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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冬季快到尽头,早开的野花出现在草地间,但厚厚的积雪仍覆盖着高原和山路。就在这时节,埃斯普拉纳的三位君王聚集到瓦雷多的卡卡西亚附近,一起在橡树林中狩猎麋鹿和野猪,体会蓬勃的复苏气息和春意萌动。
虽说就连最好的古道也变得泥泞不堪、寸步难行,但他们还是带来各自的王后和一大群随员,因为愉快的狩猎不过是会面的借口。
令人敬畏的菲瑞尔斯主教热罗·德夏瓦雷斯,连同他今年冬天住在埃斯查卢和奥沃多的同僚,说服三位相互仇恨、相互忌惮的国王,在荒野丛林中经过一番追逐狩猎之后,进行每天下午的会谈。
牧师们在三位国王的朝堂上高声宣布,一场规模宏大的狩猎近在眼前。它不仅能为贾德的荣耀增光添彩,更能为从埃斯普拉纳疆土中分出的三个国家增加财富、名望和力量。
贾德的荣光,当然是毋庸置疑的好事,所有人都表示赞同。财富和力量,还有名望,也是值得追逐的前景,但这些东西是否值得三方联手,有待观望。
鲁恩达人最后抵达,和其他人一起住进卡卡西亚的高墙,已过去两天,迄今还没闹出不愉快的意外,也少有值得注意的冲突征兆。倒是贾洛纳的伯姆多王证明了自己威风不减当年,能跟侄儿们一起跃马驰骋,耍弄野猪矛。几位王后方面,赞美之辞大都归于瓦雷多的红发依内丝。身为痴迷狩猎的菲瑞尔斯王之女,她明显是女人中最好的骑手——甚至强过大多数廷臣。
而作为才华熠熠、野心勃勃的男人,她丈夫似乎有些心不在焉,魂不守舍,哪怕是在下午和晚上讨论政治与战局时,他也显得若有所思,将提出问题和异议的权力留给统帅。
另一方面,贾洛纳的伯姆多每天上午狩猎时,都显得怒火中烧,每次集会必谈要向拖欠他第一笔岁贡的拉寇萨和菲巴兹复仇。伯姆多接受了众人对他麾下宠臣的吊唁。年轻的尼诺·迪·卡雷拉在阿拉桑的一处峡谷中被匪徒伏击而死。谁也搞不清一百名兵强马壮的贾德骑士,怎么会被区区一伙匪帮屠戮殆尽,但没人如此刻薄或粗鲁,敢直接提出这些问题。美貌不减当年的芙鲁埃拉王后,每次听人提起那位牺牲的青年俊杰,就会变得泪眼婆娑。
鲁恩达的桑切兹王无时无刻不在喝酒,打猎时用挂在鞍角上的酒瓶喝,在午后会议和宴会厅里则端着满满当当的酒杯。酒水对桑切兹似乎没什么影响,但总的来说,他在狩猎场上不太成功。他有天早晨射出的箭偏得离谱,倒是骑术依旧完美无缺。无论你对急躁冒失的鲁恩达国王有何看法,都必须承认他在马上是把好手。
两兄弟甚至从不看对方一眼,更对他们的叔叔表现出显而易见的蔑视,但他们三人似乎都对巴提亚拉大军集结、准备乘着春季第一缕东风扬帆远航的消息表示出了应有的重视。如果不是考虑到这个问题,他们也不可能出现在卡卡西亚。
菲瑞尔斯的三名主教久经锻炼,惯于跟王族打交道。尽管有些迟了,但他们还是逐渐了解到若想让三王会谈延续下去,必须应对的猜疑芥蒂有多深。头天下午,菲瑞尔斯的热罗在朝堂上声如洪钟地宣布,世界局势正在转变,能在此非常时期统驭诸国,是大神赐给在场众人的隆恩。他说,阿拉桑的亚夏臭狗就要被一举赶到海峡对岸。整座半岛都将被夺回,只要他们齐心协力,瓦雷多、鲁恩达和贾洛纳的伟大国王便能在夏末之前,以贾德的光辉的名义,骑马率众杀赴南海之滨。
“你准备如何分割土地呢?”伯姆多王直言不讳地问。瓦雷多的拉米罗闻言放声大笑,头一次展现出充沛活力。桑切兹则眉头紧锁,兀自喝着红酒。
菲瑞尔斯的热罗对这个问题早有准备,他整个冬天在地图上花了不少工夫,立刻拿出一项建议。三位国王都没赏脸回话。他们头一次行动如此一致,齐刷刷地站起身,快步走出房间,连句告退的客套话也没说;桑切兹手里还拿着他的酒瓶。留在屋里的牧师们只得面面相觑。
 
到了第三天,他们在湿漉漉的草场上放飞鹰隼,捕捉小鸟和兔子,给众位女宾助兴。依内丝王后带了一只在贾洛纳山地捕捉并训练的小鹰,成功地将它放飞。
瓦雷多王后比芙鲁埃拉年轻,而且无疑比鲁恩达的贝尔蒂成熟,她满头红发扎在一张金丝发网内,目光流转,顾盼生姿,在冷冽空气中面色发红。她骑行在丈夫和来自家乡的主教之间,是那天所有男人的目光焦点。
也正因如此,后来的变故才会更令人心烦气躁。狗群刚把一头野猪赶到森林边缘,她就被一支谁也无法准确判断来源的飞箭射中。谁都知道,这支箭绝对是个可怕的意外,目标应该是她前方的野猪,或是她身边那两名男人中的一个。因为所有人都觉得,谁也没理由要瓦雷多王后的命。
起初它并不像是致命伤,因为依内丝仅仅被射中了胳膊,而且马上接受了正规治疗:首先敷了厚厚一层泥,然后是放血疗法——第一刀与伤口吻合,另一刀横切。瓦雷多王后手里抓着日轮碟,虚弱无力地躺在床上,太阳还没落山病情便明显恶化,高烧不退,浑身剧痛。
就在这紧要关头,人们发现瓦雷多统帅冈萨雷斯伯爵进入了城堡的王家住宿区,从面色阴沉的卫兵面前大步走过,身旁还跟着一个外表粗鄙的瘦子。
依内丝有生以来还没受过这种伤,所以根本不知道是什么感觉。
她感觉自己快死了,透过软泥敷料都能看出胳膊已经肿成两倍粗。他们隔着帘布为她放血时,疼痛几乎难以承受。叶斯特伦来的两名御医和她从菲瑞尔斯带来的私人医师发生了争执。获胜者是她的医师。他们没给王后任何镇痛药剂。皮尔·德阿洛尔认为镇痛药会减损人体抵御利器造成的伤口的能力,他在所有大学都曾宣讲过这个课题。
依内丝额头发烫,胳膊稍稍一动都疼得钻心。她恍惚间察觉到拉米罗几乎没有离开床榻半步,始终握着她没受伤的那只手,自从她被送到这儿来后就没有松开。只有当医师强迫他暂时离开、好进行放血治疗时,国王才退到一旁。奇怪的是,依内丝能看到丈夫握着自己的手,却感觉不到他的碰触。
她快死了。也许他们还不知道,但依内丝心里明白。她设法让人拿来一个日轮碟,试图向大神祷告,但这样做很难。
在疼痛的迷雾中,她隐约发现又有人走进房间:是冈萨雷斯伯爵和另一个人。另一位医师那张丑怪的长脸在王后的视野中漂移,显得很近。医师请求她和国王原谅,然后把手直接放在她额头上,又从拉米罗掌中拿过王后的手,刺了一下手背,问她有什么感觉。依内丝晃了晃脑袋。新来的医师紧紧皱起眉头。
站在他身后的皮尔·德阿洛尔说了几句刻薄话。他说话总是夹枪带棒,特别是谈起埃斯普拉纳人时。他在叶斯特伦住了这么多年,还是没有改变老习惯。
新来的医师虽然面孔丑陋,但双手温软,动作柔和。他说:“被拔掉的箭还在吗?有人想到要检查一下吗?”他的声音就像锯木头。
依内丝发觉屋里鸦雀无声。她当时看不真切,但也见到三名宫廷御医不安地相互对视。
“箭在这儿。”冈萨雷斯·德拉达说。他靠近尽床榻,飘入视野,小心翼翼地握着羽翎部分,把箭拿了过来。医师接在手里,将箭头凑到面前闻了闻,随即做了个怪相——他的确有张丑怪的脸,脖子上还长了个大疖子。医师走回王后床前,再次道歉,然后掀开被子,提起她的一只脚。
“你能感觉到我的手吗?”医师问。依内丝又晃了晃脑袋。
医师忽然显得怒气冲冲,“如果我出言不逊,尊贵的陛下,还请您原谅。也许我在大荒原待了太长时间,不适合王家氛围,但这三个人几乎杀了王后。现在也许为时已晚,而且恐怕我必须用手,以及其他一些物件碰触王后……但只要您允许,我会尽力而为。”
“箭上有毒?”她听到拉米罗问。
“是的,尊贵的陛下。”
“你准备怎么治?”
“如蒙您允许,陛下,我必须从她胳膊上清除这些……恶心的泥衣,以防止更多杂质进入伤口。然后我必须使用待会儿配制的一种药剂。对王后来说可能会……很艰难,陛下,感觉极其痛苦。这种物质与王后体内的毒素抗衡时,会令她非常难受。我们只能寄望于此。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您想让我开始治疗吗?您想留在这儿吗?”
拉米罗的确想。皮尔·德阿洛尔斗胆说出一句尖酸愚蠢的反驳,随即被冈萨雷斯·德拉达毫不客气地请到房间对面的角落,另外两名医师也没能幸免。拉米罗随他们走了两步,说了几句依内丝听不到的话。打那以后,他们一个字也没再说。
国王走回来,重又坐在床边,双手捧住她没受伤的手。依内丝还是感觉不到他的碰触。新医师粗鄙的面容再度出现在她眼前。他解释了接下来要进行的程序,提前请求原谅。医师轻声细语地说话时,声音其实并不难听。他的呼吸中带有某种药草的香甜气息。
接下来的感觉比生孩子还难受。当医师小心而彻底地从伤臂上清除泥衣时,依内丝忍不住惨叫起来。不知过了多久,大神仁慈地赐予她昏迷。
但他们将她弄醒。他们必须这样做。依内丝被迫喝下某种东西。接下来的感觉更加可怕。王后肚子里阵阵痉挛,烧得浑身是汗,发现自己甚至无法忍受房间中的暗淡烛光,所有声音都让她头痛欲裂。依内丝不知道过去了多长时间,也不知自己身在何方,伴同何人。她有次听到自己的声音正疯狂地乞求解脱。她甚至无法祈祷,或是牢牢握住日轮碟。
等王后游回知觉的海面,医师坚持让她再喝些同样的药剂,依内丝便这样重新堕入高热和痛苦。
这次持续的时间长得难以想象。
终于结束了。依内丝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但她似乎还活着。王后躺在床上被汗水浸透的枕头之间。医师用蘸湿的毛巾轻轻擦拭她的额头和面颊,低声说着鼓励的话。他要仆人取来干净床单。东西拿来后,男人们都背过身去,让依内丝的侍女为她更换衣物和铺盖。等她们整理完毕,医师走回床前,动作极尽轻柔地在依内丝的手臂上涂抹软膏,然后妥善包扎起来。他的动作稳定准确。国王聚精会神地看着。
来自塔戈拉哨所的医师处理完毕后,又要求所有人离开房间,只留下一名王后的侍女。他此时说起话来,有种认定自己已然掌控局势的权威感,但他接下来请求跟国王单独谈话时,就显得有些踌躇腼腆。依内丝眼见他们走到隔壁房间。她闭上眼睛,沉沉入睡。
 
“她能活下来吗?”房门刚刚关上,拉米罗国王就直言不讳地问。
医师也同样直截了当,“要等今夜晚些时候才能知道,尊贵的陛下。”他说着抬起右手,捋了捋凌乱的淡黄色头发,“毒药应当立即祛除才对。”
“你是怎么怀疑有毒药的?”
“肿胀的程度,陛下,还有双手双脚丧失知觉。单纯的箭伤不会产生这些症状,贾德在上,那种伤口我看多了。然后我在箭上闻到了药味。”
“你怎么知道该如此处理?”
医师迟疑了片刻,这还是今天头一回,“陛下,我有幸被安排到塔戈拉哨所任职,就利用……邻近阿拉桑的有利条件,从他们的医师手中拿到了一些著作。我一直在学习研究,陛下。”
“亚夏医师懂的比我们多?”
“在大多数课题上,陛下。而且……金达斯人在许多方面懂得更多。比如这种毒药的治疗方法,我是从一个金达斯人的著作中学来的,一个费扎那人,陛下。”
“你能看懂金达斯文?”
“我自学的,陛下。”
“那篇文章告诉你该如何鉴别和处理这种毒药,该如何用药?”
“以及制作药物的方法。是的,陛下,”他顿了顿,“还有一件事,尊贵的陛下,这也是我希望单独跟您谈的原因,有关……那邪物的来源。”
“告诉我。”
塔戈拉哨所的医师娓娓道来。他被国王问到一个极其明确的问题,并给出了答案,随即得到国王许可,回到王后身边。瓦雷多的拉米罗在隔壁房间独自待了半晌,压抑着心中渐增的怒火。他在之前很长一段时间里始终犹豫不决,如今却迅速下定决心。
不止瓦雷多,瓦雷多以外那些大大小小的国家的命途,也经常以这种方式开拓出来。
 
医师又给依内丝喝了一次药剂。他解释说,人体对这种物质的代谢速度,比它抗击的毒药更快。也许感觉非常痛苦,但只有这种药能救她的命。王后点点头表示理解,然后把药喝干。
她再度游向遗忘的海洋,但这回并不算太糟,她始终知道自己在哪儿。
午夜时分,王后的烧退了。拉米罗正坐在床边的扶手椅里打盹,侍女睡在壁炉旁的地铺上。不休不眠的医师还在照顾王后。依内丝睁开双眼,发觉他那粗鄙面容显得美好悦目。医师拉起她没受伤的手,扎了一下。
“疼。”王后说。医师面露微笑。
拉米罗王醒来时,发现妻子正借着几根蜡烛的光芒注视自己,她的眼神非常清澈。两人对视了很长时间。
“我似乎拿过一个日轮碟,”她最终虚弱地轻语,“但我记得是你一直守在我身边。”
拉米罗走过去,跪在床前,以问询的目光看着对面明显已然精疲力竭的医师。
“我相信王后已经脱离危险了。”那人说道,丑陋的大长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拉米罗的声音有些嘶哑:“我保你前途无量,医师。我甚至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但我保你今生衣食无忧。我还没准备好让她走。”他看着自己的妻子,柔声重复道,“我还没准备好。”
瓦雷多国王开始哭泣。王后抬起没受伤的手,迟疑片刻,随即梳拢起丈夫的头发。
 
那天夜里,正当拉米罗王还在妻子病榻前徘徊时,来自瓦雷多朝堂的臣属和效忠于鲁恩达桑切兹王的人们在晚餐桌上交换着冷言冷语,隐讳的和公开的指责层出不穷。人们在大厅中拔出利剑。
十七个人死于这场斗殴。幸亏三名菲瑞尔斯主教的勇敢干涉,才没让事态继续恶化。他们身无寸铁、赤手空拳,高举着日轮碟径直走入血腥混战之中,把所有人都拦了下来。
人们事后才想起,贾洛纳的队伍那天夜里独自用餐,惹人注意地避开了斗殴,似乎早有预料。所有人都知道,两位国王麾下臣属之间的大规模屠杀,只可能对伯姆多王有利。有些瓦雷多人提出了更黑暗的想法,但谁都没有实质性证据。
第二天早晨,贾洛纳的伯姆多王及王后派来一名宣令官,向拉米罗王正式辞行,并祝愿王后早日康复——传言说她还没被大神召走。他们随后带着所有贾洛纳人驰往太阳升起的方向。
那场斗殴发生后,鲁恩达的国王、王后和所有幸存的朝臣在午夜时分就已匆匆离开。有些拉米罗的人说,他们就像盗马贼一样鬼鬼祟祟地溜走了。但更实事求是的人认为,他们这是在瓦雷多的土地上,生命受到了切实威胁。有几个头脑最为冷静的人进一步指出,狩猎场上的意外实乃人世之常,依内丝王后也不是头一个因此受伤的人。
但大多数瓦雷多朝臣都时刻准备着追击鲁恩达的队伍,只要一声令下,就会沿杜瑞克河西进。但统帅没有下达这种命令,而国王仍同王后和新医师留在屋里,闭门不出。
那些服侍他们的人报告说王后似乎大有起色,很可能活下来。最新的消息提到箭被下了毒。
总的来说,拉米罗王随后的举动——他一连三天没有抛头露面,始终待在王后的卧室或者隔壁用作临时礼拜堂的小房间——被看作离奇古怪,甚至有点娘娘腔。此时显然应当立刻下令追击鲁恩达人,赶在他们逃回最近的本国哨所之前。虽说牧师们肯定会反对,但已有足够迹象表明,是鲁恩达人的手指拉动了那张弓,而且神圣贾德知道,在埃斯普拉纳复仇不需要太多理由。
除此以外,还有个惊人内幕浮出水面——谁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爆出来的。桑切兹王居然厚颜无耻地起草了一封信件,声称有权控制费扎那城,并向其要求岁贡。那封信显然还没被送出,毕竟冬季还没彻底结束,但鲁恩达人离开后的那几天,有关岁贡的流言已经传遍卡卡西亚。费扎那城过去是向瓦雷多支付派瑞亚思的,城堡中的每个人都知道鲁恩达王的要求意味着什么。
还有些善于观察的人指出,桑切兹作为三大王国的顶尖弓手之一,在鹰猎之前的那两天里,射出的箭都偏得离谱。这些罕见失误会不会是障眼法?一个早有预谋的计划,以防有人将那致命的羽箭联系到他身上?
那支箭的本来目标会不会是他哥哥?那些天的拙劣射法,导致最终瞄准真正的目标时,产生了意外偏差?那些最尖酸刻薄的人心里暗想,胖王桑丘的三个孩子自相残杀,也不是头一回了。当然,谁也没把这个念头说出口。
他们的长兄莱蒙多王的英年早逝,此时还没被忘却。人们都记得,很久以前的那天,莱蒙多的统帅,年轻的罗德里格·贝尔蒙特站在面色凝重、一言不发的朝臣当中,提出了那个刺耳的问题,令众人惊惧不已。
罗德里格爵士如今远在他乡,被放逐到异教徒中。他出身名门的妻子和两名幼子也接到邀请,加入瓦雷多的队伍出席盛会,但米兰达·贝尔蒙特·德尔维达以路途遥远和必须代丈夫管理家宅为由,拒绝了国王。当这个消息传到卡卡西亚时,菲瑞尔斯的德夏瓦雷斯牧师表达了失望之情。据说他是鉴赏美女的行家,而罗德里格爵士的妻子艳名远扬。
只有贾德知道,倘若队长今天在场,他会作何反应。罗德里格爵士可能会对国王说,王后的箭伤乃是大神在惩罚拉米罗多年前的恶行;他也可能会不费吹灰之力地撵上鲁恩达国王——如有必要,甚至单枪匹马——将他的脑袋装在麻袋里拎回来。罗德里格·贝尔蒙特从不是个容易预料的人。
瓦雷多的拉米罗也不是。
 
国王跟热罗·德夏瓦雷斯、冈萨雷斯伯爵和几名军队将官进行了一系列会谈。等他最终走出房门时,卡卡西亚城中充满热切期待:他们终于可以去追杀鲁恩达杂碎了,是那些人先挑衅的,就连牧师们也应该看得出来,虽然瓦雷多人现在西进已经有些晚了。
但命令没有下达。
拉米罗每次走出会议厅时,表情都显得异常严肃和坚毅。同他会谈的那些人也一样,但谁都没对种种流言多说一个字。有人注意到德夏瓦雷斯牧师似乎被事情的进展所震惊,神色十分严肃,却并无牢骚满腹的感觉。
拉米罗王似乎有些微妙变化,一个新习惯让诸位廷臣倍感不安,他似乎在灵魂深处寻求力量和决心。有人说,也许他正酝酿杀戮的欲望。人们可以理解这一点。无论如何春天都是战争的季节,而且一名勇士只有在战场上才能找到生命最真实的感觉。
但还是没人知道局势的走向。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国王准备离开卡卡西亚,返回叶斯特伦。信使们去往四面八方。一名宣令官得到命令,沿河西行前往鲁恩达。只有一名宣令官,没有军队。人们在卡卡西亚的酒馆里连声咒骂。谁也不知道他带了什么消息。另一支小队被派向东方。队伍中有个人对朋友说,他们受命前往养育瓦雷多良驹的众多牧场。谁也不知道这又意味着什么。
一天又一天,一周又一周,国王的心思依旧难以捉摸。他上午多半会去打猎,但总有些心不在焉。他花了很多时间陪伴王后,似乎依内丝的伤情将两人拉得更近。统帅是个大忙人,但同样没有泄露任何蛛丝马迹,无论是言语,还是表情。只有菲瑞尔斯来的主教,在自以为没人注意时,会露出微微笑容,似乎本以为无法得到的东西突然不期而至。
 
春季到来,草原和林中空地上百花盛开。瓦雷多的骑兵开始进入卡卡西亚城。
他们是世上最优秀的骑士,胯下有最精良的战马,而且带来了作战用的武器装备。骑兵越聚越多,事态逐渐明朗,就连卡卡西亚最迟钝的廷臣也明白了究竟是怎么回事。
不敢置信的气氛和令人浑身颤抖的激动心情混杂在一起,开始在城市和城堡中蔓延。士兵们陆续赶到,一个连队接一个连队。那些很长日子没参加宗教仪式、甚至有生以来就从未出席过的男男女女,开始出现在卡卡西亚那所古老教堂的仪式典礼上。这座教堂年代久远,当时埃斯普拉纳还统治着整座半岛,而不光是北方土地。
在这些通常由菲瑞尔斯主教领衔举行的仪式上,瓦雷多国王每日早晚出席两次。依内丝身体大好、能够离开房间后,也会随他前来。两人肩并肩跪在地上,手握大神的日轮碟共同祈祷。
在之前数百年中,贾德人只能蜷缩在过去属于自己的半岛的边缘,生活在穷山恶水之间。而阿拉桑那些拥有惊人财富的尊贵哈里发则率领大军不断北上,如海涛般势不可当,不断劫掠、奴役贾德人。一年接着一年,远及人类记忆难以追溯的古老纪元。
但近十六年前,西尔威尼斯最后一位软弱的傀儡哈里发遭到暗杀。从此,阿拉桑再也没有哈里发的存在。
如今潮流开始倒向另一方,贾德耀眼夺目的神圣之名再度闪亮。
 
艾莲·贝·达内尔作为一名医师的妻子和另一名医师的母亲,早已习惯在街上遇到陌生人跟自己搭话。城里很多人都认识她,她的丈夫和女儿在费扎那行医多年,医治过不少病患。有些人可能希望表达谢意,还有些人想寻找一条更便捷或更便宜的求医途径。艾莲知道如何应对这两种人。
但那年早春时节,一个凉爽的赶集日上午,在街上叫住她的女人明显不属于以上两类。实际上,艾莲事后回想起来,那是她有生以来头一回被娼妓搭话。
“夫人,”女人没走出小路的阴影,语气礼貌恭谨,完全不像亚夏人对金达斯人讲话的口吻,“我能稍微耽误您一点时间吗?”
艾莲惊诧万分,只得点点头,跟着那女人——她意识到,对方其实不过是个女孩——走入重重阴影。一条窄巷从小路岔出——艾莲这大半辈子,每周都要从此经过两次,但从没注意到它。这里有股腐烂的味道,她看到有些东西迅速跑入巷道深处,似乎是几只小猫。她皱了皱鼻子。
“我希望这里不是你做生意的地方。”她用自己最轻快的语调说。
“过去是,就在上面,”女孩谨慎地说,“在他们把我们赶出城去之前。很抱歉,这里有点难闻。我不会耽搁您太长时间。”
“我相信,”艾莲说,“我能帮你什么忙吗?”
“您不能,但您女儿原先帮过我们很多人,通过这样那样的方法,所以我才会来找您。”
艾莲希望把话尽可能明明白白讲清楚,“贾罕娜,我的女儿,曾替你们看诊治病,你是想这么说吗?”
“没错。她对我们一直很好,几乎算是朋友,希望我这样讲不会让您觉得丢脸。”这句话中年轻气盛的挑衅意味,出乎意料地打动了艾莲。
“我不会觉得丢脸,”她说,“贾罕娜很清楚该交什么朋友。”
女孩吃了一凉。等眼睛进一步适应了黑暗巷道后,艾莲发现面前的女孩娇小玲珑,骨骼纤细,顶多十五六岁,身上只穿了件退色的及膝绿罩衫,外面披了个破披肩。对于如此寒冷的大风天,这根本不够保暖。艾莲几乎想要说上两句,但还是忍住了。
“我想告诉您,城里很快会有麻烦,”女孩突然道,“特别是对于金达斯人而言。”
艾莲感觉一阵寒意直入骨髓,“此话怎讲?”她不由自主地回头看去,望向阳光普照的街道,人们往来奔忙,没准儿也在侧耳倾听。
“我们在城外听到了点风声,从来玩的男人口中。据说城墙上贴了许多传单。一首龌龊的打油诗。一项……他们是怎么说来着……一项指控。有关金达斯人和城壕之日。努那娅认为有人在暗中谋划着什么。总督也许接到了命令。”
“努那娅是谁?”艾莲意识到自己开始发抖。
“我们的头儿。在城外的头儿。她年纪比较大。知道很多事。”女孩犹豫片刻,“她是贾罕娜的朋友。医师离开时,从她手里买了几头骡子。”
“你知道那件事?”
“那天晚上,是我带医师去找努那娅的。我们不会让贾罕娜失望。”又是那挑衅口吻,还隐隐有一丝骄傲。
“那么,非常感谢。我相信你不会让她失望。我刚才就说了,贾罕娜知道该如何选择朋友。”
“她一直对我很好。”女孩说着耸耸肩,试图摆出满不在乎的样子,“再说,反正我自己也不觉得管月亮叫姐妹有什么不好。”
尽管心怀忐忑,艾莲还是费了点力气,才强忍着没有露出微笑。她才十五岁呢。“真可惜,有些人不同意你的看法。”她只说了这么一句。
“我知道,”女孩答道,“贾罕娜还好吗?”
“我想还好吧,”艾莲顿了顿,“她在拉寇萨,在那里工作。”
女孩满意地点点头,“我会告诉努那娅的。总而言之,我想说的就这些了。努那娅说您该当心,最好考虑离开。她说城里人又开始紧张起来,因为北方另一位国王的要求。叫鲁恩达?”
“鲁恩达,”艾莲说,“有关派瑞亚思?那跟金达斯人有什么关系?”
“这您可就问错人了,您说呢?”女孩又耸耸肩,“我听说些事情,但我懂得不多。努那娅觉得这里面有点蹊跷,仅此而已。”
艾莲看着女孩,默默站了半晌。这个时节那件破披肩实在不够暖和。她一时冲动,脱掉蓝斗篷披在女孩肩上,把自己都吓了一跳。“我还有一件,”艾莲说,“会有什么人把它从你手里偷走吗?”
女孩瞪大眼睛,用手指抚摸着温暖的丝质斗篷。“除非有人不想活着醒来。”她说。
“那就好。多谢你的警告。”艾莲转身要走。
“夫人。”
她停下脚步,回头看去。
“您知道玩具匠的店吗,在七盘街尽头?”
“我见过那家店。”
“走过那家店,在城墙旁边,有株菩提树。树后是灌木丛,挨着墙根。那里有条出城的路。是一扇小门,还上了锁,但钥匙就挂在树上的一根钉子上,在背面的,跟我差不多高的地方。”她用手比画着,“如果您需要出城去,那条路可以把您引向我们。”
艾莲沉默不语,然后点点头。
“我很高兴贾罕娜能有这样的朋友。”她说完便走回明媚的光芒中,没了斗篷,阳光也无法令她感到温暖。
虽然赶集总能带来乐趣,但艾莲决定今天上午不去了,派名仆人去吧,她觉得很冷。艾莲转身返回金达斯区和她生活了三十年的家宅。
最好考虑离开。离开。
流浪民。他们始终想着离去,正如明月在固定不移的璀璨群星间游弋。但是双月啊,它们是多么明亮,伊沙克经常这样说,比群星明亮,比太阳柔和。而且他俩已在费扎那城安家多年了。
艾莲决定不把这件事告诉丈夫。
 
第二天早晨,艾莲出门去买新斗篷,因为她发现老的那件已磨得不像样子。一名贾德皮匠走了过来。
那人早就等在守备森严的街区大门外边。贾罕娜刚出拐角,他就上前搭话。皮匠显得毕恭毕敬,但有些忧虑。他没有浪费时间,这对艾莲来说是好事。他的口信跟昨天那个女孩说得一模一样。他也曾是贾罕娜的病人,或者说他的幼子曾经是。艾莲得知就在去年夏天,女儿只收取了微不足道的费用,便以伊沙克的苦艾稀释液,治好了一次危险的热病。那人对此感激不尽,而且念念不忘医师的恩情。皮匠告诉她,暂时离开费扎那城是明智之举,最好赶在夏天到来之前。他说人们在酒馆里谈论的事可不是个好兆头。
他还说怒火正在积聚,那些暴躁的街角瓦祭并没像过去那样得到适当控制。艾莲直接问他,如果同样的危险降临在贾德人头上,他会不会带着家人离开。皮匠说自己虽然抗拒了这么多年,但如今已经决定改宗。他在第一个岔路口与艾莲分道扬镳,再也没有回头。她甚至没问清对方的名字。
艾莲在织工巷一家可靠的小店铺里买好斗篷。她已 在这家店买了十几年东西,但店主的态度似乎很冷淡,甚至近乎无礼。
也许只是生意不好,她试图安慰自己。过去一年中,费扎那城经历了刻骨悲痛,然后是艰难困苦。去年夏天,城中几乎所有的精英都死在了城壕里。
因为此事就把金达斯人赶出城去?
理简直荒唐。由异教徒——包括金达斯人和贾德——支付的税款对城邦经济大有裨益,足以支持瓦祭和神庙加强城防,外加支付费扎那城送给瓦雷多的派瑞亚思。卡塔达的新国王或者他的谋臣们对此肯定心知肚明吧?他们肯定清楚,如果清空费扎那的金达斯区,所有流浪民都移居其他城邦,必定会造成严重的经济冲击吧?
或许有更可怕的原因。
这次她没向伊沙克隐瞒。艾莲本以为丈夫会用她从去年夏天逐渐理解的含糊闷声对此嗤之以鼻,但伊沙克让她吃了一惊。过了这么多年,丈夫还是能让她吃惊。伊沙克解释道,肯定是索兰尼卡的消息正逐渐变得明朗,可以从中看到端倪:世界产生了新的情绪,钟摆开始回落。改变浸染在空气中,在冷风里。
于是他们俩连同家中仆役,开始悄悄打点行装,准备到拉寇萨去寻找贾罕娜。
但他们的速度不够快。
 
在母亲接到警告的那一周,也是瓦雷多的依内丝王后差点香消玉殒的那一周,贾罕娜虽然表面上不承认,但还是满怀期望地为拉寇萨狂欢节做着准备。
那天上午,不当值的阿尔瓦·德伯里诺同胡萨里结伴来到一处人烟稠密的街角跟她碰面,身后跟着小奇里那时刻警惕的身影。年轻的贾德人断定,贾罕娜从未如此美丽动人过。他有天晚上一时冲动,曾向胡萨里袒露了自己对医师的感情。丝绸商人警告他,春天会对年轻人产生这种影响。
但阿尔瓦并不觉得是季节的关系。从去年夏天起,他的生活有了翻天覆地的改变,而且至今仍在继续改变,但那天夜里在费扎那城北方,借着营火见到贾罕娜时产生的感情,至今没有改变。对此他百分之百地肯定。他也知道这等坚定不移的信心有点古怪,但事实如此。
作为御医和随军医师,贾罕娜·贝·伊沙克身边有很多才华横溢、功成名就的男人。阿尔瓦倒不觉得这有什么关系,他几乎不抱任何期望。他对自己说,只要能参与其中,能留在医师身旁,他就心满意足了。
大多数情况下,这话一点没错,但在某些夜晚,感觉却有所不同。虽然没跟讲求实际的胡萨里说,但他必须承认重新出现的繁茂春花和湖面吹来的徐徐夜风,令这种夜晚变得更加频繁。现在每到夜里,街上就有男人在心爱女子的窗前歌唱。阿尔瓦夜不能寐,只能躺在床上倾听这些歌声诉说相思之苦。每到此时,他就会意识到自己距离瓦雷多北方那座农场有多远,然后又难免想起等队长的流放期结束,他就要返回北方。
阿尔瓦努力不去多想。
他们来到贾罕娜跟前,用各自的方式向她致意:胡萨里颔首微笑,阿尔瓦则以进步神速的亚夏宫廷礼节深深鞠躬——他一直在练习这招,只是图个乐子。
“看在双月的分上,瞧瞧你们俩!”贾罕娜惊呼,“你们看上去就像是已经化了装。你们可怜的母亲该怎么说啊?”
两人沾沾自喜地对视一眼。阿尔瓦身穿象牙色宽袖亚麻罩衫,腰带松松垮垮地系在腰间,脚下长袜颜色稍深,足蹬金丝编的亚夏平民凉鞋,头上戴的深红色软布帽是上星期在集市上买的。他很喜欢这顶帽子。
费扎那的丝绸商人胡萨里·伊本·穆萨则身穿朴实无华的棕色贾德士兵衬衣,外罩污迹斑斑的破皮背心,宽腰带两侧插着几把匕首,骑手长裤塞进黑色高筒靴里。头上戴着的,跟过去一样,还是那顶宽边棕皮帽。
“我不幸过世的母亲会感到高兴,我估计,”胡萨里说,“她天生喜爱欢笑,愿亚夏护卫她的灵魂。”
“我妈妈估计要被吓个半死。”阿尔瓦坦言。胡萨里哈哈大笑。
贾罕娜勉强忍住笑意,大声呵斥道:“看你们俩,随便哪个心智健全的人都会奇怪!”奇里已经从他们身边走开,在不远处履行自己的护卫职责。
“我想,”胡萨里轻声说,“一个心智健全的人——倘若咱们这星期能在拉寇萨城找到一个的话——会说我们俩象征着半岛最美好的东西。勇敢的阿尔瓦和可怜的我,当我们谦恭地站在你面前时,正是不同世界的人能融合混杂的最好例证。我们从彼此的世界中得到最好的东西,去创造一个全新的整体,不朽不灭,熠熠生辉。”
“我可不敢说你这件马甲是瓦雷多能拿出的最好的东西。”阿尔瓦皱着眉头说道,“不过这件事先不提了。”
“我也没想到,刚才提出的那个问题居然会得到一个严肃认真的回答。”贾罕娜道。她若有所思地眯起蓝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胡萨里。
商人露齿一笑,“我刚才给出了认真的答案?哦,亲爱的。我正在尝试学者风范。有人请我在今年夏天到大学做一次有关商贸伦理的讲座。我正在练习,必须能滔滔不绝地对任何话题做出概括性回答。”
“今天上午少贫嘴,”贾罕娜说,“不然咱们永远也干不完必须要干的事了。”她拔腿往前走,那两个人一左一右跟在她身边。
“我觉得这是个不错的回答。”阿尔瓦轻声说。
另外两人瞥了他一眼,半晌没人说话。
“我也是,”贾罕娜最终道,“但咱们可不能鼓励他。”
“鼓励,”胡萨里迈着大步装模作样地说,“对于真正的学者来说不算什么。他们心中充满热情与活力,独自走在追寻真理及知识的道路上,与凡夫俗子的思想殊为不同。”
“我说得没错吧?”贾罕娜道。
“咱们还是试试给他找件更好的马甲吧。”阿尔瓦说。
他们转过一个拐角,走进别人让他们寻找的那条街,结果一行三人全都停下了脚步,就连阅历颇丰、见过无数城邦的胡萨里也一样。
拉寇萨总是生机勃勃,永远色彩缤纷。每当太阳照耀,天空和湖面都会像金达斯斗篷一样蔚蓝,整座城市几乎可以说是在光芒中闪亮,大理石、象牙、马赛克,还有拱道和门楣中的各色雕刻。即便如此,半年来的阅历还是没能让阿尔瓦对眼前的景象做好准备。
沿着狭窄崎岖的小巷,临时货摊匆匆拼凑起来,总共有好几十家。他们的柜面摆满飞禽走兽的面具,既有真实的动物,也有神话中的生灵,组成一团颜色和形态的旋涡。
贾罕娜快活得大笑。胡萨里微笑着摇摇头。小奇里站在街对面,嘴巴张得老大。阿尔瓦肯定自己也是目瞪口呆。
他看到狼头、马头、金黄色的太阳鸟,还有格外逼真、样貌吓人的火蚁面具,而这些只不过是第一个摊位上的东西。
一个女子迎面走来,衣着华贵,饰物雅致。跟在她身后的奴隶手捧一件精美艺术品:由皮革和软毛制成的山猫头面具,领口镶嵌着各色宝石,还装了个环套用来配系带。阿尔瓦看到女人手里拿着的带子,好像是用金丝打制而成,这套东西多半需要半年时间制作,而且肯定得花不少钱。女人走到他们三人近前时明显放慢了脚步,看着阿尔瓦的眼睛,冲他微微一笑。阿尔瓦转回头,目送她远去。伊本·穆萨朗声大笑,贾罕娜扬了扬眉。
“记住那张面具,我的朋友!”胡萨里高声笑道,“明天千万别忘了!”阿尔瓦希望自己没有脸红。
他们约在温和芬芳的上午碰面,是为了购买明天晚上用的化装面具。今夜拉寇萨的街市会点起火把,通宵达旦地燃烧。明晚整座城邦都要欢庆春季来临,同时也庆贺巴蒂尔王的诞辰。音乐、舞蹈和佳酿应有尽有,更少不了某些明显偏离亚夏苦修禁条的乐子。当然,这方面也同样背离了贾德牧师和金达斯大祭司们的教诲。
尽管精神导师们公开表示反对,人们还是从四面八方远道而来,有时甚至不顾东方关口未融的积雪,旅行数周时间,从菲瑞尔斯或巴提亚拉赶到拉寇萨参加狂欢节。春天回归永远值得庆祝,而且哈里发政权垮台后执掌拉寇萨大权的巴蒂尔王,是个广受尊重甚至爱戴的人。无论瓦祭们如何评价他和他的金达斯宰相,这个事实都无法改变。
他们走在熙熙攘攘的街中,七拐八绕,勉力前行。阿尔瓦用手捂着腰带上的钱包——这种地方显然是扒手的天堂。在第一家吸引他们驻足观赏的面具摊位上,阿尔瓦出于对罗德里格爵士的敬意,拿起一张苍鹰面具,试戴了一下,工匠举起镜子,热情洋溢地点头表示赞赏。阿尔瓦简直认不出自己。他看起来像只老鹰,显得凶猛危险。
“太棒了,”贾罕娜断言,“买下它。”
面具后的阿尔瓦听到报价,倒吸一口冷气,但胡萨里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最终便宜了一半。丝绸商人今天上午显得诙谐幽默、兴致勃勃,他带领众人推推挤挤,穿过人群继续向前,没走多远便惊呼一声,扑向一副翎毛鲜艳、瑰丽壮观的艺术化孔雀头。他颇费了一番工夫,才把这东西戴在头上。人们被迫向后拥去,给他腾出地方。孔雀面具华美非凡,蔚为壮观。
“没有人,”贾罕娜退了一步,以便看个究竟,“能靠近你身边。”
“我能!”围观人群中传来一名女子的喊声,粗俗的笑声轰然响起。胡萨里小心翼翼地冲那女子鞠了一躬。
“根据我对这种节日的了解,”胡萨里的声音穿过贴面头套和壮观的羽毛显得有些奇怪,“有办法可以绕开窘境,贾罕娜。”
 
阿尔瓦也听说过那些故事。过去几个星期,兵营、酒馆和夜岗哨塔中流传着类似的东西。贾罕娜试图对这句话表示不满,但没有成功。阿尔瓦心想,你很难对胡萨里表示不满。似乎所有人都喜欢这位丝绸商人,在过去一年中,他的生活也发生了彻底改变。
伊本·穆萨过去养尊处优、身材圆胖,而且早就不年轻了,但他如今已被罗德里格的部队完全接纳。队长不时向他征询意见,连坏脾气的莱恩·努涅斯——他那些冒渎天尊的言行表明他是个彻头彻尾的贾德人——也把他当成兄弟。
在工匠的帮助下,胡萨里摘掉了面具。他头发蓬乱,面色潮红。
“多少钱,我的朋友?”他问,“这货色还说得过去。”
工匠目不转睛地打量着他,报出一个价码。伊本·穆萨尖叫一声,仿佛受了重伤。
“我想,”贾罕娜说,“这场谈判恐怕需要不少时间。倘若你们允许的话,奇里和我可以自己去逛逛。如果我要化装改扮的话,那被别人知道我戴什么面具就没意义了。”
“我们不算别人。”胡萨里从已经开始激烈交锋的议价谈判中,抽空扭回头来抗议道。
“而且你已经知道我们的面具了。”阿尔瓦附和。
“我知道了,不是吗?”贾罕娜脸上闪过一丝笑容,“这很有用。如果我在狂欢节上想找你们俩中的某个人,就知道该去鸟舍。”
“别太自以为是了,”胡萨里摇着食指说,“也许阿尔瓦会出现在山猫窝里。”
“他不会那么干的。”贾罕娜说。
胡萨里哈哈大笑。贾罕娜迟疑片刻,瞥了阿尔瓦一眼,转身向前走去。贾德人手里抓着苍鹰面具,目送医师远去,直到她和奇里被人潮吞没。
胡萨里激烈的谈判又引来一群看热闹的人。他最终买下孔雀面具的钱,差不多等于职业军人一年的薪俸。工匠同意晚些时候,等人潮大致散去后直接送货上门。
“我想我需要喝上一杯,”伊本·穆萨宣布,“愿神圣亚夏宽恕我们在俗世间的所有罪恶。”
对阿尔瓦来说喝酒不算罪孽,虽然现在时间还有些早,但他也想来上一杯。结果他们在离开酒馆之前,总共喝了好几瓶。
“据说,”喝酒时,胡萨里若有所思地说,“山猫交配时非常凶猛。”
“别跟我说这种事!”阿尔瓦呻吟道。
胡萨里·伊本·穆萨——丝绸商人、战士、亚夏人、朋友——不禁哈哈大笑,又点了一杯上好的红酒。
独自走过一个个面具摊位、穿行在人群之中,贾罕娜坚定不移地劝慰自己,这只是个小小的谎言,而且她绝对有权保护自己的隐私。
但她不喜欢装聋作哑,她非常关心那两个人。她甚至惊讶地发觉,那戴着山猫面具的长腿亚夏尤物以不容错读的方式冲阿尔瓦微笑时,自己心中陡然一疼,无疑是嫉妒的感觉。
不过话说回来,她早已有了一张狂欢节面具的情况不关阿尔瓦和胡萨里的事,那是拉寇萨宰相的礼物。长期围绕在两人周围的各种猜测,总令她气恼厌倦。自从迷人的卡塔达城扎比莱夫人到来后,马祖对她的追求几乎变成了一种形式,她也就更加讨厌那些流言。
宰相当初认定医师早晚会就范,这让贾罕娜颇觉烦扰;如今马祖几乎放弃了努力,她又有些不快。这似乎是种矛盾,但贾罕娜敏锐地意识到自己就是这么觉得。
她叹了口气,几乎能想象出巴提亚拉的雷佐尼爵士会如何评价这件事,某些有关女人本性的论断。大神和双月姐妹知道,贾罕娜在巴提亚拉求学期间,他们经常为此争论不休。她听说索兰尼卡的消息后,曾给他写过信,但至今没有回音。雷佐尼一般住在那里,偶尔也会外出,他会带着全家人一同北上,到其他学院讲授课程。可能他已经死了,贾罕娜费了好大力气,才能不去多想。
她环顾四周,发现奇里穿行在不远处的人群中。当初那些卡塔达刺客为了对两名王子下手,绑架了她和维拉兹。此后一段时间里,贾罕娜每次走到街上,都必须克服一丝焦虑紧张,但她很快意识到,奇里一直守在附近。她这道敏捷的影子,虽然只是小小年纪,却已经在学习如何把匕首藏在身上,又如何用它们造成致命伤。奇里为了救她的命,已经杀了一个人。
有天晚上,瓦雷多人叫她到兵营里去给奇里看病。她一眼看去,只觉得男孩似乎病入膏肓——面色苍白,痉挛呕吐,但结果只是因为酗酒,罗德里格的人头一次带他去了酒馆。贾罕娜为此愤怒地臭骂了他们一顿,所有人都没敢还嘴。不过说实话,贾罕娜知道那些贾德人引他走上的这条生活之路,远比留在奥韦拉村回报丰厚。这会是更好的命运吗,能否更加幸福呢,凡夫俗子又如何能回答?
你草草碰触了别人的生活,别人的生活就会永远改变。有时这件事会变得相当棘手。
奇里也许已经发现,至少也会很快发现,她今天上午不准备买面具。没关系,哪怕对他严刑拷问:男孩也不会向任何人说一句可能泄露她情况的话。
贾罕娜正学着适应这个事实:除了父母以外,可能还有别人全心全意爱着她,并愿意为她赴汤蹈火。这又是个困难的课程,而且相当古怪。她小时候不算美丽也不能说特别可爱,倒是十分叛逆调皮。她心想,世上有的人没能早早学会如何应对旁人的关爱,没有进行足够的练习。
贾罕娜放慢脚步,欣赏着陈列在货摊上的工艺品。就连那些最不讨人喜欢的动物也被塑造得曼妙迷人,让她觉得非常不可思议。比方说獾、野猪,还有用最柔软的皮革制成的带须灰老鼠头。一颗野猪头怎会变得迷人的?她不知道,她不是工匠。贾罕娜意识到,等明晚火把点燃、月亮升起,酒水在城里的大街小巷流淌,这些面具会变得更加诱人,将欲望和隐秘的快感混杂起来。
 
马祖昨天夜里邀请她共进晚餐,这已是许久未有的事情了。用罢酒饭后,宰相呈给她一件礼物,态度还是那么殷勤笃定。
贾罕娜打开对方递上的盒子。就连那容器也相当美丽,它由象牙和白檀木制成,有一副银锁、银匙。匣内的深红色衬里上,放着一张白色猫头鹰面具。
贾罕娜知道,它是医师的猫头鹰,象征白月和对知识的追求,犹如投射在漫漫黑暗长路上的一道白光。医术之父加利努斯的杖头上就雕刻着一只猫头鹰。知道这典故的人并不多,但马祖显然是其中之一。
这是件慷慨体贴的礼物,来自对她向来慷慨体贴的人。
贾罕娜看着他。宰相面露微笑。医师心中暗想,马祖·本·雅夫兰的难缠之处在于,他永远知道自己的心意能被领会,知道他送出的肯定是一份恰当的礼物。他心中没有任何疑虑,不用等着看对方是否认同。
“谢谢,”贾罕娜说,“真是美极了。能戴上它是我的荣幸。”
“它应当变成你。”宰相严肃地说。他安逸地斜靠在贾罕娜对面的躺椅中,手里拿着一杯酒。屋里只有他们两个,晚餐布置好后,下人们便被遣退了。
“告诉我,”贾罕娜说着关上盒盖,转动锁眼里的精巧钥匙,“你为扎比莱夫人选了什么,如果这个问题不算过于冒昧的话?”叛逆,调皮。一个人的天性如何能够改变?而且,能让马祖犹豫迟疑,哪怕只有短短瞬间,也总是件乐事,相当罕有的乐事。她知道这样做几乎有点孩子气,但并非所有孩子气的举动都是坏事吧?
“如果我泄露她的装扮,未免有些失礼,不是吗?就像我不该告诉她给了你什么面具。”
马祖总有办法让你觉得自己很愚蠢。
但贾罕娜不吃这招,她有自己的一套。“我在想,”她轻声说,“你到底替多少人准备了狂欢节装扮?如此一来,除了你以外没人知道我们是谁。”
宰相又愣了一下,但这次不是因为尴尬。“两个,贾罕娜。你和扎比莱。”杯中白酒倒映着烛光,伊本·雅夫兰沮丧地笑笑,“你知道,我不像过去那么年轻了。”
他在这方面常常口是心非,但贾罕娜有种感觉,他说的是实话。医师深受感动,还有一点点内疚。
“对不起。”她说。
宰相耸耸肩。“用不着。五年前,甚至是两年前,我活该受此责难,”他又笑了笑,“但我必须说,其他女人不会问出这种问题。”
“我妈妈要是听你这么说,肯定要吓个半死。”
马祖微微摇头,“我想你是在诽谤她。她如果知道自己的女儿配得上任何男人,肯定会很高兴。”
“那我可算不上,马祖。我只是浑身带刺,有时还会碍事。”
“我知道,”他说着做了个鬼脸,“我当然知道。”
贾罕娜又笑了笑,站起身来,“时间对于执业医师来说已经不早了。可否允许我再次向你道谢,然后告退?”
宰相也站起身来。他举手投足依然优雅如常,只是髋部有时会在下雨天给他找点麻烦。马祖不像他所说的那么苍老衰弱,他的话总是暗藏深意。阿马尔·伊本·哈兰——他当然也是同一类人——曾就此警告过贾罕娜。
有时候,她不想剥茧抽丝,寻找层层掩盖下的暗示和深意。有时候,她只想简简单单做一件事。贾罕娜走到马祖面前,第一次轻轻吻上他的双唇。
医师发觉马祖吓了一跳,甚至没有抬起双臂抱住她。贾罕娜曾对伊本·哈兰做过同样的事,那是在费扎那。啊,她是个可怕的女人。
“谢谢,”医师抽回身来,对拉寇萨的宰相说,“谢谢你送我的面具。”
她在一名护卫的陪同下向家中走去,这才想起刚才忘了问他会在狂欢节上戴什么。
 
在上午的暖阳和拥挤人群中,贾罕娜心想着狂欢节的盛事,忽然发现自己已经来到挤满摊位的长街尽头。她往左一转,走向较为安静的湖边,深知奇里就混在人群中,跟在自己身后。贾罕娜漫无目的地在街上徜徉。
她可以回诊所去,有三名病人躺在那里;她还可以顺路去一位即将临产的妇人家中探望。但今天上午他们都不特别需要她,而且身无挂碍地在春天漫步不失为一件乐事。
贾罕娜突然想到,自己在拉寇萨城中缺少的是一个女性朋友。她身边围绕着许多功成名就、甚至是才华横溢的男人,但她现在最想要的,却是在鸟儿欢唱的明媚清晨,漫步出城去,坐在一间摇摇欲坠的棚屋里,同努那娅和其他行街女子喝点冷饮,为她们下流尖刻的故事开怀大笑。贾罕娜心想,有时你的确需要嘲笑一下男人和男人们的世界。
她在男人的世界中,做了一位——做了多久呢,将近一年?——严肃认真的职业医师。她参与冬季作战行动,睡在冰天雪地中的帐篷里。他们因此对她表示尊重,承认她的技能,信任她的判断;贾罕娜知道,其中有些人甚至爱上了自己。但她找不到任何女性朋友,可以一起说说笑笑,或是同样表示对军人和外交家的愚行无法理解,大摇其头,甚至是袒露那些午夜的烦乱心绪,躺在床上聆听下方黑暗街道中传来的为其他女人弹奏的美妙弦乐,这种滋味并不好受。
如果今天能跟努那娅谈谈就好了。贾罕娜没见过有谁比努那娅更了解男人。
她不知不觉间做了个标志性的耸肩动作,随后继续向前。贾罕娜不擅长漫步。她走起路来实在太快,好像赶着要奔赴约会,而且已经迟到了。
她今年二十八岁,正在接近终将永远决定她人生道路的重要时刻。
 
但首先,她走在一条稍显僻静的巷道中时,无意间从一扇敞开的店门里看到了一位熟人。贾罕娜犹豫片刻,随后走进店铺。部分原因在于自索兰尼卡的消息传来后,他们就未曾私下交谈过。罗德里格独自站在屋里,背朝门洞,正在翻弄文书店中的羊皮纸样品。
队长专心致志地挑选货品,没注意到她走了进来,但店主看在眼里,正要从柜台后面绕出来迎接。贾罕娜示意他别出声。那人会心一笑,挤了挤眼,坐回凳子上。
贾罕娜心中暗想,为何所有男人都是这副笑容?店主的臆想令她心生不快,所以她说起话来有几分意想不到的冷淡。
“你准备拿它做什么用,”医师问,“要求赎金吗?”
罗德里格也是个处变不惊的人。他回头看了一眼,微微笑道:“嗨,贾罕娜。这东西漂亮吧?看,瞪羚皮做的,还有羊皮。另外,你见过这家店里的纸张了吗?”店主闻言露出灿烂笑容。罗德里格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另一口箱子前,小心翼翼地拿起一卷乳白色亚麻纸。
“还有麻布的。来看看。有些染了色,这是深红色的,正好用来写赎金信!”队长露齿一笑,语气中充满毫不作伪的快乐。
“又让卡塔达人赚钱了,”贾罕娜说,“染料是从他们南方的峡谷中采集的。”
“我知道,”罗德里格说,“但他们能用染料做出如此美丽的东西,我还能有什么不满呢。”
“尊贵的队长大人想不想买点麻纸?”商人从凳子上站了起来,开口问道。
“唉,可惜队长大人不能放纵自己买如此奢侈的东西,”罗德里格说,“哪怕是为了写赎金信。我还是买些羊皮纸吧。来十张纸,一些墨水,外加半打上好的羽毛笔。”
“您要不要试试由我代笔?”那人又问,“我有些书法样品可以给您过目。”
“万分感谢,但是不用了。从您这些货品中展示出的高雅品位判断,我相信您的书法必定完美无缺。但我得闲的时候喜欢写写信,而且别人都说还能认出我的笔迹。”他说着,面露微笑。
贾罕娜心想,队长的亚夏口语总是那么高明,简直像个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但跟阿尔瓦和某些北方人不同,罗德里格保持着过去的服饰风格。他还把鞭子挂在腰带上,哪怕是像现在这样没带佩剑外出的情况下。
“它们真是用来写赎金信的吗?”医师问。
“是为了给你父亲写信,”罗德里格轻声说,“我已经厌倦了嘴巴比莱恩还毒的医师。他能给我什么关于你的建议呢?”
“谁?莱恩?”
“你父亲。”
“恐怕不会太多。他也觉得我嘴巴太毒。”
罗德里格从钱包里拿出一枚银币交给店主,然后收好自己买的东西,接过找零,数了一遍。
贾罕娜跟他一起走出文书店,注意到队长本能地观察着街上的情况,又看见奇里就藏在不远处的门洞里。她突然想到,认定世界危机四伏,以至于养成了时刻警惕的习惯,这种感觉一定很怪。
“你为什么,”队长说着迈步向东走,“总是要对那些真心喜欢你的人如此严苛。”
贾罕娜没想到会突然面对这种问题,但它跟医师刚才胡思乱想的东西倒很吻合。
贾罕娜又略微耸了耸肩,“一种处世之道。你们可以一起喝酒、吵架、训练、相互咒骂,我只有自己的舌头,顶多偶尔带点尖刻的毒舌。”
“很公平。你觉得与人相处有难度吗,贾罕娜?”
“一点没有。”她立即答道。
“不,说真的。你是我那支队伍的一员,这是个队长需要了解的问题,医师。你想休息一段时间吗?我提前警告你,等彻底进入春天后,恐怕就没什么机会了。”
贾罕娜把条件反射的回嘴咽进肚子。这是个公平的问题。“我工作时最愉快,”她最终说道,“我不知该如何消磨时间。而且我估计,现在回家也不安全。”
“费扎那?对,的确不安全,”队长说,“今年春天不行。”
医师听出了言下之意,“你觉得很快就要开始了?巴蒂尔真会派兵西征?”
他们拐过一个转角,朝北方走去。时近正午,人潮开始变得稀疏。他们前方就是大湖,还有伸展到水面上的两道弯曲墙围。贾罕娜可以看见根根渔船桅杆。
罗德里格说:“有不少军队都快行动起来了。我相信咱们会是其中一支。”
“你说话很小心。”医师说。
队长扭头看了她一眼,突然透过浓密胡须露出微笑,“有你在,我总是很小心,贾罕娜。”
她沉默不语,没有答话。队长继续实事求是地说:“如果我知道更确切的信息,肯定会告诉你。莱恩相当肯定,三位北地国王会面的传闻最终会演变成大军南下的局面。我本人表示怀疑,但并不是说不存在三名贾德国王率兵出击的可能,他们也许会各打一场小圣战。”
“那么,”贾罕娜在一栋大仓库外的长椅旁停下脚步,“瓦雷多的罗德里格·贝尔蒙特会如何行动呢?”这是她的特点,每当犹豫不决时,就会变得特别直接,像外科大夫一样。
太阳高挂中天,气候变得暖和起来。队长抬起一只穿了皮靴的脚踩在石椅上,然后放下包裹。旁边有棵遮荫的悬铃树,队长示意贾罕娜坐下。医师瞥见奇里坐在一座喷泉边玩着手里的匕首,任谁看去都会觉得他是个得到一个小时闲暇的学徒,或是在跑腿途中瞎逛。
罗德里格说:“我现在还是很难做出回答,就跟冬天时一样。记得吗,伊本·哈兰也问过我同样的问题?”
贾罕娜记得。那天上午她几乎丧命,而那两个除了是卡塔达国王同父异母的弟弟以外没有任何过错的小男孩,也差点撒手人寰。
“你在拉寇萨挣的钱财,能凌驾于对瓦雷多的忠诚吗?”
“要这么问的话,答案是不能。不过还有其他说法,贾罕娜。”
“告诉我。”
队长看着她,灰色眼眸中的目光平静踏实。他极少为什么事心烦,让人难免想要试试敲打他,但贾罕娜忽然想到,队长这番话说下来,就好像她是位深得信赖的军官,没有屈尊俯就,更没有洋洋得意。好吧,几乎没有。她不知道队长揶揄莱恩·努涅斯时,会不会也是这样。
“我对荣誉的忠诚,是否凌驾于对妻子和儿子们未来前景的责任。”
此处靠近水边,轻风徐徐吹来。贾罕娜说:“你能解释一下吗?”
“莱恩和马丁都在担心我们今年得罪瓦雷多的话,可能将失去真正的机会。他们一直在怂恿我向拉米罗申辩,恳请回国。如果拉米罗同意的话,就解除在这儿的契约。我不想这么做。有些事我不会干。”
“哪件?解除契约,还是恳请国王允许你返乡?”
罗德里格笑了笑。“其实是这两件。后者多于前者。我可以交还薪资,我当然还没动用过那笔钱。但是贾罕娜,请想想看,更重要的问题是,倘若瓦雷多军越过大荒原挥师南下,围困费扎那城,那么等拉米罗大获全胜后,你觉得他会把土地封给谁?”队长看着她,“你明白了吗?”
她头脑机敏,又是伊沙克的女儿,自然很快就明白了,“眼下正是赢取疆土的好时机,你却要在拉寇萨附近跑来跑去,追撵盗匪毛贼挣小钱。”
“也许算不上什么疆土,但肯定是实实在在的东西,而且无论多么慷慨的酬金,都无法与之相提并论。所以,你来告诉我,医师,我是否欠那两个男孩一次机会,让他们成为费扎那总督的继承人?或是在从费扎那到卡卡西亚之间新近征服的疆域中,得到一块土地,外加营造城堡的许可?”
“我没法回答这个问题。我不了解你的两个儿子。”
“这不重要。他们就是男孩子。问题在于,一个人应当争取什么,贾罕娜?怎样体面地争取?”队长直视医师,目光甚至有点吓人。雷佐尼爵士过去时而显出这种表情。她差点忘了,罗德里格不仅是半岛上最受人敬畏的战士之一,更是一名老师;直至现在她才想起来。
“我还是没法回答。”她说。
队长摇摇头,第一次表现得不耐烦,“你觉得我投身战争和杀戮,下令处决投降的敌人,活活烧死妇女——我干过这些事,贾罕娜——只是出于没心没肺的好战吗?”
“你说呢?”
她此时坐在树荫里,觉得有点冷。她可没想到上午在城中散步,会遇到这种局面。
“没错,我的确能在战斗中体会到快感。”他字斟句酌地说,“我永远不会否认,我总是在死亡面前最能感觉到活着的滋味。我需要危险、战友情谊、胜利的骄傲;赢得敬意、荣誉;甚至是财富。贾德的灵魂天堂姑且不论,至少我可以通过战斗获取尘世间所有重要的东西,但战争让我背井离乡,无法保护家人远离危险。而且当然……咱们不是生来只为厮杀的畜生,杀戮必定有个原因。”
“那么,对你来说,这个原因是?”
“权势,贾罕娜。一座精神堡垒。通向纷乱尘世中最安全的生活,而且有机会创造某些东西,让我的儿子在我死后能有个依靠。”
“你们想要的都是这些?这就是驱使你的动力?”
罗德里格思忖片刻,“我不敢替所有人说话。对有些人来说,甜美的刺激就够了。鲜血,有些人打仗只是因为热爱它的滋味——这类人你在奥韦拉村已经遇到过几个。但我敢打赌……我打赌如果你去问阿马尔·伊本·哈兰,他会告诉你自己留在这座城邦,是希望在夏末之前替巴蒂尔王统治卡塔达。”
贾罕娜蓦地站起身来。她往前走去,脑子转得飞快。罗德里格拾起自己的小包裹,赶了上来,大步走在她身边。两人默默地经过所有仓库,最终来到一处长码头顶端,站在蔚蓝湖水跟前。渔船都已经为狂欢节装点一新,灯盏和旗帜悬在索绳和桅杆上。太阳高挂中天,正午时分很少有人在附近游逛。
“你们不可能同时赢得那些东西,对吗?”她最终说,“你和阿马尔。或者不能长久。如果巴蒂尔攻下卡塔达并据为己有,拉米罗就别想征服费扎那。”
“不,他可以做到,但我不认为这两件事会同时发生。如果我留在拉寇萨,就肯定不会。”
罗德里格不是狂妄自大之人,但他了解自己的价值。贾罕娜抬头看着他,队长的目光投向湖面。
“你的确有个问题,不是吗?”
“我跟你讲过,”他轻声说,“很决便会有几支大军出征,我不知道最终的结局。也许你忘了,我们还要面对另外一对玩家。”
“不,我没忘,”贾罕娜说,“我不会忘记他们。”湖面上有艘船正在转向,带着上午的渔获返回港口,白帆在阳光下十分耀眼。“穆瓦迪人会允许你们征服阿拉桑吗?”
“光复,我们说的是光复。嗯,我想他们不会。”罗德里格·贝尔蒙特说。
“那他们也会来,今年夏天?”
“也许。如果北方三王南下的话。”
他们目视海鸥在水面扑飞。朵朵白云在空中赛跑,快得和鸟儿一样。
贾罕娜看着身边的男人。
“今年夏天会为某些东西画上句号,是吗?”
“我们可以说每年的每个季节都会为某些东西画上句号。”
“这话没错。你会这么说吗?”
队长摇摇头。“不。这段时间以来,我觉得咱们正在逼近一场巨变。我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但我想它快要来了。”罗德里格顿了顿,“当然,我也出过错。”
“经常?”
他微微一笑,“很少,贾罕娜。”
“多谢你的诚实。”
队长正视着她,目光坚定不移,“这只是单纯的自我保护,医师,我不敢对你隐瞒什么。因为有朝一日,你也许要给我开刀,或是截掉一条腿。”
贾罕娜发觉自己不愿想到这种可能性。
“你准备好狂欢节面具了吗?”她突然换了个话题。
罗德里格歪嘴一笑,“说实话,我有了。卢杜斯和马丁总把自己看成开心果,他们替我买了张精致的面具。也许我会戴上,逗他们开心,然后出去转上一圈,但我应该不会久留。”
“为什么不?你准备干什么?在火炉边的毯子上坐一宿?”
他举起手里的小包裹。“写信,家信,”他犹豫了一下才说,“给我妻子。”
“啊,”贾罕娜说,“重责大任在召唤你。哪怕是在狂欢节之夜?”
罗德里格有点脸红,还把头转开。在贾罕娜的印象里,这是头一次。最后的渔船已经进港,水手们正在卸货。
“不算责任。”他说。
贾罕娜这时才意识到队长身上的某些重要性格。
罗德里格把她送回家中。医师邀请他吃顿午餐,但被婉言谢绝。于是,贾罕娜独自吃了由维拉兹请来的厨子准备的水果和鱼。


那天晚些时候,她心不在焉地探望过病人,又在黄昏时分心不在焉地回家沐浴更衣,准备参加宫廷宴会。
马祖为她送来了珠宝首饰,又是一次慷慨举动。她早听说,国王在狂欢节前夜准备的晚宴是天下闻名的优雅盛会。胡萨里亲自送来了礼服,色泽深红,黑色滚边。商人直截了当地拒绝要钱,这场争论她输得毫无悬念。贾罕娜在自己的房间中观赏着礼服,它精美绝伦,医师这辈子没穿过类似的东西。
按理说金达斯人只能穿蓝白两色,而且不许佩戴任何装饰品,但所有人都知道,拉寇萨的巴蒂尔王在今晚——多半还包括明天——暂时取消了某些律法。
贾罕娜开始穿戴。
想到胡萨里,医师忽然记起他今天上午的高谈阔论,模仿学者那种高高在上、夸夸其谈的风格,那时他说自己是在开玩笑。
但他没有,或者说不完全是玩笑。
在某些时刻,贾罕娜心想,看到胡萨里·伊本·穆萨和年轻的阿尔瓦,或是罗德里格·贝尔蒙特,人们的确有可能为阿拉桑半岛想象出一个希望犹存的未来。男人和女人可以改变,可以跨越界限,平等交换,互惠互利……只要有足够的时间、足够的善意和智慧。
你可以在埃斯普拉纳、在阿拉桑创造一个世界,一个由两者——倘若你敢于梦想,甚至是三者——组成的世界。太阳、星辰和双月。
但你又可能会想起奥韦拉村,想起城壕之日。你会看到穆瓦迪人的目光,或是驻足街角,听到瓦祭诅咒邪恶的金达斯巫师本·雅夫兰,要他去死,说他从亚夏母亲手中抢夺婴儿,饮其血食其肉。
就连太阳也会落下,尊敬的女士。
罗德里格这样说过。
贾罕娜从没见过像他那样的人。哦,此话并不确切。还有另一个人,在去年夏天同一个可怕的日子里与她相遇。他们就像一枚闪亮的金币的两面,两个人,两个面,图案各异,价值相同。
这是真的吗?抑或只是听起来像真的,正如胡萨里嘲笑的那些浮华学者所说的话:泛泛之谈,没有实际意义。
她不知道答案。贾罕娜想念努那娅和费扎那城外的那些女人。她想念家中属于自己的房间,也想念母亲。
但她最想的还是父亲。她知道,伊沙克看到她今天的成就肯定会很高兴,但父亲永远不会再看到她,不会看到任何东西了,而对他下毒手的人也死了。阿马尔·伊本·哈兰杀了他,又为他写了悼诗;贾罕娜在今天举行晚宴的宫殿里,在那溪水潺潺的房间中,听到那首挽歌时,几乎又流下眼泪。
无论你多么努力,仍然有很多事一辈子都无法找到答案,这实在让人难受。
贾罕娜站在很少用到的穿衣镜前,戴上马祖送来的珠宝,久久地凝视自己。
她最终听到音乐从屋外传来,越来越近,敲门声随即在楼下响起。她听到维拉兹前去应门。马祖给她派了一支护卫队,听起来像是管弦乐队。看来贾罕娜昨晚让他感到内疚了。对此她应该觉得好笑才对。医师又静立片刻,端详镜中自己的影像。
她看上去不像随军医师,更像是个女人——算不上青春洋溢,但也不老,颧骨相当漂亮,蓝眼睛周围涂了眼影,耳朵和脖子上戴着马祖送的天青石,俨然一位宫廷贵妇,正要去参加王侯将相济济一堂的盛大晚宴。
看着镜中的人影,贾罕娜略微耸了耸肩。至少,她还认得这个动作。
那张面具,她的狂欢节装扮,就放在镜子旁的桌几上。它是为明天准备的。今晚在巴蒂尔王的宫殿中,无论形象发生多大改变,所有人也都知道她是贾罕娜医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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