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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尼诺·迪·卡雷拉年纪轻轻,仪表堂堂,办起事来却颇为老辣。他既是贾洛纳的伯姆多王帐下最受宠的廷臣,又是伯姆多欲求强烈的王后芙鲁埃拉众多秘密情夫中最新的一位。这位天之骄子,现在正处于焦虑不安的困惑之中。
说实话,他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
困惑令他愤怒,怒火又和逐渐加剧的窘迫相呼应。尼诺摘下铁头盔,晃散一头金色长发。在埃斯查卢的伯姆多王宫廷中,几乎所有贵妇都对此艳羡不已,渴望不休。在这个寒冷的清晨,他和另外两名斥侯,外加所有的坐骑,都喷吐着白色雾气。
跟在他身后的队伍,已经停在这群山环绕的高地峡谷之中。他们都受过严格训练,是尼诺的亲兵。马头冲外围成了一个圆圈,驼着箱柜的几匹骡子站在阵形中央,箱子里装的是从菲巴兹带回来的金币。共有六口箱子,这是来自阿拉桑异教徒城市的一年份派瑞亚思,是贾洛纳得到的第一笔岁贡,它预示着财富和权势,以及随之而来的许多东西。如今能把亚夏人打回原形,像狗杂种那样亦步亦趋的,可不光是瓦雷多的马贼了。而他,尼诺·迪·卡雷拉接到了这项任务,要去讨取第一笔财富,并在冬季落雪之前带回埃斯查卢。国王许诺等他返回后会予以重赏,王后……王后已经在他出发前的那个夜晚,给了他一份赏赐。
我的金人儿,两人一夜疯狂后,王后躺在床上这样叫他。一个再合适不过的称呼。尼诺正要把满满六箱金子带回去,为贾德和贾洛纳增光添彩。当然也是为了尼诺·迪·卡雷拉伯爵自己,这位像金色猎鹰一样飞上高天的英雄。谁晓得在万事皆休、听候大神裁断之前,他能飞得多高。
但所有高高在上、熠熠生辉的未来,都取决于他能否把六箱金子安全带回家。具体到现在,就是能否让那女人闭嘴。眼下女人的声音不断在共鸣效果奇佳的高原峡谷间回荡,他真希望队伍从没走进这个地方。
“尼诺,尼诺,尼诺!哦,亲爱的!是我啊,芙鲁埃拉,你的王后!快到这儿来,我的爱人!”
凄切的呼唤高亢而清晰,如钟声鸣响,在峡谷中一再回响。尼诺·迪·卡雷拉感觉自己的脸——当然还有其他东西——涨得通红:他生来皮肤白皙,就要一辈子受此困扰。他们听到的不是——当然不是!——芙鲁埃拉王后的声音,但的确是个女人,埃斯普拉纳语十分流利,语调中洋溢着急切的渴望。
“快来,尼诺!要我,就在山上要了我!让我变成你的人!”
对于伯姆多王宫廷中冉冉升起的新星来说,无论从什么角度考虑,这样公开私情都没有好处。无论对谁,无论在什么地方。喊叫声在队伍周围盘旋不去,不断回响。有人在拿尼诺·迪·卡雷拉寻开心,他们必须付出代价。
伯爵刻意控制住自己,没有回头观望身后的队伍。但当那充满渴望的女性声音,用各种不加掩饰的词句描述着同一主题,尼诺清楚地听到身后传来阵阵压抑的笑声。
“哦,狂暴的小马驹,我要你!让我屈服于你的掌控,亲爱的!”
声音在此地传播得异常清晰。这不正常,绝对不正常!而且不光是那些话语,还有回响,声声诉说着对他的无尽向往,直白地提出欢好之事,好像礼拜堂里的唱诗班一样。
两名斥侯脸色铁青,不肯看他的眼睛。他们没露出丝毫笑意,他们无论如何也不敢。但两人带回来的消息绝不轻松。女人欲望的呼号是一种侮辱,甚至是致命的侮辱。但埋伏在前头的部队,则更加可怕。
他的外表和年龄可能会给人毛头小伙的感觉,但尼诺·迪·克雷拉领导着一支优秀部队,本身也是一位细心的指挥官,他的斥侯更是出类拔萃。实际上,少有几支部队能得到预警。大多数指挥官率领着将近一百名骑兵时,都会觉得非常踏实。但尼诺太清楚此次收取岁贡的任务有多重要:无论对贾洛纳,还是对他自己。他向四面八方派出斥侯,直到进入群山才被迫召回两翼的侦察兵。从前面赶回来的两人发现在峡谷北口有精心布置的伏兵。
“尼诺!我为你燃烧!哦,亲爱的。我是王后,但我首先是个女人!”
恼人的声音充斥峡谷,让他几乎无法集中精神。但此刻集中精神变得生死攸关。无论是谁安排了这支伏兵,肯定知道贾德人的确切兵力。这说明他们不会被数量吓倒,也就意味着严重的麻烦。他们不可能是菲巴兹人——把金子交出,再通过伏击将其夺回,这样做荒唐透顶。而且控制菲巴兹这座富庶小城的君王乃是拉寇萨的巴蒂尔。他亲口许诺了这笔岁贡,虽说有点勉强。为何要将其送出坚固的城墙,又在开阔原野抢回?如果觉得可以放心吃掉这支部队,当初干吗要同意缴纳岁贡?
这些都不合理。因此,前面设下的伏兵显然是些匪徒。尼诺很高兴自己还能保持清醒的头脑,想通这个问题。山岭间的女人正说到自己的衣服已经除去,就等他共赴云雨。
还是不太对劲。他的推断仍有些不合情理。很难想象有哪支匪帮人数众多,装备精良,敢于打劫一百名受过训练的贾德骑兵。
尼诺·迪·卡雷拉忽然想到一个念头。他眯起眼睛,挠了挠下巴。除非,除非……
“我为你激动,为你渴望,为你而死。哦,尼诺,快带着你腰间的短剑来找我吧!”
短剑?
一名斥侯突然咳嗽起来,猛地转开头去。清晰明白的笑声从后方传来,那是部队驻扎的地方。
这句话成了压折马背的稻草。他受够了。
“艾德利克!过来!马上!”迪·卡雷拉头也不回地喊出号令。他立刻听到一匹马小跑过来。
“大人?”身材魁梧、能力出众的副指挥官出现在他身边,脸色红得异乎寻常。
“我要那女人闭嘴!带五个人去!”
艾德利克刻意摆出冷静的表情,“没问题,大人。这就去。”
“我的骏马,快来!让我骑上你去往天国!”
艾德利克转开通红的面容,也忍不住咳嗽起来。
“等你把气喘匀了,”尼诺冷冷地说,“就赶快去办事。你可能有兴趣知道,峡口有一支伏兵。”
这句话让副指挥官马上冷静下来。
“您觉得那女人跟他们有关系……”
“贾德在上,我怎么知道?”尼诺截口道,“不管她是谁,赶紧处理掉,然后尽快回来。把她也带回来。我要活的。与此同时,我们原路返回,从南方绕过这峡谷,无论要绕多远的路。我恨这地方!”这话说得倒是真心实意,“我不会闯进一条只有敌人了解地形的窄道。”
艾德利克点点头,打马回到队中,匆匆点出五个人随行。尼诺一动不动,尽管有个狂热的女人正在呼唤他的名字,回声响彻峡谷,但他还是努力思考。
他刚才想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现下却记不得了。
要从亚夏渣滓面前撤退,令他心如刀绞,但原路返回肯定是正确选择。他敢打包票,如果这些匪徒有信心设下陷阱,那无论他有多少人马,都不该没头没脑地闯进去。现在必须把骄傲咽进肚子,暂时不要轻举妄动。正如那句贾德老话:复仇是要慢慢品味的美酒。
尼诺听到马蹄声迫近。两名斥侯抬眼向他身后望去。尼诺转过身,只见他安排殿后的两个人正朝这边打马狂奔。他们在尼诺面前勒住缰绳,战马人立起来,最终停下。
“大人!我军后方出现一哨人马!他们已经堵住峡谷南侧出口!”
“我的野兽,我的君王!把我拿去吧!我在为你燃烧!”
“那该诅咒的女人在干什么?”尼诺吼道。
他努力控制住自己,现在必须思考,尽快做决断。不能动怒,不能分心。他面无表情地看了斥侯们两眼,随后转向北方,眺望峡谷尽头。前方黑压压的不见人影,两侧山峦逐渐逼近,夹出一条窄道,几乎不透阳光。前面有伏兵,又有人在封锁后面的出口。倘若继续等待,那么可能会被困在此地。但那些人怎么可能拥有如此强大的兵力?!这不合情理!
“后面有多少人?”他猛地扭头向斥侯发问。
“很难说,大人。第一支队伍大概有二十五人。后面似乎还跟着另一支。”
“步兵?”
“当然,大人。匪徒们不可能……”
“如果我想知道你的看法,我会问你!”
“是,大人!”
“让我干什么都行,我真正的君王!我是你的奴隶。我赤身裸体,等着你的驾驭!尽管命令我吧!”
尼诺咒骂着伸手胡乱拢了下头发。他们被关进笼子了!简直难以置信。此处怎么会有这么多强盗?他看到艾德利克带着五个人开始攀上东方斜坡,搜捕呼号的女人。他们骑马只能上到半途,然后必须步行,因为那女人一眼就能看到他们逼近。
尼诺下定决心。现在正是需要领袖做决断的时刻。
“艾德利克,”他拨转马头,大吼一声,“立即回来!”
他站在四名神色忧虑的斥侯中间,等待着副指挥官。艾德利克谨慎地策马走下山坡,继而狂奔过来。
“别管她!”尼诺气急败坏地说,“咱们往北冲。后面也出现一队人马。既然匪帮想两路围堵,咱们就向前冲。他们会平均分配兵力。现在没必要回去。我改主意了。我不会在亚夏强盗面前后退!”
艾德利克面露森然冷笑,“当然不会,大人。咱们应该给这些人好好上一课,让他们永生难忘。”他掉转马头奔向队伍,喊出一道道命令。
尼诺把铁盔扣在头上。艾德利克是把好手,这点毫无疑问,他冷静可靠的气度可以给指挥官带来信心和支持。人们能看到这些,并对此做出反应。他率领的是一支优秀队伍,兵强马壮,每个人都为能参加这次任务而感到骄傲。不管那些亚夏人到底是谁,都要为今天的计划追悔莫及。
因为这次挑衅,尼诺认定,应该把他们活活烧死。就在这座峡谷里。让惨叫声往来传扬。传达一个教训,一次警告。日后到南方来收取派瑞亚思的部队,会为此对他感激不尽的。
“尼诺,我的明星,我是你的芙鲁埃拉啊!我要为你而死!”
那女人。也不要管那女人。如果她正觉得火烧火燎,那么好吧,很快就会有团烈焰在等待她,还有指使她耍弄肮脏文字游戏的人。
想到此节,尼诺·迪·卡雷拉聚起满腔怒火,摒除困惑和疑虑。他抽出长剑,骑兵们已经在后面组好队形。尼诺回望了一眼,只见艾德利克利落地点了点头,举起手中长剑。
“为贾洛纳的荣光!”尼诺高喊一声,“冲!冲!以神圣贾德之名!”
他们向北进发,速度很快,但阵形紧密,几头驮金子的骡马被安全地围在队伍中央。他们穿越峡谷,狂热地大声呼号,准备与敌人交锋。他们清楚自己的实力和能力,自然毫无惧意。他们在明媚阳光下,踏过结霜的草地,冲向逼匝山峦合拢处的阴影。一百名训练有素、英勇无畏的骑兵,势如雷霆地闯进黑暗隘道,呼喊着大神的名号。
 
伊达·伊本·塔里夫负责指挥埋伏在峡谷西侧的四十人。自打贾德前哨发现他们藏在山坡上起,他就滔滔不绝地骂出一连串极富创意的粗口。他们朝那两人射了几箭,追赶了一程,但毫无收获。
伏兵被发现了!陷阱完全暴露!长期谋划的大买卖泡了汤。谁会想到一名贾德将领居然胆小到派出斥侯!而且那人手下有一百骑兵呢!按理说他应该骄傲自大、鲁莽冒进才对。以亚夏浸润星光的圣名起誓,他如此谨小慎微算怎么回事?
山谷北端的狭窄隘口有处急弯,伊达等人就埋伏在此。他的父亲和兄弟还守在隘口对面,完全不知道刚刚发生的异变。他们正指挥弓手做好准备,想用一轮带羽毛的死神给毫无防备的贾德人致命一击。那些臭气冲天、狗头狗脸的马民在艾敏·哈纳扎——奇声峡谷止步不前。伊达心中十分懊恼,正打算溜过黑黢黢的峡谷,把斥侯出现的消息带给他们,却忽然听见女人的声音,从东部山脊传来。
站在山谷尽头的隘口山坡上,可以清楚听到那高亢的声音。伊达的埃斯普拉纳语远远谈不上流利,但勉强能够听懂,不禁被这突如其来的咄咄怪事所吸引。他心中疑窦丛生,而且虽说刚走了霉运,可还是忍不住觉得好笑。伊达最终决定暂且按兵不动,静观事态发展。
贾德人肯定要原路返回。但凡长脑子的人,都能猜到这个结果。既然他们已经发现伏兵,就会得出一系列显而易见的结论。他们虽说是猪猡,是异教徒,但还知道如何打仗。贾德人将退出艾敏·哈纳扎,选择原路从西面绕道回家。
从此地到大荒原,再没有任何可以设伏的要冲,能够让八十名装备参差不齐的强匪——弓手、刀客、少数骑兵,他和他兄弟,以及他们恶名昭著的父亲——有机会打败一百士兵。金币值得冒很大风险,荣耀也是一样。但在伊达眼中,二者都不足以让他舍身赴死。他鄙视贾德人,但还不至于蠢到低估他们的作战能力。他父亲之所以能在道上混这么久,就是因为只在自己选定的地点作战。
他们这次投机行动非比寻常,地点如此靠北,时节如此接近冬天。但一切都结束了。好吧,劫道的营生向来就是赌博。他们将等待贾德人完全撤出峡谷改道西行,然后再拉上队伍掉头南进,踏上回家的漫漫路程。若不是寒冷冻雨和泥泞道路很快就要出现,他们本可以在从拉寇萨附近经过时,从容不迫地寻找一些安慰。
但现在,伊达闷闷不乐地想到,在他们回到老家的城塞之前,恐怕不可能找到安慰了。他现在真想喝上两口,但父亲禁止他碰酒——当然不是出于宗教考虑,而是作为劫掠行动中的指挥官必须保持清醒。这是四十多年来的准则。伊达真想把老爹的禁令抛在脑后,但有两个原因不允许他这样做:他爱父亲,同时他比世上所有人都怕父亲。
“快看!”他身旁的一名弓手轻声说道,“看在亚夏天国的分上,快看!”
伊达放眼望去,猛地屏住呼吸。他们来了,大神将贾德人逼疯了,也可能是因为那女人的声音。鬼知道是什么变故能迫使贾德人如此行事。伊达只知道,他和兄弟、父亲,还有所有部下,即将面临一场多年未遇的战斗。他们的埋伏已经被发现,但贾德人还是冲过来了。
那些人迅速逼近隘口,统共一百骑兵,外加六头在中间费力奔跑的骡子。他们的速度疾如闪电。伊达知道,贾德人进入陡峭山坡投下的阴影时,肯定会暂时目盲。这些异教徒犯了个致命的错误,现在该让他们付出代价了。
掠过空中的第一轮飞箭中有他的一支。伊达又射出第二箭,第三箭,然后从藏身处一跃而出,连跑带滑地冲下山坡。贾德人和他们的战马正在早先挖好的陷坑中嘶鸣,胡乱挥舞的肢体互相抽打,纷纷落向插在冰冷地面上的尖利长矛。
伊达跑得飞快,但他看到父亲已经冲在前头。
 
罗德里格的提议起先让贾罕娜感到羞辱,随后觉得有趣,最后开始兴致勃勃地自由发挥。喊了半晌后,她发现大声叫嚷出直白狂热的欲望,让下方整个山谷都能听见,有种意想不到的刺激。
她以贾洛纳国芙鲁埃拉王后的身份,用愈发华丽的辞藻诉说着自己苦闷的肉欲,以及对到菲巴兹收取岁贡的金发伯爵的渴求。站在她身边的两个人竭力压抑笑意,忍得几乎快要抽筋。贾罕娜必须承认,正是因为她乐于看到两人难以控制的闷笑,听到他们对自己表演能力毫无保留地赞美,才会将那引人遐思的幻想发挥到淋漓尽致。
他们站在环绕艾敏·哈纳扎谷地的山岭东坡上,众所周知,这里被称作奇声峡谷。的确众所周知,但今天上午进入谷地的贾德人并不知道,就连罗德里格以前也没听说过这个地方,但伊本·哈兰不仅知道,更预料到此处很可能是匪帮设伏,准备抢劫菲巴兹金币的地方。
艾敏·哈纳扎以回音闻名。每到夜里,山谷中就会传出奇怪的声音,据说那是数百年间战死在此的人怨愤的呼号。
此地最初的战事也跟贾德人有关,那还是哈里发政权扩张狂潮刚刚兴起的时候,亚夏和贾德的边界被推到前所未有的北方。实际上它至今未变,依旧保持在杜瑞克河南岸,以及为贾洛纳提供屏障的重重山峦。
正如世间无数荒诞矛盾的事情一样,那些古老血腥的战役竟揭开了阿拉桑数百年辉煌的序幕。在逐渐扩建的西尔威尼斯城阿梵提那宫,一连串才华横溢的哈里发以他们的赫赫战功为自己命名:征服者,毁灭者,星辰之子的利剑,异教徒之鞭。
他们曾是天之骄子,无愧于此等英名。那些哈里发和他们的大军,在三百多年前首次从麦支里贴沙漠挥师北上跨越海峡,完成了第一次鲁莽冒进但又战果惊人的袭击,并随后在这座半岛上扩张出一片辉煌国度,将埃斯普拉纳人赶到极北之地。他们每年发动两次劫掠,抢夺金银、谷物和奴隶,也是为了单纯的乐趣和以亚夏之名驱逐异教徒带来的无尽荣光。
那被称作黄金年代。
一段黄金年代。如今久已逝去。双月盈而复亏。西尔威尼斯陷落,小君主们相互斗法。现在贾德人又骑着他们在北方培育的宝马良驹再度南下。瓦雷多从费扎那得到岁贡。鲁恩达向萨洛斯及其北方沿岸村镇提出要求。而此时此地,在他们身下的峡谷中,正是贾洛纳的第一支派瑞亚思队伍,特地赶来分一杯羹,将菲巴兹的财富带给伯姆多王,运回埃斯查卢那四面透风的城堡。
只要他们能顺利完成任务就行。
贾罕娜站在高高的山坡上,再度提高嗓门,用埃斯普拉纳语呼喊。她希望自己的语气可以传达出难以控制的欲望。
“尼诺,金子般的君王,我是芙鲁埃拉啊!我为你燃烧!”
他们透过雪松和松木的层层屏障,看到年轻的贾德将领又抬头看了一眼。他迟疑片刻,随即将铁盔重新戴在头上。
“搞定了,”罗德里格止住笑声,低语道,“我想你办到了,贾罕娜。”
“他把派向这边的小队召回去了。”阿马尔同样轻声说道。
“我到底干了什么?”贾罕娜特别加了小心,生怕再叫嚷起来。他们俩还没有做出解释。他们只是要求她到山上来,装出欲火中烧的假相。在当时来看,这件事似乎很有意思。
“刺激他。”罗德里格注视着下方山谷,小声说道。那支骑兵开始移动,变换队列,转向北方。“尼诺·迪·卡雷拉傲慢自负,但不是傻瓜。他在前后两个方向布下了斥候。倘若有一段平静的时间供他思考,尼诺就会做出正确选择,顺原路退回。你刚才夺走了他的时间和平静心态,他因为羞辱和怒火已经无法正常思考了。”
“他死定了。”阿马尔·伊本·哈兰平静地说。他也始终没把目光从峡谷移开。“看看他们在干什么。”
贾罕娜看到,北方开始冲锋。医师在山地林木之间,也能听到他们高昂的叫喊声中充满兴奋和威胁。在她看来,那密集阵形声势惊人。雷鸣般的马蹄声传到了山坡上。贾罕娜眼见尼诺·迪·卡雷拉带领队伍冲进峡谷尽头的阴影,就此失去踪影。
“太快了。”罗德里格说。
“快得要死。峡谷拐弯的地方肯定有个长矛陷坑。”阿马尔冷酷地说。
“等到马匹挤成一团,还会有一阵箭雨。”
“当然。很惨烈。”
“很管用。”罗德里格说。
片刻之后,贾罕娜听到惨叫声响起。
两个男人对视一眼。贾罕娜非常清楚,他们的种种计策谋略,就是为了让事态发展到眼下这步。医师还不明白他们的目的是什么,但肯定跟死亡有关,她听到了贾德人奄奄一息的叫声。
“第一步完成,”阿马尔平静地说,“咱们该下去了。”
贾罕娜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提议要自己假装成芙鲁埃拉的罗德里格。“你们不打算给我解释清楚吗?”
“回头再说,贾罕娜,我保证。”罗德里格道,“现在没时间。我们必须让自己的部队做好准备,然后恐怕还有医师的工作。”
“莱恩已经到了。”伊本·哈兰指着峡谷另一端说。贾罕娜看到他们的部队正从南方逼近贾洛纳人闯入的阴影地带。
“当然,”罗德里格说道,医师可以听出他松了口气,“他知道该怎么做。你以为我们是什么人啊?”
阿马尔闻言欣然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英勇的贾德骑兵,”他说,“跟下面正被屠杀的那些人一样。”
“不太一样,”罗德里格不肯上钩,“根本不是一回事。你会看到的。来吧,贾罕娜。您能控制住心中欲火,跟我们下山去吗?”
医师很想抓起什么东西暴打他一顿,但此时从峡谷北端传来的人喊马嘶声令人胆战心惊,她跟着两名同伴默默走下山去。
“杀死从隘口出来的任何人!”莱恩·努涅斯在下令出发前,平静地说,“不接受投降,将两方都视作敌人。咱们在人数上占极大劣势。”
老战士下达命令时脸色冷峻,阿尔瓦甚至有点害怕。谁都知道莱恩一直觉得这个环环相套的计划既愚蠢又缺乏可行性。但罗德里格爵士、阿马尔·伊本·哈兰,再加上拉寇萨的马祖·本·雅夫兰相互竞争,试图在奇谋妙策方面超越对方,结果这个拐弯抹角的计划几乎让人难以理解。阿尔瓦早就放弃摸清底细的打算了。
他只知道计划的基本内容:他们要保证一位声名狼藉的匪帮首领听说菲巴兹金币的消息;他们要促使他抢夺这笔岁贡;巴蒂尔王尽可能拖延向贾洛纳缴纳岁贡的时间,好让那伙强盗有时间行动起来——只要他们有这个打算。
某天晚上,一名信使单人独骑从南方返回。第二天清晨,罗德里格和伊本·哈兰就点齐五十名瓦雷多人,在凛冬将至的时节,顶着一场冻雨离开拉寇萨城。没有扬起战旗,没有可供辨认的徽记,甚至没用自己的马,而是骑着普普通通的阿拉桑矮种马离开城邦。他们好似鬼魅一般悄悄穿过郊野,向东方进发,随时都有二十个人散在四面八方,寻找大队人马行动的迹象。
结果不出所料,又是马丁发现匪帮正在北进。队长和伊本·哈兰听到这个消息微微一笑,但老莱恩仍板着脸。从那时起,匪帮首领的动向就受到密切监视。他最终进入奇声山谷,一共带了大约八十人。
与此同时,由尼诺·迪·卡雷拉伯爵——阿尔瓦没听说过这个人——带领的贾洛纳人已经进入菲巴兹城,就在匪帮驻地的东南方。情报显示迪·卡雷拉带了支百人队,一水的高头大马。
听说匪帮设伏的具体地点后,阿马尔·伊本·哈兰又露出微笑。那天也下着雨,水珠从众人的帽檐和斗篷衣领上滴答落下。通衢大道和广阔原野已经变成冬季的湿滑泥浆,对马匹相当不利。
“艾敏·哈纳扎?那只老狐狸,”伊本·哈兰说,“他会在峡谷中动手。说实话,如果咱们必须杀了他,我会有点难过的。”
阿尔瓦还是不敢确定自己对阿马尔·伊本·哈兰大人抱有什么态度。
但他可以肯定的是,贾罕娜喜欢这个亚夏人。所以局面更加复杂。医师参加这次行动,对他来说已经够揪心了。贾罕娜跟士兵们一样挨淋受冻,睡在营地或是冰冻原野上的帐篷里。阿尔瓦替她担心,但医师什么都没说,一句抱怨也没有,而且骑术——金达斯人通常是禁止骑马的——相当精湛。阿尔瓦后来听说,她是在巴提亚拉学的骑术。显然在巴提亚拉,许多通常被禁止的事情都可以通融。
“那个峡谷有什么特别?”罗德里格问伊本·哈兰,“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
他们两人离开队伍,并肩走入朦胧雾气,压低声音说了起来,阿尔瓦什么都听不见。他碰巧看到莱恩·努涅斯阴沉的脸色,大致推断出老战士在冬季行动中心情阴郁的部分原因。看来最近这些日子里,感觉被取代的人不光是阿尔瓦一个。
但无论如何,莱恩的抗议到头来似乎没有必要。计划虽说异常复杂,行动起来需要绝对保密,但毕竟还是起到了效果,并在这回音缥缈的山谷中达到高潮。今天甚至还有阳光,空气清新,温度很低。
等贾洛纳人走入峡谷后,一支小分队跑过去封锁了南部入口,根据伊本·哈兰的命令,他们不能骑马。阿尔瓦就是这支队伍的一员。他只知道所有人都装成强盗,穿着打扮就跟在峡谷北端设伏的那支匪帮一样,而且他们必须故意被贾洛纳的斥侯看到。
他们做到了。马丁早就发现那两名斥侯,有足够的时间把他们干掉。但他们不想这么干。无论这高深莫测的计划到底要达到什么目的,总之小分队必须让斥侯发现自己,然后给他们时间逃回峡谷传达消息。这一点很难理解。而且对阿尔瓦来说,现在的处境更加艰难。因为今天上午在紧张地执行任务时,他还被迫听着贾罕娜的声音从高山上传来,不断诉说着对前方峡谷中那位金发将领的相思之情。阿尔瓦一点也不喜欢这一招,但似乎大多数人都觉得它好玩得要死。
两名斥侯离开后,马匹就被牵了上来。等到莱恩·努涅斯下令出发时,阿尔瓦烦得几乎想找人打上一架。当他策马飞奔,在冬季日光中向北推进时,的确想到了一个念头:他正要为亚夏人的利益杀死贾德马民。他努力把这个想法抛在脑后。毕竟他现在是名佣兵。
 
尼诺身穿精良战甲。一支羽箭撞上他胸口弹到一边,另一支擦伤了他没有保护的小腿,划出一道血痕。紧接着,他正在狂奔的战马一脚踏空,跌进陷坑之中。
它被下方林立的枪矛戳穿,发出声声惨叫。尼诺·迪·卡雷拉身手矫健,他在马匹跌倒之前,就孤注一掷地甩镫离鞍,扒住身边的坑壁,紧紧抓牢,把自己往外拉,并在差点被另一个人的坐骑踩到之前从死亡陷阱里翻身出来。
尼诺肋部挨了一脚,趴在冷冰冰的地面上。他眼见另一匹马冲了过来,连忙忍住疼痛,就地一滚,躲开踏落的马蹄。他竭力呼吸,感觉肺里的空气都被踢了出去,耳朵阵阵嗡鸣,但至少肢体还都健全。尽管气喘吁吁,呼吸困难,但多少还能移动。他手忙脚乱地爬起身,这才发现佩剑掉在了坑里。他身旁有个死人,喉咙中了一箭,眼看是活不成了。尼诺抓过那人的兵刃,不顾肋部疼痛,立即环顾四周,想找个人宰了解气。
可选的目标的确不少。匪徒们从隘口两侧的山坡冲了下来。至少有三十名尼诺的部下已经倒下,真实数目也许更多。他的人在长矛陷坑和几轮羽箭的打击下,死的死,伤的伤,但还剩下不少骑兵。至于跟他们对垒的亚夏盗匪,不过是渣滓、癞狗,甚至是狗屎。
尼诺用手捂着肋部,发出挑衅的怒吼。他的部下闻听此声,全都欢欣鼓舞。他环顾四周,寻找艾德利克,只见副指挥官正跟三个人对阵,在狭窄空间中努力控制坐骑闪转腾挪。就在这个当口,一名匪徒矮身钻到艾德利克的马匹肚子底下,举刀上刺。从下方杀伤马匹,这是农民的战斗方式。但它奏效了。艾德利克的坐骑人立起来,疼得高声嘶叫。那人趁此机会拿着短刀爬到一旁。
尼诺眼见副指挥官开始从马鞍上滑落,不觉脚下发力,朝那边冲去。第二名匪徒正等着艾德利克跌落,他永远也不知道是谁杀了自己。尼诺怀着满腔怒火,猛地挥起长剑,把那人没戴头盔的脑袋齐颈砍掉。
尼诺发出胜利的吼叫。艾德利克及时甩脱马镫,摔在受伤的坐骑旁边,转眼间站了起来。两人交换了一个狂热的眼神,随即肩并肩在黑暗隘口中大开杀戒。两名贾德圣武士,对抗异教徒的大军。
实际上,是对抗匪徒。尼诺一次次挥舞长剑,奋力劈砍出前进的空间,他突然想起方才忘掉的那个念头。
即便在汗水飞溅、血液凝结的战斗旋涡中,这个念头也令他寒彻骨髓:不管斥侯发现的正在逼近峡谷南口的部队到底是什么人,但至少跟北口的伏兵不是一路。这是明摆着的事。他到底在想什么?谁也不会设下一个死亡陷阱,然后再分散兵力。
尼诺脑筋转得飞快,试图搞清当前的局面,但两侧陡坡夹出的窄道,意味着战斗极其迫近。双方几乎贴在一起,拳头、肩膀和匕首同长剑一样有效。没有机会后退几步,估量眼下的战况。对方放弃了弓箭。两股人马搅在一起,匪帮没法再以箭雨伤人。
骡子!尼诺突然想起黄金。如果它们丢了,那就万事皆休。他抡起包裹着铁铠的小臂,捣进一个盗匪的脸,感到对方面骨碎裂。他利用喘息的机会,迅速环顾四周,看到一小摄贾德人正围在金币近旁。有两头骡子已经到下,那些懦夫又开始射杀牲畜了。
“在那边!”他指着骡子对艾德利克叫道,“跟我杀过去!”
艾德利克点点头转过身来,却突然扑倒在地。有人挥剑捅穿了他的肋腹。
在副指挥官刚才站着的地方,尼诺发现那勇敢无畏、能力超群的大活人,被一个怪物所取代。
杀死艾德利克的人至少有六十岁,但仍然体壮如牛:虎背熊腰,肩膀宽阔,肌肉厚实,丑怪的大脑袋上生有两道浓眉。他浑身是血,纠结的白色长髯沾满了结块的污渍,血水从光头上直往下流,浸透了褐色衣袍和皮甲。他举起猩红长剑直指尼诺,目光在战斗狂热中变得疯狂。
“不想死就投降!”那人用粗陋的埃斯普拉纳语喊道,“如果投降,我们可以接受赎金!”
尼诺抬眼望向匪徒身后,只见自己的部下还紧紧围在几头骡子周围。很多人死了,但倒在他们面前的敌人数量更多——而且他的人都是战士,贾洛纳最优秀的精兵。那老头在唬人,以为尼诺是个懦夫或者傻瓜。
“愿贾德把你烤焦!”尼诺从嗓子眼里发出刺耳吼声。他用尽全力反手一剑挡住对方的攻击,运起满腔怒火,将那浑身是血的家伙硬生生逼退一步。另一名匪徒从尼诺左侧冲了上来。迪·卡雷拉撤回过高的招式,扭身回转,抡剑下劈。他感到剑锋咬进肉里,血红的快意涌上心头。那匪徒发出一声闷湿哽咽的喉音,软绵绵地倒在霜原上。
白须老人愣了半秒,喊出一个名字。尼诺趁他犹豫的当口猛捣过去,利用对手闪避的机会冲向前方,来到大多数贾德残兵拼死保卫金币的地方。他跌跌撞撞加入队列,迎来一阵热烈欢呼。尼诺转过身,狂吼一身,再度投入战斗。
投降?向这些人?在丢掉派瑞亚思后,被国王从亚夏匪徒手中赎出?有些事比死亡更可怕,而且可怕得多。
 
阿尔瓦心想,这跟我梦想中的可不一样。
他还记得儿时在农场里,作为老战士的独生子,满怀渴望的男孩,晚上总要把木剑放在床边。蜡烛全都吹灭后,充满胜利荣光和英雄气概的幻境在窗外的黑暗星空中跃动。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此时此刻,他们靠近峡谷北端,站在苍白冰冷的阳光下等待。
杀死从隘口出来的任何人,莱恩·努涅斯下过命令。只有两个人出现。他们扭打在一起,互相撕扯,好似野兽一般哼叫呼哧。他们一路打到隘口外面,纠缠着连翻带滚,十指抠挠对方的眼睛。办事精干的卢杜斯和马丁立刻催马上前,两箭打发了他们。那两具尸体躺在霜原上,依旧没有分开。
他们现在的行动毫无英雄气概可言,甚至算不上危险。就连去年夏天闯入燃烧中的奥韦拉小村,都更像是场真正的战斗;远比急躁地等在这里,让其他人在视野之外的黑暗隘口中相互残杀要强。阿尔瓦听到一阵声响,不禁扭头看去,只见队长骑马赶上他们,身边还跟着贾罕娜和伊本·哈兰。阿尔瓦觉得医师稍显忧虑,而那两个男人则平静超然,他们也没有朝躺在草地上的两个死人看上一眼。三人催动坐骑,一路小跑赶到莱恩·努涅斯跟前。
“进展顺利吗?”罗德里格问道。
莱恩照例啐了口唾沫,这才答道:“他们正在互相残杀,替咱们干了不少活儿,如果你是想问这个的话。”
阿马尔·伊本·哈兰听出他不悦的口气,露出一脸笑容。罗德里格平静地扫了副指挥官一眼,“你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咱们打过硬仗,以后肯定还要打。但咱们到这儿来,只是为了达到某些目的。”
莱恩张开嘴想要答话,但最后还是紧紧闭上。队长的表情说明现在不是争论的时候。
罗德里格扭头对马丁说:“马上去看一眼。我要知道里面还有多少人。咱们当然不希望贾洛纳人获胜。如果事情发展到那一步,咱们就必须冲进去了。”
阿尔瓦徒劳地试图跟上队长的思路,但最终还是被自己的无知搞得心烦意乱。莱恩也许知道底细,但其他人都没有头绪。战争中永远都是这个样子吗?难道不应该很清楚敌人就在前方,自己的任务只是鼓起勇气,全力以赴,在被杀死前干掉敌人?他觉得莱恩也有同样的心事。
“他已经去过了,”莱恩烦躁地说,“我明白自己现在的职责。局势持平,双方都还剩三十人左右。匪帮很快就会崩溃。”
“那咱们必须行动了。”发话的是伊本·哈兰。他看着罗德里格继续说,“贾洛纳人很强。你说过他们应当不弱。”阿拉桑人看了一眼莱恩,“你到底还是得到战斗的机会了。”
在他身边的贾罕娜依然面有忧色。阿尔瓦很难将她的表情和山岭密林间传来的迷醉狂谵联系起来。
“您的命令,队长?”莱恩盯着罗德里格,口气十分正式。
罗德里格·贝尔蒙特起初有些不快,似乎希望隘口中的战事能朝另一个方向发展。但他只是耸了耸肩,随即抽出配剑,“没别的办法了,但今天的场面肯定不好看。如果迪·卡雷拉杀出一条血路,或是匪帮溃败,咱们就是在浪费时间。”
说到这儿他提高嗓门,好让五十名骑兵都能听见,“咱们这就冲进去。任务很明确:咱们和匪帮一伙。贾洛纳人一个都不准离开。不接收赎金。一旦他们看到咱们,知道咱们在这儿,那就别无选择了。哪怕有一个人设法逃回埃斯查卢,将咱们插手的消息报告上去,那一切就都白忙了,甚至更糟。如果你们心里别扭,那就想想他们在三王之战中对凯布里兹城做过什么。”
阿尔瓦的确记得那件事,所有瓦雷多人都记得。消息传到农场时,他还是个孩子,不知所措地看着父亲哭泣。伯姆多王包围了凯布里兹城,承诺如果他们投降,就可以得到赦免。但当瓦雷多战士举着休战的旗帜开城投降时,却被一个不留地杀死。掌握残暴精髓的可不光是亚夏人。
即便如此,这还是跟他想象中的战争不同。阿尔瓦又看了一眼贾罕娜。医师已经转过身去。他起初认为是因为恐惧,但随后看到贾罕娜在朝靠近队尾的一个人打手势。维拉兹跑上前来,和平常一样镇定干练,随身携带着贾罕娜的医疗工具。阿尔瓦顿感羞愧,她并非像一般女人那样容易受到情绪影响,此刻只是在做战斗前的准备,尽到随军医师的职责。阿尔瓦不该表现得比她还不如。谁也没说过战士的生活是为了满足儿时的梦想。
阿尔瓦抽出长剑,看到同伴们也拔剑出鞘。有几个人还做出日轮的手势,轻声说出战士的祈祷:贾德赐予我们光明,愿光明与我们同在。弓手纷纷在弦上试着羽箭。他们耐心等待。罗德里格回头望向部队,赞许地点点头,然后举起右手,猛地往下一挥。他们跃马离开空地,冲进两队人马正在互相残杀的冰冷隘口。
 
尼诺·迪·卡雷拉知道自己正走向胜利。每场战斗中都有一个时刻,参战者能感到局势正在变化,他现在就感觉到了。匪帮必须利用长矛陷坑制造的混乱和弓手伏击带来的震慑尽快击败他们。一旦有足够人马挺过这一关——哪怕非常勉强,变成兵力大致相同的局面,那就只有一种结局。亚夏人崩溃败逃只是时间问题。他甚至隐隐有些奇怪,对方居然会撑到现在。虽说激战还在进行,尼诺仍旧跟同伴们并肩战斗,在金币前围成一个圆环,但他已经在考虑下一步行动。
等这些杂碎逃跑时,一路追撵上去肯定很有意思。把他们活活烧死,是个不错的乐子,也算为死在峡谷里的众多战士和纯血良骏报仇。还有那女人,如果到时候能在山坡上找到她的话。一场火刑对慰藉今天的惨剧大有帮助。
他在激战中告诫自己,日后会有时间报仇,会有一年又一年的时间用来报仇。尼诺也许年轻,但他很清楚第一笔派瑞亚思意味着什么。他近乎轻蔑地挡住一名匪徒的挥砍,随即发动反击,把对手逼退。一切都将从此开始,由他和这支小部队开创。贾洛纳人将再次回到南方,一次又一次。数百年来的漫长潮流正在转变,它终将席卷整个阿拉桑,直到南方海峡。
但首先要处理一个峡谷中的盗匪问题。尼诺再次想到,对方此时早该崩溃了才对。他冷酷地挥砍突刺,现在已经有更多的活动空间,有时甚至可以前进几步。这些从南方来的匪徒的确勇敢,但贾德人的钢剑和勇气才是最终的赢家。
他身边有个人闷哼一声,倒在地上。尼诺突然转身,提剑猛刺,深深扎入杀死他部下的匪徒肚子里。正当此时,又有五十名骑兵冲进隘口。
他在震惊中第一眼只看清来者是贾德人,随即才发现他们的坐骑是毫无特点的阿拉桑矮种马,一时间如坠雾里。尼诺只觉心头压着块水冷大石,这才意识到对方不是来帮忙,而是来下杀手的。
就在这时间凝固的一瞬,尼诺忽然看到为首的那名骑兵头戴老式头盔,顶班有个苍鹰雕饰。
他认得这个标志。所有埃斯普拉纳的战士都认得这顶头盔和戴头盔的人。不敢置信的感觉重重压在尼诺心头,令他四肢麻痹。他只觉天道不公,心中冰冷彻骨。他眼见头顶鹰盔的骑士径直冲向自己,连忙举起手中长剑。尼诺佯攻一招,然后挥剑猛砍敌人肋腹。这次攻击被轻易化解,在他收招之前,就见一柄明亮长剑迎面飞来。尼诺·迪·卡雷拉从此离开人世,坠入黑暗之中。
 
伊达在父亲身边战斗,一直想鼓起勇气,提出撤退的建议。
明明是一次失败的伏击,父亲居然还坚持了这么久。他们的名声,他们的财富,和他们在亚巴斯特罗的城池,都是建立在一个准则上:知道何时应当作战,何时——比方说现在!——应当撤退,择日再来。
伊达在束手束脚的压迫下挥剑拼杀,他心里明白,肯定是因为兄弟的伤势。阿比尔躺在他们身后的坚硬地面上,只剩下最后一口气。父亲满心悲愤,已经丧失理智。一名匪帮成员守在阿比尔身边,跪在地上抱着他的脑袋,还有另外两人左右侍立,以防有任何该诅咒的贾德人从密集圆阵冲杀出来。
父亲在伊达身边,化作一团狂野骇人的身影,发疯似的攻击敌军阵列,完全不顾眼前局势,也不在乎半数以上的同伴已经牺牲。他们现在只有三十人出头,与那些吃屎的马民几乎数量相当。他们的武器和盔甲不如对方,战斗方式也不适合——从来都不适合这种野蛮的正面交锋。
这次埋伏几乎成功,但毕竟功亏一篑。现在应该脱离战场,向南方撤退,接受苦涩的现实:一场大冒险几乎成功,但到底还是没有成功。他们在返回亚巴斯特罗的家园之前,要走的路长得要命,又是在险恶冬季,顶着冷雨,踩着软泥,还有伤员拖慢速度。现在想全身而退已经晚了,但至少有些人还能活下来。
就好像是为了证明他的想法,伊达突然被迫矮身侧移。一名壮硕的贾德人擎着钉头锤逼上前来,挥手侧击砸向他的面门。贾德人从头顶到小腿都覆盖着铠甲,伊达只戴了一顶皮盔,身穿轻型锁子甲。他们干吗要正面搏杀?
伊达拧身躲过致命锤击,猛地砍向贾德人的脚后跟。他感到长剑穿过靴子,切入血肉。那人惨叫一声,单膝跪倒在地。伊达知道,他们会说这是懦夫的手段。但贾德人有盔甲和利剑。亚巴斯特罗人则有几十年来的丰富经验,熟谙诡诈和诱捕的手段。事关生死,就没有什么规则。父亲打一开始便将这番道理灌输给他们。
伊达在摔倒的巨人脖子上一划,割入头盔和胸甲间的缝隙。他想过是否要捡起钉锤,但又觉得太沉,不适合自己,特别是等到必须逃跑的时候。
他们现在就必须逃跑,不然迟早要死在隘口里。他看了眼父亲,老人依旧在怒火驱动下疯狂攻击,不断挥剑猛砸一名贾德人的盾牌。那人一步步向后撤去,但持盾的左臂稳稳当当,韧性十足。伊达的目光越过父亲,看到了贾德队长——金发男子又打发了他的一名同伴。他们早晚要死在这里。
正在此时,第二拨贾德人从他们身后冲了进来,马蹄声响彻隘口。
伊达惊得猛一转身。太迟了。他的脑海中出现了栩栩如生的幻象,一名黑发白面的少女朝他扑来,长指甲戳向他血红的心脏。但就在顷刻之间,伊达忽然发现自己根本不明白今天在隘口中发生的一切。
第二拨骑兵的首领越过匪帮阵线,笔直冲向挥舞重剑的金发贾德人。他坐在马鞍上,身子微微前倾,挡住对手的攻击,双腿紧紧夹住坐骑,以大师级的精准动作挥剑下斩,将金发贾洛纳人立毙当场。
伊达发觉自己嘴巴张得老大,赶紧合上。他绝望地看向父亲那充满悲伤和愤怒的血红身影,结果发现老人突然恢复了此刻亟需的理智。
“咱们被利用了。”父亲随后对他说道,在新骑兵带来的腥风血雨和奄奄一息的伤者之中显得异常宁静。他放下手中长剑,“我真是老糊涂了。这把年纪已经不该再带领队伍。我早就应当入土了。”
谁也没料到他突然还剑入鞘,退后两步,似乎超然物外。新来的贾德人把头一批骑兵通通杀死,毫不手软,绝不留情,即便围在金子周围的那些人已经扔掉佩剑,高声叫嚷着愿意赎身,他们的投降都未被接受。伊达这辈子杀过不少人,但面对此情此景,也只能和父亲撤到垂死的兄弟身边,站在原地静静观瞧。
那些贾洛纳人一路南行只为攫取菲巴兹的财富。他们愚蠢地闯进陷阱,却又靠勇气和纪律撑了过来。可到头来,他们还是死在这天上午,所有人都没能走出黑暗隘口。
周围渐渐安静下来,只剩下受伤的匪徒兀自呻吟。伊达发觉新到的贾德弓手正在射杀受伤的马匹,所以才会显得这么安静。畜生的惨叫已然持续很久,他几乎意识不到那种噪音。伊达眼见完好的马匹都被赶到一起。这些都是精壮牡马,阿拉桑的坐骑没法跟埃斯普拉纳牧场的宝马良驹相提并论。
伊达、父亲和其他人早就按照命令扔掉武器。现在没有必要抵抗。他们只剩下二十多人,全都精疲力竭,多数受了伤,而且面对五十名骑兵也无路可逃。阿比尔还躺在他们身边,脑袋枕在一块叠好的布料上,呼吸断断续续,显然在应付疼痛。伊达看到他大腿的伤口很深,尽管腿上扎了止血带,但依旧血流不止。伊达以前也见过这种伤口。他弟弟早晚要死。伊达产生了一种空虚麻木的感觉,无法正常思考。他陡然记起新一拨骑兵出现时看到的那个幻象:化作少女的死神,手指抓挠他的生命。
到头来却不是他的生命。伊达跪下身,碰了碰弟弟的面颊。他发现自己说不出话。阿比尔抬头看眼哥哥,举起一只手来,碰了碰他的指头。弟弟眼中充满恐惧,但什么也没说。伊达使劲咽了口唾沫,现在不是哭的时候,他们还在战场上。他捏了捏弟弟的手,随后站起身来。伊达往回走了两步,来到父亲身边。老人沾满血污的脑袋抬得很高,背挺得笔直,仰头注视着刚来的骑兵。
亚巴斯特罗的塔里夫·伊本·哈桑,在将近四十年后终于被人捉住。
在西尔威尼斯垮台后,这个老匪徒变得比数不清的僭主更像国王,也更像一头雄狮。
伊达的麻木感也延伸至此。他们的世界将在这座峡谷终结。新的传说将同老故事一起,萦绕在艾敏·哈纳扎周围。他父亲没有任何表情。三十多年来,一连串哈里发和半打阿拉桑的小君主,都誓言要将他的手指脚趾——割掉,然后才会将他处死。
第二拨骑兵的两位首领跨坐在马背上,低头看着老人。他们镇定自若,似乎对这个重大转变毫不在意。他们的武器都已入鞘,其中一个是亚夏人,另一个则跟骑兵一样是贾德人。那个北方人头戴老式铁盔,顶上有个青铜鹰饰。伊达不认识他们。
父亲没等对方发话,便说道:“你们是拉寇萨的佣兵。是金达斯人马祖·本·雅夫兰谋划了这一切。”这话并不是问句。
那两个人对视一眼。伊达发现他们脸上隐隐有些笑意,但他现在心里空落落的,根本发不出火。阿比尔只剩一口气了。他自己浑身酸软,脑袋在惨叫声平息后的寂静中阵阵抽痛,但最疼的还是他的心。
亚夏人操着宫廷腔说道:“一定程度的自尊心,要求我们也分享部分荣誉,但你的主要推论没错:我们来自拉寇萨。”
“你们故意放出风声,让我们知道岁贡的消息,引诱我们北行。”塔里夫平心静气地说。伊达眨了眨眼。
“这点也说对了。”
“还有山坡上的女人?”伊达突然问道,“也是你们的人?”父亲看了他一眼。
“她随我们一道出征,”面白无须的亚夏人说道,他耳朵上戴了个珍珠耳饰,“是我们的医师,同为金达斯人。这个民族真是聪慧过人,不是吗?”
伊达眉头紧锁,“那不是她的主意。”
贾德人说:“没错,是我们的点子。我想这样做有助于分散迪·卡雷拉的注意力。一些埃斯查卢的流言传到了我们的耳朵里。”
伊达突然想通了,“是你把贾洛纳人赶过来的!他以为你们跟我们是一伙的,要不然绝不可能闯进陷阱。他们派了斥侯,我看见了。他们知道这儿有埋伏!”
贾德人抬起右手,捋了捋胡须,“又猜对了。你们的陷阱设置得不错,但迪·卡雷拉是个——曾经是个——精明强干的战士。他们本想原路返回,绕过峡谷,但我们给出了一个不要那么做的理由。一次犯错的机会。”
“我们本该替你把贾德人都杀了,对吧?”塔里夫苦涩地说,“很抱歉我们没能做到。”
亚夏人笑着摇了摇头,“算不上失败。他们都受过严格训练,而且装备精良。你们差点就成功了,不是吗?自打出发的那一刻起,你就知道这是场赌博。”
所有人都没做声,隘口中一片沉寂。
“你是谁?”塔里夫眯起眼睛盯着那两个人,“你们俩是谁?”风势渐强,峡谷中非常寒冷。
“请原谅,”没留胡须的亚夏人甩镫离鞍下马,“我很荣幸能与您相见。自打我降生以来,塔里夫·伊本·哈桑的威名就一直在半岛传扬。您便是勇气和胆识的代名词。我叫阿马尔·伊本·哈兰,前卡塔达臣属,如今为拉寇萨效力。”
他说完鞠了一躬。
伊达觉得自己的下巴都快掉下来了,连忙把嘴闭上,毫不掩饰地盯着那人。这就是……这就是杀死最后一任哈里发的男人!卡塔达的阿玛力克也刚刚死在他的手里!
“我明白了,”他父亲轻声说道,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很多问题得到了解答。你知道吗?亚巴斯特罗附近的村镇有很多人因你而死。”
“在阿玛力克四处搜捕我的时候?我的确听说过那件事,还请您宽恕。但卡塔达王这样做不是我出的主意,也许您能体谅。”
“所以你才杀了他,当然。我能问问你的同伴是谁吗?是谁带领这支队伍?”
贾德人已经摘下头盔,夹在胳膊底下,满头浓密棕发蓬乱不堪。他没有下马。
“瓦雷多的罗德里格·贝尔蒙特。”那人说道。
伊达突然觉得脚下坚实的地面有些摇晃,好似发生了地震。这个男人,这个罗德里格,多年来始终被瓦祭们在神庙中诅咒,他被称作阿拉桑之鞭,而且如果这些骑兵是他的部属……
“更多的问题,”伊达的父亲面色凝重地说,“得到了解答。”虽然脑袋和衣袍上沾满血污,但塔里夫·伊本·哈桑此刻显得庄重威严,异常镇定。
“你们随便哪个人就足够对付我了,”他低声说,“倘若我今天难逃失败和死亡的命运,至少日后人们提起塔里夫·伊本·哈桑时,会说是两个国家的最强者联手击败了他。”
“而且他们都不会夸口说自己比你强。”
伊达心想,这个伊本·哈兰很会说话。但他随即想到卡塔达人是个诗人,而且在其他许多方面也都很有一套。
“你不会死在此地,”罗德里格·贝尔蒙特接口道,“除非你坚持要死。”伊达盯着贾德人,嘴巴闭得严严实实。
“那是不可能的,”伊达的父亲愤愤不平地说,“我年事已高,身体虚弱,但还没有厌倦生命。我厌倦的是故弄玄虚的勾当。既然你们不准备把我们杀了,那就告诉我想要什么。”他用近乎命令的口吻说出了这番话。
伊达从来赶不上父亲,更无法同塔里夫强势的内在能量比肩。他早就放弃了赶超的努力,只是跟随父亲——因为爱,因为惧怕,更多的还是敬畏。他和阿比尔都不曾说到如果父亲不在了该怎么办。这件事他们不敢去想,因为前方只剩一片空茫,还有那白面黑发、指甲尖长的少女。
两名佣兵一个站在他们面前,一个还骑在马上。他们对视半晌,似乎最终达成了共识。
“我们会让你带上一头骡子的金币回家去,”罗德里格·贝尔蒙特说,“为了交换你们的生命和这笔财富,你必须保证让全世界都听说,你是如何成功伏击了贾洛纳部队,把他们杀得一个不剩,将所有岁贡带回亚巴斯特罗。”
伊达又眨眨眼,拼命转着脑筋。他把双臂抱在胸前,试图摆出早有所料的模样。过了一会儿,他父亲忽然朗声大笑。
“妙极了!”塔里夫说,“这部分计谋又该归功于谁?”
站在他面前的两个人对视一眼。“这部分,”伊本·哈兰有些懊丧地说,“我必须承认,的确出自马祖·本·雅夫兰的头脑。我真希望是自己想出来的。当然只要有足够的时间,我敢肯定自己也能想到。”
瓦雷多队长哈哈大笑。
“我相信,”塔里夫·伊本·哈桑干巴巴地说。伊达眼见父亲想通了全部细节,“所以你才把贾洛纳人都杀了?”
“这也是迫不得已,”罗德里格·贝尔蒙特承认道,方才出现的笑意,此刻又瞬间消失,“一旦他们看到了我的队伍,那么只要有一名迪·卡雷拉的部下回到埃斯查卢,这个故事就再也站不住脚,他们会知道我们把金子带回了拉寇萨。”
“唉,我必须再次请求你们原谅,”塔里夫嘟囔道,“我等应该替你们扫清障碍,却可耻地失败了。那么,”他轻声问道,“如果我将贾洛纳人俘虏,打算要求赎金,你们准备怎么办?”
“杀了他们。”阿马尔·伊本·哈兰说,“你觉得震惊吗,伊本·哈桑?你难道像古老传说中的圣武士那样,遵守文明的战争规则?莫非亚巴斯特罗是用兵不血刃的冒险中赢来的财宝建成的?”他的口吻中第一次带上了些许锋芒。
他不喜欢这么干,伊达心想,他也许可以伪装出别的样子,但的确不喜欢这么干。
这番话似乎令塔里夫心满意足。他的态度随之改变。“我几乎干了一辈子强盗,脑袋上顶着不少赏金。你们知道我会如何作答。”他抿嘴一笑,露出豺狼般的表情,“我不反对带上金币回家,为一次大获成功的行动接受世人称赞。但话说回来,等我回到亚巴斯特罗,没准儿会将真相公诸于世,也许羞辱你们会更让我开心。”
阿马尔·伊本·哈兰面带笑容,但锋芒犹存。“这些年来,有许多人企图用各种方式羞辱我。”他伤感地摇了摇头,“我只希望,一位慈父对住在拉寇萨的儿子们的关心,能够压倒羞辱我们产生的快感。”
伊达猛地向前迈了一步,但塔里夫头也没回地伸手将他拦住,“你居然站在一位父亲面前,眼见他的次子即将死去,却还说要带走他的大儿子?”
“他离死还远着呢。你们过去看的是哪门子医师?”
伊达猛地转过身去。阿比尔身边跪着一名女子,他们刚才说过随军医师是个女人。一位仆人站在她身边,摆满各式器具的布毯已经铺开。伊达甚至没注意到她从自己身边经过,也不知道她是何时来到了阿比尔跟前。刚才他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那两个人身上。医师非常年轻,以金达斯人的标准来看相当漂亮;但她举手投足干净利落,几乎带点粗鲁。
女人看着他父亲说:“我应该可以救下他的性命,不过那条腿是保不住了。必须从伤口上面将它截掉,而且越快越好。我需要他的出生地点和时间,以便推算现在是否适合进行手术。你知道吗?”
“我知道。”伊达脱口而出。他父亲则直勾勾地盯着女人。
“很好,麻烦你把情况告诉我的助手。我会尽力为你弟弟提供最好的医疗服务。等他同我们一起回到拉寇萨后,我也乐于继续照顾他。依靠运气和勤奋,他应该可以在来年春天之前借助拐杖行走。”女人的眼睛蓝得异乎寻常,而且注视着塔里夫的目光相当平静,“我同样可以保证,兄长的陪伴会加快他的康复速度。”
伊达看着父亲的面孔。老武士的表情从安心变成愤怒,最终无可奈何地承认自己现在别无选择。面对这些人,他只有让步妥协。塔里夫的一生中,可不习惯扮演这种角色。
老人再次挤出恶狼般的笑容,重又扭头看向阿马尔和罗德里格。“可怜可怜一个老人糟糕的洞察力吧,”他说,“仅仅一个冬天的延迟,真需要这等巧夺天工的计谋吗?你们肯定知道,来年春天伯姆多王会再派人到菲巴兹去,要求你们拿出岁贡,而且几乎可以肯定是双倍金额。”
“他当然会。”伊本·哈兰说,“但今年冬天恰巧相当重要,而且这笔财富还有更好的用途,没必要送给贾洛纳人,让他们为来年的行动改善武装。”他右耳上的珍珠闪闪发光,“等贾德人再来要钱时,菲巴兹也许会拒绝他的要求。”
“啊!”塔里夫说着抬起染血的右手,缓缓捋过胡须,让它变得更加红艳。“我真是茅塞顿开!亚夏的精魂终于打开了我的眼界。”他夸张地朝两人鞠了一躬,“即便能参与这宏大计划中的一小部分,也令我受宠若惊。今年冬天当然非常重要,你们当然需要这笔钱。你们春天打算攻取卡塔达。”
“真有你的!”阿马尔·伊本·哈兰的语气和蓝眸中都透出鼓励之意,他笑道,“你真不打算跟我们一起来吗?”
 
不久之后,一行人回到阳光充足的峡谷中。贾罕娜·贝·伊沙克准备锯掉阿比尔·伊本·塔里夫的右腿。维拉兹在旁边协助,马丁和卢杜斯负责固定病人。她已经拿出父亲效力最强的安眠药,以吸水海绵给阿比尔施用了很大剂量。
贾罕娜以前做过截肢手术,但在露天空地中还是第一次。这一点,她当然不会告诉任何人。雷佐尼爵士说过:“让他们觉得你每天都在进行这种手术,除此以外什么都不干。”
伤者的哥哥毫无助益地在周围转悠,恳求她让自己帮点忙。贾罕娜正试图找出点礼貌的说法把他哄走时,阿尔瓦·德伯里诺突然拿着个瓶子出现在旁边。
“如果我请你喝口酒,会不会冒犯到你?”他问脸色苍白的强盗。对方感激不尽的表情足以回答他的问题。阿尔瓦把伊达领到临时营地的另一端。他们的父亲伊本·哈桑正同罗德里格和阿马尔交谈,不时朝这边瞟上一眼,内心的焦虑一览无余。这些事贾罕娜全看在眼里,但很决便将它们抛在脑后。
野外截肢手术成功率不高。但话说回来,大部分随军医师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罗德里格相信她,所以她才会出现在这儿。这也是贾罕娜紧张的原因。她真想向双月姐妹和太阳大神祷告,让自己在这支队伍中的头一例手术变得简单些。说实话,换成其他任何手术都成。
贾罕娜没有让自己的表情泄露这些想法。她重新检查了一遍各类器具,它们都很干净。维拉兹在草地上铺了块白布,将用具一一放在上面。医师查过历书,算过月轨,病人出生时的星相月位跟今天的协调度处于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如果遇到最差的情况,那她只能被迫推迟手术。
烈酒浇进伤口,烙铁架在火上,早就变得通红。病人在维拉兹施用的药剂作用下昏睡不醒。这不奇怪:海绵中浸满了碾碎的罂粟、曼陀罗草和毒芹。她使劲扎了一下阿比尔的胳膊。病人没有反应。贾罕娜看了看他的双眼,情况相当不错。两名早就习惯战地手术的精壮汉子,把他牢牢按在地上。对她知根知底的维拉兹,投来安慰的目光,同时递上沉重的锯子。
再也没有磨蹭的借口。
“按住他。”贾罕娜说完这话,接过了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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