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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北风呼啸而来。虽说是在麦支里贴沙漠内陆,距离海边有半天骑程,但耶齐尔还是可以尝到空气中的咸味。风很冷。
扑打声从身后传来,那是狂风在撕扯帐篷。他们长途跋涉来到北方,设立营地,会见客人。
经过变幻莫测的高大沙丘,便是海岸边新建的港口亚本纳文,那里的高墙可以遮风挡雨。耶齐尔·伊本·卡里夫宁可死去,与群星间的亚夏为伴,也不愿躲进城里过冬。他耸耸肩,往斗篷里缩得更深,抬头仰望天空。如此靠近北方,又值深秋之际,太阳没有半点威力,在满天流云间只显得苍白黯淡。离第三次礼拜还有一点时间,他们可以继续讨论。
但已经半晌没人说话了。他们的客人明显感到不安。总的来说,这是件好事;根据耶齐尔的经验,不安的人会透露出更多信息。
耶齐尔扭头看去,发现自己的弟弟已经扯下遮住口鼻的面纱,正扳开一只只甲虫壳,吮吸里面的汁液。这是个老习惯,他的牙齿也因此变得黢黑。客人刚才拒绝了递上的餐盘。那当然是种侮辱,但耶齐尔对这位从阿拉桑跨海而来的兄弟已经有了一定认识,不会因此心生怨怼。可他的弟弟是个冲动的人,耶齐尔可以看出他正强压心头怒火。当然客人没有察觉到,客人被冻得可怜兮兮,很不舒服地坐在耶齐尔的会议毯上抽着鼻子;而且他显然还不习惯驼毛斗篷的气味和感觉——那是他们送给他的礼物。


客人对他们说,自己生了病,他说起话来没完没了。他解释说,去往阿毕拉布的漫长旅程,以及沿海岸线寻找穆瓦迪首领过冬地点的路途,让他害了点小病,脑袋和胸口都不舒服。他哆嗦得像个女娃。耶齐尔一眼就看出伽利布的轻蔑之情,但就算伽利布放下面纱,这个渡海而来的人还是看不出来。
耶齐尔很早以前就发现——而且试图让兄弟理解——阿拉桑的绵软生活不仅会把那里的人转化成异教徒,更会令他们变得特别像女人。实际上,还不如女人。耶齐尔的妻子们可不会像卡塔达的哈奇姆王子一样可怜巴巴,光是点小风就害得他跟娃娃似的流起鼻涕。
但这个年轻人虽然可悲,却是虔信者的一员。阿拉桑地区少有的真正虔诚的亚夏信徒,耶齐尔不断提醒自己这一点。这位客人跟他们保持通信已有段时间,又在艰难时节走了很远的路,亲自来到麦支里贴,向两位穆瓦迪首领陈情。如今他坐在被狂风拍打的帐篷前的毯子上,周围是一片广阔寂寥的沙漠。耶齐尔心想,客人也许以为会在阿毕拉布见到他们,最差也是在亚本纳文。阿拉桑的软骨头就知道城市和房舍,床铺上放着有香味的枕头,能够倚靠的软垫,鲜花、树木和绿草,任何人一辈子都用不完的水,还有禁忌的烈酒、裸体舞者、浓妆艳抹的贾德女人。傲慢的金达斯商人剥削着虔信者,敬拜他们女性化的双月,而非亚夏神圣群星。在那个世界,听到召唤礼拜的钟声,人们只会向神庙方向草草点一下头,有些人甚至毫不理会。
耶齐尔梦想着火焰一路烧尽阿拉桑和北方的埃斯普拉纳王国。那里的人敬拜杀人的日头,以此嘲笑沙漠中的星辰之子。他梦想净化的炽炎能够把诱惑世人的绿色大地变回茫茫沙海。干干净净,准备再生。在沙漠中,神圣星辰可以清晰闪烁,它们的光芒不会因为人们在城邦中污浊之地的所作所为而避之唯恐不及。
但他,祖利蒂部落的耶齐尔·伊本·卡里夫是个谨慎的人。早在西尔威尼斯的最后一任哈里发被残忍地杀害之前,瓦祭们便年复一年渡海来找他和他弟弟,恳请他们率领所有部落渡过大海挥师北上,将异教徒们付之一炬。
耶齐尔不喜欢船,更不喜欢水。他和伽利布惯于留在自己的土地上统辖沙漠部族。他早就决定只在面纱后面投骰——这是沙漠部落的古老游戏——仅仅允许部分战士前往北方充当佣兵,不是为瓦祭服务,而是他们反对的那些国王。阿拉桑的小国主们有钱,对优秀士兵从不吝啬。钱是有用的,可以在艰难时节从北方和东方购买食物,雇佣石匠和造船工。虽然很不情愿,但耶齐尔必须承认他需要这些人,好让穆瓦迪部族拥有比变幻莫测的沙丘更为持久的东西。
情报也很有用。他的战士们将全部报酬寄回家中,随之而来的还有阿拉桑的各种消息。耶齐尔和伽利布了解很多情况。有些可以理解,有些难以参透。他们听说在那些君王宫殿的庭院中,甚至是城市里的公众广场上,水流通过管道从动物塑像的嘴里肆意喷涌,未经使用便白白流走。这几乎不可想象,但他们接到了很多报告,不可能是假的。
一份报告——显然出自神话传说——讲到拉寇萨的宫殿里有条河流。一名金达斯巫师蛊惑了那里的软弱君王。据说巫师卧室里有道瀑布,金达斯恶魔在水中侵犯无助的亚夏女子,然后将她们的脑袋扯断,为自己凌驾于星辰之子的权能而开怀大笑。
耶齐尔裹着斗篷,不安地挪了挪身子;这种景象令他怒火中烧。伽利布瞌完甲虫,把陶土盘子推到一旁,重新戴好面巾,小声嘟囔了两句。
“不好意思,”卡塔达王子听到声音,打了个激灵,又抽抽鼻子。“我的耳朵。不好意思。我没听见。头人?”
伽利布看着耶齐尔。他想手刃此人的欲望越发强烈。这是可以理解的,但在耶齐尔看来,这毕竟是个坏主意。他是兄长。在大多数情况下,伽利布应听从他的指示。耶齐尔眯起眼睛以示警告。他们的客人没发现这个小动作。他什么都发现不了。
话说回来,耶齐尔猛然提醒自己,亚夏早有明训,除了在圣战中牺牲以外,对虔敬者慈悲为怀,乃尘世间的至高行为。而眼前的客人——哈奇姆·伊本·阿玛力克可以说是许多年来,阿拉桑诸王子中最虔诚的一个。毕竟他到这儿来了,来找他们。耶齐尔将此事记在心里。可惜他是条可怜虫,像个阉人。
“没什么。”耶齐尔说。
“什么?我请……”
“我弟弟什么也没说。不要再给自己找麻烦了。”耶齐尔尽量表现得和颜悦色。这种姿态对他来说并不自然。耐心同样不属于他,尽管他多年来一直在磨练。
他的世界已经改变。当年他和伽利布率领祖利蒂部族从西方而来,横扫挡路的所有部落,所到之处血染黄沙。如今二十多年过去了。他们当初还很年轻。西尔威尼斯的哈里发不断地送来礼物,下任照此办理,下一任也依样行事,直到最后一任惨死于刺客之手。
 
时至今日,黄沙上仍然几乎年年染血。沙漠部族从不会轻易屈服。二十年的统治已属十分漫长,长到足以在岸边修筑带有船坞和仓库的两座城市,内陆也有了三座有市场的城市。南方的黄金在此经由无数商队聚集又散去。耶齐尔痛恨定居点,但它们很重要。在变幻莫测的沙漠中,它们是权力的象征。
穆瓦迪人若想永存,希望还在沙漠之外。光阴荏苒,斗转星移,耶齐尔越来越清楚自己的目标。
伽利布绝不会放弃他所熟悉的沙漠生活,甚至想都不肯去想,但他并不拒绝渡过海峡发动圣战的主张。事实上,他喜欢这主张。伽利布擅长杀人,不太适合在和平年代领导部落,或是建造能流传后世的东西,留给自己的孩子和孩子的孩子。而耶齐尔在多年之前,带着一队骆驼和一柄长剑从西方而来,身后跟着五千战士,心中抱有坚定清晰的亚夏愿景。他希望能成为那样的头人。
苦行僧伊本·拉西德曾来到极西的祖利蒂部落,从穆瓦迪人没见过的故乡带来亚夏的教谕。耶齐尔知道,苦行僧肯定会赞同他的想法。
那位瓦祭身材高大,形容枯槁,全白的胡子和头发蓬乱不堪,黑眼眸却能看透灵魂。他和六位门徒搭起几顶帐篷,住在沙漠中最野蛮的部落里。祖利蒂族长的两个儿子耶齐尔和伽利布,有一天来到苦行僧的帐篷前,准备嘲笑新来的傻瓜。这个软弱的疯子住在他们的营地,鼓吹另一个疯子在另一片被称作索里亚的遥远沙漠中看到的愿景。
他们的人生因此发生了改变。麦支里贴的生活发生了改变。
早在伊本·拉西德西行之前,亚夏的真理已经在沙漠中流传,但其他部落都没有接受,也未曾像后来的祖利蒂部落那样毅然决然地追随先知。耶齐尔和伽利布带领族人去往东方,展开神圣的净化之战,所有人都跟伊本·拉西德一样遮起口鼻。
耶齐尔花了半生时间,试图得到瓦祭的认同。即便在伊本·拉西德死后,只有他咔嗒作响的尸骨和头颅伴随耶齐尔和伽利布踏上漫漫征程;今天,耶齐尔仍旧以瓦祭的目光审视自己的言行,仿佛老人时刻都能看到。这样做并不容易,从一个单纯的战士,沙漠和星辰的孩子,转变成世故的头人,在物欲横流的油滑世界中周旋,接待从海峡对面或是遥远东方来的使节和外交官。这样做很困难。
他需要文书,需要能识文断字的人,需要读懂从世界各地发给他的信件。写在羊皮纸上的刮痕,可以决定他人的生死,实现或是拒绝亚夏的星光愿景。这也很难接受。
耶齐尔总是嫉妒弟弟对万事万物的单纯看法。伽利布没有变,也不觉得有必要改变。他还是祖利蒂的战争头人,做事像狂风般直来直去,从不拐弯抹角。比方说坐在他们面前的这个人。对伽利布而言他不配做男人,而且还吸鼻涕,傲慢地拒绝他们提供的食物。因此,他应当被处死。到那时候,此人至少还能提供一点娱乐。伽利布懂得许多杀人的方法。耶齐尔心想,哈奇姆可能会被阉割,然后交给士兵——甚至是女人们——玩弄。在伽利布眼中,这样做是理所当然的。
耶齐尔作为严酷沙漠的儿子,也隐隐觉得这样做没错,但他还是坚持不懈地努力用另一种方法看待问题。哈奇姆·伊本·阿玛力克是渡海而来的王子。如果情势略微改变,他就有可能统治卡塔达。他到麦支里贴来,就是为了改变那些情势。这意味着一位真正的信徒坐上阿拉桑最强大国家的王子,王子还说,自己甚至可以戴上穆瓦迪人的面纱。
耶齐尔不知道什么是王子,但他明白对方希望自己做坐什么。他非常肯定弟弟心里也明白,但伽利布的态度完全不同。他根本不在乎由谁来统治阿拉桑的卡塔达王国。这个人是否接受伊本·拉西德规定族人必须佩戴的面巾——为了屏蔽和阻挡不敬神的邪念——对伽利布来说也完全没有意义。他只想要个能以亚夏和大神之名再度投入战斗的机会。圣战是世界上最美妙的东西。
但有些时候,作为头人,要想将不同部落的人民捏合成一个国家、一股力量,变成胜过流沙荒漠的存在,就必须控制自己的欲望,甚至超越于它们之上。
耶齐尔坐在毯子上,迎着预告凛冬将至的北风,只觉深深的疑虑正在啃噬自己的灵魂。当初可没人警告他,担任头人,像他这样的头人,对身体没有好处。
他几年前就开始掉头发,头皮虽然通常都被盖住,但这些年来已经跟脸上其他部分色调相同。伽利布不用操心这些问题,只要保证手下武士杀的是敌人,而不是自己人就可以了。他还留着黑油油的长发,始终扎在脑后,免得挡住眼睛,还在脖子上挂了一条皮带——有时人们会问他原因,伽利布总是笑而不答,任凭众人猜测。耶齐尔知道这皮带是什么东西,他并不是个容易感情波动的人,但也会避免想起此事。
耶齐尔又抬头看了看苍白的日头。现在距离礼拜只有一点时间了。客人并不了解某些情况。他花了很长时间才来到沙漠,有些人走得比他晚,到得却比他早。耶齐尔还不确定该如何利用那些情报。
“贾德人怎么样?”他忽然问,扯出一个新话题。
哈奇姆·伊本·阿玛力克听到这话,像被陷住的野兽似的浑身一震。他飞快地瞟了耶齐尔一眼,震惊的目光中透露出些许内情。这是两兄弟向他提出的第一个实际问题。冷风呼啸,沙粒飞扬。
“贾德人?”王子茫然无措地问。耶齐尔断定,这是个头脑简单的家伙。真可惜。
“贾德人。”耶齐尔重复了一遍,就像在对孩子说话。伽利布瞟了他一眼,又马上转开目光,没有说话。“他们有多强大?我们听说卡塔达允许一个城邦向马民进贡。这是被律法禁止的行为。如果你们支付了这种岁贡,那肯定事出有因。是什么原因?”
哈奇姆抹了把鼻涕。他用的是右手,这相当无礼。王子清了清嗓子:“这种岁贡也是我到这儿来的原因之一,头人。它当然是被禁止的。这是众多亵渎行为中的一桩。在那些傲慢的马民眼中,阿拉桑诸多贫弱国王毫无威胁,连我父亲也在贾德人面前卑躬屈膝,他还自称是头雄狮呢。”哈奇姆冷笑两声。耶齐尔默不作声,继续聆听,用兜帽下的双眼仔细观察。沙粒从他们身边飞过,营地里的帐篷不住扑打,一条狗叫了起来。
客人喋喋不休地说:“贾德人提出了要求。尽管亚夏早有明训,但他们的贪欲还是完全得到了满足。贾德人夺走我们的金子,夺走我们的女人,大笑着在我们的街道间骑行,低头俯视虔诚信徒,嘲讽我们软弱无能的领袖。但贾德人不知道,他们的末日并非来自不敬神的统治者,而是源于亚夏的真正继承人,沙漠的纯洁之子。您会跟我去吗?您难道不想净化阿拉桑?”
伽利布哼了一声,扯开面巾,啐了口痰。
“为什么?”他问。
耶齐尔吃了一惊。弟弟很少过问战争的理由。这位渡海而来的王子突然显得信心十足。他在毯子上坐直身子,好像一直在等待这个问题。这些年来所有从阿拉桑来找他们的人,无论瓦祭还是使节,都相当健谈。他们不戴面巾,也许有这方面的原因。诗人、歌手、宣令官——话语像水一样在那片大地流动,反倒是寂静会令他们不安。现在完全可以肯定,他们的客人还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已经死了。
“还能有谁,”卡塔达的哈奇姆摊开双手,做出夸张的姿势,几乎碰到耶齐尔的膝盖,“如果您不肯去,贾德的马民终将统治那里,亚夏和群星终将失去阿拉桑。”
“已经失去它了。”伽利布嘟囔了一句,又让耶齐尔吃了一惊。
“那就把它夺回!”哈奇姆·伊本·阿玛力克立刻接口,“它是属于您的。属于我们。”
“我们?”耶齐尔轻声问。
王子明显在强装镇定,脸上掠过一丝忧虑。他说:“属于我们所有为当今世界哀恸的人;因贾德人、金达斯人和那些堕落的伪王对曾经信奉亚夏意旨的土地肆意玷污而背上沉重负担的人。”他顿了顿,“那里有水、果园和绿草。高大谷物生长在田地里,春天细雨霏霏,香甜的水果可以从野生树木上随意摘取。您的战士肯定向您报告过这些。”
“他们带回了许多消息,”耶齐尔不置可否地说,但他心中还是难免有些烦躁。实际上,他很难相信这些。穿过宫殿的河流?他们以为他是个白痴吗?他甚至难以想象有哪种水果可以不用呵护,自由生长——任何口渴的人都能随意采摘。这些是天堂中应许的东西,不会赐给沙漠世界中的凡人。
“你派出士兵为我父亲效劳,”哈奇姆·伊本·阿玛力克不留情面地说,“为什么不让他们为亚夏效力?”
这句话非常无礼。不少人因为远不及此的冒犯行为而被处以剥刑——被活活扒掉皮肤,钉在烈日之下。
“你父亲已经被杀了,”耶齐尔在伽利布做出任何不可挽回的行动之前,抢先开口说,“你的兄长统治着卡塔达。”
“什么?”年轻人手忙脚乱地爬起身,未戴面纱的苍白面容上印着恐惧和惊讶。
伽利布抄起身边的长矛,用单手握住,近乎随意地一挥,矛杆敲在王子的膝盖窝。一声脆响随即传出,很快又被周围的空旷沙原吞没。哈奇姆·伊本·阿玛力克瘫倒在地,呜咽连连。
“在我哥哥起身之前,你不能站起来,”伽利布轻声说,“这是一种侮辱。”他话说得很慢,好像对方是个理解能力奇差的白痴。
他把长矛往旁边一戳。随行的几名武士方才瞥了他们一眼,此时已把头扭开。这场谈判对他们而言颇为无聊。最近的活动基本都很没劲。秋冬两季是很难约束纪律的时节。
耶齐尔又开始考虑要不要把卡塔达人交给弟弟和他的战士。他们需要解解闷,而王子的死可以提供一点乐子。但耶齐尔最终决定作罢。比起用死刑安抚躁动的武士,还有更重要的问题亟需处理。他有种感觉,连伽利布对此都心知肚明。以他弟弟的标准来说,用矛柄敲打膝盖窝是极为温和的反应。
“坐起来。”耶齐尔冷言道。王子的呻吟让他有点冒火。
好笑的是,呜咽声戛然而止。哈奇姆·伊本·阿玛力克立刻爬起来坐好。他抹了抹鼻子,还是用的右手。有些人完全不懂规矩,但既然他们会质疑真主和亚夏愿景,又怎么可能懂得礼貌得体的举止?耶齐尔再次提醒自己,哈奇姆毕竟是个虔信者。
“马上到礼拜时间了。”耶齐尔对卡塔达王子说,“咱们先回营地。祈祷过后,咱们吃饭,然后你把对兄长的所有了解都告诉我们。”
“不,不。不!我必须马上回去,头人。一刻也不能停留!”哈奇姆头一次显出令人震惊的活力,“我父亲一死,就会留下可乘之机,既是对我,也是对我们所有侍奉亚夏和真主的人。我必须写信给卡塔达的瓦祭们!我必须……”
“马上到礼拜时间了。”耶齐尔站起身,又说了一遍。
伽利布也站了起来,举手投足间颇有武者风范。王子手忙脚乱地爬起身。他们开始往回走。哈奇姆一瘸一拐地跟在后面,嘴里还唠叨个不停。
“这真是妙极了!”他说,“我那该诅咒的父亲死了。我兄弟软弱无能,身边还有个不敬神的堕落导师——就是谋害最后一位哈里发的恶贼!我们可以轻松夺取卡塔达,头人。百姓会站在咱们这一边!我马上返回阿拉桑,告诉他们您就要到来。您不觉得吗?这是亚夏从星辰间赐给咱们的礼物!”
耶齐尔站定脚步。他在集中精神准备礼拜时,不喜欢被人打搅,可哈奇姆显然要把他烦死。伽利布也许会烦得失手把他杀了,这种可能性不是没有。
耶齐尔说:“我们要去礼拜。现在不要说话。听好了,我们在冬季哪儿都不去。你也一样。你会跟我们在一起。你是我们今年冬天的客人。到了春季,我们重新商讨这些问题。至于冬天剩下的日子,除非我们提出问题,否则我不想听你说话。”他顿了顿,试图换上温和的语气安抚对方,“我说这些是为了你的安全着想,明白吗?你如今不是在阿拉桑,沙漠中的情况不太一样。”
那人惊得目瞪口呆,突然伸出手——还是右手——抓住耶齐尔的袖子。
“但我不能留下!”他说,“头人,我必须回去。赶在冬季风暴之前。我必须……”
此言戛然而止。卡塔达王子低头看去,脸上一副木愣愣的惊异表情,几乎有些好笑。伽利布刚将那只冒犯的右手齐腕砍断,已经收剑还鞘。卡塔达王子哈奇姆·伊本·阿玛力克,眼见刚才还连着右手的断腕血流不止,从嗓子眼里发出窒息的闷哼,立时昏倒在地。
伽利布面无表情地低头看着他。“要我把他的舌头割掉吗?”他问,“咱们忍受不了他一个冬天的唠叨。他活不下去的,哥哥。总会有人把他杀了。”
耶齐尔思忖片刻。伽利布的话几乎完全正确。他摇摇头,叹了口气,很不情愿地说:“不,咱们需要跟他谈话。咱们可能需要这个男人。”
“男人?”伽利布说着摘下面巾,啐了口唾沫。
耶齐尔耸耸肩,转回头去,“来吧。该去做礼拜了。”
他转身继续朝前走。伽利布似乎想要反对。在内心深处,耶齐尔几乎可以看到弟弟正割掉那人的舌头。情景相当诱人。伽利布已经干过不知多少次,算得上驾轻就熟。耶齐尔差点改变主意。差点,但毕竟没变。
耶齐尔没有回头。片刻之后,他听到弟弟跟了上来。伽利布通常都会听他的命令。耶齐尔打了个手势,三名武士走上去抬起卡塔达人。他也许会因失血过多而死,但这种可能性不大。他们知道该如何在沙漠中治疗刀伤。哈奇姆·伊本·阿玛力克会活下来。卡塔达王子也许永远不会知道,他的性命和语言能力是耶齐尔的赏赐。无论你费多大力气,有些人就是扶不起来。
祖利蒂部族的头人回到营地。瓦祭和所有部众都在等他。钟声敲响,在风中显得缥缈异常。他们摘下面巾,站在空地中,向真主和他挚爱的仆人亚夏祈祷,裸露的面容转向遥不可及的索里亚。他们为力量和慈悲祈祷,为心灵的纯洁和肉身凡胎祈祷,为亚夏的星空愿景能圆满实现祈祷,为他们在流沙世界的日子走到尽头时能够进入天堂而祈祷。
 
尽管他早有准备,但还是不够充分。在新近竣工的觐见室里,瓦雷多的拉米罗王端坐在三道拱门前的宝座上,看着客人们走入大厅,清楚地感到麻烦即将到来。
拉米罗扭头看了一眼妻子,只见她神情亢奋,这更加印证了他的直觉。依内丝今天上午花了好大工夫整理妆容。一点不奇怪,客人们来自菲瑞尔斯,那是她的老家。
他的统帅冈萨雷斯·德拉达伯爵随侍在侧,站在王位后面一步远的地方。伯爵面对诸位客人,仍然保持着惯有的倨傲神态。这倒没什么关系。但拉米罗几乎可以肯定,德拉达怕是忘记了他们对瓦雷多来说可能意味着什么。
这也并不奇怪。冈萨雷斯脑筋不错,办事效率很高。但他的眼界仅仅局限于埃斯普拉纳三大王国。无论拉米罗王在鲁恩达的兄弟和在贾洛纳的叔父搞什么阴谋诡计,他都能做出精确判断,并提出相应的化解对策。但冈萨雷斯对群山彼方的牧师毫无兴趣,更不会考虑有关他们的问题。
所以准备才会不够充分。客人包括五名神职人员,其中有一位主教。他们是应王后之邀,在去往瓦斯卡岛的途中到此逗留。这能有什么要紧的?冈萨雷斯根本连想都没想。国王虽说现在越来越觉得后悔,但当初也没过多考虑。
如今瓦雷多的拉米罗王没有显露出半点忧虑之情,而是礼貌地注视着主教经过铺了地毯的通道,朝王座走来。另外四名同伴跟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有些人一亮相,就等于在提醒你有大事即将登场。这位主教便是其中之一。
菲瑞尔斯主教热罗·德夏瓦雷斯身量极高,足以俯视在场的所有人,甚至包括国王在内。他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好似一张婴儿面庞,灰发从脑门向后梳去,让整个人显得更高了。虽然他离王位还有段距离,但拉米罗可以看到他一对剑眉下那双明察秋毫的蓝眼睛,再往下则是英挺的鼻子和又薄又宽的嘴巴。主教站在君王面前,显得气度高贵,举止优雅,举手投足好似来自小王国的使节,而非大神的仆人。他身着菲瑞尔斯牧师蓝袍,流苏和腰带都是象征太阳的黄色。热罗·德夏瓦雷斯的确令人过目难忘。
国王在那张贵气十足的脸上看不出半点谦卑。他飞快地扫视一眼,站在德夏瓦雷斯身后的那四位牧师也没显出恭顺。他们当然毫无敌意,更没有不礼貌的感觉,但牧师不用表现出恶意,就可以制造天大的麻烦。拉米罗此刻隐隐觉得,在这细雨霏霏的秋季清晨,麻烦已经来到他的觐见厅中,就在刚铺好的毛毯和拼砖地板上。
拉米罗知道他们是王后邀请来的,不免更加心烦。
国王把毛领长袍裹得更紧。他用余光看到冈萨雷斯略微打了个手势,仆人们匆忙开始生火。他的统帅永远不会错过这种细节,总是尽量保证国王感觉舒适。可惜他错过了某些大问题。不过话说回来,拉米罗自己也一样,而且他不会为自己都没想到的问题责怪别人。
“我以贾德圣名,”等高大的主教在王位前不远不近的地方停下脚步,拉米罗从容地说,“欢迎你们来到瓦雷多。”
菲瑞尔斯的热罗这才鞠躬行礼——拉米罗注意到,最在他表示欢迎之后。但这一躬鞠得毫不含糊,是合乎规矩的正式致礼。主教随后直起腰来。
“这是我们的荣幸,国王陛下。”主教的声音圆润高雅,埃斯普拉纳语说得完美无缺,甚至还带点贵族腔,“吾等非常感谢我们挚爱的依内丝、您最虔诚的王后发来邀请,之后又受到您的欢迎。想到可以在叶斯特伦闻名遐迩的宫殿中度过一个舒适的冬季,才促使我们踏上旅途,在秋末冬初之际穿越重重山峦。”
他倒是直截了当,开门见山。牧师们要留下。虽说这些人抓紧时间,还能到达鲁恩达,但现在的决定一点也不奇怪。真是太妙了。拉米罗察觉到坐在身边的依内丝正露出优雅悦目的微笑。她期盼已久了。
“我们会尽可能提供舒适的环境,”国王说,“但说到凡间的享乐,我们恐旧无法跟菲瑞尔斯的盛名相提并论。”他微微一笑,表明这是个玩笑。
主教摇摇头,他的表情中隐隐显出一丝劝诫的味道。开始了。“我们的生活非常简单,尊贵的陛下,”他低声说,“我们会满足于您乐于提供的任何简陋居所和娱乐。我们的喜悦来源于在这西方贾德人的强大要塞中,也能找到大神的存在。”
拉米罗审视着他的面容。国王知道,依内丝考虑到菲瑞尔斯牧师们也许会在此多逗留几天,所以早就在皇宫的新侧殿里替他们安排好一套互相连通的房间,并且进行了极尽奢华的装潢。她甚至还坚持安排了一间教堂。热罗·德夏瓦雷斯不会住进任何简陋居所。国王也知道妻子和她故乡的牧师们之间书信来往的各种细节。当然现在透露出这种认知并不体面,但他很想试试不体面的感觉。
“我敢保证,我们深受爱戴的王后已经按照您的指示,尽力安排好每个细节,以确保那些居所能够满足您的要求。我们会为您的房间准备热水,每天下午还有私人男按摩师。食物绝对没问题,还有您要的法兰尼亚红酒。”
他随即露出亲切微笑。依内丝浑身一僵。热罗·德夏瓦雷斯突然显出一丝尴尬,典型的牧师式哀伤随即浮上面庞。但是他没有轻易作答。拉米罗心想,趁那些翻来覆去的圆滑之辞开始喷涌之前,先给他们来个下马威的确管用,这跟训练马匹是一个道理。但他不相信此人会轻易就范。片刻之后,他的想法得到了印证。
“我很遗憾自己年事已高,不得不向那些邀请我们前来访问的东主,要求某些必须的恩泽。特别是在冬天。陛下您还年轻,浑身充满神赐的活力。我们这些走下坡路的人,只能将您视作在贾德的神圣艳阳底下支持吾等的坚强臂膀。”
不出所料。瓦雷多的黄袍牧师们性情偏激,野心勃勃,但并不具备领导力或影响力。拉米罗这些年来总能压制住他们。这位主教显然没那么容易屈服。如今他们有了一位领袖,事态可能会发生变化。好吧,他早该料到会出这种事,也早该有所准备。拉米罗没法埋怨别人,正是他允许依内丝邀请来自她故乡的主教,在去往圣岛的路上到此盘桓数日,也好抚慰她的灵魂。
拉米罗听说过德夏瓦雷斯的名号,知道他手握大权。但除此以外,国王都不关心。这是个软肋,他不喜欢把牧师们纳入考量。拉米罗隐约记得某天下午,依内丝请他允许自己邀请热罗。他当时正处在欢好后的怠惰和麻痹之中。
瓦雷多的拉米罗目不斜视,心中暗想:王后真是太了解自己了。
拉米罗面对身穿奢华蓝黄长袍的高大灰发老人,强迫自己露出微笑。“除了寒冷和无聊以外,您在叶斯特伦过冬无需有任何顾虑。我们会尽可能让诸位在此地逗留的短暂时光里过得舒适惬意。”他故意加了一点送客的暗示。至少第一次会面可以简短些,也给自己争取一点时间思考对策。
德夏瓦雷斯脸一沉,显得心绪烦乱,“尊贵的陛下,大神知道我们担心的不是自己,或者自身享乐。我们跋山涉水来到此地,心中想的都是无福生活在埃斯普拉纳诸王仁慈统治下的贾德子女。必须承认,正是这件事让我对即将到来的冬天充满忧虑。”
哦,看来希望会见尽早结束的想法,是不可能实现了。麻烦像长矛组成的密林横亘在前。拉米罗沉默不语,他此刻还有机会规避最糟糕的情况,至少是暂时规避。他非常需要时间慢慢思考。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最神圣的主教大人?”依内丝问得真心实意。她的双手叠在一起,握住放在腿上的太阳碟,显出一脸关切。瓦雷多王心里暗骂一声,但没有让任何表情在脸上显现。
“我如何能忘记有许多虔诚的贾德兄弟,必须在亚夏异教徒的残酷折磨下,忍受又一个冬季。”热罗·德夏瓦雷斯的话语柔和悦耳,满载哀伤,洪亮的声音传遍整个宫廷。
看来是逃不掉了,拉米罗恨恨地想。这位来自菲瑞尔斯的信心十足的危险人物,终于把那祸事引上门来。德·夏瓦雷斯来瓦雷多,只为了一个目的。他今早在宫中说了,此后还会不断重复,直到让所有国王、骑兵和田野中的农民按照他的旋律跳起战斗之舞,至死方休。
尽管早先原谅了自己的统帅,但拉米罗心中还是冒出一丝怒气。冈萨雷斯应该提醒他才对。这难道不是他的职责吗?他拉米罗必须亲自为每件重要事宜制定计划做好准备吗?当然,他知道问题的答案。
只能怪他自己。国王想起远在阿拉桑的罗德里格·贝尔蒙特。瓦雷多最优秀的将领被流放到异教徒中间。他们甚至不清楚罗德里格到底去了什么地方。队长发誓不会为任何人反身攻打瓦雷多;他发了这个誓,仅此而已。罗德里格是莱蒙多的人,莱蒙多的童年好友,长大后又成为他的统帅。拉米罗不完全信任他,他也不信任拉米罗。归根结底,都是因为莱蒙多的死。阴影笼罩在此事周围,太多未解的疑团;而且贝尔蒙特非常骄傲,不受约束。但拉米罗需要他,实际上是非常需要。
“最神圣的主教大人,我们能做些什么呢?”依内丝说着抬起握紧的双手,放在胸前,“听到您的话,我们心头沉重。”清冷的光芒透过窗子照射下来,她的金碟熠熠生辉。外面开始下雨,国王听到了水滴敲打玻璃的声音。
若非相知多年,拉米罗恐怕要以为王后这些话都是经德·夏瓦雷斯授意,恰好可以引出主教接下来的演说。国王真想闭起眼睛堵住耳朵,真想赶快离开这里,在雨中骑马驰骋。热罗接下来的话完全不出所料,但仍然震慑人心,很有说服力。
“我们可以做贾德的神圣使命要求我们做的事——不多不少——最尊贵的王后,该诅咒的亚夏哈里发政权已经垮台了。”菲瑞尔斯的热罗说到这里,若有所指地顿了顿。
“这倒是个新闻,”冈萨雷斯·德拉达讽刺道,他那美妙的声音打破了热罗营造的氛围,“只不过迟了十五年而已。”他看了国王一眼。拉米罗明白,伯爵终于发现事态有异,并试图扭转局势。
当然,太迟了。
“我听说,最近有些新变化,”来自菲瑞尔斯的高大牧师没被镇住,“卡塔达的邪恶国王也死了,被召去面对贾德施加给所有异教徒的黑暗审判。这显然是给咱们的预兆!豺狼的头目已死,现在正是行动的时机!”
热罗提高嗓门,恰到好处地滑向另一个高潮。拉米罗过去领教过这种演说技巧,但未曾遇到这等技艺娴熟的大师。他怀着略感吃惊的敬仰之情默默等待。
“行动?现在?”冈萨雷斯没有掩饰嘲弄之意,“天气有点太冷了吧?”
又一次不错的尝试,冰冷的口吻和话语都恰到好处,但热罗·德夏瓦雷斯克服了这个困难。“大神的火焰会温暖所有服从他意旨的人!”他注视统帅的目光充满轻蔑和倔强。国王根据经验判断,冈萨雷斯·德拉达不可能忍受这种侮辱,他正在考虑是否应该在闹出严重后果之前加以干预。
但就在这时,谁也没有想到牧师忽然露出微笑,灿烂得无人能及。他的严厉表情舒缓下来,声音也随之降低,“我当然不是说要发动冬季战争。我希望自己还没蠢到这等地步。我知道筹备大战需要时间,需要计划。这些问题就留给持剑的勇士们吧,比如埃斯普拉纳的英武诸王和他们闻名天下的骑兵。我只想通过自己的微薄之力,帮忙点起一团火焰,另外提供一些也许可以帮助你们、激励你们的消息。”
牧师说到这里,不再言语,宫廷中一片寂静。雨水敲打着窗户。一根木柴在火炉里滚动,继而断裂垮倒,扬起一片火星。拉米罗估计依内丝会问出牧师等待的问题,但王后却陷入了意想不到的沉默。拉米罗看了她一眼。依内丝已把太阳碟放在腿上,紧咬嘴唇,注视着牧师,脸上的表情很难看透。国王在心里耸了耸肩。游戏开始了,有些牌不出也不行。
“什么消息?”他礼貌地问。
热罗·德夏瓦雷斯的笑容变得耀眼夺目。“我猜就是这样,您还没有听说。”他顿了顿,继而朗声道,“那么请听我说,这个消息将让所有人欢欣鼓舞,高声赞颂大神权能。菲瑞尔斯的君王、威尔斯卡的两位伯爵以及卡奇低地的诸位强大领主,再加上巴提亚拉的大多数贵族,决定联合起来发动圣战。”
“什么?去哪里?”冈萨雷斯再无暇酝酿辛辣言辞。
牧师的笑容变得更加得意,蓝眸子精光四射。
“去索里亚,”他在寂静中低语,“去阿姆兹,去异教徒的沙漠故国,贾德神在东方被人蔑视,他带来生命的太阳遭到诅咒。神的大军此刻正在集结。部队即将开赴南海边,在巴提亚拉过冬,春天乘船出发。但圣战的第一场战役已经打响。我们启程前听说了一些消息。”
“这场仗是在哪里打的?”冈萨雷斯又问。
“一座被称为索兰尼卡的城市。您听说过吗?”
“我知道,”拉米罗轻声道,“那是巴提亚拉南方的金达斯城市,很久以前就被赠给他们,用以感谢金达斯人在战争与和平年代对巴提亚拉王子们的帮助。我可否冒昧问一句,那里有什么亚夏军队吗?”
热罗的笑容消失不见,目光变得冰冷凛然,仿佛这才认出一个潜在的敌人。要多加小心,拉米罗心里暗想。
牧师说道:“你以为只有沙漠中的所谓星辰之子,才是我们必须面对的异教徒?你莫非不知道金达斯人会在双满月的夜晚举行异教仪式?”
“大多数金达斯人会。”瓦雷多的拉米罗平心静气地说。看来多加小心是不可能了。先前深邃迟缓的怒火已经开始升腾。拉米罗发觉妻子正看着自己,而他则瞪视着菲瑞尔斯的牧师。“你知道,我一直在考虑把金达斯人请回来。瓦雷多需要他们的手艺和知识。我们需要各种人才。在开始下一步计划之前,我想尽可能了解金达斯信仰。我从没听过或是读到,在他们的信仰中有任何血腥和亵渎的成分。”
“把他们请回来?”热罗·德夏瓦雷斯的声音失去了控制,“在贾德世界所有君王和贵族团结起来准备清洗异教世界的当口?”他转头对依内丝说,“您可没跟我们提起这些,尊贵的夫人。”这是一句责难,严厉刻薄,丝毫不留情面。
拉米罗再也忍不住了。他们简直是得寸进尺。
但在他开口之前,他的王后,来自菲瑞尔斯的虔诚圣洁的王后抢先发言:“牧师大人,我为什么要跟您提起这件事?”她的语气犀利而高贵,冷得异乎寻常。
热罗·德夏瓦雷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不由自主地倒退一步。依内丝继续说:“我亲爱的国王和丈夫为瓦雷多所做的安排,为何会出现在您我之间讨论您朝圣之旅的信件当中?我想您有点冒昧,牧师大人。我在等待您的道歉。”
拉米罗和菲瑞尔斯主教一样震惊。他做梦也没想到依内丝会支持自己与主教对抗,他甚至不敢看王后一眼。拉米罗太熟悉依内丝冷若冰霜的口吻了,这种腔调通常会用来谴责他的重重罪行。
热罗·德夏瓦雷斯的脸涨得通红,忙开口道:“当然,如果王后觉得我言辞间有任何冒犯之意,万望谅解。但我还是得说:只要涉及到异教徒——亚夏人和金达斯人,那么在任何贾德王国这都不算私事,都应当通报给大神的牧师。”
“你亲手去烧死他们吧,”瓦雷多的拉米罗毫不客气地说,“倘若你为了完成自己的目标,希望让男人慷慨赴死,让女人面临丧失一切的风险,那么说起话来还请温和一些,特别是当你作为客人出现在王宫中时。”
“我有个问题,”依内丝突然插话,“可以吗?”她看了国王一眼,拉米罗点点头,他还是不敢相信王后的反常举动。依内丝问,“是谁发动了这次圣战?是谁召集了这支大军?”
“当然是贾德的牧师们,”热罗脸色依旧绯红,从容的笑意早就消失,“由我们菲瑞尔斯神职人员领导,当然。”
“当然,”依内丝说,“那么请告诉我,您为什么会到瓦雷多来,牧师?您为什么没有加入巴提亚拉的强大军队,准备踏上漫长征程,前往充满危险的遥远东方?”
拉米罗从没见过王后这副样子。他又看了依内丝一眼,毫不掩饰心中的诧异。国王发现他心中的惊奇跟菲瑞尔斯牧师完全无法相比。
“阿拉桑的异教徒离贾德王国更近。”热罗阴沉地说。
“当然,”依内丝低语道,她的表情非常坦率,“索里亚遥不可及,海上旅程沉闷无聊,沙漠中的战争要冒很大风险。我想我有点明白了。”
“我不这么认为。我想……”
“我累了,”依内丝王后高声说,“请原谅,女人的弱点。也许我们可以换个时间继续讨论,国王陛下?”她看着拉米罗。
国王仍旧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但还是站起身来。“当然,夫人,”他说,“如果你不太舒服……”他伸出一只手来,依内丝紧紧握住。国王能感到她十指的压力。“冈萨雷斯伯爵,你能否陪我们尊贵的客人……”
“荣幸之至。”冈萨雷斯·德拉达说。
他打了个响指。八个人走上前来,把菲瑞尔斯的牧师们夹在中间。拉米罗礼貌地点点头,耐心等待。依然面红耳赤的热罗·德夏瓦雷斯别无选择,只得鞠躬告退。拉米罗转过身去,依内丝握着他的手,随他绕了一圈,就像踏着某种舞步——虽说她从不跳舞。两人穿过王位后新建的青铜大门,走出觐见厅。
对开大门在他们身后轰然关闭。他们走进一间小休息室。此处装潢高雅不凡,铺了地毯,挂着刚买的织锦。墙边桌上放有红酒。拉米罗快步走过去,给自己倒了一杯。他一口灌下,再倒满,还是一饮而尽。
“愿贾德诅咒那讨人嫌的家伙!可以给我倒一点吗?”王后说。
国王猛地转过身。仆人们都已退下,把他俩独自留在房中。在他的印象中从没见过依内丝现在的表情。拉米罗压住内心的困惑,赶忙替她倒了杯酒,掺入清水,递给王后。
依内丝接过酒杯,抬头看着他,“对不起,”王后说,“这是我惹来的麻烦,对吧?”
“不讨人喜欢的宾客?”拉米罗露出微笑,他看着王后,忽然感觉特别轻松,“咱们以前对付过这种人。”
“但他不一样,不是吗?”拉米罗眼见她从杯中喝了一点,脸上扮出苦相,但又抿了一口。他的高昂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
“对,”拉米罗说,“他不一样。当然不光是因为他,更是因为他带来的消息。”
“我就知道。一场圣战,所有军队都在集结。他们会要求我们响应号召,对吗?攻打阿拉桑?”
“我的士兵肯定想去。”
“但你不想去南方。”这并非一句问话。
屋外传来慎重的敲门声。国王应了一声,冈萨雷斯·德拉达便走进房间。他脸色苍白,表情煞是凝重。拉米罗走回桌旁,又替自己倒了杯酒。这次他掺入了清水,现在还不是纵酒欢歌的时候。
“我是否想在阿拉桑发动圣战?”他把王后的问题转述给统帅听,“想听实话?”他说着摇了摇头,“我不想。我想在自己选定的时间,按照自己的方式南下。我想从软弱的弟弟手中夺取鲁恩达,从伯姆多叔叔——愿他的手指脚趾腐烂——手中夺回贾洛纳,再从那些杀人不眨眼的卡塔达人手里拿下费扎那。等到那时,我会把目光投向更遥远的战场,或者等我死后,不会再给你添麻烦时,让我的儿子继续扩张。”他说完冲依内丝微微一笑,但王后没有半点笑意。
“如果诸王的联军启航前往阿姆兹和索里亚,”冈萨雷斯说,“那我们来年春天就很难不发动南征。埃斯普拉纳三大王国的所有牧师,都会在教堂中威胁说这种怠惰行为会损及我们的灵魂。”
“我知道,”拉米罗低语道,“给自己倒点酒吧。它能安慰你受损的灵魂。”
“这是我的错,”依内丝说,“是我把他引到这儿来的。”
国王放下酒杯走到依内丝跟前,取过她手中的杯子搁在桌上。拉米罗握住妻子的双手,依内丝没有反抗。这一切都是前所未有的。
“他早晚会来,亲爱的。他和其他人。如果山脉以东的所有贵族都在为他们舞蹈,咱们怎么可能不被套上笼头?我敢向你保证,像他这样的人已经到了贾洛纳,如果还没抵达鲁恩达,至少也在路上。他们会要求我们三国举行一次冬季会议。等着瞧吧。他们将命令我们会面,否则就要禁止我们进入教堂,夺去我们在大神荣光中的不朽位置。我们别无选择。伯姆多叔叔、桑切兹和我将被迫齐聚一堂,共同狩猎。他俩会仔细观察我的一举一动,我也不会放过他们。我们将发誓在三国之间达成神圣的停战协议。牧师们将欢天喜地地唱颂我们的赞歌。到了春天,我们几乎肯定要骑马上阵,讨伐阿拉桑。”
“然后呢?”
他的王后很直率。聪明、直率、出人意料。
拉米罗耸耸肩,“理智的人都不会对战争妄下定论,特别是这种战争,三个互相仇恨的国家,面对二十个相互惧怕的王国。”
“还有渡海而来的穆瓦迪人,”冈萨雷斯伯爵轻声说,“别忘了他们。”
拉米罗闭上眼睛,他还能听到雨声滴答。菲瑞尔斯、威尔斯卡、卡奇,巴提亚拉诸城……都在圣战中团结起来。尽管他天性现实冷静,不相信鬼话,但不可否认,这场面的确激动人心。他几乎可以看到战旗云集,强大的将领齐聚一堂。但凡有血性的人,怎么可能不想参加、不愿分享这盖世功业?
“这个世界跟今天早晨时不一样了。”瓦雷多的拉米罗严肃地说。他发觉自己还握着妻子的双手,依内丝丝毫没有反对。“你知道我想干什么吗?”他突然说,把自己也吓了一跳。
依内丝抬头看着他,默默等待。拉米罗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他对妻子说这种话时,想干的总是同一件事。好吧,不光她能出人意料,而且这种全新的感觉非常强烈。
“我想去祈祷,”瓦雷多国王说,“听了这些消息以后,我很想去祈祷。你们俩都跟我来吗?”
于是,国王、王后和统帅一同来到王室教堂。王宫牧师刚刚从觐见厅赶回这里,显得十分惊慌。牧师看到国王出现,惊得目瞪口呆,这完全出乎意料。他匆忙走到太阳碟前的圣坛上。
他们都用右手在胸前画出神之太阳的记号,双膝跪倒在石地板上。王宫教堂的光线并不明亮。这里也有窗户,但都陈旧狭小,而且雨滴正在窗上拍打。
他们在这朴素的小房间里,向唯一真神和太阳那带来生命的光芒祈祷。他们的脸转向圣坛,一个太阳符号悬挂在后面的墙壁上。他们为力量和慈悲祈祷,为心灵的纯洁和肉身凡胎祈祷,为贾德的光辉愿景能圆满实现祈祷,为他们在人世间的日子走到尽头时能够进入天堂而祈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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