊本·哈兰举目扫视巷道中的人群,显得不慌不忙,“去年,卡塔达的前任国王意图除掉费扎那的所有市民领袖,算作向你们传达的口信。在场各位有谁会说金达斯人够这个资格?市民代表?金达斯人?这真是个有趣的想法。”
“你被流放了,”有个人壮起胆子喊,“禁令是去年夏天宣布的!”
“而在今年春天被撤除。”胡萨里冷静地说,“站在我身边的这位——我相信你们都认识他——是由阿玛力克二世派来接管城邦防务的。他将带领我们抵抗北方的乌合之众。”
有个人发出欢呼,很多人紧随其后。人们的表情明显开朗了几分,情绪又发生了一丝变化。阿尔瓦深吸口气。
“那他为什么在这儿,为何不跟执政官在一起?”
“跟那酒囊饭袋在一起?”伊本·哈兰愤愤不平地说。
又一阵笑声。费扎那的执政官并不受人们爱戴,执政官们多半没这个福分。阿马尔摇了摇头,“饶了我吧,拜托!如果你们想听实话,我会说我宁愿跟伊本·巴希尔的老婆为伴。但如果我负责保护你们,就绝不能允许你们把这座城烧了,对吗?”
“哦!哦!我的心肝!我在这儿,大人!我在这儿呢!”
就在巷道中央,有双女人的手在空中拼命挥舞。屠夫伊本·巴希尔扭头看去,脸庞红得透亮。这次几乎所有人都笑了起来。
“你们要知道,”等笑声渐歇,阿马尔严肃地说,“在咱们说话的当口,穆瓦迪人正朝这里赶来。他们接到命令,要扫平一切骚乱。恐怕我还很难彻底控制住他们。我才刚到不久。我不希望有任何人死在这里。那会破坏我为今晚安排的娱乐。”他带着邪气咧嘴一笑。
“这儿,大人!干吗要等到晚上?”这次是另一个女人。突然间有十几只手在空中挥舞,充满渴求的女人声音从人群中飘出。
伊本·哈兰仰头大笑。“光是想想,我就觉得荣幸之至,”他说,“也感到筋疲力尽。”人们哄笑起来,情绪再度软化。此时夕阳西下,整条巷道几乎都笼在黑影里。
伊本·哈兰语气一变:“诸位市民,快在蒙面者们到来前赶回家去。熄灭你们的火把。咱们绝不能给贾德人帮忙。费扎那的城墙坚不可摧,卡塔达国王已经派我前来替你们解围,其他部队正在路上。咱们有足够的食物和饮水,而瓦雷多人远离故土,在他们并不熟悉的疆域作战,咱们只需要管好自己就够了。这场骚乱就是愚行!现在回家去。你们看,太阳正要落山,祈祷钟声很快就要敲响。今夜正该好好祷告,我的朋友们。今夜,在亚夏眼中,也在他的神圣星辰之下,我们应当尽可能保持陛灵纯净。”
那美妙的声音抑扬顿挫,韵律十足,让人感到安心。阿尔瓦忽然想起,阿马尔不仅是战士,还是位诗人。贾罕娜曾对他说,伊本·哈兰始终觉得自己首先是诗人,然后才轮到其他身份。
巷道中的人就好像中了魔法。阿尔瓦看到一个用长矛挑着头颅的男人抬头看了一眼手里的东西,厌恶和惊慌的表情从脸上掠过。这些人本性并不邪恶,只是被吓坏了。他们眼看就要遭到围攻,又没人站出来统筹指挥,便很自然地将心中的恐惧发泄在身边的目标上。不过一个条理分明、威信十足的声音,似乎足以磨平恐慌的棱角。
这本是顺理成章的事。
实际上也的确如此。可惜只有站在最前面的暴民能看到和听到阿马尔·伊本·哈兰,而费扎那城金达斯区的设计,是为了让金达斯人安度夜晚,不可能真正起到防御作用。
除了入口处的大门以外,还有很多不算困难的方法可以突破围墙。几架简易梯子,外围房舍的破窗,再加上个把怒气冲天、意志坚决的莽汉,决心闯进这些背信弃义、屠杀婴儿的……
“火!”
在他们身后的高台上,有个卫兵发疯似的喊道。阿尔瓦猛地转回身,只见黑烟冲天而起。一声孩子的惊呼在金达斯区内响起,尖叫很快变得此起彼伏。火是最恐怖的恶魔,火灾足以摧毁城市。
阿尔瓦把盾往身后一背,朝区门紧跑三步,纵身一跃。一名卫兵探手抓住他的腰带,把年轻人拉了上去。阿马尔紧随其后,胡萨里也跟了上来,他这辈子都没显得如此敏捷。
伊本·哈兰转身面对巷道中突然躁动不安的人群。“快回家去!”他换上硬邦邦的命令口吻,高喊道,“我会下令让穆瓦迪武士处死任何敢于踏进金达斯区的人。我们不能让城市烧起来!”
但它已经烧起来了,而且金达斯区内正不断有人死去。阿尔瓦没有理会大门前可能发生的变故,直接从高台上跳了下去,跃出最后一缕夕阳余晖。他身子一歪,摔在碎石路上,但立刻爬起来,同时抽出长剑。
要是有很多人在仇恨和恐惧的影响下,疯狂地冲入城中街道,一通乱砍滥杀,你怎么可能腾出手来灭火?阿尔瓦拼命冲向浓烟和惊叫出现的方位,脑子里转的尽是这些念头,却找不到任何答案,唯有噩梦般的混乱场面。
金达斯人都向同一个地方拥去,寺庙的双拱顶遥遥可见,所有崎岖狭窄的街道似乎都通向那里。火头是从距离区门最近的几条街上的房舍烧起来的。亚夏人从窗口闯进来,顺手用火把点燃了他们钻过的房屋。
阿尔瓦一路奔跑,拼命挤过逃难的人潮。他忽然看到有个亚夏人挥起镰刀,砍向一名正在逃跑的男孩。锋利的刀刃切断了孩子的双腿,就像是在收割稻谷。男孩倒在血泊之中,嘴里尖叫不止。阿尔瓦掉转身形,但没有放慢脚步。他语无伦次地高叫起来,用尽浑身力气猛地挥剑一劈,把拿镰刀的人生生砍死。
六七个亚夏人突然愣在他面前。阿尔瓦知道自己这副模样肯定像个疯子;那些人都吓得目瞪口呆,一脸惊恐表情。追赶手无寸铁的孩子是一回事,面对手中挥舞长剑、眼中喷吐怒火的男人就是另一回事了。
“你们都疯了吗?”胡萨里从后面赶上来,冲他的同胞厉声喝道,“费扎那就要被烧毁了!快去拿水!快!我们会把自己的城市毁灭!”
“我们会把金达斯人毁灭!”有个人冲他喊,“然后再去应付火焰。这是亚夏的圣战!”
“这是魔鬼的恶行!”胡萨里声嘶力竭地喊道,他面容扭曲,充满痛苦和哀伤。阿尔瓦眼睁睁地看着他抢上几步,一剑捅进对方的肚子。阿尔瓦下意识地冲上去,用盾牌挡在胡萨里身前。他们跟前的亚夏人纷纷后退。
“滚!”胡萨里撕心裂肺地叫道,“要不然就留下,去拿水来,快!如果继续发展下去,我们就要把费扎那拱手让给马民了!”
阿尔瓦回头望去。很多金达斯人从他身边跑过,在街巷汇入广场的地方,有几个男人转过身组成一道屏障。在昏暗的光线和滚滚黑烟中,很难搞清乱糟糟的局势。
就在他回头张望的当口,又一栋屋子被火舌吞没。到处都是尖叫声。阿尔瓦突然回想起去年夏天的奥韦拉村,顿觉不寒而栗。现在的情况更糟。这是座城市,房屋几乎都是木质结构,只要有一部分着了火,那么整个费扎那都有可能被烧成白地。他们必须逃出去。
阿尔瓦不见伊本·哈兰的踪影,也不知贾罕娜和她父母的家在什么地方。胡萨里应该知道。阿尔瓦一把抓住朋友的肩头。“快走!”年轻人扯开嗓子叫道,试图压过周围的惨叫和喧嚣,“必须找到贾罕娜!”
胡萨里扭过身,被刚刚死在他手下的尸体绊了一跤。他显得失魂落魄、神情恍惚,虽然手里还拿着剑,却好像根本不知那是什么东西。火已经烧到小巷口。阿尔瓦抓着胡萨里的胳膊往回走,双眼被浓烟刺得生疼。
他看到街对面的一处门洞里有个小姑娘。女孩手持木棍,面对两个拿着匕首的男人。一个小男孩抓着她的双腿缩在后面,哭得撕心裂肺。他们头顶的屋子已经着了火。拿匕首的两个人哈哈大笑。这笑声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阿尔瓦根本想都没想,立刻放开胡萨里,朝那边跑了过去。
街上到处都是人,混乱不堪。虽说只有十几步距离,却仿佛远在天涯。女孩用木棍抵抗着两个手持利刃的男人,保卫自己的家园和小弟弟。滚滚浓烟在她周围翻涌。
似乎谁都没注意到他们,所有人都陷入了恐慌之中。距离女孩较近的那人用匕首虚晃一招,引得女孩失去平衡,随即把匕首一收,准备刺出。
“不!”阿尔瓦大吼道。他刚跑到街中间,正试图在逃跑的人潮中挤出条路来。“不!”
他眼睁睁地看到,在黑影和烈焰中,那人持刀的手被什么东西猛地往后一扯。亚夏人惊叫一声,刀子失手落在地上。刚才缠住他的长鞭随即一松,然后再度抽出,劈中了第二个人的喉头,割出一道红艳艳的伤口。阿尔瓦抬头看去,只见罗德里格出现在二楼的窗口处,探出半个身子,手里拿着长鞭。阿尔瓦丝毫没有放慢脚步。他冲到那两人近前,砍瓜切菜一般将他们活活劈死,心中充满怒火。
阿尔瓦站在原地,试图控制住自己。阿尔瓦抬眼向女孩看去,她也正用惊惧的目光看着他。她有十二岁吗,还是十三?
“你的父母在哪儿?”阿尔瓦努力调顺语气,气喘吁吁地说。
“都死了,”女孩的声音显得死气沉沉,“在楼上。那些人拿着火把和长矛冲了进来。”她眼睛睁得老大,注视着人间地狱。没有一滴眼泪。
她应当哭泣,阿尔瓦心想。他又抬起头。罗德里格正喊着什么,还用手指了指隔壁的门洞。阿尔瓦听不清楚。躲在女孩身后的小娃娃顶多四岁大。他哭得声嘶力竭,止不住阵阵抽搐,几乎喘不过气来。
“跟我来!”阿尔瓦急迫地高声说。他猛地弯腰抱起小男孩,又伸出另一只手扶在女孩背后,把她推出门洞。一个壮汉高举斧头朝他们冲过来。阿尔瓦手里抱着孩子,只得拧腰避过斧子,紧接着旋身一转,把染血的长剑刺进来人的胸膛。
他身后传来一阵隆隆巨响。阿尔瓦仰头看去。女孩的家也着了火,火苗从二楼的几扇窗子里直往外冒。整个金达斯区都陷入了火海。阿尔瓦连忙抱着吓坏的娃娃,领着小姑娘朝罗德里格在楼上指示的门洞跑去。
跑到那儿后,他长出了口气。贾罕娜和另外两个人站在门洞里,那想必是她的父母。罗德里格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下楼来。
“阿马尔在哪儿?”贾罕娜急切地问。阿尔瓦还没见过她怕成这副模样。
“不知道。估计他正和卫兵们一起守护区门。”
“胡萨里在那边。”罗德里格说。阿尔瓦回头一看,只见伊本·穆萨又挥起兵刀,在街上且战且退,为正在逃跑的金达斯人留出了一条通往广场的道路。
“咱们必须赶快离开。周围全烧起来了。”阿尔瓦喘息着说。年轻人意识到自己手里还抱着孩子,便把他交给站在旁边的贾罕娜的母亲。“有出城的路吗?”
“的确有,”贾罕娜说,“但咱们要走很远才能过去,而且……哦,感谢上帝和双月!”
阿马尔·伊本·哈兰朝这边跑了过来,胳膊上有道伤口流着血。“穆瓦迪人赶到了,”他说,“骚乱很快就会平息,但咱们必须赶在他们将所有人聚拢起来之前离开。”
换成一天前,哪怕是半天之前,阿尔瓦都难以想象,蒙面人赶到的消息可以让自己松口气。
“贾罕娜,怎么走?”罗德里格问,“经过圣庙?”
“不。另一条路!城墙上有条暗道,但是在金达斯区的另一边!”她抬手朝街对面一指。街上有很多亚夏人还在追逐着她的同胞。阿尔瓦眼见一个逃跑的女子被人用棍子从后面砸倒在地。打倒她的男人停住脚步,继续狂抽猛打。阿尔瓦则朝前迈了一步,就被罗德里格抓住了胳膊。
“咱们不可能救下所有人。咱们必须做好力所能及的事情,也就是到这儿来的任务。”队长的眼神阴沉寒冷。
“快走吧。”阿马尔·伊本·哈兰说。
“他们俩要一起走。”阿尔瓦指着孩子们有气无力地说。
“他们当然得一起走。”艾莲·贝·达内尔说,“你们能把我们救出去吗?”
“我们能。”阿尔瓦答道,他抢在伊本·哈兰之前,也抢在队长之前。
“没人能阻止咱们。”他看了看两位头领,“如果你们允许的话,请让我开路。”
他们对视一眼。阿尔瓦看到了两张脸上的表情,那是一种认同。“你打头,”伊本·哈兰说,“贾罕娜带路。快走。”
阿尔瓦出了门洞,朝贾罕娜所指的方向走去。他们必须从源源不断的暴民中间穿过。失去理智的亚夏人正用镰刀、斧头和棍棒四处屠戮,连小孩子也不放过,手段极其残暴。他提醒自己,那些亚夏人本身也被吓坏了,敌人正在逼近他们的城邦。
但这无关紧要。
细枝末节在今晚都无关紧要。在阿拉桑的费扎那城,在燃烧中的金达斯区,在日暮余晖之下,阿尔瓦·德伯里诺步步推进,凭着一剑、一盾和一颗坚定的心,变得不可阻挡。
摈弃所有疑虑,只剩下对快准狠的追求。阿尔瓦带领一行人闯入暴民的人潮,用手中长剑杀出一条血路。
胡萨里不知何时跟了上来。丝绸商人已经收起兵刃,正扶着盲医师——也就是贾罕娜的父亲前行。当他们赶到街口时,阿尔瓦发觉罗德里格顶着熏人的浓烟和高温与自己并肩作战。他不用回头看,就知道伊本·哈兰正在队尾断后。
他们来到空场,解决了一拨突然拥来的暴民。阿尔瓦挡住一次攻击,挥剑砍中了对手的膝盖;那人未及跌倒,他已然旋身攻向另一个目标。阿尔瓦的身手从未显得如此迅疾。
轰然巨响突然从街对面传来,一栋房子整个坍塌,火星四下飞溅,烈焰猛然喷出。众人都觉得一股热气扑面而来。
“那边!”贾罕娜叫道。
阿尔瓦看到她手指的方向,随即挥舞长剑,带领众人朝那边移动。他们穿过滚滚浓烟和热浪,穿过奔跑的金达斯人和后面的追兵,硬是在汹涌人潮中挤出条路来。
贾罕娜不断指引方向。一次,两次,三次。他们最终来到城区另一侧的某个地方,拐进一条死巷,尽头就是城墙。
阿尔瓦回头望去。后面黑烟翻滚,除了他们再没别人跟来。鲜血模糊了他的视线。阿尔瓦估计那不是自己的血。年轻人抬起胳膊把它抹掉。
罗德里格就站在旁边,呼吸虽快,但和往常一样安稳。瓦雷多队长用敏锐的目光看了他一眼。“干得漂亮,”他平静地说,“我也不可能干得更好了。这是真话,不是奉承。”
“我也不行,”伊本·哈兰从后面赶了上来,“我知道你是个战士,但没想到你如此优秀。还请你原谅。”
“我没那么强。”阿尔瓦喘息着说,但他的声音很低,估计两位头领都没听到。炽烈的怒火退去后,他才意识到自己刚刚把多少受惊的平民送上天国。他看了眼手中的长剑,那上面凝结了一层血污。
这里安静了许多。他们听到不远处传来新的声响,跟方才有所不同。穆瓦迪人赶到了。他们并不在乎被屠杀的金达斯平民,但会冷酷无情地镇压暴乱。火势必须得到控制,要不然费扎那城就得指望贾德军队大发慈悲了。
但我就是个贾德人,阿尔瓦心想。他跪下身子,在墙角的一丛野草上擦拭滑腻腻的长剑。这对我们来说应该是件好事。
但他完全没有那种感觉。阿尔瓦站起身,还剑入鞘,看了看其他人。小娃娃已经安静下来,正搂着贾罕娜母亲的脖子。老妇人把孩子一路抱过来。小女孩站在旁边,脸色煞白,眼睛还是瞪得老大,仍旧没有泪水。贾罕娜的父亲面容冷峻,沉默不语,一只手扶在胡萨里肩头。
有个人在哭,是胡萨里。
阿尔瓦觉得心如刀绞,为朋友感到难过。这是胡萨里的故乡,那些疯狂的人中,肯定很多他都认识。丝绸商人也许刚刚杀死了几个与自己相识多年的同胞。阿尔瓦张开嘴,但又很快闭上。他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可说的。有些地方,词语根本无法企及。至少不是他知道的词语。
贾罕娜跪在地上,扒拉着墙上的一块石头。石头被扯脱。医师刚探进手去,就被一只匆匆爬走的蝎子吓得咒骂了一声。她最终掏出钥匙,站起身来。
“这边来。”她沿城墙跑了几步,来到一丛黑莓前,矮身钻到后面,再跪在地上,把钥匙插进去用力一拉。
一小截低处的城墙向外打开。铰链的结构可谓巧夺天工,不过他们没时间欣赏赞叹。
“这就是,”艾莲说,“你的朋友告诉你的出路之一吗?”
贾罕娜看了母亲一眼,“你怎么认识她们的?”
艾莲面色一苦,“她们警告过我,可是我们耽误了太长时间。”
“那现在就不能再浪费了,”阿马尔·伊本·哈兰说,“快走。”
“我先走,”阿尔瓦说,“等我的信号。”谁知道城外的黑暗中藏着什么东西?不管是什么,阿尔瓦都准备第一个面对。
“里面还有把钥匙,”贾罕娜道,“你得用它把外面的暗门打开。”
阿尔瓦钻到灌木丛后面,爬进从厚实城墙中掏出的地道。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他摸到了第二把钥匙和锁孔。阿尔瓦拧动钥匙,用力一推。外墙的暗门徐徐打开,他爬了出去,触到一片草地。阿尔瓦站起身来环顾四周,同时把长剑抄在手中。
放眼望去,只有沉沉暮色、河边的潮湿泥土、初升的满天星辰和一轮白月。前方的河水泛着涟漪,反射出苍白月色。
“来吧!”阿尔瓦冲地道叫着。
其他人鱼贯爬过地道。他帮助众人钻出洞口,来到城墙和黑水之间的空地。罗德里格最后一个出来,随手把钥匙扔到里面,将暗门关好。
他们立即过了河,会水的帮着不会游泳的几个。早春时节,河水很凉。他们趁夜色爬到对岸。阿尔瓦往高高的青草和芦苇间一躺,深吸了几口清新的空气,觉得脸上火辣辣地刺痛,似乎有些烧伤。
他忽然觉得周围有点动静,便缓缓站起身来。罗德里格往前紧走几步,瞪视着前方的黑暗,同时亮出长剑。
“谁在那边?”瓦雷多队长叫道。
四周声息皆无。阿马尔·伊本·哈兰也站起来。
答语从黑暗中传来:“一位朋友。我们专程在此守候,只为向你表示欢迎,罗德里格大人。”发话者有副低沉平静的嗓音。
但让阿尔瓦抢到罗德里格身旁的并非这副嗓音,而是他所说的语言。年轻人的心怦怦直跳。
他离罗德里格很近,足以听到队长也深吸了口气。
“那就点起火把,”罗德里格道,“黑暗无法表示真正的欢迎。”
他们听到一声命令。火石交击,光亮迸发。
“欢迎回来,真的。”发话的男子被火把照亮,他身形很高,留着浓密的胡须。阿尔瓦这辈子只见过此人两次。他完全忘记了呼吸。
“陛下,”沉默片刻后,罗德里格道,“这真是出人意料。”
瓦雷多的拉米罗王在一群战士的簇拥下,露出愉快的笑容,“我正希望如此。少有机会能让你感到惊讶。”
“您怎么会到这儿来?”罗德里格说。他的声音从容镇定,但站在近旁的阿尔瓦知道这份平静来之不易。他听到伊本·哈兰静静地来到他们身旁。
拉米罗王笑得更加灿烂。他打了个手势,有人从后面的队伍中走出来。
“嗨,老爹。”一个少年说着,走到国王旁边。
罗德里格倒吸一口冷气,彻底丢掉了冷静的表象,“费尔南?看在贾德分上,你怎么……”
“是迭戈,”男孩显得欣喜若狂,他身穿轻甲、腰佩长剑,“他知道你今天早晨在什么位置,也告诉了我们今晚该在哪儿等。”罗德里格沉默不语。“他有时知道您在哪儿,记得吗?”男孩的口气有点迟疑,“您见到我不高兴吗,老爹?”
“哦,贾德啊。”阿尔瓦听到队长自言自语。罗德里格随即对瓦雷多王说:“你都干了些什么?我的孩子为何会跟军队在一起?”
“以后会有时间解释的,”拉米罗平心静气地说,“此处不是讲话的地方。你要跟我们走吗?我们可以提供干衣服和食物。”
“那些与我同行的人呢?”罗德里格的口气冷若寒冰。
“只要你担保,那他们就都是我的客人,无论其身份究竟。好了,跟你的儿子打个招呼吧,罗德里格大人。他一直在梦想这一刻。”
罗德里格突然把嘴张开,但又很快闭上,只是缓缓地把剑插入鞘中。
“到我这儿来。”他对男孩说。费尔南·贝尔蒙特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上前,被父亲狠狠地一把抱住。阿尔瓦看到队长抱着儿子,满足地闭上双眼。
“你要知道,”罗德里格最终退开半步,开口说,“你妈妈会因为这事儿把咱们都宰了。从我开始。”
“妈妈跟王后在一起,老爹。我们还没见到她,但有口信说她到南方来了,正跟依内丝王后和后续部队在一起。我们试图在你进城前把你截住,所以才赶得这么急。你为什么在费扎那,老爹?你的胡子怎么没了?”
“我有几个朋友遇到了危险。我是来救他们的。迭戈在哪儿?”
“他们把他严密保护起来,”费尔南说,“迭戈气得要命。他们不许他到这儿来,让他跟辎重队待在一起,留在河西的某个村子里。”
“亚夏啊,不!别是那地方!”
阿尔瓦今生今世都不会忘记阿马尔·伊本·哈兰喊出的这句话,以及当时他脸上的表情。罗德里格腾地转过身来。
“怎么回事?告诉我。”
“伏击!”诗人立刻道,脚底下也动了起来,“穆瓦迪人。阿玛力克多年以前就计划好了。向你的上帝祈祷吧。快走!”
罗德里格已经冲向马匹。
 
片刻之后,阿尔瓦·德伯里诺发现自己正快马加鞭,飞奔在费扎那北方原野,衣服湿漉漉,脸上火辣辣,身子冷冰冰。这是他第二次在夜色中朝名叫奥韦拉的小村冲去,两回相隔不到一年。
夜晚晴朗凉爽。阿马尔·伊本·哈兰把阵营问题抛诸脑后,骑行在他身边。另一侧则是瓦雷多国王拉米罗、贾罕娜与她的双亲,还有胡萨里、那两个孩子和五十名国王近卫。
在所有人前面,有个疯子似的家伙拼命抽打着坐骑,在群星和白月下狂奔。那是个正与时间和命运赛跑的父亲,赶着去保护孩子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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