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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阿尔瓦在拉寇萨生活了三个月后,留下的主要印象就是象牙和人潮。
他生在乡村农场,长在遥远北方。对于一年前的他来说,瓦雷多的叶斯特伦已经算是恢宏壮丽。但他现在明白,叶斯特伦只是个小镇。巴蒂尔王的拉寇萨才算得上阿拉桑的宏伟城邦。
他从没见过这么多人,在一座城中居住生活,奔波忙碌。但在那熙熙攘攘的人群、纷繁混乱的活动和嘈杂吵闹的声音中,仍隐约洋溢着一丝优雅意蕴——拱道中不时传出一缕弦乐,透过篱栅上的花丛可以看到喷泉的水花。过去别人跟他说的一点没错:阿拉桑的星辰之子与贾德马民居住在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他在壮丽宫殿和华美大宅中见到的所有东西,似乎都是用从东海运来的象牙雕刻而成,甚至包括在筵席上使用的餐刀刀柄和宫殿房门的把手。尽管西尔威尼斯陨落后,整个阿拉桑都在逐渐衰败,但拉寇萨仍是天下驰名的富庶之国。实际上,从某些角度来看,正是哈里发政权垮台成就了它的辉煌。
阿尔瓦听许多人这样说——除了名扬四海的象牙雕刻匠外,还有诗人和歌手、制皮匠、木雕师、泥瓦匠、吹玻璃匠、石工等门类繁多的师匠——当西尔威尼斯还是西方世界的中心时,他们绝不会贸然翻越塞兰娜山脉,去往别的地方。而自从哈里发政权轰然崩塌,如今每个城邦之主都能招揽来不少艺人和技师,以赞美颂扬自己的德行。如果你相信那些巧舌如簧的阿拉桑诗人,那么个个君王都是雄狮。
但你显然不会相信。诗人就是诗人,他们也要养家糊口。国王就是国王,如今总有二十几位,有些在城市废墟间再起炉灶,有些因恐惧或贪婪败落衰亡。只有几位——很少的几位——令人信服地接掌了西尔威尼斯往日的权柄。阿尔瓦虽然了解不多,但在他看来,拉寇萨的巴蒂尔王足以跻身这少数人的行列。
如今他置身于种种陌生事物之间,从门口、庭院和食物货摊上飘来令人陶醉的异香,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敲响召唤信徒进行礼拜的钟鸣,还有市场上的各种声响和色彩汇成的旋涡。阿尔瓦欣慰地发现,阿拉桑人也是按照白月两次月圆的循环周期计算年月更迭,跟他家乡的风俗一样。至少这件事没变。他据此能准确地说出自己在异教徒的世界里住了多久。
不过另一方面,每当他静下心来回顾往事,就感觉这段时间远远不止三个月。他在叶斯特伦度过的一年光阴显得遥不可及,农场生活更远得难以想象。今年夏天,阿尔瓦一直穿着腰带宽松、飘逸如水的亚夏长袍。真不知母亲见他这副样子会说些什么。其实他并非全无头绪,甚至可以说相当清楚:母亲肯定要再度踏上朝圣之旅,一路跪拜前往瓦斯卡岛,为他的罪孽忏悔。
但南方的夏季的确炎热。在正午时分的炽热光线下,任谁都需要一块轻盈的包头巾。而且在城市街巷间,浅色棉袍和阿拉桑长裤远比他们刚来时的衣着舒服惬意。他面色黝黑,看上去就像半个亚夏人。照照镜子,却见一位陌生人注视着自己,感觉相当怪异。拉寇萨到处都是镜子,这里的人民爱慕虚荣。


秋风如期而至,如今他在衣服外面套了件浅棕色斗篷。这是换季时贾罕娜为他挑选的。阿尔瓦轻车熟路地在每周集市上的拥挤人群间穿行。他还是很难相信,从他俩和维拉兹穿越山脉,第一次看到湖泊碧水和拉寇萨的座座塔楼算起,才过去短短三个月。
那天他费了很大力气掩饰心中的敬畏之情,此刻以更为世故的角度回想起来,他怀疑两位同伴只是宽宏大度,假装没有发现他的心事罢了。就连费扎那城的远影都令他赞叹不已,更何况雄伟百倍的拉寇萨城。如今只有卡塔达王城——利用从西尔威尼斯掳夺来的财富,又经过这些年的不断建设——比它更恢宏。在这座高墙参天、塔楼林立的壮丽城池面前,叶斯特伦就好像加西亚·德拉达在那个夏日夜晚劫掠过的奥韦拉小村。
经过那个夜晚,阿尔瓦踏上了一趟截然不同的人生之旅。第二天早上,他没有随队长返回北方家园,而是陪伴贾罕娜·贝·伊沙克去往东方,穿过阿拉桑腹地,越过塞兰娜山脉。
这是他自己的选择,且得到了罗德里格的支持;贾罕娜起初不同意,但最后还是勉强接受。经过营火旁令人难忘的对谈后,第二天早晨阿尔瓦对贾罕娜说,她在路上需要一名护卫。一名士兵。他补充道:她不能光有仆人,因为无论多么忠诚勇敢的仆人,都不如士兵保险。阿尔瓦得到队长的许可,主动请缨担任护卫之职。他要保证医师安全抵达拉寇萨,然后再北上回家。
阿尔瓦没告诉大家,自己爱上了金达斯医师。他敢肯定如果这件事被人知晓,那他们肯定不会让自己去。但他同样懊恼地发现,刚刚踏上旅程没多久,贾罕娜就看破了他的爱意。阿尔瓦并不擅长掩盖心事。
他觉得贾罕娜很美,黑发如墨,眼睛炯炯有神,蓝得不可思议。他知道贾罕娜机智聪明,不仅如此,她还是个受过完备训练,技艺精湛、冷静镇定的职业医师。阿尔瓦在奥韦拉村的火海中见识过她把两个女孩抱在怀里,表现出的过人勇气和灼人怒火。这位医师完全超越了他的世界。贾罕娜是个金达斯人,信奉双月的流浪民;牧师们声色俱厉地谴责这些不敬真神的异教徒,就跟诅咒亚夏人一样严苛。阿尔瓦试图忘掉这点,却无法彻底忽视:这让贾罕娜显得更加神秘,甚至带点危险气息。
其实不然。贾罕娜精明强干,讲求实际,说话办事直来直去。到达拉寇萨后不久,有天晚上医师将他带上自己的睡榻。她这样做是出于善意,不带任何欺骗或承诺,主要是希望一段纯粹的肉体关系能帮他抚平青春萌动的渴求。阿尔瓦本身也是个聪明人,很清楚医师的用意。贾罕娜没有让他对这一夜同床共枕留下任何缥缈的幻想余地。阿尔瓦知道,医师对自己充满善意。虽说一路上平安无事,但她还是感激阿尔瓦的伴护,觉得他值得信赖,是个活力十足的开心果。阿尔瓦通过自己的观察,逐渐发现医师也在适应某种新生活,心里同样没底。
阿尔瓦还知道她不爱自己。那天夜里的鱼水之欢,不过是两个远离家乡的年轻胴体相互慰藉,他们的结合没有别的意义。在她房间中度过的那个夜晚,并没有平息他的爱怜,只是像用融蜡在他的感情上加盖封印。
当年在农庄时,每当晚饭过后,厨娘们经常坐在火炉旁,讲些老故事:勇敢的贾德骑士巧遇深陷困境的少女,第一眼就爱上对方,并且矢志不渝。但在他们生活的现实世界,在这片分崩离析的衰败土地上,不该出现这种爱情。可惜对阿尔瓦来说,它就是出现了。
年轻人没有过多考虑这个问题。他爱金达斯医师贾罕娜·贝·伊沙克。这是个简单的事实,就像大神的太阳每天升起,或是应对刺向膝盖的左手剑招的正确格挡方式。走在拉寇萨拥挤的街道上,阿尔瓦觉得与随同罗德里格·贝尔蒙特南下收取夏季岁贡时相比,自己老了许多。
现在已是秋季。每日清晨刮过塞兰娜湖的轻风带有凉意,到了夜里更可能变得清冷刺骨。所有士兵都穿上斗篷,如果要在日落后执勤,还会在斗篷下穿好两层衣物。不久前,阿尔瓦在西北城墙上值守了一夜。等到黎明时分,他在蓝色满月映照下的海港中看见渔船的桅杆和木桁上都挂着苍白的薄霜。
那天早晨第一缕阳光照在东方森林时,橡树叶间有了一抹红金交杂的光芒,美得令人心醉。西方的塞兰娜山脉一直是拉寇萨的天然屏障,保护它不受卡塔达部队侵扰,在哈里发政权昌盛时,同样阻挡着西尔威尼斯的大军。如今这座山脉的峰峦高坡被冰雪覆盖,要到来年春天才会解冻。他和贾罕娜、维拉兹走过的关口,是仅有的一条全年通畅的道路。这些事都是他在城里的贾德酒馆和市集上的小吃摊里听朋友们说的。
阿尔瓦在拉寇萨交了不少朋友,这他当初可没想到。抵达拉寇萨后,阿尔瓦很快发现,居住在此的贾德士兵远不止他一人。有钱有工作的地方就有佣兵,而拉寇萨两者兼备。谁也不知道这种状况能持续多久,但至少今年夏秋之际,塞兰娜湖畔的城邦驻扎着来自五湖四海的战士。贾洛纳和瓦雷多的骑兵被编在一支队伍里,还有许多人来自更遥远的国度:菲瑞尔斯、巴提亚拉、卡奇、威尔斯卡。满面胡须的金发卡奇巨人来自遥远的北方,身材瘦削、不留胡须的刀客来自巴提亚拉的危险城邦;他们混居于此,时不时争斗吵闹。在集市中,一个上午能听到六七种语言。阿尔瓦的亚夏语现在已经相当流利,他还能用两种卡奇方言骂街。
分手时,罗德里格爵士曾把阿尔瓦单独叫出营地,告诉他不用急着回家,不妨在拉寇萨多待些时日,并命令他随时写信报告情况,让去往瓦雷多的商人捎上。
他们到达后的第三天,巴蒂尔王军中的一名队长就把阿尔瓦找了去。这是一支运作良好、纪律严明的军队,人员组成复杂。阿尔瓦刚进城,就被人盯上了——他从奥韦拉村赢来的马匹和盔甲质量上乘,很难不引人注意。随后阿尔瓦接受了详细面试,在军中得到一个岗位和一份薪资。又过了几天,他还得到许可,平时可以离开兵营,同贾罕娜和维拉兹一起住在金达斯区。这种事在叶斯特伦不可能出现,不由得让年轻人小小地吃了一惊。
这也是因为贾罕娜的地位。医师很快在宫廷中获得一席之地,成为国王和那位著名的金达斯宰相马祖·本·雅夫兰的新任御医。她在宫廷中的正式地位,带来了一定的特权;这一点拉寇萨与世上其他地方没有区别。
阿尔瓦很快离开兵营,搬进医师和仆人居住的宅院。尽管有种种特殊地位,但在此后的两个星期里,阿尔瓦还是卷入了三场并非由他挑起的斗殴。这一点在世界各地同样没有区别:无论王室宫廷的法令如何规定,军人们有自己的法则,得到特权的年轻战士必须做好准备,树立起与之匹配的威信。
阿尔瓦勇敢迎战,但并非以死相拼,因为这座亟需佣兵的城市严禁死斗。他伤了两个人,自己的右臂外侧被划了个口子,让贾罕娜担心了一会儿。看到她关切的表情,阿尔瓦就觉得这个伤口,乃至愈合后留下的伤疤都是值得的。他早知道伤口和疤痕在所难免;他是个军人,选定了这条人生道路,就要接受某些东西。而且谁都知道,他在拉寇萨代表着罗德里格·贝尔蒙特部队。他战斗时,心里始终没有忘记,自己必须维护这支部队的骄傲,以及他们在世上所有军队中的显赫地位。他独自担负起这个职责,心中充满强烈的使命感。
夏天就快结束时,罗德里格爵士也骑着黑马穿越关口来到拉寇萨,身后跟着一百五十名战士和一位丝绸商人。他们朝沿湖而建的城墙驰来,贝尔蒙特家族和瓦雷多王国的旗帜迎风飘扬。
从那时起事态发生了变化。各地的事态都开始变化。
 
“看在大神的犬牙的分上,”阿尔瓦第一次向他们报到时,莱恩·努涅斯惊讶地笑道,“你们快来看看!这孩子完全变了样,还给自己改了宗!我该怎么对他可怜的父亲说啊?”
队长饶有兴趣地审视着阿尔瓦的衣着,只说了句:“我收到了三次报告。看来你在这儿干得不错。跟我详细说说你是怎么受的伤,还有下次该作何改进。”
阿尔瓦觉得一股暖流在心中升起,就像喝了没掺水的醇酒,他露出最灿烂的笑容,把那件事从头到尾跟队长讲清。
夏去秋来,又一段岁月过去。在这晴朗的秋日清晨,他头顶蔚蓝天空,跑过集市街巷,寻找贾罕娜的摊位,要把今天的轰动新闻讲给她听。阿尔瓦知道很多人都认识自己,羡慕自己,甚至有点惧怕自己。
只是再没有人向他挑战。瓦雷多的罗德里格爵士威名远扬,流放中的他接受了巴蒂尔王数额巨大的契约:提前预付整年饷资,这种事几乎闻所未闻。
罗德里格的人现在是拉寇萨的士兵。这支精锐部队接到的命令是巩固城市及周边乡村的治安,抵御野心勃勃的贾洛纳和卡塔达,最重要的是阻止匪首伊本·哈桑从南方的亚巴斯特罗要塞发动骚扰侵袭。拉寇萨的生活纷繁复杂,许多方面都暗藏危机。
对年轻的阿尔瓦·德伯里诺来说,如今的生活绝对算得上美好辉煌。而巴蒂尔王治下灿烂文雅的拉寇萨城更是世间最文明的地方——谁会否认这一点?
阿尔瓦曾跟贾罕娜一道去过王宫,还随罗德里格去过几次。宫殿里有条流淌的小河,浇灌着内殿花园和庭院中的植物,还以阿尔瓦难以理解的方式穿过一间最大的宴会厅。
在宫中最为奢华的筵席上,聪颖过人、热衷享乐的巴蒂尔王喜欢把食物盛在盘子里,放在水中顺流漂去,经由半裸的奴隶们拿起,呈献给依照古老传统倚靠在躺椅中的宾客。阿尔瓦给父母写信提到这件事,也知道他们肯定不信。
 
近些日子里,阿尔瓦通常会避免在街上奔跑,因为这样做既幼稚又不体面,但今天上午传来的消息令人震惊,他想抢先说给贾罕娜听。
阿尔瓦在一处皮货摊来了个急刹车,抓住支撑遮阳篷的杆子猛地拐弯。撑杆晃了一下,遮阳篷几乎翻倒。皮匠认得阿尔瓦,例行公事地骂了两句;他没有停步,只是回头高喊着向摊主道歉。
贾罕娜和维拉兹应该在集市中的摊位上。医师一直没有放弃父亲和她自己在费扎那城干过的营生。尽管王宫赏下丰厚报酬,她还是经常出现在早市摊位上,而且每周都在家中诊室待两个下午。她告诉阿尔瓦,一名医师需要在宫殿外建立自己的声望,这是她父亲当年的教诲。医师在宫廷中得宠很快,失宠可能更快。放弃其他病人,永远不是个明智的选择。
关于贾罕娜父亲的故事,则是维拉兹讲给阿尔瓦听的。
在罗德里格抵达拉寇萨之前,若是赶上贾罕娜去了王宫,而阿尔瓦又正好不用站岗或巡逻,他经常和维拉兹一起吃晚饭。当他听说伊沙克·本·约南农和阿玛力克王幼子的故事后,当天晚上便做了个梦。那是他第一次做这个梦,但并非最后一次:他在梦中杀了卡塔达国王,然后从山脉隘口返回拉寇萨,把消息带给贾罕娜,就说伊沙克那份黑暗沉寂的仇怨已经讨还。
今早的消息为这个迷梦画上了句号。
贾罕娜不在摊位上。维拉兹独自待在柜台后面,正在收拾各种药物器具,准备提前收摊。她肯定刚刚离开,还有些病人正在柜台前转悠呢。人们都在交头接耳,私语声中洋溢着兴奋和忧虑。
“维拉兹!她到哪儿去了?我有个大新闻!”阿尔瓦气喘吁吁地说。他是一路从西门跑过来的。
维拉兹回头看了他一眼,脸上的表情很难解读。“阿尔瓦,我们听说了,宫殿传来的消息。阿玛力克死了。卡塔达的扎比莱到了拉寇萨。贾罕娜已经进宫去了。”
“为什么?”阿尔瓦急切地说。
“马祖叫她去的。现在一有什么事,他都想把贾罕娜留在身边。”
阿尔瓦其实早就知道,但他一点都不开心。
 
贾罕娜很少有机会享受床笫之欢,但也懂得从中获取适度的享受。
她还有同样适度的自尊心。众所周知,拉寇萨宰相马祖·本·雅夫兰乃是阿拉桑地区的金达斯人中最杰出的成员,也是最有远见卓识、最机智精明、最慷慨大度的人物。但这些都无法掩盖一个同样重要的事实,贾罕娜有生以来还没遇到过或听说过像马祖这样欲求强烈的男人,当然坐拥后宫佳丽的王室成员不在此列。
从某种角度来说,他也算是王室成员,有可能拥有后宫。本·雅夫兰在阿拉桑被称作金达斯王子,虽说他坚决否认——考虑到虎视眈眈的瓦祭们,这样做不失为审慎之举——但这个头衔不是全无道理。
无论算不算王室成员,贾罕娜都不希望想跟自己上床的男人自以为拥有特权。
她头一次接到邀请,与马祖在王宫私室中共进晚餐时,就尽可能明确无误地表达了自己的想法。两名乐师在房中演奏。他们很明显准备在晚餐后继续留在这里,等宰相和他的现任伴侣娱乐时为他们提供伴奏。
贾罕娜没有这种爱好。
马祖·本·雅夫兰似乎颇觉有趣,他满足于在饭后分享甜酒和小蛋糕,讲起了他所熟识的伊沙克的奇闻轶事,耐心征询她对费扎那城此后局势演化的看法,包括对金达斯社区和整个城邦。马祖明确地表现出他首先是拉寇萨的宰相。
但他同样明确地表示出:他料想贾罕娜对自己的抗拒只是暂时性的,并将其仅仅视作一种矫情作态。马祖今年五十七岁,身材匀称,衣着整洁,脸刮得干干净净,胡须上洒有香水,蓝色金达斯软帽盖着满头灰发,声音优雅动听,他的头脑可以迅速地从诗歌转向军事计划,不带丝毫迟疑。阿马尔还有种特点鲜明的神情,从那双眼皮很厚的深棕眸子可以看出,他是个惯于取悦女子,也被女子取悦的男人。
此后的日日夜夜,贾罕娜也曾扪心自问,她拒绝金达斯王子,是否仅仅因为骄傲。但大多数时间里,她都不这么认为。本·雅夫兰同她在一起时表现得亲切撩人,然而这位宰相曾将完全相同的赏评目光投向太多女子。实际上,可以说是所有女子。他肯定不会抱着忠贞不二的沮丧心情,等待贾罕娜回心转意。从某种角度来说,你不得不佩服他来者不拒的欲求。像他这种年纪的人,没有几个还具备——更不用说去满足——这么大的胃口。
贾罕娜的拒绝让他兴趣大增,同样增加的,还有那诙谐优雅的殷勤善意,以及永远藏在殷勤之下的邀约。从没有一丝一毫的恼怒或强迫。他毕竟是阿拉桑最有教养的人之一。马祖经常讨人喜欢地询问她的想法,贾罕娜总要斟酌该怎么说,而且从不马上回答。
光阴荏苒,她开始注意到自己也有变化,特别是思考问题的方式。她发现自己可以事先预见到马祖可能询问的问题,并提前考虑如何作答。金达斯王子似乎总能耐心听取她的意见,贾罕娜以前很少遇到这种情况。
无论在觐见厅中,还是在其他地方,宰相都时常与新任御医相伴,这似乎成了一种惯例。宫中所有人,包括巴蒂尔王都发觉本·雅夫兰正坚持不懈地追求她。对人们来说,这不失为一桩趣谈,况且她和本·雅夫兰信仰相同,令这场尽人皆知的公演大戏变得更加引人入胜。夏季逐渐被秋风扫去,城外树林和城内花园中的绿叶开始变色,宫廷里的服饰潮流也随之改换。
贾罕娜不想变成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但不可否认,在这老于世故的宫廷中得到如此关注,是一件乐事。此外,她不能否认自己得到了职务上的绝对尊重。刚一开始,她父亲的名字起到了担保作用,此后她多次以自己不容置疑的能力加以佐证。
 
由于她经历过的那些事件的余波,罗德里格·贝尔蒙特被瓦雷多流放,带着所有人马来到拉寇萨城。看来城壕之日和奥韦拉村浩劫,不单改变了她的人生轨迹。
情势再度转变。阿尔瓦搬到兵营,跟罗德里格的部队住在一起,将她和维拉兹留在家中。年轻人的离去让贾罕娜松了口气,但也有些遗憾一一后一种感觉令她小小吃了一惊。阿尔瓦对她的好感昭然若揭,而且明显不是她想保持的那种关系:年轻人初恋时的短暂爱情。
但阿尔瓦·德伯里诺的心意不止如此。贾罕娜必须承认在宰相对她穷追猛打,而她出于骄傲不肯就范的情况下,曾想过再次向她的贾德士兵寻求庇护。可惜阿尔瓦不是她的士兵,而且应该得到更好的伴侣。阿尔瓦虽然年轻,但贾罕娜看出他有很大潜能,罗德里格·贝尔蒙特带他一路南下,又允许他单独陪同医师前往拉寇萨,这并非没有原因的。如果贾罕娜组建家庭。在费扎那城的金达斯人中早就可以得到很多机会,不用等到北方的贾德人出现。
也许有一天她会后悔自己的决定和没有做出的决定,痛恨那条害她完全错过适婚年龄的道路,并因孤独而黯然神伤。但那一天尚未来到。
阿尔瓦离开后,他们的小屋和几间诊疗室显得安静空旷。贾罕娜已经养成习惯,经常跟他聊起白天发生的各种事情。医师不止一次自嘲地想到,这简直就像居家过日子。不过必须承认,她同宰相深夜饮谈时讲起的许多想法,实则来自阿尔瓦。
似乎就连维拉兹都在想念年轻的贾德人。贾罕娜从没想到他们之间会产生友谊。几百年来,埃斯普拉纳的贾德人高唱着太阳神激昂的神圣战歌对金达斯人进行了多次屠杀;在其后血腥味稍淡的年代中,又强迫他们改宗,或是充当奴隶。由于这段苦涩历史,要在两族间产生友谊,也许比爱情更难。
不过话说回来,她很难把这段古老仇怨跟阿尔瓦·德伯里诺联系起来,当然,还包括罗德里格·贝尔蒙特。队长仍然希望贾罕娜到自己的队伍中充当医师:他刚抵达拉寇萨城就明确表示了这一点——甚至他还说这是他来南方的原因之一。贾罕娜当然不信,但至少队长是这么说的。而且她很清楚对于一支部队来说,优秀的医师有多重要,又是多么难以找寻。
贾罕娜还记得郡天夜里,与队长同乘一马穿越费扎那城与大河北方的土地,奥韦拉村的熊熊烈火在他们身后燃烧,无头尸首横七竖八躺在河边草地上。她还记得后来在篝火旁说过的话,而且贾罕娜从队长的灰色眸子中看出,他同样记得这些。罗德里格跟她想象中的完全不同。
他俩在双月下孤身骑行时,贾罕娜曾戏弄过他,将自己的双手放在队长的大腿上,故意挑逗刺激这个男人。她估计自己再也不会冒险,甚至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干过这种事。阿尔瓦跟她说过,队长娶了瓦雷多最美的女人为妻。
在费扎那附近的那个夜晚,罗德里格也提过自己的妻子,说得好像某种邪魔妖物。队长有种古怪的幽默感。阿尔瓦崇拜他。那一百五十人的队伍都崇拜他。这点非常明显,而且说明了很多问题。
罗德里格到来后,他们只讲过几次话,而且都是在公开场合。在宫殿庭院中举办的接风宴上,他当着宰相本·雅夫兰和许多人的面,重又提起将她召入帐下的想法。宰相扬起了那表情丰富的眉毛,但他们后来单独相处时,雅夫兰没说到这件事,贾罕娜自然也没提起。
在气候温和的早秋时节,罗德里格经常离开城邦,带着自己的队伍——或是部分人马——执行一系列早该完成的小规模军事行动,旨在解决东北方的盗匪团伙问题,向菲巴兹城展示实力。菲巴兹城虽小,但位置重要,它扼守着通向菲瑞尔斯的交通要道。拉寇萨控制着菲巴兹城,从中收取税款,然而贾洛纳的伯姆多王染指此地的意图愈发明显了。
伯姆多王要求菲巴兹缴纳第一笔岁贡——他在瓦雷多的侄子向费扎那收取的派瑞亚思起到了榜样作用。贾德人的胆子越来越大。贾罕娜始终没有忘记篝火旁的那场月下对谈,她曾问过马祖,阿拉桑这些城邦之主还能坚持多久。但宰相没有回答。
罗德里格明确表示,希望贾罕娜能随队出发,参加这些军事行动。医师知道队长将其视作对双方的考验。从某种角度来说,这不光是她的选择。贾罕娜可以接受或拒绝这项提议,但她暂时未作答复,只是耐心等待,看看事态如何发展。巴蒂尔王向新到的佣兵队长许诺,自己会考虑此事,但随后马上增加了她在宫廷中的职责。贾罕娜知道是马祖做的手脚,但她不知道是该生气还是高兴。根据合约条款,她随时可以离开,但他们显然决定要加以阻挠。罗德里格在城市和郊野间度过了秋季,等待着时机。
胡萨里·伊本·穆萨参加过几次行动。贾罕娜当年的病人几乎完全变了样。他在夏天减了不少重量,再也不是弱不禁风的肥胖商人。胡萨里显得年轻了许多,也结实了许多。他说自己已经不再受肾结石困扰,骑一整天马都没事,而且正在学习使用利剑和长弓。他现在就算在城里也戴着宽檐贾德皮帽。贾罕娜曾戏言道,看来他和阿尔瓦交换了种族。他俩头一次相见时,止不住放声大笑。
贾罕娜感觉这顶贾德皮帽对胡萨里来说,似乎是某种象征,某种暗示。他同样发誓要复仇,一想到这里,贾罕娜对商人的种种变化就少了几分讶异。伊本·穆萨有天晚上到金达斯区跟他们共进晚餐,就像他过去经常到伊沙克家作客一样。他亲口对贾罕娜说,自己仍活跃在生意场上,整个阿拉桑甚至包括拉寇萨,都有他的代理人活动。当维拉兹雇来的仆人为他们倒满红酒时,胡萨里补充道:只是对现在的他来说,从城壕之日开始,有些事情变得更为重要。贾罕娜谨慎地询问他在卡塔达有何计划,商人回避了这个问题。
夜里躺在床上,贾罕娜心想这真有意思。所有信任她的男人,都有些不愿回答的问题。她估计只有阿尔瓦例外。贾罕娜相当肯定,年轻人会回答自己提出的所有问题——但在这个充满阴谋诡计的世界,坦率直爽并不是褒义词。还有维拉兹在她身边,对她绝对坦白。维拉兹永远都在她身边。这是天大的福分。贾罕娜记得自己离开家时,父亲坚持要她把维拉兹带上。
另一方面,国王的其他三名御医都对她恨之入骨。这一点也不奇陉。她身为女性,还是金达斯人,又被宰相追求,名扬四海的贾德队长公开表示希望她能加入自己的队伍。贾罕娜在给索兰尼卡的雷佐尼爵士的信中写道,他们没给自己下毒,已经是天大的运气。她请求老师继续给父亲写信,还说现在有理由相信,伊沙克也许会写回信。贾罕娜每周给家里写两封信,而且已经收到回复,那都是她母亲用一丝不苟的金达斯斜体字写成的,但父亲偶尔也会口授一些内容。看来世间也不是全无好事。
当然,她的家信中没提到被毒杀的笑话。父母就是父母,他们总会担心。
 
在这个秋日上午,马祖的信差为她带来了卡塔达的消息,并请她进宫去。那个笑话也变得不再有趣。
的确有人被毒杀了。
贾罕娜来到拉寇萨王宫,走进流水潺潺的庭院。国王正在等待客人,所有人的思绪和低语都集中在一件事上。
卡塔达的阿玛力克,这位自封的阿拉桑雄狮已经死去。他的遗孀扎比莱夫人今天上午未经宣告突然抵达拉寇萨城,向巴蒂尔王陈情请援。有个人小声说,她这趟翻山越岭,身边只带了一个管家。
贾罕娜当初走完旅程时,身边也只有两位同伴,所以并不觉得那有什么了不起。但卡塔达王之死令她心乱如麻,说不清是什么滋味。贾罕娜需要时间理出头绪。此时此刻她只能抓住最关键的事实:她发誓要亲手杀死的男人,不知怎么死在阿马尔·伊本·哈兰手上了——
具体情况还没搞清。扎比莱全靠贾罕娜父亲的帮助才得以顺产男婴,并且保住性命;而这位乐师就快要从对面的拱廊走进花园。
除了这两个事实以外,她心中只剩下一团乱麻,还夹杂着某种类似痛苦的感觉。贾罕娜离开费扎那是为了履行誓言,但她在拉寇萨城住了几个月,却始终在享受宫里的工作,说实话也在享受一位超凡脱俗的男子那令人受宠若惊的关注,享受罗德里格队长和巴蒂尔王对她的争夺。总之是在享受生活。针对卡塔达的阿玛力克和她在城壕之日许下的诺言,却没有做任何努力。
现在太迟了。一切都太迟了。
她按照老习惯,站在小溪旁的空地上。不远处就是坐在小岛上的国王,以及待在巴蒂尔王右边的宰相马祖。树叶被秋风吹落,顺流漂去。贾罕娜已来过这座花园很多次,但在阳光和火把的照耀下,她仍会惊叹于它的美丽。时值秋季,只有晚花兀自开放,但阳光下的落叶和依旧挂在树上的叶片,俱色彩万千,美轮美奂。医师很清楚第一次看到它的人,会有什么感觉。
溪流庭院系经过多年设计,精心建造而成。流经宴会厅的小溪被引到这座花园,分成两股,在繁花碧叶和雕梁画栋下的大理石走道之间,营造出一个架有两道拱桥的小岛。拉寇萨王此刻端坐在象牙长椅上,他最宠信的廷臣侍立一旁。巴蒂尔的宫廷成员们,守在一条通向桥梁的蜿蜒小径旁,站在秋日暖阳下,等待刚刚抵达拉寇萨的女人。
鸟儿在枝条间穿梭。岛屿后方的小溪对岸,四名乐师正在演奏。金鱼在水中游弋。阳光和暖,空气清冽,令人心旷神怡。
贾罕娜看见罗德里格·贝尔蒙特站在对面将领的行列中。他两天前从菲巴兹回来。队长与她四目相对,医师感觉那双若有所思的眼眸把自己看得通通透透。他们不算熟,罗德里格没有权利以这般品头论足的目光打量她。贾罕娜突然想起,她曾在费扎那平原的篝火旁,告诉队长自己意欲亲手解决卡塔达的阿玛力克。她叉想起了胡萨里,商人那天晚上也在场,也心怀同样的图谋……他现在的心情肯定同贾罕娜一样说不清道不明。
只要没有别人抢在你我之前,那天晚上他如此说。结果有人抢先了。
胡萨里不在花园里。宫中没有他的位置。贾罕娜希望日后找机会跟他谈谈。她想到留在费扎那的父亲,以及他在刚刚死去的国王手中经历的磨难。
一名着绿白相间衣服的宣令官出现在花园对面的琥珀色立柱间。乐师们立即停止了演奏。庭院中寂静无音,只有一只小鸟发出三声啼啭。青铜大门豁然敞开,卡塔达的扎比莱走了进来。
她走到拱廊之中,站在立柱间等待宣令官退开。扎比莱此次到访没带任何仪仗,随行的只有一名管家,跟在地身后两步远的地方。贵妇轻移莲步,走过回廊。贾罕娜发现所有关于她美貌的传闻,都不带任何夸张成分。
在某种意义上,卡塔达的扎比莱本身就是仪仗。她作为高责美丽的陈情者,身披深红色黑边罩衣,下面是金色衬袍,手指、手腕和颈项上都戴着珠宝,头顶黑如夜色的软丝帽嵌有几颗红宝石,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她带着价值连城的珍宝穿越崇山峻岭,身边却只有一名护卫,可见她不是鲁莽,就是绝望。这身装扮令人一眼望去目眩神迷。贾罕娜心想,如果这位乐师在拉寇萨逗留一段时间,此地的流行风尚恐怕也要随之改变。
扎比莱的步态表现出久经训练的优雅,没有对这座佳园显出半点惊异。她来到巴蒂尔王面前,行了个全礼。显然对这样一位女子而言,即便是美如溪水庭院的花园,也不具备令人敬畏的效力。恐怕她看到经过宴会厅的溪水连眼都不会眨一下,贾罕娜刚想到这儿,思路突然被眼前的东西扭到另一个方向。
庭院里大部分人都直勾勾地盯着扎比莱,露出毫不掩饰的仰慕神情。但当她伏身跪在通往小岛的拱桥前时,巴蒂尔王忽然眯起眼睛,转开了目光。他的宰相更在国王之前做出同样举动。
一朵白云从高空掠过,暂时挡住阳光,改变了光线的亮度,带来一丝凉意,提醒众人现在已是秋季。拉寇萨王宫的新御医,顺着巴蒂尔王的目光,越过跪拜在地的女人,向她身后看去,突然有点呼吸困难。
与此同时,另一个人的注意力也从卡塔达的扎比莱身上移开。那便是巴蒂尔王帐下那位新来的佣兵队长。
扎比莱的同伴,唯一的同伴,方才被宣告为她管家的男人,正是阿马尔·伊本·哈兰。
他没有化装改扮,标志性的珍珠在右耳下闪烁着光芒,罗德里格正是通过报告中得到的这个细节,将他认了出来。伊本·哈兰面带微笑——不算谦恭,不是很像管家——扫视着巴蒂尔王驾前的群臣。罗德里格看他冲一位诗人点点头。
接着,伊本·哈兰向拉寇萨国王深鞠一躬。等他直起腰来,与宰相对视一眼,随即又将目光转向贾罕娜·贝·伊沙克,脸上重又显出笑容。他似乎突然发觉有位贾德佣兵正盯着自己,不禁转头望去,认出了那人是谁。
瓦雷多队长罗德里格·贝尔蒙特和阿加斯的阿马尔·伊本·哈兰大人,便在这晴朗秋日,于拉寇萨的溪流庭院中,头一次亲眼见到对方。
看到他俩初次对视,贾罕娜心中百感交集。医师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游移,忽然打了个哆嗦,也不知出于什么原因。
 
阿尔瓦·德伯里诺凭借跟队长和贾罕娜的关系,外加谎称给罗德里格带了条口信,被准许进宫。他刚巧从拱廊尽头走进来,看到这次对视。虽然不清楚戴耳环的黑袍卡塔达管家是什么人物,但他清楚罗德里格心情激荡时的表现,就是现在这副模样。
阿尔瓦迎着阳光眯起眼睛,寻找贾罕娜的身影,很快发现医师正来回扫视那两个人。阿尔瓦也扭头看去,试图参透当前的状况。顷刻之间,他也突然打了个冷战。虽说现在艳阳高照,一点也不冷。
他家的农场位于瓦雷多最偏远的地方。由于身处蛮荒北地,家中大部分厨娘和女佣还算是半个异教徒。她们常说打冷战只能说明一个问题:死神的使者刚刚从贾德的失落世界菲菲亚进入凡人的领地。
也不知为什么,阿尔瓦只觉心绪烦乱。他悄悄溜过庭院中的人群,来到岛屿对面的溪畔,站在佣兵中间。
罗德里格和黑袍卡塔达管家依旧四目相对。
深沉的静默吞噬了二人,散发出异样气息,也吸引了他人的注意。阿尔瓦用余光看到,马祖·本·雅夫兰扭头瞧了罗德里格一眼,又看看那位管家。
阿尔瓦努力揣度此中深意,在二人脸上搜寻着愤怒、仇恨、尊重、讽刺,乃至品评的神色,结果一样都没找到,但又可以说每种都有迹可循。在拉寇萨王发话之前,阿尔瓦犹犹豫豫地下了结论,他看到的想必是一种认同。认同的不光是对方——虽说肯定有此一节——更有某些很难讲清的东西。老家的乡野传说在他脑海中打转,阿尔瓦甚至觉得这可能是一种预见。
阿尔瓦是个成年人,更是个战士。然而在这艳阳高照的上午,立于众人之间,他突然觉得恐惧,是那种儿时的恐惧——夜里听过厨娘们讲的故事,躺在自己的床上,倾听北风拍打窗户时,心中油然升起的恐惧。
“拉寇萨欢迎您的到来,尊贵的夫人。”巴蒂尔王轻声说。他肯定察觉到了逐渐加剧的紧张气氛,却全然不为所动。等巴蒂尔王发话后,扎比莱优雅地立起身来,站在国王的小岛之前。
“您这次是以母亲的身份来访吗?”巴蒂尔继续问,“您是来考察我可曾精心照料您的孩子吗?”
阿尔瓦在过去三个月中长了不少见识,知道国王不是傻瓜。这只是一个突破口,一段开场白。
“陛下,我确有此意,”卡塔达的扎比莱说,“但我并不担心您对犬子的照顾有何差池。我这次来,除了母亲对孩子的宠爱之外,还有一件更重要的差事。”她话音不高,但非常清晰,正合受过训练的乐师身份。
扎比莱继续道:“我是来讲述一桩谋杀。一段儿子杀害父亲的故事,以及由此引发的种种后果。”
花园中又变得寂静无声。只有一只鸟儿在空中歌唱,微风吹过树梢,环绕小岛的两条溪流有节奏地拍打着河岸。
扎比莱再度打破沉寂:“根据亚夏赐予我们充当法典的神圣教诲,弑父之罪永世难赎。此等凶犯要被世人嫌避,应处以死刑或逐出任何人群,受到真主和群星的诅咒。我想请问拉寇萨王,能允许这种人统治卡塔达吗?”
“有这回事?”巴蒂尔王问道。
“确有此事。两周前,卡塔达雄狮死于卑鄙的谋杀。那弑父之子如今手握权杖与晶杯,自封为卡塔达雄狮、阿拉桑的守护者、阿玛力克二世。”花园中响起一片私语,因为没人知道这些细节,扎比莱赶在所有信使之前翻越了重重山峦。乐师挺直腰身,刻意提高嗓音,“我赶到此地,尊贵的陛下,是为了请您将我心爱的城邦和所有卡塔达子民,从这弑君杀父的罪人手中解救出来,让您的军队开往西方,履行神圣亚夏法典,摧毁那邪恶暴徒。”
私语声再度传开,好似风过树梢。“那之后又该由谁来统治光辉的卡塔达城?”巴蒂尔神情如故,没露出半点破绽。
扎比莱头一次稍显迟疑。“卡塔达城危在旦夕。我们听说篡位者的弟弟哈奇姆已经赶往南方,渡过海峡。他是个狂热信徒,意图在麦支里贴沙漠部族中寻找盟友和援军。多年以前,他曾公开反抗父王,并被正式剥夺了继承权。”
“这我们自然知道,”巴蒂尔轻声说,“所有人都知道。但之后由谁来统治卡塔达呢?”他再次发问,连阿尔瓦也能看出事态走向。
谁也不能否认,扎比莱胆略过人。“阿玛力克王仅有的两名王子就在拉寇萨,而您是他们的保护人,”卡塔达夫人毫不犹豫地说,“我正式请求您以真主之名夺取那座城市,将王子亚贝迪·伊本·阿玛力克立为国王,而且您应当在他成年之前尽可能提供各种帮助和支持。”
这句话终于被说了出来,光天化日,众目睽暌。那是攻占卡塔达的邀约,以及成就此事的正当名义。
贾罕娜听得聚精会神,她抬眼望过身披红黑袍服的贵妇,发现阿尔瓦已进入花园,站在佣兵中间。医师重又转头看向国王。
始终沉默不语的宰相马祖发话了,他的声音深沉舒缓,颇具威严:“如果可能的话,我想知道您的提议会否也是您随行管家的想法和愿望。”
贾罕娜立刻把头转向扎比莱,发现卡塔达贵妇没有作答。她刚打出王牌,正在等待对手反应。
“他不是我的管家,”女人言道,“我相信您们能猜出此人是谁。他宅心仁厚、高贵仁慈,甘愿护送我这没人保卫、无所依靠的女子前来拉寇萨。我不敢妄图替阿马尔·伊本·哈兰代言,尊贵的宰相,尊贵的陛下。当世又有谁敢?”
“那么也许这位装扮成管家出现在我们面前的男人,可以为他自己代言?”巴蒂尔王的话语中隐隐有些紧张。这不奇怪,贾罕娜心想,扎比莱将这场游戏的赌注加到高得出奇的地步了。
阿马尔·伊本·哈兰,她曾在父亲书房中心血来潮吻过的男人,转眼望向拉寇萨国王。他表现出适度的尊敬,但并无发自内心的顺从。贾罕娜第一次发现倘若伊本·哈兰有意,满可以变得很难对付。
她再次提醒自己此人当年刺杀过最后的哈里发,如今又杀了一位国王。
伊本·哈兰说:“最仁慈的国王,我发现自己陷入了进退维谷的窘境。我刚刚听到有人公开吐露叛逆之词,意图颠覆我的祖国卡塔达。我的职责本来十分明确,现在却受到双重束缚。”
“为什么?什么是双重束缚?”巴蒂尔王似乎有些焦躁不安。
伊本·哈兰优雅地耸耸肩,但未作答。似乎这个问题是一项测验——不是考他,而是考验聚集在花园中的拉寇萨群臣。
宰相马祖最终给出答案,“他应当杀掉扎比莱,但他不会攻击女人,而且也不能在您面前拔出武器。”他这话里带有几分火气,“实际上,您在这座花园中根本不应该携带武器。”
“一点没错,”伊本·哈兰平心静气地说,“您的卫兵很……客气。也许有点客气过头了。”
“也许他们觉得没必要提防如您这般……名扬四海的人。”宰相柔声低语。
贾罕娜极力参详着他们的言下之意,猜透其中语带机锋。伊本·哈兰的名声包括很多方面,今天早晨的消息,更带来了新的含义。哪怕从表面上看,他也算不上安全无害的男人。对国王来说更是如此。
阿马尔面露微笑,似乎在玩味那句暗讽。“我在很久以前,”他忽然没头没脑地说,“就获得了与拉寇萨的尊贵宰相互通信函的荣幸。不管善妒的瓦祭怎么说,在我最卑微的眼中,马祖大人在金达斯人中声誉甚隆,在他效忠的君王面前同样地位尊崇。”
他提到的君王此刻失去了耐心。“他问了你一个问题,”巴蒂尔直截了当地说,“你还没有回答。”聚集在花园里的群臣陡然悟到,不管在场众人表现得多么精明强干,如何泰然自若,说到底统治者仅有一人。
“啊,是的,”阿马尔·伊本·哈兰把双手搭在身前,“那个问题。”
阿尔瓦·德伯里诺定睛观瞧,猜想如果此人真带了武器,究竟藏在哪里。伊本·哈兰说:“我必须承认,扎比莱夫人又让我吃惊不小,这不是第一次了。”阿尔瓦见到卡塔达乐师转眼望向潺潺流水。
“我对此毫不知情,我只是以为她想安全到达拉寇萨,看望自己的两个孩子,”打扮成管家的男人说,“因为卡塔达再没她的容身之所。由于我生来目光短浅,所以未对此详加考察。”
“这都是玩笑话,”拉寇萨王说,“我们今后也许有时间开玩笑,也许没有。这座半岛上,最谈不上目光短浅的人就是你。”
“您的话令我受宠若惊,国王陛下。但我配不上您的夸奖,只能重复刚才的回答:我的确没想到会听闻方才那番声明。此时此刻,我的立场非常微妙,还请您明察。我向卡塔达王国宣誓效忠的关系尚未破除。”他的蓝眼眸微光一闪,“如果我说话必须带点小心,还请如拉寇萨的巴蒂尔一般威严睿智的君王体谅一二。”
贾罕娜这才想到,伊本·哈兰今天在此登场,很有可能会被取走性命。庭院中鸦雀无声。国王瞪着阿马尔,在长椅上不耐烦地挪了挪身子。
“我明白了。你被卡塔达的新君主流放,就在你刚刚替他刺杀了老王之后。这位年轻人真是聪明绝顶啊。”此话又是出自马祖之口,而且并非提问。
巴蒂尔瞟了宰相一眼,随即转回头看着伊本·哈兰,表情已经发生变化。
当然了,贾罕娜心想。肯定是这样。要不然王子的谋士和心腹为何要跟扎比莱跑到这儿来,而不是留在卡塔达接掌权柄?医师觉得自己就像傻瓜,居然错过了关键。但并非只有她没想到。贾罕娜看到花园中的男人们——还有寥寥几位女士——都在微微点头。
“唉,睿智的宰相一语道破天机。是的,我被流放了,只因那斑斑劣迹。”伊本·哈兰平静地说,“在我洗清各色穷凶极恶的罪行之后,也许还有得到宽恕的希望。”他说完展颜微笑。任谁都没想到的是,片刻之后,忽然有人放声大笑。在气氛紧张的花园里,这爽朗笑声显得惊心动魄。
国王、宰相和阿马尔·伊本·哈兰齐齐转头,盯着还没收声的罗德里格·贝尔蒙特。
“拉寇萨王,”罗德里格兴味十足地说,“最好多加小心,不然半岛上每个流放者都要杀出一条血路,冲到您的宫殿门前了。”
贾罕娜注意到,伊本·哈兰看着佣兵队长,脸上已经没有笑意。
罗德里格又非常开心地笑了两声。“如果诸位能恕我冒昧,也许一名士兵可以打破眼下的困局?”他等国王点了点头,才继续说,“伊本·哈兰大人面对的问题几乎与我相同。他被流放到此地,还没有接到任何邀约,可以取代他对卡塔达应许的忠心。由于缺少这样一份邀约,他无法对扎比莱夫人所言之事做出任何担保,甚至无法在不损伤名誉的条件下,提出自己的看法——照理论上说,伊本·哈兰大人完全应当用绑在左臂上的短刀将她置于死地。好吧,请给他一个,”罗德里格·贝尔蒙特道,“邀约。”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花园。天色似乎变得过于明亮,仿佛日光无意为这一幕增添了肃穆的氛围。
“我该当个佣兵吗?”伊本·哈兰目不转睛地看着贾德队长,似乎全然忘记了岛上众人。贾罕娜只觉那离奇的寒意再度升起。
“必须承认,我们地位卑微。不过还有更加卑贱的族类。”罗德里格依旧显得饶有兴趣,至少表面如此。
伊本·哈兰却毫无笑意。他字斟句酌地说:“我跟城壕之日完全没有关系。”贾罕娜猛地屏住呼吸。
“当然跟你无关,”罗德里格·贝尔蒙特说,“这正是你刺杀国王的原因。”
“这正是我必须刺杀国王的原因。”一袭黑衣的伊本·哈兰显得异常严肃。私语声登时起而复落。
这回轮到宰相变得烦躁不安。马祖抛开情绪,开口言道:“那么我们该为每次自尊心受损就要杀人泄愤的家伙提供职位吗?”
贾罕娜隐隐觉得有些好笑,她发现宰相之所以心神不宁,是因为罗德里格·贝尔蒙特首先解出了迷题。因为受损的自尊心……
“不是每次,”伊本·哈兰轻声说,“今生仅此一回,不无懊悔,何况是为了非常重要的事体。”
“啊!”宰相讽刺道,“不无懊悔。好吧,那就不同了。”
贾罕娜第一次看到伊本·哈兰略显失态。她眼见男人目光一凛,又迅速垂下眼帘,避开本·雅夫兰的面孔。伊本·哈兰深吸口气,分开双手,放在身体两侧。贾罕娜发现他没戴那些戒指。阿马尔重新抬头望着宰相,但一言不发,只是默默等待。贾罕娜觉得他好似拉开架势,准备抵挡接下来的攻势。
但攻势并未出现,无论是口头的,还是其他形式。反倒是巴蒂尔王恢复了往日的沉静,重又开口说:“如果我们赞同瓦雷多朋友的意见,你能向我们提供什么?”
卡塔达的扎比莱几乎被所有人遗忘,她扭回头去,看着以管家身份与她同来的男人,那双经过精心化妆的黑眼眸很难看透。又一抹薄云从日头前掠过,暂时带走光亮,随后又将它送还。
“我自己。”阿马尔·伊本·哈兰说。
在美轮美奂的花园中,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阿马尔的傲然气度令人目眩神迷。此人十五年来,不仅以外交家和战略家的身份闻名于世,更是一位军事将领和阿拉桑的顶尖剑客。
“足够了!”巴蒂尔王大感兴趣,“我们向你提供为期一年的契约,为我们的宫廷和军队服务。以你的荣誉起誓,在此期间不经我们允许,你不能为其他地方效力。我会让谋臣起草条款并加以讨论。你同意吗?”
微笑出现在阿马尔脸上,贾罕娜记得自己在父亲的书房中见过这种笑容。
“同意,”伊本·哈兰说,“我发现自己很喜欢被人买下的生意。另外,条款不用搞复杂了,”笑容再度加深,“跟你们向这位瓦雷多朋友提供的一模一样就行。”
“罗德里格爵士带来一百五十名骑兵,”马祖·本·雅夫兰作为在艰难岁月掌管钱袋的人,表现出理所应当的义愤。
“那又如何?”伊本·哈兰满不在乎地耸耸肩。贾罕娜发现罗德里格·贝尔蒙特在笑。其余几位佣兵队长却都脸色不善。怒火在他们胸中燃烧。
有个来自卡奇的金发巨人上前几步。“让他们打一场,”他用口音很重的亚夏语说,“他说他值那么多,那就让我们看看。拉寇萨有很多一流战士远远拿不到这个数目。让贝尔蒙特和这个人用利剑证明自己。”
贾罕娜可以看出,卡奇人的提议在花园中得到了广泛认同。危险的苗头。一次考验。国王若有所思地看着卡奇队长。
“我不这么看。”
贾罕娜·贝·伊沙克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刻。三个声音合而为一,好似经过长久训练,同一句话同时从三人口中说出。
“不能把他们浪费在闲暇游戏里。”宰相本·雅夫兰头一个继续说。
罗德里格·贝尔蒙特和阿马尔·伊本·哈兰同样说了那句话,他俩沉默不语,再度四目相对。罗德里格也收起笑容。
马祖不再言语。沉寂在花园中蔓延。就连来自卡奇的佣兵队长也扫了两人一眼,悄悄退后一步,只有嘴里在小声嘀咕。
“我想,”伊本·哈兰终于开口;他的声音很轻,贾罕娜不由自主地探身向前,“倘若此人与我刀剑交锋,那必定不是为了给任何人助兴,或是决定年薪多寡。请原谅,我不得不拒绝您的提议。”
巴蒂尔王似乎想说点什么,但他扭脸看了一眼自己的宰相,最终没有开口。
“我倒有个主意,”罗德里格低声道,“尽管我毫不怀疑伊本·哈兰大人配得上拉寇萨王付出的任何酬金,但我可以理解同僚们为何想要见识一下他的勇气。我愿意与他并肩作战,为巴蒂尔王助兴;我们两人同这位来自卡奇的朋友,以及他选出的任意四个人,今天下午在竞技场上切磋切磋。”
“不!”马祖言道。
“就这么说定了。”拉寇萨的巴蒂尔王道。宰相勉强控制住自己。国王继续说,“我肯定会喜欢这场表演,城邦的民众也一样。让市民为捍卫他们自由的勇士们喝彩吧。谈到契约问题,我同意你的条件,伊本·哈兰。向两位流亡将领提供同样的薪资。说实话,我觉得很有意思。”
他的确显得心满意足,似乎从机锋暗语的灌木丛间看透了一条出路。“尊敬的伊本·哈兰大人,现在该履行你的职责了。我们此刻需要请你来探讨今天上午出现的各种问题。而今天下午,你会为我们角斗助兴。接下来,我们还有些别的要求。”他充满期待地露出微笑,“在我们为扎比莱夫人和你本人准备的接风晚宴后,请献上一首诗作。说实话,我同意你的条件,也是因为需要一名诗人。”
起初,伊本·哈兰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罗德里格,但闻听此言,他终于转过头殷勤有礼地凝视国王,“我很荣幸以自己的所有才能为您效劳,国王陛下。你们今晚想听什么特别的主题?”
“倘若能得到我王的慷慨许可,我倒有个提议,”马祖·本·雅夫兰用食指捋着胡须,稍作停顿以加强效果,“请为卡塔达的遇弑君王作一首挽歌。”
贾罕娜不知道宰相居然可以如此残酷。她记起当初在父亲的书房里,正是伊本·哈兰提醒自己要当心马祖。想到此节,她忽然意识到阿马尔正看着自己。医师感觉脸颊发烫。伊本·哈兰显出若有所思的表情,转回头看着宰相。
“如您所愿,”他没有多说什么,“这是个般配的主题。”
 
待到午后在城墙下方竞技场中的精彩比试结束,晚宴的餐碟杯盏也收拾干净后,伊本·哈兰为他们献诗一首。虽说冬季路途难行,但这首诗还是很快传遍了半岛每个角落。
来年春天,它已经让数十处要塞、城市和村镇的人们不由自主地流下眼泪。尽管卡塔达的阿玛力克曾是阿拉桑最令人惧怕的男人,但老话说得没错:世间男女常怀念他们所爱之物,也怀念他们痛恨的东西。
那始终认为诗人才是自己本职的男子,在拉寇萨的宴会厅上初次献上这首悼词。也是在那天晚上,尽管阿玛力克的情人急切盼望为儿子夺回故国,但众人还是认定对卡塔达开战为时尚早。无人反对。冬季即将到来,不是适合进军的时节。春天无疑会为大家带来更加明智合理的计划,就像花园和庭院中绽放的花朵。
保卫扎比莱的两个儿子变得比以往更加重要。这一点也毫无疑问。王子是有用的资源,特别是那些年幼的王子。王家棋子永远不嫌多,这是另一个古老的真理。
在那极端漫长的一天就要结束时——在会议过后,比武过后,晚宴过后,在诗歌、祝酒和溪水潺潺的华美厅堂中的最后一次举杯过后,有两个人尚未安睡。他们在拉寇萨王的私室中闲聊,身边只有仆人和点燃的蜡烛。
“我觉得一点也不踏实。”马祖·本·雅夫兰对国王说。
巴蒂尔伸直双腿,把脚放在凳子上,仰靠着一张矮椅,冲自己的宰相露出微笑。
他俩相识已久。巴蒂尔刚刚登基时,便冒着巨大风险任命了金达斯宰相。亚夏法典早有名训:金达斯人和贾德人不得凌驾于星辰之子掌握权力。亚夏人也不得受雇于他们。如果遵循沙漠律条,这种行为的惩罚是被乱石砸死。
当然,阿拉桑的重要人物都不会遵循沙漠律条。哈里发时期没有,此后更不存在。国王手中的酒杯便是最佳例证。即便如此,金达斯宰相仍是一场豪赌——筹码压得瓦祭们只会像往常一样抱怨连天,但没有能力付诸行动。当然,如果民众在怒火下发起暴动,这场豪赌也可能让巴蒂尔丧失刚刚得来的王冠和自己的生命。作为对冒险的回报,马祖·本·雅夫兰,所谓的金达斯王子,让拉寇萨不仅在哈里发政权倒台后的乱局中始终保持独立地位,现在更成为阿拉桑地区的第二大王国。马祖引导着这座城市和她的国王,在变幻莫测的世界中闯过道道激流险滩,让拉寇萨保持自由、富庶和骄傲。
最初几年中,他会亲自率军出征,向东方和南方进发,指挥部队获得胜利。他的坐骑是头骡子,而非禁忌的马匹。马祖老于世故,很清楚要对瓦祭表现出必要的象征性尊重。不管怎么说,马祖·本·雅夫兰是近五百年来西方世界第一位获得军队指挥权的金达斯人,这点毫无疑问。他是诗人、学者、外交家、大法官,甚至也是军人。早期的军事胜利对他和巴蒂尔的命运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只要战争大获全胜,只要军队满载金银财宝归来,那么很多问题都可以得到原谅。
迄今为止,很多问题已然得到原谅。巴蒂尔统治王国,本·雅夫兰保驾护航,他们还分享着另一个梦想:拉寇萨不仅获得自由,而且要美丽。一座由大理石、象牙和精致花园装饰的城邦。如果说在被世人憎恨和惧怕的阿玛力克统治下,西方的卡塔达继承了哈里发王朝的大部分权势;那么塞兰娜湖畔的拉寇萨,则继承了西尔威尼斯城在黄金年代所具有的另外一些特点。
国王和宰相,这对老搭档已经合作多年,彼此知根知底,不存任何幻想。他们都清楚末日随时可能从任何方向扑来。双月盈而复亏,群星会被乌云遮蔽,或为太阳烧退。
既然西尔威尼斯和阿梵提那都会衰微,既然那座城市及其宫殿也会被洗劫一空、付之一炬,只留下风中飘扬的荣耀余灰,那么哪个城市、哪个王国又会永存?最后的哈里发死后,这座半岛上所有手握权柄之人,都熟知这个教训。
“我知道你不安心,”巴蒂尔王看了一眼自己的宰相,指了指酒杯,“但首先,你还没碰这杯酒。你甚至不知道我为咱们倒的是什么。”
马祖微微一笑,拿起金黄色的酒水,借着烛光略作察看,随后闭起眼睛抿了一口。
“妙极了。”他低语道,“阿德诺葡萄园,最近一季,对吗?什么时候运来的?”
“你觉得是什么时候?”
宰相又抿了一口,显得心满意足,“当然了,今天上午。不会是那女人送来的吧?”
“他们说是。”
“他们当然会这么说。”两人沉默片刻。
“咱们今晚听到的那首诗美妙绝伦。”国王再度开口,语调沉静低沉。
本·雅夫兰点点头,“我同意。”
巴蒂尔王注视着自己的宰相,稍后又说:“你当年写得也很好。”
马祖摇摇头,“万分感谢,陛下,但我清楚自己的极限。”本·雅夫兰顿了顿,捋着精心修剪的胡须,“他是个非比寻常的人物。”
国王凝视对方,“是否过于非凡了?”
本·雅夫兰摇摇头,“光是他一个人,也许不会。但今年冬天他俩同时到来,我不敢肯定自己能掌控局势。”
巴蒂尔点点头,抿了口酒,“下午那五个人怎么样?”
“没问题。贾罕娜·贝·伊沙克替他们检查过了。我擅自以您的名义要她做的。有个人胳膊骨折。另一个人已经闹不清楚自己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身在何处。”宰相懊恼地摇摇头,“那位提出挑战的卡奇人,就是断了胳膊的倒霉鬼。”
“我看见了。有意的?”
宰相耸耸肩,“我说不好。”
“我还是不知道他是怎么被打伤的。”
“他自己也不知道。”本·雅夫兰说。
国王微微一笑,没过多久他的宰相也露出笑容。两名随侍的仆人已点燃蜡烛,升好火炉,然后如雕塑一般,纹丝不动地站在房门旁。
“他们合作无碍,好像一辈子都在并肩战斗,”巴蒂尔放下酒杯,若有所思地说。他看向宰相。马祖也回望着他,但没有说话。国王稍后又继续道,“你在想该如何最大限度地利用他们,在想卡塔达?”
宰相点点头。两人对视良久,似乎在进行某种无言的交流。马祖再度颔首。
国王的表情在烛光下显得严肃凝重。“你看到他们今天早上那次对视了吗,在花园里?”
“那场面很难错过。”
“你觉得瓦雷多人可以跟伊本·哈兰相提并论?”
马祖又抬起手,捋着胡须,“这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陛下,你也看到他们了。他也许可以,甚至……说实话,陛下,我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怎么想的,只知道有太多强者齐集于此。而且我相信肯定某些人,尤其是城中瓦祭,绝不会欣赏他们。瓦雷多的贾德部队,宠姬所生的两位王子,跟金达斯宰相交往的金达斯女医师,如今又有阿拉桑最著名的凡人……”
“我还以为最后这个名号应该归我呢。”巴蒂尔王揶揄道。
马祖微微一笑,“请原谅,陛下。那么就是两位最著名的凡人。”
巴蒂尔又陷入沉思。他已经喝了很多酒,但面色依然如故。“扎比莱说阿玛力克的次子已经渡过海峡,去同那些穆瓦迪族领袖商谈了。”
“哈奇姆·伊本·阿玛力克,是的,我早有耳闻。他已经走了有段时间,在图德斯卡跟瓦祭住了些日子。”
巴蒂尔思索片刻。本·雅夫兰情报网的深度和广度无与伦比,连国王也不知道他的全部消息来源。
“你准备怎么处理?”
“实话实说,陛下,恐怕没什么好主意。”
“咱们今天向沙漠送去礼物了吗?”
“当然,陛下。”
巴蒂尔举起酒杯,喝了一口。他嘴角一挑,露出与方才相同的讥嘲笑容,“从你我初掌国祚的年代算起,就未曾有过确定无疑的好事,不是吗?咱们走了很长的路,我的朋友。”
“但还没有结束。”
“快到头了吗?”国王柔声问。
宰相冷峻地摇摇头,“只要还有机会,我就不会放弃。”
巴蒂尔点点头,舒舒服服地靠在椅背上,抿了口美酒。“那就让群星来定夺吧。话说回来,今年有两位……雄狮在我帐下,咱们该怎么做呢?”
“我想,应该把他们派出去。”
“在冬天?去哪儿?”
“我有个点子。”
国王哈哈大笑,“你不是总有点子吗?”
两人相视而笑。巴蒂尔王举起酒杯,朝自己的宰相默默致意。马祖站起身,鞠了一躬,放下杯子。
“请恕我告退,”他说,“晚安,陛下。愿群星和亚夏精魂引领您安然过夜。”
“愿你的双月为你驱散黑暗,我的朋友。”
宰相再次鞠躬行礼,随即退出房间。等他离开后,离走廊较近的仆人关上了门扉。但拉寇萨王并没有马上就寝。他在靠椅中一动不动待了很长时间。
巴蒂尔思忖着古往今来的国王是如何死去,他们的辉煌来而复往,很少能长久留存。他不断思索,好似品味杯中的美酒。这份礼物来自阿马尔·伊本·哈兰,不久前弑杀自己国王的男人。一位国王能在身后留下什么?世间之人都能留下什么呢?这个念头将他带回晚宴后听到的那些诗词。他们舒舒服服地倚坐在躺椅上,舒缓的溪流从宴会厅中流过,发出潺潺水声,构成呢喃轻诉的背景,衬托着伊本·哈兰的吟咏:
今夜,唯有悲伤启齿,
它为双月命名,
苍蓝的名曰失落,
银白的名曰回忆。
 
愿层云遮蔽圣星之光,
阴影落在水旁,
往日里,那是他,
常来解渴的地方。
现在,卑微的兽群占据了这里,
他们知道,
雄狮离去,永不再来。
拉寇萨的巴蒂尔不慌不忙地斟满最后一杯淡色甜酒,拿在手中,一饮而尽。
 
拉寇萨王宫中尚未就寝的不止巴蒂尔一个,对所有人来说,今天都是变故丛生的日子,哪怕是习惯于此的人也不轻松。
阿马尔·伊本·哈兰被疲惫的身体和激荡的情绪夹在中间,迟迟不能入眠;他最终离开替他安排的豪华房间,准备到入夜已久的街巷上走走。
把守大门的夜岗卫兵认得他。似乎所有人都认得他了。这并不奇怪。在阿拉桑半岛,他若想不引人注意,总得乔装改扮。卫兵们非常激动,想要为他提供火把和护卫。伊本·哈兰礼貌地拒绝了这两样东西。他把用来护身的长剑亮给他们看了看,又拿自己开了个玩笑,卫兵们哈哈大笑。其中有个人壮起胆子说,看过今天下午的比试后,他们再不敢怀疑伊本·哈兰的护身能力。阿马尔赏给他一枚银币,随后笑着向另外两名卫兵塞了同样的赏银。他们争着开门时,差点彼此撞倒。
伊本·哈兰离开宫殿,在罩衣外披了件毛边斗篷。那些戒指重又出现在他手上。现在没必要再装成管家了。从卡塔达到拉寇萨的沿路旅店中,那个身份倒是起了不小的作用。伊本·哈兰准许扎比莱携带两只箱子,里面装满价值连城的珠宝——这些年来,阿玛力克对自己心爱的女人一向慷慨大方。在这段路途上,有必要收敛一下,扮作无足轻重的小人物。但现在已没有必要。
他想知道扎比莱今晚住在哪里,随即打消了这个念头。用不了多久,她就会征服此地的某个大人物。可能是国王,可能是宰相,抑或两者都不放过。但现在还不到时候。今晚她会和儿子们待在一起。两位年轻的王子,可是新赌局中的重要筹码。这些问题在竞技场比武之前已有定论。伊本·哈兰在激烈的讨论中,彻底明白了马祖·本·雅夫兰有多聪明,明白了巴蒂尔为何甘冒天下之大不韪,要将金达斯宰相留在身边。当然,他也早就清楚金达斯王子的名声。一次正式会晤,多年的书信酬答,还读过几首精彩诗作。如今他终于有机会跟此人共事。截然不同的挑战,需要仔细考虑。今天真是个忙碌的日子。
拉寇萨的夜晚很冷,秋风萧瑟,带来丝丝寒意。伊本·哈兰需要寒冷,需要孤寂和星光,还有从湖面吹来的刺骨冷风。他信步走过一家家关门闭户的商店,然后是一间间仓库,最后孤身一人走在水边的长码头旁。他在湖畔停下脚步,深深吸一口夜晚的空气。
空中万里无云,只见群星闪耀,明月皎皎。城墙犹如两条臂膀延伸到水上,在对面几乎合拢,把港口揽于怀中。伊本·哈兰借着月光注视着那些单桅渔船,还有大大小小的游艇,在湖中起伏不定的黑水上沉浮。波浪涌动,拍打岸边。水。水意味着什么?
他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亚夏人来自沙漠。变化无常的沙丘、沙暴和荒凉贫瘠的风蚀山峦,狂风永远呼啸,从不减弱或停歇;太阳残暴狠毒,只有夜晚群星能提供生息繁衍的机会、可以呼吸的空气,还有驱散白昼灼人酷热的凉风。水在那里是什么?……一场美梦,一段祈祷,那是大神至高无上的祝福。
伊本·哈兰本人没有到过遥远的沙漠,但这印象随同他一道降临世间,好似烙印在亚夏人心中确定他们身份的宗族记忆。阿姆兹和索里亚,亚夏人的故国,永远铭刻在他们的灵魂中。一望无垠的沙漠,甚至比麦支里贴更广阔。伊本·哈兰从未见过麦支里贴。他生在阿拉桑的阿加斯,长在一栋有三座喷泉的宅院中。即便如此,每当情绪低落,心中需要抚慰时,他还是会被吸引到水边。他远离沙漠,但沙漠就像伤痕或负担,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头,压在所有亚夏人心头。
白月高挂中天,蓝色新月正在升起。城市灯火远在身后,湖面的星光明亮清冷。澄明,这是它们带给伊本·哈兰的感觉。这正是他今晚所需要的感觉。
阿马尔聆听水波拍打脚下的码头石墩。一拍一停,一拍一停,这是整个世界奔涌澎湃的节奏。他的思绪散乱零落,像渔船一样起起伏伏,难以会聚。他觉得身体有些不适,但这并不重要。主要是疲惫,身上的几处淤伤和小腿上的伤口他都不在乎。
下午在竞技场中的比武,可以说不费吹灰之力,但这反而成了令他心绪烦乱的原因之一。
他们以二敌五,卡奇人选出四个最强的拉寇萨佣兵队长一起出战。那些人表情冷峻,明显心怀怒气,希望借此证明自己,而不仅仅是解决报酬问题。这场比武本来只是一场表演,为宫廷和城邦助兴,无需以命相搏。即便如此,那些人头盔后面的眼睛依旧冰冷凛然。
谁也没想到战斗会这么快结束,就像一段舞蹈或是一场大梦。仿佛有音乐从什么地方传来,隐隐约约,似有还无。伊本·哈兰同罗德里格·贝尔蒙特肩并肩、背靠背,同对方五人作战。他以前没见过瓦雷多队长,也从没有过类似的感觉——无论在战场上,还是别的什么地方——那种好似有个分身的感觉,令他心绪烦乱。两个久经锻炼的躯体,就像在一个头脑的控制下进行战斗。他们比武时没说话,更没有互相提醒、通报战术。事实上,比武持续时间之短,甚至没给他们这样做的机会。
伊本·哈兰站在码头上,注视着塞兰娜湖起伏不休的冰冷水面,回忆起下午的战斗,不禁摇了摇头。
大获全胜后,他应该兴高采烈才对。但伊本·哈兰只觉得忐忑不安。如果他勇于面对自己,便该承认甚至还有点害怕。
清风徐来。他迎风而立,视线越过大湖,遥望北方。塞兰娜湖对岸是无人居住的塔戈拉大荒原,再过去则是贾洛纳和瓦雷多。生活在北方的贾德马民,敬拜的是亚夏人在灼热沙漠中惧怕的金黄日头。贾德,亚夏,世人聚集在不同旗帜之下。
阿马尔有生以来,无论比武还是作战,都是单枪匹马,从没想过统帅部队,招揽副手。说实话,他甚至没想过结交朋友。同伴、附庸、助手、爱人是他生活的一部分,但没有真正的友谊——除了他在卡塔达毒死的那个人。
这些年来,伊本·哈兰早已习惯独来独往,必要时可以带领军队赶赴沙场,若是君王垂询便献上妙计奇谋,倘若略有余暇便吟诗作赋,顺便同众多女子——还有几个男人——分分合合。
没有哪段关系能持续下去,也没有哪段感情曾陷得太深。伊本·哈兰没结过婚。他从不想结,更没被任何人说服过。他的兄弟们都有子女,家族血脉足以延续。
如果被逼问得紧了,他可能会说这种心理状态,这种永远跟他人保持距离的需要,来自一个源头——那年夏日,他走进西尔威尼斯的阿梵提那宫,为卡塔达的阿玛力克杀死了坐在喷泉旁的最后一位哈里发。
那位年迈的盲人对他的少年诗作一直赞许有加。上了年纪的老者从没想过要登上哈里发宝座。所有人都对此心知肚明。一个盲诗人如何能统治阿拉桑?穆扎法只是游戏中的棋子,腐朽堕落、穷途末路的西尔威尼斯王城操纵的工具。那是阿拉桑的黑暗时代,青年伊本·哈兰带着禁忌的利刃,按照卡塔达的阿玛力克的命令,从受了贿赂的阉人身边走过,进入阿梵提那宫的欲园。
即便如今,想为自己做的这件事找理由也并不困难。尽管如此,阿梵提那宫内殿花园的一幕,让伊本·哈兰在世人眼中,乃至在他自己眼中,都变成了杀死最后一位哈里发的男人。
他当时年轻气盛,以为自己无所不能,坚不可摧;他感觉整个世界光华夺目,熠熠生辉,充满无限可能。
他如今已不再年轻,就连湖面吹来的凉风,似乎都比十五年前更加寒冷刺骨。伊本·哈兰终于露出今晚的第一个微笑,懊丧地摇了摇头。多愁善感、胡思乱想、坐在火炉前裹着毯子的老人?快了,就快了。只要他活下去。人生的轨迹,命数在天。
来吧,兄弟,当那五条硬汉手持利刃慢慢将他们包围时,瓦雷多的罗德里格·贝尔蒙特这样说,咱们是不是应该让他们开开眼?
他俩让那些人开了眼。
兄弟。一只贾德金碟挂在对方的脖子上。此人率领着半岛上最强悍的战斗部队,一百五十名太阳神的骑兵,有一个美丽的妻子,两个儿子,都是值得教导、倍加关爱的继承人。他虔诚又忠诚,而且非常危险。
关于最后这一点,伊本·哈兰早有耳闻,现在可是深有体会。他一生战斗无数,但从没遇到过这种情况。对方以五敌二,都是受过训练的一流战士,拉寇萨最优秀的佣兵。然而不过眨眼之间,他们便纷纷倒下,比武宣告结束。就像一场舞蹈。
他通常在战斗结束后,还能记得每个细节,每次佯攻、格挡和刺击。他的头脑就是这样运作的,将一件事分割成较小的片段。但下午的比试已然模糊不清,这也是他心事重重的原因之一。
他事后曾看了贝尔蒙特一眼,并带着欣慰和烦躁的心情,发现对方同样觉得不可思议,好似有什么东西从他们体内飞了出去,刚刚才返回。瓦雷多人也有些迷迷糊糊,甚至不知所措。
至少,阿马尔心想,不光我一个人困惑。
四周欢声雷动,震耳欲聋,叫嚷声从城墙上方和竞技场旁的王室看台响起,帽子、丝巾、手套、皮酒囊从空中飞向他们。那一幕感觉非常遥远。
出于习惯,阿尔马试图说点俏皮话,“咱俩是不是应该为他们继续表演,把对方杀了,好给这场戏画个圆满的句号?”
被他俩击败的几名对手正从地上爬起来,当然,是还能站起来的几个。有个家伙,也就是那位卡奇佣兵,被剑面打断了胳膊。还有个人已经爬不起来,只好用担架抬了下去。一条女人的淡蓝色头巾,在日光中飘飘摇摇正好落在他身上。阿马尔只隐约记得断了胳膊的卡奇人和那记造成伤害的剑招。
罗德里格·贝尔蒙特听到他的自嘲,并没有报以欢笑,甚至没有微笑。瓦雷多人站在他身边,站在响亮而遥远的嘈杂声中。
“你我为这场戏画上句号吗?”
阿马尔摇了摇头。他们独自站在世界中心,一片宁静祥和的小岛,如梦似幻。衣物和花朵在秋风中飘落,还有更多的酒囊。欢呼声排山倒海。
“还不想,”他如是说,“不。但结局也许终将到来。无论咱们是否希望。”
罗德里格沉默片刻,带有苍鹰顶饰的老旧头盔后面,透出平静的灰色眼眸。一名宣令官从国王看台走来,身穿正式袍服,态度彬彬有礼,恭顺谦和。
就在官员走近两人之前,瓦雷多队长轻声说:“如果那天终将到来,就让它来来吧。大神会裁断一切。但我这辈子还从没干过这种事,未曾跟别人并肩作战。”
一颗晚星落入湖泊西方的群山黑幕。伊本·哈兰听到脚步声从身后传来,脚步忽然停止,随后退了回去。一个人,守夜人,没有危险。不管怎么说,此地不会有危险。
伊本·哈兰精疲力竭,思绪却不允许他休息。白月高挂中天,在水面洒下闪烁涟漪;蓝色新月从东方投来黯淡波光。两个晕环在他脚下重叠。这是夜里水面的特性,光芒会晃动到你跟前。
我今天的工作,应该能抵不少薪资,伊本·哈兰心想。薪资。他现在是个佣兵了,替一位巴不得看到卡塔达化作瓦砾的国王效力。巴蒂尔也许会在来年春天派兵西征。根据契约,阿马尔将加入这支部队,成为其中一名将领。他还不太习惯效忠对象的剧烈变化。
他杀了阿玛力克,二十多年的同伴。他们相伴相依,慢慢攀升,然后突然崛起。人会随着岁月改变。权势兴衰往复,产生种种影响。时光变迁,群星流转,人心改变。
伊本·哈兰毒死的国王,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可称作朋友的人,虽说这个词不适合用在国王身上。他今夜念诵过自己创作的挽歌。这是马祖·本·雅夫兰的要求,意图伤害他的感情。宰相的确是聪明人。但阿马尔在随扎比莱东行的路上,早已经开始酝酿这首诗。他今晚在卡塔达敌人的宴会厅中,唱咏了斟酌已久的词句。那是间有小溪流过的大厅。水,又是水。亚夏人在荒漠中的梦想。那宴会厅矫揉造作,但不管怎么说都令人印象深刻,而且本身品位高雅。阿马尔暗想,他也许会喜欢上拉寇萨的巴蒂尔,尊敬起马祖·本·雅夫兰来。卡塔达之外也有别样生活,别样天地。
卑微的兽群占据了这里……
他摇了摇头,转身离开湖边,开始往回走,把清风明月抛在身后。
 
贾罕娜站在一栋仓库橡木围墙的阴影里,看到他离开水边和两堵向外伸展的城墙。她刚才几乎走上码头,但又原路返回,在这儿静静等待。伊本·哈兰走过来时,贾罕娜的眼睛已经适应暗淡月光,可以看到他脸上有种奇怪的内省神情。她有点想放他直接过去。但她还未及细想,便发现自己已经迈步走到街心。
伊本·哈兰停下脚步,右手闪向剑柄。但贾罕娜看到他很快认出自己。医师猜测将听到几句嘲弄,或是一个玩笑。她的心跳得飞快。
“贾罕娜·贝·伊沙克,你深更半夜跑到这儿来干吗?”
“散步,跟你一样。”
“根本不一样。夜晚对女人来说不安全。千万别犯傻。”
贾罕娜觉得心头冒火,“我也觉得奇怪,自己没有得到阁下指点,居然能在拉寇萨活这么久。”
伊本·哈兰没有说话,他脸上还挂着那种奇特的表情。医师想知道他为何来到湖边。她不是出来吵架的,但也说不好自己出来到底干吗。“城里人都知道我是谁,”贾罕娜换了个口气,轻声说,“没有危险可言。”
“半夜?湖畔?”阿马尔说着扬起眉毛,“光这件斗篷就可能把你害死。或者单单因为你的宗教信仰。你的仆人呢?”
“维拉兹?应该是在睡觉。今天对他来说相当漫长。”
“你呢?”
“也够长了,”贾罕娜说,“我刚治完你弄伤的人。我是从诊疗室过来的。”到底是什么原因,贾罕娜扪心自问,让自己总想向他挑衅?
伊本·哈兰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珍珠耳环在月光下反射出苍白微光。“站在这儿太冷了。跟我来。”他说着迈开步子,继续朝市中心走去。
贾罕娜跟了上去。夜风从背后吹来,刺透了她的斗篷。天气很冷,而且不管贾罕娜嘴里怎么说,她到底不习惯在深夜跑出家门。说实话,她上次深夜外出,还是初遇伊本·哈兰的那天晚上。城壕之日。贾罕娜当初以为那场血腥屠杀,是出自他的残忍谋划。阿拉桑所有人都这么想。
医师说:“我还记得你在费扎那说过的话。你说那件事与你无关。”
“你不相信我。”
“不,我信。”
伊本·哈兰瞥了她一眼,两人继续朝前走。
贾罕娜早些时候透过诊疗室的门洞,正好看见他从街上走过。她的两位病人已经睡着了,一个为了缓解骨折的痛苦,吃了催眠药;另一个晕得不行,脑袋旁边肿起个鸵鸟蛋大的鼓包。贾罕娜吩咐过了,让人在每次夜钟敲过后把他叫醒。今晚睡得太沉会有危险。
医师站在门口附近,呼吸着夜晚的空气,努力抵抗倦意,正巧看到伊本·哈兰走过。贾罕娜想都没想就穿上斗篷跟了出来,除了冲动以外,没有任何借口。
他和罗德里格贝尔蒙特今天做了件惊世骇俗的事。以二敌五。要不是贾罕娜早知道他俩的实力,没准儿会认为那五个人是故意放水。整场战斗如此短暂,如此干净利落,甚至有几分优雅。但她确实早料到了。医师今夜在为他们的两个对手疗伤。断了胳膊的卡奇人仍然无法接受这个结果。他始终闷闷不乐,备感羞辱。谁也不愿意吃败仗,至少不是以这种方式。
贾罕娜尾随伊本·哈兰走到街上,尴尬地想到还会有某些女人这样做,特别是在今天的精彩表演之后。她甚至觉得真能看到几个浓妆艳抹、香气扑鼻的女人跟在阿马尔身后,追逐新鲜出炉的英雄,希望碰触荣耀,同时也被荣耀碰触,好似粘在名人周围的微光。她对这种女人只有鄙夷。
贾罕娜心中暗想,自己跟上阿马尔可不是为了这种事。她已经不再年轻,更不会神魂颠倒。她工作时戴了顶白布帽,以免头发遮住眼睛,但她没戴任何首饰,靴子沾满泥污。她头脑冷静,是个循规蹈矩的医师。
“你今天下午没受伤吗?”贾罕娜仰头瞥了他一眼,“我好像看见你腿上中了一剑。”
伊本·哈兰现出隐隐笑意,她记得这种表情。“皮外伤,真的。其中一个人倒下时用剑刮到了我。多谢你问起,医师。你的病人们怎么样了?”
贾罕娜耸耸肩,“断胳膊的没什么事,很容易接好。罗德里格爵士打倒的巴提亚拉人直到睡着前都不记得自己的母亲叫什么。”
伊本·哈兰咧嘴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看来问题很严重。当然,如果他不记得父亲叫什么,那在巴提亚拉倒是常有的事。”
“来吧,再讲几个笑话,”贾罕娜忍着不肯笑,“你倒是不用给他治伤。”——这话真蠢。
“万分抱歉,”伊本·哈兰关切地说,“我今天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
贾罕娜皱起眉头,这是她自找的。跟阿马尔说话千万要小心。他跟马祖一样言辞机敏,甚至更胜一筹。
“你父亲怎么样了?”伊本·哈兰严肃地说。贾罕娜吃惊地转头看了他一眼,又连忙扭开。两人走在黑沉沉的街道上。医师记得很清楚,今年夏天伊本·哈兰曾跪在父亲跟前,四只手握在一起。
“我的父母都很好,谢谢。自城壕之日过后,我父亲……通过口述给我写了几封信。我相信……同你的那次谈话,对他有些帮助。”
“你能这样想,令我备感荣幸。”
这句话说得真心实意。贾罕娜今晚听过他的悼诗。伊本·哈兰杀了她发誓要亲手剿灭的仇人,让她孩子气的苍白誓言从此变得毫无意义。听到那些韵律优美的诗句,她几乎感到伤悲。是啊,他的利剑后面潜藏着伤悲。
贾罕娜说:“我本想亲手杀了阿玛力克王为父亲报仇。这是我离开费扎那的原因。”这两句话刚一出口,贾罕娜立时明白自己为何要在寒冷秋夜跑出门来。
“我一点也不奇怪。”伊本·哈兰沉默片刻后,开口说道。对她这个金达斯女人和那孩子气的轻率誓言来说,这句话显得宽容大度,颇为认真。“我抢先完成了你的目标,你生气吗?”
贾罕娜没料到他会这么问。两人默默走了一会儿,转过一处街角。“我有些羞傀,”医师说,“我四年来什么都没做,跑到拉寇萨来依旧什么也没做。”
“有些任务需要花费很长时间。只是碰巧对我来说稍显容易。”
化装成奴隶。贾罕娜参加宴会前,听马祖讲了这个故事。把毒药浸在手巾里。王子是他的同谋,但事成之后又将伊本·哈兰流放。他心里肯定不好受。
他们转过又一处街角。两点光芒在街道尽头闪亮,正是诊疗室外的火把。另一段记忆不由自主地冒了出来。那还是在费扎那城,一个夏日傍晚,阿马尔站在窗口,她主动踮起脚尖吻了上去。又一次挑衅。
我肯定发疯了,贾罕娜心想。她在诊疗室外停住脚步。
阿马尔·伊本·哈兰似乎捕捉到了她的思维轨迹,突然问道:“对了,有关宰相,我猜得对不对?”笑意隐隐冒出头来,让人不免生气。
“什么对不对?”贾罕娜敷衍道。
伊本·哈兰肯定注意到她在今晚的筵席上被安排到什么地方,起码发现了她出现在宫里。贾罕娜只求绯红的脸色别被看到。她现在几乎后悔自己跑出来了。
伊本·哈兰发出一阵轻笑。“我明白了。”他说完又换上温和语气,“你是否准备去看望父母,或是干脆回家?”
贾罕娜瞪着他,怒火再度升腾。“你这话什么意思?”她冷冷地说。借着火把光亮,她可以看清伊本·哈兰的脸。男人注视着她,表情镇定自若,但贾罕娜似乎能够看到他眼角隐隐的笑意。“‘我明白了’是什么意思?”她质问。
短暂沉默过后,伊本·哈兰严肃地说:“请原谅。我冒犯你了?”
“没错,因为你那种腔调。”贾罕娜坚定地说。
“那么我有责任替你教训他一顿。”
这声音从她身后传来,非常耳熟。贾罕娜转身之前,看到伊本·哈兰的目光已从自己身上移开,表情也为之一变。
罗德里格·贝尔蒙特站在诊疗室门口的烛光中,还穿着参加宴会时的罩衫和衬衣,佩剑挂在腰际。
“我怎么老是被人教训。”伊本·哈兰抱怨。
罗德里格兴致勃勃地哼了一声。“我可不信,”他说,“话说回来,如果你现在还不清楚状况,那么有必要赶快搞清,马祖·本·雅夫兰在我们的医师面前频频碰壁的故事,已经在拉寇萨流传好几个月。”
“真的?”阿马尔礼貌地问。
“真的?”贾罕娜的语气截然不同。
“恐怕没错。”罗德里格看着她说。他似乎心情不错,大胡子下隐藏着一丝笑意。“我必须坦白,我在这件事上挣了不少钱。”
“你拿我打赌?”贾罕娜听到自己的音调陡升。
“我对队伍里的每个成员都信心十足。”罗德里格说。
“我不是你那支队伍中的一员!”
“我永远活在希望中。”罗德里格殷勤地说。
站在她身后的伊本·哈兰忽然哈哈大笑。贾罕娜蓦地转过身去。阿马尔连忙举起手来,摆出防守的姿势。贾罕娜一言不发,其实也不知该说什么。她只觉一丝快意无法控制地冒了出来,终于忍不住开怀大笑。
后来贾罕娜靠在门洞里,擦着眼泪,来回扫视两个男人。诊疗室中的两名夜班护工不满地看着他们。贾罕娜努力想要恢复镇定,她待会儿还要给这些工人下达指示。
“她不能加入我们,”阿马尔·伊本·哈兰已经走进门口,避开刺骨寒风,“本·雅夫兰不会让她离开城市。”
“我们?”罗德里格说。
“离开城市?”贾罕娜同时问。
那张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的英俊面庞,从贾罕娜转向罗德里格,过了一会儿才说出答案。
“有些问题是显而易见的,”伊本·哈兰看着瓦雷多人说,“如果今年冬天咱们两人都留在拉寇萨而没有任何收获,那巴蒂尔王会觉得很不安。咱们会被派出去,被一起派出去,对此我敢打赌。考虑到你刚才告诉我的那件事,也就是宰相对我们这位美丽医师完全可以理解的兴趣,他绝不会允许她跟两个不负责任的男人一起离开。”
“我是个绝对负责的男人。”罗德里格·贝尔蒙特怒气冲冲地说。
“我必须表示反对。”阿马尔平静地说,“贾罕娜刚才告诉我,你今天下午导致一位巴提亚拉佣兵——杰出的男人,刚强的战士——忘记了母亲的名字!我得说,这是极不负责的行为。”
“他母亲?”罗德里格高叫,“不是他父亲?如果是他父亲的名字……”
“你就完全可以理解了。我知道,”贾罕娜说,“高贵的伊本·哈兰大人已经说过那个无聊的笑话。别的地方姑且不论,你们孩子气的幽默感倒是很像。”
“别的地方?什么别的地方?我真要生气了。”但伊本·哈兰的表情跟言辞不符。贾罕娜注意到他不再显得身心疲惫,精神恍惚。作为医师的她备感欣慰,决定无视这个问题。
“该生气的人是我,记得吗?而且你还没向我道歉。你也没有,”她说着转身面对贝尔蒙特,“拿我的生活打赌!而且你怎么敢认为拉寇萨宰相——或是其他任何人——可以命令我待在什么地方?”
“妙极了!”罗德里格道,“你这句话我已经等了好长时间!冬季行动对我们所有人都是一次完美的考验。”
“我可没有说……”
“你不想来吗?”队长问,“把玩笑放到一边,贾罕娜,我迫切需要一名优秀的医师。而且我还记得你说的话,有关在埃斯普拉纳人中工作的问题。你不能给我们一次机会来证明这点吗?”
贾罕娜也记得。那天晚上的事,她记得异常清楚。就连太阳也会落下,尊贵的女士。
医师收回思绪,夹枪带棒地说:“什么?今年没有朝拜者去神圣的瓦斯卡岛了?”
“至少我的队伍里没有。”罗德里格平静地说。
“你还可以这样想,出城参加军事行动可以帮你转移本·雅夫兰的注意力。”伊本·哈兰有点随意地说。
贾罕娜猛地转身朝他瞪去。伊本·哈兰忙又举起双手挡在身前。“当然,假设你想这样做的话,”他连忙补充,“本·雅夫兰卓尔不群。诗人、宰相、天才学者。金达斯王子。你母亲会感到骄傲。”
“因为我跟他上床?”贾罕娜刻意嗲声嗲气地问。
“哦,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想到的是某些更正式的关系,当然,某种……”
伊本·哈兰从她的眼神中看出一丝异样,连忙把嘴闭上,第三次抬起手来,就像在抵挡攻击。他的戒指在火光下闪烁着微光。
贾罕娜瞪着她,双手紧攥成拳。但麻烦的是,她现在还是想笑,很难将满腔怒火保持下去。“如果你在这次行动中得了病,那就有大麻烦了。”她恶狠狠地说,“没人警告过你,不要冒犯自己的医师吗?”“有很多人,警告过很多次,”阿马尔懊恼地说,“但恐怕我是个不负责任的家伙。”
“我很负责,”罗德里格兴高采烈地说,“你可以到处问问!”
“这只是因为,”贾罕娜扭回头,冲他斥道,“你怕自己的老婆。你早跟我说过!”
伊本·哈兰朗声大笑。没过多久,贝尔蒙特也笑得前仰后合。贾罕娜抱着胳膊,板起面孔,冲两人怒目而视。
但她心里特别高兴。
神庙钟声响起,从南方的屋宇飘来,在这寒冷的夜晚显得清晰响亮,它唤醒信徒们起床祷告。
“回家去,”贾罕娜看着诊疗室,对两人说,“我还有病人。”
他们两个对视一眼。
“把你独自留在这儿?你母亲会同意吗?”伊本·哈兰问。
“我父亲会,”贾罕娜斩钉截铁地说,“这是家医院。我是个医生。”
他们闻听此言,立时清醒过来。伊本·哈兰深鞠一躬,贝尔蒙特也紧随其后。他们肩并肩离开诊所。贾罕娜站在门口,目送他们远去,直到两人被夜色吞没。她凝视着黑沉的夜幕,又驻足片刻,这才回到诊所。
断了胳膊的卡奇人还在睡觉,这正是他所需要的。医师让他喝了苦艾止痛,又用父亲的药剂助他睡眠。贾罕娜让护工守在另一个病人的睡榻边,轻轻将他唤醒。有时,这种病人被唤醒后会有暴力倾向,毕竟他们都是战士。巴提亚拉人认出她来,这是个好迹象。贾罕娜让护工拿来一支火把,观察病人的双眼:还有些雾蒙蒙的,但比刚才好多了。她在病人面前移动手指时,对方的视线会随着移动。贾罕娜用手扶起他的脑袋,帮他喝药:丁香、没药和芦荟,用来缓解肯定会出现的剧烈头痛。
她为病人重新包扎好伤口,然后走到房间另一侧,等护工们帮他排出尿液,盛在杯子里以便检查。贾罕娜将尿液倒进父亲的瓶子,借着烛光仔细观察。代表头部的表层,现在几乎完全澄清。他会好起来的。贾罕娜用巴提亚拉语安慰了病人两句,病人又继续昏睡了。
医师决定干脆在诊所打个瞌睡。护工们为她准备了一张床,并在前面拉上帘子营造出一片私密空间。贾罕娜脱掉靴子,合衣而卧。她经常这样做。医师必须学会忙里偷闲,在任何地方打盹儿。
就在她入梦之前,一个念头忽然闯进脑海:她刚才似乎答应了瓦雷多队长,准备离开舒适的城邦和宫廷,去参加冬季军事行动——无论这次远征到底是去什么地方。她甚至忘了说一句:没人会想在冬季搞什么行动。
“你这笨蛋。”她把心里话说出声来,忽然发现自己正对着黑暗露出微笑。
第二天早晨,巴提亚拉人想起了母亲的名字,也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还记得今天是星期几,以及他连队中的副指挥官们。当贾罕娜有些鲁莽地向病人询问他父亲的名字时,巴提亚拉人脸红得像个熟透的番茄。
贾罕娜强忍着没露出任何表情。她当即在心中默默发誓,以所有医师之父加利努斯的名义起誓,她死也不会把此事讲给阿马尔·伊本·哈兰和罗德里格·贝尔蒙特听。
至少,她守住了这个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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