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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你满意吗?”拉寇萨国王打破惬意的沉寂,询问宰相。
马祖·本·雅夫兰靠在软垫间,抬头看了一眼。“这话应该由我来问。”他说。
巴蒂尔坐在宽大的矮椅中,面露微笑。“我很容易满足,”他低语道,“我喜欢今天的食物和宾客。音乐美妙绝伦,特别是芦笛。你从罗尼札请来的新乐师可是个大发现,咱们给他的报酬丰厚吗?”
“可以说极为丰厚。还有其他人想请他。”
国王从杯中抿了口酒,又举到最近的烛火旁边,若有所思地端详着。甜酒颜色苍白:如星光,似白月,仿佛北方女孩。他略加思索,希望想出个更新颖的意象,但没成功。夜很深了。“你觉得今晚的诗歌如何?”
诗歌是今天的关键话题。
宰相没有马上作答。他俩又是单独待在国王的房间。本·雅夫兰忽然想到,这些年来他们到底有多少次,在一天结束时如这般对坐谈心。
巴蒂尔的第二任妻子在六年前给他生第三个儿子时谢世。国王没有再娶。他有几名继承人,而且尚未出现任何重要的政治利益,足以促成显而易见的联姻。有时地位稳固的国王保持单身状态对政局有益,会有人提出邀约,各项谈判则将持续很长时间。现下至少有三个国家的统治者有理由相信,他们的女儿有朝一日会成为阿拉桑最富庶的拉寇萨城的王后。
“那您觉得今晚的诗歌如何呢,陛下?”
宰相很少以反问来规避问题。巴蒂尔扬起一侧眉毛,“你在我面前还有什么可小心的,老朋友?”
马祖摇摇头,“不是小心,而是不敢确定。我也许……被自己对诗歌的热切期望所误导了。”
“这基本回答了我的问题。”
马祖微微一笑,“我知道。”
国王往后一靠,把脚搁在心爱的脚凳上,将酒杯放在椅子宽大的扶手上。
“我觉得如何?我觉得大多数诗歌都很平庸,不过是司空见惯的意象。我还觉得,”他顿了顿,“咱们的朋友伊本·哈兰在词句中流露出了内心的矛盾——也许是有意为之,也许是不自觉间泄漏了他本想隐瞒的东西。”
宰相缓缓颔首,“此话一点不差。我恐怕你会觉得我是在阿谀奉承。”巴蒂尔王目光炯炯,默默等待。马祖抿了口酒,“伊本·哈兰作为诗人太过诚实,陛下。他的言谈举止也许可以作伪,但在诗句里却不容易。”
“咱们应该如何应对?”
马祖优雅地打了个手势,“没什么好做的。咱们等着看他如何决定吧。”
“咱们不该试着影响这个决定吗,倘若咱们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东西?”
马祖摇摇头,“他知道能从您手中得到什么,陛下。”
“他知道?”巴蒂尔口气一凛,“我都不知道。他能从我这儿得到什么呢?”
宰相将酒杯放下,坐直身子。他俩已经喝了一整夜,先是在宴会上,然后又私下对酌。本·雅夫兰身体疲惫,但头脑清醒。“当然,这永远都要由您决定,陛下。但在我看来,他只要选择留在咱们身边,就大可予取予求。”
屋里一片沉静。这话实在惊世骇俗。两人都很清楚。
“我就那么需要他吗,马祖?”
“如果咱们选择保持现扶,就不必了,陛下。但倘若咱们希望得到更多东西,就必然如此,您非常需要他。”
又是一阵沉静。巴蒂尔陷入沉思。
“我当然希望得到更多。”拉寇萨王说。
“我知道。”
“等我死后,我的儿子们能掌握一块更加广大的疆土吗,马祖?他们是否有这个能力?”
“如果得到帮助,我想是可以的。”
“他们能得到你的帮助吗,老朋友,就像辅佐我一样?”
“只要我还能帮到忙。您也知道,陛下,咱们年纪相仿。”拉寇萨宰相道,“这也正是我刚才那么说的原因。”
巴蒂尔看着他,举起几乎空了的杯子。马祖稳稳当当地站起身,走到餐柜前,拿出酒瓶替国王斟满,又在对方示意下给自己倒了一杯。宰相把瓶子放好,重又坐回软垫间。
“那首诗短得出奇。”拉寇萨王说。
“的确。”
“几乎……像在敷衍了事。”
“几乎,但不准确。”宰相沉默片刻,“我想他是在向您献上一种非比寻常的赞扬,陛下。”
“哦?此话怎讲?”
“他让你看到,他的内心正在挣扎。伊本·哈兰没有用那些巧妙但乏味的敬意掩盖这个事实。”
国王再度陷入沉默。“不知我对你的话理解是否正确。”他最终说,语气中带有一丝罕见的焦躁,他也累了,“阿马尔·伊本·哈兰请求为我的生日献诗,并朗诵了一首非常简短的作品,说什么只愿池中总有清水,我的杯中总有美酒。仅此而已。统共六行。然而我的宰相,我的诗人,却说应该把这首诗解读为一种赞扬?”
马祖镇定自若,“因为他可以轻轻松松写首长诗,陛下,或者至少声称他的灵感配不上宫廷晚宴的盛大恢宏。伊本·哈兰的经验非常丰富,假如他觉得有必要进行一场宫廷游戏,就不会草草收场。也就是说,他希望您——估计还有我——能理解,无论过去、现在还是将来,他都会对咱们坦率相告。”
“这是一种赞美?”
“对于他那种人来说,我想是的。他的意思应该是说相信咱们的洞察力足够精深,能够读出六行诗中的信息,并且等他做出决定。”
“咱们会等他吗,马祖?”
“我建议如此,陛下。”
国王随即站起身来,宰相也依样行事。巴蒂尔足蹬镶金带玉的凉鞋,大步走过地毯和大理石地板,来到一扇窗前。他转动窗闩,把两扇蚀刻得美轮美奂的玻璃窗推开。国王俯瞰庭院,那里满是杏树和柠檬树,还有一座喷泉。火把仍在下方燃烧,照亮了喷洒的水流。
宫殿之外,城中街市寂静安然。明晚就是另一副样子了。一段弦乐从远方隐隐飘来,歌声随之响起,诉说着相思情愫。蓝月高挂在天,光芒照进敞开的窗子,照亮了喷泉和草地。星辰散落在月亮周围,透过高大树木的枝桠熠熠放光。
“你对阿马尔考虑得很多。”巴蒂尔王目视夜色,最终言道。
“假如您允许我固守诗人的骄傲,把人们想象成空中的天体,”宰相说,“那么我想的是,今年春天拉寇萨的天穹中有两颗最耀眼的彗星。”
巴蒂尔转身看着他,片刻之后,脸上露出微笑。
“那么在如此光华夺目的天空中,你把自己置于何处呢,老朋友?”
宰相闻言也报以微笑。
“说实话,这个问题很好回答。我是您身边的一轮月亮,尊贵的陛下。”
国王思忖片刻,摇了摇头,“不准确,马祖。双月永远都在流浪,你的民族因此而得名。你则不然。你始终坚定不移。”
“多谢您的夸奖,陛下。”
国王抱着胳膊,依旧在思索。“而且夜空中的月亮比彗星还要明亮,”他说,“尽管因为过于熟悉,人们常常熟视无睹。”
马祖颔首致谢,但没说话。
“你明天晚上会出门吗?”
马祖笑道:“我从不会错过狂欢节,陛下,我总要出去转转。狂欢节中,满可以微服简从四下探访,评估城中人心所向。”
“这是引你出门的唯一理由吗,我的朋友?你夜里就不准备找点乐子?”
“我可没这么说,陛下。”
两人会心地相视而笑。
片刻之后,巴蒂尔兴味十足地问:“但为何是池中的清水,马祖?他的诗句中,为何不止是醇厚红酒?”
这个问题,宰相也一五一十解释给他听。
 
没过多久,马祖·本·雅夫兰便向国王告退。等他最终回到宫中自己的房间时,扎比莱夫人正在屋里等待。
她当然出席了今晚的宴会,并作为对王室宫廷了解颇深的贵妇,提出了所有应当在这个场合提出的问题。她同样得体大方地表现出长盛不衰的愿望,希望满足拉寇萨宰相的各方面需求,那强硬态度似乎有意击败任何可能挡在面前的对手。
她整个冬天都在这样做,令宰相大感快慰,也倍觉惊奇。他本以为自己年事已高,不会再遇到这等好事。
那天夜里晚些时候,宰相正在半睡半醒间徜徉,感受着贴在自己身上的那具柔若狸猫、暖似美梦的赤裸娇躯。马祖听她说出最后一个问题:“国王明白伊本·哈兰今晚那首诗的深意吗,关于饮水处的清水?”
这位卡塔达贵妇同样聪慧过人,头脑锋利得像一柄尖刀——他最好把此事牢记。本·雅夫兰虽说年纪日增,但绝不允许岁月让自己变得软弱。他在别人身上见识过类似的悲剧。
“他现在明白了。”宰相闭着眼睛喃喃低语。
他听到扎比莱轻声欢笑。那亲昵的笑声似乎在抚慰他的身心。女人一只手搂住他的身躯,挪了挪身子,好跟他贴得更近。
扎比莱说:“我今晚一直在观察阿马尔。根据对他的多年了解,我敢说伊本·哈兰烦恼的不止是……被撕裂的忠心。我想就连他自己也还没意识到……倘若我没猜错的话,那应该很有意思,真的。”
马祖睁开眼睛,看着枕边人,默默等待。她说出了一个宰相永远不会想到的问题。女人,马祖·本·雅夫兰早就想过,看待世界的角度和男人截然不同。这也是他喜欢与女人为伴的原因之一。
扎比莱很快坠入梦乡,但拉寇萨宰相在床上躺了很久,思考着她刚才说过的那番话,在脑海中反复把玩,如同把玩手里的石子,或是一首诗的结句。
致万民敬仰的拉寇萨明君:
 
他劳心戮力,永保国祚久长
愿朝朝暮暮,岁岁年年
月光池里总有清水
水晶杯中佳酿不绝
阿马尔·伊本·哈兰心想,他也许可以写成“独饮池边”,但无论词句多么微妙含蓄,都难免有些阿谀奉承的味道。而且,才为阿玛力克作过悼诗不久,他还没准备好在诗文中给予拉寇萨的巴蒂尔王如此礼赞。这也是症结之一。
自不必说,独自来到河边饮水,乃是雄狮的特权。
他揣度着国王会否因诗文简短而心生不快,那就太遗憾了。坐在宴会桌旁的人们几乎还没安静下来,有幸开场献诗的伊本·哈兰就已经朗诵完那六句短诗。他将文句尽可能简化,更像是祝福而非致敬,除了诗中的暗示——被月光照亮的水面。他不知国王能否明白。
我太老了。阿马尔·伊本·哈兰在心中为自己辩护,不该滥用才华。
你的各种才华?
心底的声音总能提出最严苛的问题。他是诗人,更是军人和外交家。他在拉寇萨讨生活靠的正是这些才华,就像当初在卡塔达时一样。诗歌?那要等到世间的飓风狂澜平息之后再说。
一个人应当体面地做些什么?矢志不渝地追求什么?莫非是他梦到并写到的那汪池水的宁静无澜?那只有孤独的狮子才敢于走出黑暗丛林,在月色星辰照耀下欢畅饮水的池塘?
宁静,这独一无二的意象,对他来说乃是衡量诗文的标准。犹如一处避风港,世界的喧嚣和所有缤纷色彩——他还爱这喧嚣和色彩!——暂且退去,容那带有迷惑性的单纯艺术涌现出来。
他初来拉寇萨的晚上,曾在塞兰娜湖驻足。如今伊本·哈兰又站在此地,心知肚明自己离那黑暗池塘还有很长距离。水和水。亚夏人的梦想。滋润身体的水,灵魂欲求的水。如果我不小心,他心中暗想,没准儿最终会变成行事鬼祟、言辞闪烁的教授,在索里亚某个拱顶学堂中了却残生。我会任由胡须和头发蔓生滋长,身着破烂长袍,永远赤脚而行,让学生们带来维持生命的面包和清水。
滋润身体的水,灵魂欲求的水。
借着蓝月光辉,他看到所有渔船缆索上都吊着提灯。它们尚未点燃,还要等到明天。狂欢节。面具。音乐和美酒。火光之乐。通宵达旦的璀璨光辉。
有时需要把黑暗驱赶。
挚爱的阿拉桑,思绪突然涌来,尖利锋锐,猝不及防,犹如从朋友斗篷下刺来的匕首,我今生是否也要为你谱写挽歌?
多年以前,在阿梵提那宫最深处那珠光宝气的花园中,西尔威尼斯最后一任哈里发把他当作期盼已久的客人加以欢迎,但这盲眼老者却被朋友斗篷下刺来的匕首结果了性命。
阿马尔·伊本·哈兰深吸口气,摇了摇头。今晚如果能找个朋友聊聊应该不错,但这并非他习惯的生活方式,倘若沉溺于此更会变成弱点。阿玛力克死了,这是如今诸多困境的部分原因,很大一部分原因。
两天前,朝中已议定一事,虽说暂时还没有公之于众。两周后,待到白月圆满时,拉寇萨的雇佣军便会出发前往卡塔达,从弑父罪人手中夺取城邦。他们将打出一个小男孩的旗号——也就是扎比莱的长子,正在寻求巴蒂尔王庇护支持和神圣群星调停仲裁的卡塔达合法继承人。
伊本·哈兰一动下动地矗立良久,随后转身离开湖泊和渔船往回走。他上次深夜在湖边闲逛,贾罕娜·贝·伊沙克曾在仓库区堵他,后来还在诊所遇到了罗德里格·贝尔蒙特。他和贝尔蒙特最终大笑着离开诊所,始料未及地一同喝了个酩酊大醉。那是他刚到拉寇萨的夜晚,那天下午他们曾并肩战斗。
他们似乎有些过于亲密,令人倍感不安。
他忽然莫名其妙地想到,贾罕娜今晚在宴会厅里明丽不可方物。阿马尔的脚步声在码头木板上回荡。他来到第一间仓库,继续朝前走。街市空空荡荡,四下空无一人。
她身着奢华富丽的深红丝装,只戴了天青石首饰和一条象征遵从金达斯服装律法的头巾。这身衣服也许是胡萨里送的,阿马尔心想,首饰则可能来自雅夫兰。
她秀发间装饰着珠宝,耳朵和颈项上的天青石增添了双眸的光彩。医师走进宴会厅时,引起了明显的轰动。尽管她自到拉寇萨城起,就时常出现在宫廷,但往往表现得谦逊低调,讲求实际。有时候,阿马尔心想,人们希望以截然不同的面貌示人。
他今天晚上取笑过贾罕娜,说她是在试图捕捉国王的目光,肯定心存妄念,渴望成为阿拉桑第一位金达斯王后。她的反应还是那么快,她不加思索地冷言道,如果我们又拿她打赌,别忘了通知一声:这次她不介意赚点小钱。
等晚宴散场,所有音乐和诗歌——包括他的那首——都结束后,他寻找过贾罕娜的倩影,但医师已经走了。阿马尔此刻忽然想到,当时罗德里格·贝尔蒙特也不见了。这空洞无聊的念头,如划过月面的薄云,掠过他心头。
阿马尔信步走向城市中央,心想:在此时此刻的拉寇萨城中,他只想找这两人聊天。多么古怪的组合。贾德队长和金达斯女医师。
他随即又纠正自己,当然还有第三个人。是的,另有一人。但他怀疑金达斯宰相不会孤身独处,而且此人现在是否有心情讨论诗歌的微妙之处都很成问题。天色这么晚了,还有技艺娴熟曼妙诱人的扎比莱在他床上。
他想得对也不对。但无论如何,伊本·哈兰孤身走回家中。他从替前任卡塔达王效力换来的巨额财富中拨出一小部分,租下了这处宫殿区边缘带花园的宅院。
次日清晨,也就是拉寇萨狂欢节当天早晨,一队人马驰骋在瓦雷多国养育良种骏马的富庶草原,来贝尔蒙特家族牧场寻找迭戈·贝尔蒙特。男孩在短短的一生中,还从未离开过这个地方。
每年这时节,他妈妈都会到贝尔蒙特牧场东围去,监管牧民把新生的驹子在春季聚拢起来。领地女主人的暂时缺席,倒不在这些访客的计划之中,但他们都将其视作天赐之福。谁都知道贝尔蒙特夫人性子刚烈,甚至有些暴力倾向。不久以前,她刚在家门口杀了个人,更准确地说,是一箭穿喉。今天到达农场的队伍身负一项特殊而微妙的使命,他们并不觉得米兰达·贝尔蒙特·德尔维达会欢迎自己和这项任务。
说好听点,母亲起码算得上是个恼人的不安定因素。
当初城堡中传出消息,说上头有意要派人去东方牧场找到罗德里格·贝尔蒙特爵士的一个儿子,带他加入正在大荒原以北集结的军队。实话实说,在卡卡西亚愿意担负这项任务的志愿者寥寥无几。
稀缺的热情后来又被泼上一瓢凉水。因为人们听说这项要求并非直接来自国王,而是出自菲瑞尔斯牧师热罗·德夏瓦雷斯之口。主教出于某种原因,要找这个男孩。兵士们一致认为,跟外国牧师扯上瓜葛准没好事。但国王批准了这项要求,军令如山。一支十人队伍被召集起来,准备踏上泥泞道路,东行前往贝尔蒙特牧场,把男孩带回来。
在一路上那些篝火旁的闲谈中,大家发现彼此大多在十四五岁就已初尝战斗滋味,有的是对抗亚夏人,有的则是跟来自贾洛纳或鲁恩达的猪猡作战。据说那男孩也快十四岁了,而且身为罗德里格·贝尔蒙特的儿子……哦,贾德在上,他应该有能力战斗。谁也不知道为何瓦雷多军队需要一个男孩,但没人公开提出这个问题。
他们高擎着瓦雷多王的旗帜,前往贝尔蒙特牧场,最终在木围墙前的一片空地中遇到了几名家族执事、一个神色紧张的小个子牧师,还有两名少年,其中之一便是他们来征召的男孩。
说实话,假如贝尔蒙特夫人当场听说了他们的任务目的,恐怕会兴致高昂地把他们杀个精光。所幸牧师告诉他们,女主人去了别的地方。带队的向他亮出国王印鉴和命令书。名叫伊毕罗的牧师撕开封印,看了一遍,又转手把信递给两个孩子,大出众人意料。他们一同读了起来。
罗德里格爵士的两个儿子长得一模一样。有几位骑手偷偷比画着贾德的徽记。据说魔法和巫术特别钟情于相貌酷似的双胞胎。
“不用多说,”其中一个男孩读完信后抬头望向众人——这两个少年显然识文断字,“既然国王认为我的……天赋能派上用场,既然他希望我参加军队,那我自然乐意前往。”
小队队长并不清楚什么天赋不天赋,也不大在乎,他只是为差事进展顺利而松了口气。
“至于我,”另一个男孩接口,“迭戈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这是个意料之外的要求,但也算不得什么问题,队长应承下来。倘若国王出于某种见鬼的原因,不想让另外这男孩留在卡卡西亚,那大可以把他送回来——当然,是找别人送。两个孩子对视一眼,露出分毫不差的微笑,随即冲进农庄收拾行囊。有些士兵相视一笑,显出讥诮神情。年轻人,到处都一个样,全都向往战争。
他们非常年轻,而且不算特别可爱。如果说有什么特别的话,顶多是身子骨单薄苗条,但揣摩命令的来龙去脉并非士兵的本分,何况他俩是罗德里格·贝尔蒙特的孩子。牧民们提供了饮料和一处住所,骑手们接受了前者,礼貌地拒绝了后者。队长认定,依靠贝尔蒙特牧场女主人今天不在的好运得寸进尺,实在不是明智之举。他们吃了顿冷餐当午饭,又让马匹吃饱饮足,补充了路上要用的干粮。
十个人护送两个男孩和一个比他们年纪稍长的侍从离开牧场农庄,顶着正午时分的太阳一路西行,经过一片杂树林的南端,按照罗德里格儿子们的建议在适当地点渡河。牧场狗群一路跟着他们,直到河边才掉头回去。
 
考虑到他诞生在这风起云涌的大时代,伊毕罗·迪·瓦奎兹的生活可谓平凡无奇,甚至可以说寡淡无味。他今年五十二岁,在贾洛纳地区长大,小小年纪就前往叶斯特伦向牧师们求学。具体来说,那时才十三岁。
他是名优秀的侍僧,专心致志,循规蹈矩。二十岁刚出头时,伊毕罗便作为神圣布道团的一员,将瓦斯卡女王的圣物带给菲瑞尔斯的主教,并得到允许在当地逗留两年。他把大部分时间都花在大圣殿中那恢宏华美的图书馆里。
等回到埃斯普拉纳后,他愉快地接受了分配任命,作为短期驻留牧师,前往贝尔蒙特家,也就是西南方辽阔马场中的一个比较重要的家族。如果留在叶斯特伦或是某所较大的圣殿中,显然升迁的机会更好,但伊毕罗没什么野心,对宫廷和同样充满派系之争的贾德修道院都素无兴趣。
他是个宁静从容的人,有点少年老成的样子,但并不缺乏幽默感,也懂得上帝的严苛训令有时会跟人类的软弱和热情相抵触。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个短期职位不知不觉间变成了长期工作,他在贝尔蒙特家一待就是二十八年,眼看着队长从小孩长成如今的伟人。这家人为他修了一座小教堂和一所图书馆,后来又将两者扩建。他曾教导年轻的罗德里格书写和阅读,继而是他的妻子,然后是他的两个儿子。
那是一段与世无争的美好生活。乐趣来自他用贝尔蒙特家拨出的年金购买的书籍,来自他的草药园,来自与世界各地的通信。伊毕罗自学了一点医药知识,远近皆知他拔牙的技术炉火纯青。队长和他的队伍时而返回家园,引发不小的骚动。伊毕罗会在食堂里听他们讲起战争和阴谋。他同脾气暴躁的莱恩·努涅斯之间产生了不可思议的友谊。在小个子牧师看来,老兵冒渎天颜的污言秽语下掩藏着高贵的灵魂。
对伊毕罗·迪·瓦奎兹来说,他听到的故事充满了乱相,过于刺激。他喜欢那随季节变化的生活,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都遵循着固有的习惯。
他第一次涉足外部世界的广阔舞台,还是在七年前,对于菲瑞尔斯和巴提亚拉在日蚀意义上的学术冲突,撰写了一篇充满敬意的短小论文。这场冲突和它所代表的地位之争至今还悬而未决,在伊毕罗看来,他所做的小小贡献似乎早已被彻底忽视。
他第二次涉足外界,是去年深秋,给住在叶斯特伦的菲瑞尔斯主教热罗·德夏瓦雷斯写了一封信。
因为这封信,今天上午有队人马抵达牧场农庄。他们匆匆而来,又带着孩子匆匆而去。而在同一天下午,伊毕罗垂首而立,颤抖的双手交握在身前,惊惧地发现自己也要离开这所农庄,离开小教堂、图书馆、花圃和家园,离开几乎生活了三十年的地方。
他在哭泣。有生以来还没有人用米兰达·贝尔蒙特现在这副腔调跟他说话。太阳即将落山,他俩待在贝尔蒙特夫人的小客厅里。
“仔仔细细给我听好。”她在炉火前来回踱步,面无血色,夺眶而出的泪珠在面颊上闪烁,“这是对贝尔蒙特家族的出卖。你背叛了我们对你的信任,泄漏了迭戈的消息。我不会杀你,也不会让别人要你的命。我认识你太久,也爱你太久了。”米兰达声音哽咽,突然站定不动。
“罗德里格也许会,”她说,“他也许会为此追你到天涯海角,最终把你杀死。”
“他不会那么做的。”小个子牧师低声说。这话很难出口。他现在同样很难想起,自己在暮秋之际给叶斯特伦写信时,到底指望她会作何反应。
米兰达瞪着他。伊毕罗发觉自己难以承受她的目光,不是因为怒火,而是因那泪光。
“是的,”米兰达·贝尔蒙特说,“是的,你说得对。他不会。他爱你至深,只会当着你的面,或者给你写封信,说明你对他造成了多大伤害。”
那会撕碎伊毕罗的心。他对此心知肚明。
小个子牧师再次试图解释:“最亲爱的夫人,这是一个神圣的时刻,人们将在大神的旗帜下作战。他们很快就要在巴提亚拉扬帆东进。埃斯普拉纳人也有希望以贾德的名义起兵南征。在咱们的有生之年,夫人,光复大计也许会拉开帷幕!”
“它可以开幕上演,但不用扯上我的孩子!”米兰达像男人似的攥紧拳头放在体侧,但牧师看到她的嘴唇在发抖,“迭戈身负特殊才能,令人惧怕的才能。自打他降生以来,我们一直在保守这个秘密。你知道,你知道的,伊毕罗!牧师们曾把这种人送上火刑架!你到底对他做了些什么呀?!”
伊毕罗使劲咽了口唾沫,“热罗·德夏瓦雷斯主教乃饱学明理之士,瓦雷多国王也一样。我相信他们会欢迎迭戈和费尔南加入军队,并给予适当的荣誉。假如能在这场圣战中起到作用,迭戈就能凭自己的实力扬名立万,而不是依靠父亲的名声。”
“然后一辈子都被人称作巫师?”米兰达一把抹掉脸上的泪水,“这你想过吗,伊毕罗?想过吗?出名的代价是什么?是他的,或是他父亲的?”
伊毕罗又咽了口唾沫,“那将是一场圣战,夫人。如果他能够帮助贾德……”
“哦,伊毕罗,你这天真的白痴!我真想杀了你,我发誓!那不是什么圣战。即便战争打响,那也只是一次瓦雷多夺取费扎那的军事行动,旨在向南扩张国土,深入塔戈拉地带,仅此而已。拉米罗王有这打算不是一年两年了。你那矫揉造作的主教只是在恰当的时机出现,带来一个光鲜亮丽的借口。伊毕罗,这不是由埃斯普拉纳联军发动的光复之战。已经没有什么埃斯普拉纳了!这只是瓦雷多的扩张。拉米罗也许在秋季到来之前,就会转而西进,围困他在奥沃多的弟弟。你神圣的上帝对此有何看法?”
米兰达在冒渎天颜,而看护她的灵魂乃是伊毕罗的责任,但牧师却不敢叱责她。也许米兰达说得没错。他是个天真的人,这一点他永远不会否认,即便如此……
“国王可能犯错,米兰达,尊敬的夫人。谦卑的牧师也会犯错。我只是做我该做的事,以贾德之名和他的圣光起誓。”
米兰达突然坐下,仿佛最后一丝气力也耗尽了,看起来就像是受了实实在在的伤,眼眸中透出失落的迷茫。很久以来,她都是孤身一人,没有罗德里格爵士陪伴。伊毕罗心头一疼。
有生之年都被打上巫师的标签。
这话也许是对的。他只想到了迭戈运用预视能力帮助国王作战,所能得到的胜利与荣光。
米兰达压低声音,但语调丝毫未变:“你一直在贝尔蒙特牧场侍奉贾德和这个家族。几十年来大家相安无事,没有任何矛盾冲突。如今似乎有了一桩。你做出了选择。如你方才所说,你选择了上帝和他的圣光,而不是贝尔蒙特家的需要和信任。你有资格这样做。也许你必须这样做。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既然做了这个选择,就不能留在此地。明早你就离开。我不会再见你。永别了,伊毕罗。退下吧。我想一个人待会儿,为我的儿子们哭泣。”
伊毕罗心如刀割,试图想出几句话来,但最终一无所获。米兰达甚至不肯看他。牧师离开客厅,来到自己的房间,在卧室里枯坐半晌,只觉失魂落魄,郁郁寡欢。他随即走到隔壁的礼拜堂,跪在地上向大神祈祷,但没能找到任何慰藉。
次日凌晨,伊毕罗打点好寥寥无几的随身物品。他到厨房去向众人道别,他们拿出供路上吃喝的食物和酒水,又向他请求赐福。伊毕罗在他们头顶做出大神日轮的印记,降下福音。他们都流下眼泪,他也默默哭泣。伊毕罗离开厨房时,天空开始下雨,那是人们期盼已久的春雨。
畜栏外有一匹鞍辔齐全的马在等他。他听马夫说这是米兰达的命令,但她遵守了自己的诺言,没有出来目送他在雨中离去。
 
阿尔瓦的心怦怦直跳,就好像是在战场上。他眼见一只灰色弋瓜纳蜘蛛慢慢靠近,这种蜘蛛有毒,有时甚至会致命。他知道,有个农场工人的儿子就曾死于蛛吻。阿尔瓦试图挪动身子,但没有成功。蜘蛛凑过来,吻上他的双唇。
阿尔瓦扭动身躯,从熙熙攘攘的人潮中挣出双臂,抱住毒蜘蛛,在苍鹰面具的阻碍下尽可能吻回去。他觉得自己有进步。从日头落山时算起,他已经学了不少东西。
蜘蛛退后一步。有些人似乎总能在拥挤的人群中闪转腾挪,而这个诀窍,阿尔瓦还没学会。
“妙极了。待会儿来找我,老鹰。”毒蜘蛛说。她右手往下一探,飞快地捏了一下他的私处。阿尔瓦希望其他人都没看到。
可惜这机会不大。
蜘蛛走远后,一个干巴巴、硬邦邦的胳膊肘捅在他软肋上。“我得付出什么代价,”莱恩·努涅斯略略笑道,“才能重新变得青春年少肩宽背阔啊!她弄疼你了吗,孩子?”
“你说重新是什么意思?”站在阿尔瓦另一侧的马丁叫道。他的狂欢节面具是只狐狸,倒是个贴切的形象。“你从来没有阿尔瓦这副体格,除非是在梦里!”
“我断定,”莱恩拿腔拿调地说,“你指的是他的肩膀,而不是其他部位吧?”
这话引发了一阵粗犷高亢的笑声。阿尔瓦心想,好歹街上的喧闹程度也不可能因此变得更高了。胡萨里·伊本·穆萨走在他们身前,考虑到那张壮观的面具,他也只能单独走在前面。丝绸商人小心翼翼地转过身,冲莱恩打了个鼓励的手势。平素不苟言笑的老兵欢快地冲他挥了挥手。莱恩是只红绿相间的公鸡。
自从第一颗星辰绽放光亮起,他们就一直在喝酒。到处都是食物和烹调的香气:炒栗子、烤羊羔、从湖里捕捞的小刺鲜鱼、奶酪、香肠和春瓜。每间酒馆都人满为患,全部敞开店门,在街面上摆开摊子售卖葡萄酒和啤酒。拉寇萨变了一副模样。
阿尔瓦今晚亲到的女人,比他这辈子碰过的都多。至少有半打人怂恿他待会儿来找她们。夜晚已经模糊不清。他试图保持警醒,寻找贾罕娜的影踪,不论她打扮成什么样子。此外,虽然阿尔瓦绝不会告诉别人,但他也在寻找一张山猫面具。火光摇曳,人流如织,但他相信自己肯定能认出来:那面具上有一根金丝皮带。
 
贾罕娜开始觉得有一点后悔,也许今晚不该坚持保留神秘感,独自一人上街。
狂欢节妩媚迷人,这绝非虚言。而且头戴面具隐藏身份,行走在同样难以辨识的人群中,无疑很让人兴奋。但她不喜欢喝那么多酒,也不太陶醉于许多男人和一两个女子的亲吻。已有不少人利用狂欢节的许可,热情地向她拥抱索吻。当然没人滥用这项特权,毕竟现在为时尚早,人流又那么拥挤。贾罕娜虽说没有破坏今晚的精神,尽量予以回应,但她没能获得什么实际乐趣。
贾罕娜心中暗道,这只能怪她自己。是她打定主意,不跟罗德里格的人结伴而行,在安全的护卫下走过混乱街道,逛上一会儿,然后像个好女孩那样回家去,独自睡到天明。
全是她自己的主意。如今谁也认不出她,除非凭借摇曳火光,认出她的步态或歪头的样子。马丁也许能看出来,医师心想,还有卢杜斯。他俩擅长此道。贾罕娜还没看到任何贾德骑兵。她倒是远远看见了胡萨里。这不奇怪,拉寇萨城今晚不可能有两只那样的孔雀。
一头棕熊走上来把她搂在怀里。贾罕娜亲切顺从地接受了那足以压断骨头的拥抱和落在双唇上的浅啄。
“跟我来吧!”大熊发出邀请,“我喜欢猫头鹰!”
“我看还是算了吧,”贾罕娜喘着气说,“当此漫漫长夜,现在就折断肋骨未免太早了些。”
棕熊哈哈大笑,用戴手套的左手拍拍她的脑袋,晃晃悠悠继续朝前走。贾罕娜环顾四周,猜想奇里会不会隐藏在摇曳火把下的人潮中,但奇里不知道她戴什么面具,而且医师是从后门离开宅院、走入夜幕下的街市的。
她说不好为何今晚独自出行对自己来说如此重要。也许并非如此,也许她只要坦诚面对自我,就能得到答案,但贾罕娜不准备那样做。狂欢节不是扪心内省的时候,今晚是让人们去实现一年到头只敢幻想的美梦的。她环顾四周,只见不远处有一头灰色母狼和一匹马不可思议地纠缠在一起。
一只七杈牡鹿从她面前的喧闹人群中冒了出来,手里还拿着个皮酒囊。他略鞠一躬,把皮囊递给贾罕娜;若是腰再弯得深一点,没准儿会将她刺个对穿。
“多谢。”贾罕娜伸手去接酒囊,彬彬有礼地说。
“换个吻?”柔和的声音有些发闷。
“很公平。”伊沙克·本·约南农的女儿答道。现在是狂欢节。她上前一步,轻轻吻了一下,随后接过酒囊,喝了两口。
此人身上似乎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但贾罕娜没有追寻这个思路:今晚吻她的男人里,一多半都有点似曾相识的感觉。面具、想象力,再加上太多葡萄酒,会对你产生影响。
牡鹿没再多话,而是径直朝前走去。贾罕娜目送他离开,忽然发觉他忘了拿酒囊。医师冲那人喊了两声,但他没有回头。贾罕娜耸耸肩,看了酒囊一眼,又喝了两口。酒液甘甜醇美,几乎没有掺水,也许是一点都没加。
“从现在开始,我必须多留点神。”她大声说。
“今晚?”一只棕兔在她身边哈哈大笑,“真荒唐。还是跟我们来吧。我们正要上船去。”他们一共四个人,都是兔子,包括三个女子和一个左拥右抱的男人。
这似乎是个合情合理的提议,跟其他所有事一样合情合理,而且至少比独自乱逛强。贾罕娜在前往湖泊的路上,拿出酒囊跟他们分享。
全靠面具才让今夜的行动变为可能。面具后的双眸从门洞的阴影里观望着喧闹人群,眼见一头牡鹿接受了白猫头鹰的轻轻一吻,随后举止优雅地漫步离去,把盛满美酒的皮囊留在对方手中。
猫头鹰明显迟疑片刻,又从皮囊里喝了口酒,然后和四只兔子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兔子并不重要。牡鹿和猫头鹰才是他的熟人。突发奇想装扮成母狮的观望者,离开门洞的遮蔽,跟上牡鹿。
 
在敬拜贾德或是亚夏群星的半岛诸国,还流传着一些异教传说,讲述了男人变成牡鹿的故事。在那些被太阳神的追随者征服的土地上,男人遭此厄运是由于为了女人的怀抱而放弃征战沙场的机会。至于东方的阿姆兹和索里亚,在世界被亚夏的愿景改变之前,古老传说中讲到猎人窥见女神在林中池塘沐浴,因而被当场变成鹿形。
在那些传说中,曾经是男人的牡鹿都要遭猎狗追撵,最终在黑暗丛林中被撕得粉碎,以此偿还罪孽——不可饶恕的罪孽。
自从拉寇萨狂欢节设立以来,有不少传统在这些年中逐渐产生。亲吻陌生人是广受欢迎的一桩。艺术作为它形影不离的伙伴,则是另外一桩。
在宫殿与南方的河门之间有家叫奥兹拉的酒馆。拉寇萨的诗人和乐手——以及那些希望能列席其间,哪怕只是一晚的蒙面人——都在多年经营此店的老板善意的目光下,献上不署名的诗文和歌曲,供彼此赏玩,也让在门外火光中驻足的路人品评。
奥兹拉酒馆的狂欢节比较安静,但乐趣丝毫不减。面具可以让艺人用他们从来不敢亲身尝试的方法表演。有些城中最著名的艺人会在狂欢节夜晚来到这间不起眼的小店,看看剥去名声和风尚的光环,他们的作品能得到什么反响。
结果并不总令人满意。今晚的观众品位老到,很难伺候,而且他们也都戴着面具。
有时会出些奇闻轶事。人们都还记得,十年前有位瓦祭坐上了表演席,头戴乌鸦面具,吟诵出一首辞藻锋利的讽刺诗,目标直指马祖·本·雅夫兰,显然试图将对抗金达斯宰相的运动推上新高潮。
瓦祭有副好嗓子,乐器也弹得还算不错,但他拒绝按照习俗接受送给表演者的那杯酒,实在显得相当扎眼,而且他忘了换下根据亚夏在沙漠中所穿的便鞋仿制的传统瓦祭凉鞋。自打他往台上一坐,酒馆里所有人就都知道他是什么身份,由此产生的乐趣彻底掩住了讽刺诗的锋芒。
第二年有三只乌鸦出现在奥兹拉酒馆,统统穿着瓦祭凉鞋,但他们齐齐喝下美酒,共同表演,而且丝毫没有虔诚敬神的模样。这次的讽刺诗目标直指瓦祭,最终获得极大成功,传为一段佳话。
拉寇萨是一座懂得欣赏机智头脑的城邦。
它同样尊重今晚的规矩。四根黑色高烛台上火光荧荧,将演出席围在当中,此刻端坐其上的表演者得到了众人礼貌的关注目光。此人的乔装改扮效果明显:灰狗面具将脸孔遮得严严实实,毫无特点的衣袍同样没有暴露任何信息。没人知道他是谁。这当然正是他的目的。
表演者手里没拿乐器,他稳稳坐定,环顾拥挤的房间。奥兹拉·迪·寇扎里当年生活在贾洛纳的埃斯查卢,但早就在这座阿拉桑的城邦安了家,他站在吧台后面,眼见坐在凳子上的诗人似乎注意到了某个人。灰狗迟疑片刻,微微颔首,向对方致意。奥兹划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那人站在门口,似乎是不久前刚刚进来,依旧留在门廊附近。单看那枝桠丛生的犄角,就能断定他进屋时肯定要低下脑袋。透过那张遮住眼鼻的精致牡鹿假面,他似乎正向表演者报以微笑。
奥兹拉转回头看向端坐蜡烛间的灰狗,凝神聆听——他碰巧知道此人是谁。诗人没有浪费时间说什么开场白,便直接咏诵起来。
问诸君,
可当流连拉寇萨?
处处春花繁如织,片片镜湖璨似钻,
河链掠南傍于海,柔荑纤润珠玉伴。
问诸君,
可当称颂拉寇萨?
西尔威尼斯当年,雄狮曾在,
可当吟咏记先代?
人言道,
阿梵提那有佳泉,千石粮米尽鱼饲,
尾尾金鳞,日日如斯。
西尔威尼斯当年,哈里发曾在,
阿梵提那当年,佳泉曾在。
酒馆里一阵骚动。如此精致的结构和优美的音色,让人们觉得难以置信。不明身份的诗人顿了顿,从放在肘旁的玻璃杯中抿了口酒。他环顾四周,等待众人安静下来,这才继续念道:
美景易逝,沧海桑田,
问诸君,可当流连镜花好,贪恋暮光映雕粱?
问诸君,自思量,
圣星之下有嘉地,亚夏挚爱阿拉桑,
今朝美酒笙歌在,明日何去复何从?
 
西尔威尼斯今安在?
贤师智者曾云集,今安在?
舞姬巧笑挪莲步,今安在?
杏树荫下乐声喧,今安在?
煊赫君王引千军,牵雷掣电出宫门,
今安在?
可见残垣立断柱,惶惶野兽走其间?
皎皎月光照旧地,却有狼影披银霜。
又是一阵骚动,但很快便告平息,因为这次诗人没有歇气。
西城之情何处访?城高壕深卡塔达。
若君问讯阿拉桑,拉寇萨内看端详。
河水依依湖面平,问诸君,能忍层云遮圣星?
问川川流急,问湖湖浪低,
敢问今夜樽中酒,烛炬光煜连星天。
诗人朗诵完毕,未等宣告便站起身来,走下舞台。但他躲不过那表达真诚欣赏的热烈掌声,也避不开随着他来到吧台的好奇目光。
奥兹拉按照酒馆的传统,递给诗人一杯最好的白葡萄酒。他通常会在这时说上两句俏皮话,今天却想不出来。
敢问今夜樽中酒……
奥兹拉·迪·寇扎里很少被这间酒馆里表演的诗文和歌曲打动,但刚才听到的东西却令他有所触动。戴灰狗面具的人举起酒杯,向他略一致意,这才喝了两口。奥兹拉毫不奇怪地看到牡鹿从门口附近走了过来,站在他们旁边。
灰狗扭头看着他。两人身量相仿,但牡鹿的犄角让他显得更高些。
七杈牡鹿说了句话。他把声音压得很低,奥兹拉·迪·寇扎里几乎可以肯定除了他和诗人以外,没人听到。“亚夏挚爱?”
诗人轻笑道:“哦,是啊。你还能指望我怎么说?”
奥兹拉不明白此话何意,他也没指望搞明白。
另一个人道:“我估计自己要说的就跟你刚才念的一般无二。”他的双眼完全隐藏在面具后面,“很好的诗。对狂欢节的反思。”
“我知道,”灰狗顿了顿,“根据我的经验,狂欢节的确有其黑暗面。”
“根据我的经验也是。”
“我们可否有幸听听你的诗歌?”
“我想还是算了。刚刚听到的佳句妙语让我自愧不如。”
灰狗颔首致谢,“你真是太客气了。你还喜欢今晚吗?”
“一个愉快的开始。我听说现在只是刚刚开始。”
“对某些人来说。”
“不包括你?你不想四处逛逛吗?跟我一起。”
诗人又顿了顿才说:“多谢,还是免了吧。我准备多喝两口奥兹拉的美酒,听听音乐和诗歌,然后回家睡觉。”
“今晚咱们能看到乌鸦吗?”
灰狗哈哈大笑,“你听说那个故事了?我们从来不在狂欢节抱有任何期待,所以也就永远不会失望,更不会惊诧骇然。”
牡鹿抬起头来,“至少在这一点上,你我存在差别。我永远都希望能有意外之喜。”
“那我祝你得偿所愿。”
他们交换了一个眼神,牡鹿随即转过身去,一路挤到门口,出了酒馆走上街道。此时,舞台上坐着一头手持小竖琴的黑牛。
“我想,”灰狗说,“我要再来一杯,奥兹拉,如果你不嫌麻烦的话。”
“好的,大人。”奥兹拉未及多想,这句话就脱口而出。但他说得很轻,料也没有旁人听到。
老板倒酒时,看到有个女人走到站在吧台前的诗人旁边。这种事在狂欢节上并不稀罕。
“咱们能私下谈谈吗?”母狮轻声问。灰狗扭头看了她一眼,奥兹拉也循声望去,这并非女子的声音。
“今晚很难安排私下谈话。”诗人说。
“我敢肯定你能办到。我有些消息要告诉你。”
“真的?”
“当然,我还会索取一些回报。”
“听你这么说,我真是吃惊不浅啊。”
灰狗从杯中抿了口酒,谨慎端详着来客。母狮呵呵笑起来,面具下传出令人不安的深沉笑声。
奥兹拉隐隐觉得有些不安。从说话的口吻来看,男扮女装的家伙知道诗人到底是谁,这便显示出不小的危险。
“你不信任我,怕我对你不利?”
“如果我知道你是谁,也许会信任你。你为何要戴上女人的面具?”
那人几乎不假思索地说:“我觉得很有意思。传说中,若论保护幼崽,没有比母狮更凶猛的动物。”
灰狗小心翼翼地放下杯子。
“我明白了,”他最终说,“你真是胆大包天。必须承认,我的确大吃一惊。”他看了奥兹拉一眼,“楼上还有房间吗?”
“用我的吧。”老板说着,从柜台底下摸出把钥匙递过来。灰狗和母狮一同走过房间,上得楼去。几双眼睛目送他们离开,此时台上的黑牛终于调好乐器,开始表演。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马祖·本·雅夫兰开口问。他走进小卧室,摘掉灰狗面具。
另外那人费了点劲儿,终于除去自己的面具。“是别人把我引到这儿来的,”他说,“有两个人可以跟踪,我选对了目标。牡鹿把我领到这儿来。”
“你知道他是谁?”
“对我来说,人们的举止和相貌一样易于辨认。没错,我知道他是谁。”塔里夫·伊本·哈桑挠了挠原本长满白胡须的光下巴,面露微笑。
片刻之后,拉寇萨的宰相脸上也泛起笑意。
“我没想过会跟你见面,”他说,“你知道你的命在这儿值多少钱吗?”
“当然知道。那个价码让人生气:卡塔达出得更多。”
“卡塔达的损失也更大。”
“这倒没错。我应该改正这种做法吗?”
“我应该让你离开这座城邦吗?”
“如果我现在杀了你,你又有什么办法?”
宰相似乎在考虑这个问题。片刻之后,他走到一张小桌旁,拿起放在上面的一罐红酒。桌上有几个杯子。本·雅夫兰举起酒罐,向塔里夫示意。
“你也许猜到了,我跟这儿的老板早有约定。咱们不会被打扰,但也不是孤身独处。我想你不会要求我来证明吧。”
强盗闻言环顾四周,注意到微微敞开的内间房门和另一扇通向阳台的门扉。“好吧,”他说,“这我早该料到。”
“我想也是,我有责任在身,什么时候都不能不计后果,哪怕是今晚。”
伊本·哈桑接过宰相递来的杯子,“如果我想杀你,还是可以办到。如果你真想捉我,早该动手了。”
“你提到了消息。还有一个价码。我很好奇。”
“你应该知道是什么价码。”伊本·哈桑有意看了看摘掉的面具。
“啊,”宰相说,“当然。你那两个儿子?”
“我那两个儿子。我发现人老了就是容易想孩子。”
“这我能理解。好孩子是莫大的安慰。他们都是好样的,我们很高兴能有他俩为伴。”
“亚巴斯特罗的人很想念他们。”
“战争带来的坏时局,”本·雅夫兰平静地说,“你给我带来了什么消息?”
塔里夫·伊本·哈桑饮了一大口酒,亮出空杯子。宰相替他斟上。
“穆瓦迪人整个冬季都在造船,在亚本纳文那些船厂。哈奇姆·伊本·阿玛力克还跟他们在一起。他丢了一只手,我不知他怎么搞的,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这次轮到马祖若有所思地喝了口酒,“就这些?”
“当然不是。我做生意总会拿出公平的价码。卡塔达的阿玛力克二世一直在散布谣言,谣言跟费扎那城的金达斯人有关。我也不知道他想干什么,但那里的紧张气氛正在加剧。”
宰相放下酒罐,“这消息你是怎么知道的?”
塔里夫耸耸肩,“卡塔达疆土中发生的事情,我知道不少。他们给我这条命标了大价钱,记得吗?”
马祖看着他,久久无言。“阿玛力克焦躁不安,”他最终说,“他觉得自己暴露在各方威胁之下。但他是个聪明人,而且很难预料。我必须承认自己对他的行动没什么把握。”
“我也没有,”强盗头子表示赞同,“但这重要吗,如果事态发展到战争这一步?”
“也许不重要。你还有别的东西吗,更诱人的筹码?”
“我觉得这些已够丰厚了。不过的确还有一笔,也许算不上更诱人。巴提亚拉的贾德军队终于要起航前往索里亚了。我没想到他们真能成事,我还以为这帮贾德人冬天里就会自相残杀,落得个土崩瓦解的下场。”
“我也是。不是这样的吗?”
“不是这样。”
两人沉默不语。
这次换成强盗给两人斟满美酒。“我听了你刚才的诗,”他说,“在我听来,你似乎对这些事早有了解。”
本·雅夫兰看着他,“不。是早有忧虑。我的民族有种传统,或者说一种迷信。我们将心中的恐惧咏诵出来,当作辟邪物:只希望将它们摆在明处后,那些祸事能烟消云散。”
“辟邪物,”塔里夫·伊本·哈桑说,“通常都不管用。”
“我知道。”宰相的语气轻快起来,“你已经按照约定,付出了足额价码。说实话,你现在是否会揭开艾敏·哈纳扎的传说都无关紧要,无论如何,我都难以想象你会欣然从命。我对你的邀请依然有效:你愿意加入夺取卡塔达的大军吗?”
“你是说试图夺取卡塔达的大军。”
“倘若有你协助,我认为成功的希望很大。”
老匪首抬手摸着下巴上的胡渣,“恐怕我没什么选择余地。我的两个儿子都想参加,我可没力气管束他们俩。”
“我不信,”马祖笑道,“但如果你这样阐释,我也没意见。在朗札北方跟我们会合,我会派使者向你通报确切时间,一等白月圆满就会出发。”
“这么快?”
“听到你带来的消息,这件事变得更紧迫了。如果其他军队也要北进,那咱们最好能头一个到达战场,你不这么想吗?”
“你守好自己的后背了吗,在菲巴兹?”
“我把世人认定你从贾洛纳人手中偷来的钱,都花在了那座城池上。”
“城墙?”
“还有士兵。从卡奇和威尔斯卡征募来的两千人马。”
“他们面对贾德人,还能保持忠诚?”
“只要给足薪俸,我相信他们会的。”
“贝尔蒙特呢?罗德里格爵士会支持你吗?”
马祖又显出若有所思的神情,“他现在支持。但如果瓦雷多的拉米罗加入游戏,我不敢肯定他会不会动心。”
“他是个危险分子。”
“大多数能人都很危险。”宰相咧嘴一笑,“包括想要回儿子的光下巴盗匪。我会派人去叫他们,实际上,现在已经有人去了。你们今晚离开应该是最安全的。”
“我也这么想。我来寻你之前,已经留下后手,先找到了他们。他俩正在城外等我呢。”
马祖头一次面露惊色,他放下酒杯,“你已经找到他们了?那为什么……?”
“经过了这么多年,”匪首说着,露出严酷的笑容,“我挺想跟你见上一面。而且我不喜欢违背誓言,虽然这话从我嘴里说出来,你可能要大吃一惊。伊本·哈兰和贝尔蒙特赦免他俩的性命,条件是我许诺留下他俩作为人质的誓言。此外,阿比尔的命还是他们的医师给的。”
“我的医师。”宰相打断他。
塔里夫扬了扬眉,“随你怎么说。总之,我不愿把他们不明不白地偷走,那可能会证明你对我的最坏估计。”
“于是呢?”
伊本·哈桑哈哈大笑,“我证明了你对我的最坏估计。”
“一点没错。”拉寇萨的宰相道。片刻之后,马祖伸出右手,伊本·哈桑抬手握住。“我很高兴能跟你倾谈,”马祖说,“你我都不年轻了,也许本没有机会相见。”
“我可没打算这么快咽气。”伊本·哈桑说,“也许明年我会到这儿来献诗一首,就在狂欢节上。”
“那可真是,”本·雅夫兰伸手捋着自己的胡须,“意外之喜。”
于是,亚巴斯特罗的匪首戴上面具离开房间。宰相又独坐良久。他不打算把心里的想法告诉任何人,但贾德军起航东进的消息,给他带来了莫大冲击。
还有那些针对费扎那城金达斯人的流言——简直可怕极了。他完全闹不清卡塔达的阿玛力克二世想干什么,但是此人明显感到孤独和忧虑,正准备主动出击。有时候,陷入恐惧的人最难预料。
伊本·哈桑问到了罗德里格·贝尔蒙特,但没提另一个人。这个人同样需要加以考量,从某方面来讲,他更重要。
“我希望,”马祖·雅夫兰躁动不安地喃喃自语,“自己真的是个巫师。”
他突然觉得很累,胯骨又开始找麻烦。他觉得自己似乎应该传下命令,通知阳台上的弓手或是隔壁房间的卫兵,但终究没发话。
今晚是狂欢节,他能听到街上传来的嘈杂声。那声响盖过了楼下的竖琴乐曲,在夜幕中变得越发喧闹疯狂。呼喊不断,欢笑连连,还有那些他最讨厌的吵闹家伙正在高声呼啸。宰相突然很想知道牡鹿到哪儿去了。
片刻之后,他想起扎比莱说过的话,就在昨晚的睡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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