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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有麻烦。”迭戈边说边跑过马厩,还看了一眼空荡荡的畜栏。细雨滴滴答答。
“怎么回事?”他母亲说着站起身来,蓦地回头看向迭戈。
“不知道。来了好多人。”
“费尔南在哪儿?”
“出去迎敌了,还带去几个人。我已经跟他说了。”迭戈讲完要说的话,转身准备离开。
“等等!”他母亲叫道,“你父亲在哪儿?”
迭戈闻言皱了皱眉,“我怎么知道?正返回叶斯特伦吧,我估计,如果不是已经到了的话。他们现在肯定拿到岁贡了。”
他母亲自知这问题很蠢,不免觉得心烦,“别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你有时的确知道他在哪儿,迭戈。”
“我知道的时候,都会告诉您的,”他说,“我得赶快走了,妈妈。费尔南需要我。他说了要锁上寨门,把所有人都派到墙垛上去。”
迭戈露出一丝致命的笑容——他父亲的笑容,随即转身跑远。米兰达几乎感到虚弱无力。
米兰达贝尔蒙特·德尔维达心想,如今儿子们可以对我发号施令了。生命的又一次调整,岁月变迁的又一例证。可这太古怪了:她觉得自己还没那么老,不该遭遇此情此景。她回头看了一眼照顾母马的马夫,这人似乎受惊不小。
“我来处理这些。你听见他说的话了,告诉达里欧把所有人都派到墙围上去。包括妇女。能找到的武器都带上。让厨房升起火,如果这是一次攻击,那咱们需要沸水。”老马夫急切地点点头,拖着那条瘸腿尽可能地快步离开。
米兰达抬起沾满污泥的左手,抹了抹额头,留下一条黑印。她又转回身,冲畜栏里正在生产的母马嘟囔起来。在瓦雷多牧场中,生马驹可不是能搁置的小事。他们的财富,他们的生计,乃至整个社会都以此为基础——他们被称作贾德的牧人不是没有原因的。片刻之后,那位据说是瓦雷多最美丽的女人重又跪在稻草中,双手按摩着母马的肚皮,帮助贝尔蒙特牧群的另一匹牧马降生到这个世界。
但她无法专心,甚至有点焦虑。这不奇怪。迭戈的警报很少出错,而且如果是关系到家园的麻烦,他的预视能力几乎从未有失。经过这么多年,大家对这点心知肚明。
早些年,当他还是个孩子时,预视能力已经出现,但很难把它同噩梦和童年的恐惧幻想区分开来,就连迭戈自己也一样。
大家都还记得,他有一次半夜惊醒,连声惊叫,哭喊说父亲的处境非常危险,很可能遭到伏击。罗德里格那年正在鲁恩达冲杀,参与残酷的兄弟阋墙之战。牧场大屋里的所有人都起了床,在那漫漫长夜中看着一个眼神空洞、瑟瑟发抖的男孩,想知道他会不会见到更多幻象。直等破晓之前,迭戈的神情才放松下来。“我搞错了,”他凝视着母亲,“他们还没开战,他很好。我猜这只是场梦。对不起。”说完最后这句话,他很快睡了过去。
这种事再也没发生过。如果迭戈说看到了什么东西,人们都会将其视作确凿无疑的事实。跟受神眷顾的男孩生活多年,足以平息任何人对神的怀疑。他们不知道这些幻象如何出现,也从不在家庭或牧场之外提起。他的双亲和兄长都没有丝毫与此相仿的……如何称呼呢,天赋还是负担?直到今日,米兰达也不知该如何判断。
民间早有类似的异人故事。贝尔蒙特家有位常驻牧师,名叫伊毕罗。罗德里格在整修扩建牧场大屋之前,便重新修葺了供他主持宗教仪式的新教堂。伊毕罗听说过这些“预视者”,而他管拥有预视能力的人叫时旅者,还认定迭戈受到贾德的祝福。但男孩的父母都知道,假如换个年代、换个地点,预视者会被烧死,或是像巫师那样被活活钉在木架上。
米兰达试图把注意力拉回母马身上,但之后的几分钟里,她抚慰的话语中却翻来覆去都是些恶毒诅咒,目标直指远在他乡的丈夫。罗德里格的部队此刻远在叶斯特伦,其中的精英更是南下去了阿拉桑;米兰达真不知道他干了些什么,给牧场招来这场麻烦。
罗德里格在最后一封信中提到,队伍出发之前,他与冈萨雷斯·德拉达伯爵有过一番唇枪舌剑。队长还满不在乎地写道,孩子们应付得来,根本没提要派些部下回来帮她加强防卫。当然不会。自打完婚之后,米兰达就跟随伊毕罗学习,她很为自己能识文断字而骄傲,但她也能像士兵一样爆粗口说脏话。读到那封信时,米兰达就忍不住破口大骂,害得信使颇为尴尬。她此刻又在咒骂,只是更加小心,生怕吵到分娩的母马。
她的孩子毕竟仍是孩子,而他们那轻率冒失的父亲已带着人马远赴他乡。
贾德慈悲,不多时一匹健康的小马生了下来。米兰达稍等片刻,看见母马顺利地接纳它后,方才转身离开畜栏,顺手抄起一柄倚在马厩墙角的陈旧长矛,快步走入雨中,朝围栏奔去。牧场里的所有女人和半打牧民应当正聚集在墙围上。
结果她发现,守在那儿的只有女人,外加牧师伊毕罗和又老又瘸的马夫雷贝诺。费尔南已经带上牧民们离开农场。有个女人支支吾吾地说,这是去安排伏击。此时再也不必顾虑宝贵的马匹,米兰达终于爆出一连串毫不避讳的腌臜之词。她用手背抹了下额头,沿着湿滑的台阶爬到西侧高墙上的步道,留心观望,默默等待。有人递给她一顶帽子,好遮住眼前的雨水。
片刻过后,米兰达觉得长矛纯属摆设,就跑去沿墙而建的六座哨位掩体中的一座,换了张硬弓和满满一壶箭。掩体里半个人都没有。所有战士都在叶斯特伦,或是跟罗德里格去了南方。
孩子们应付得来。罗德里格如此气定神闲地写道。
米兰达幻想着丈夫此刻突然返回牧场,从树林里冒出来,来到围墙前方那片宽广草原。她幻想一等他出现,就开弓放箭。
 
贝尔蒙特牧场四周都是平坦开阔的平原,只有西方和西南方不同。罗德里格的父亲和祖父在那边种下一片橡树雪松,如今已蔚然成林。罗德里格没碰过那片树木,却是出于自己的考虑。
是啊,尽管贝尔蒙特家同那片老林子以及林中池塘都有着千丝万缕的神圣羁绊,但对费尔南·贝尔蒙特而言,多年以前,当他刚能骑上像样的马驹时,就曾听父亲说,森林在防御时能迷惑敌人。
“仔细想想,”他记得父亲说,“如果你打算出其不意攻打牧场,会选择从哪边靠近?”
费尔南环顾四周,看着一望无垠的草场。“肯定会从树林那边摸过来。”他说。答案似乎很简单。
“咱们几乎可以肯定,每次袭击都会从那边发动。因为如果换个方向,只要咱们的斥候没打瞌睡,就能及时看到敌人接近牧场,对吧?”
“或是迭戈抢先看到,”费尔南接口,“就算他们是从树林里来。”
“这话没错。”他父亲言简意赅地回答,但似乎不太高兴。
在那段日子里,他的父母还在竭力适应迭戈的预视能力。费尔南没有这方面的问题,他是最了解迭戈的人。
时隔多年,在这个夏日清晨,天空落着不合时节的霏霏细雨。费尔南带了两个朋友和六名牧民,守在天然形成的树林出口两侧,藏身于沟渠中。这两道沟渠当然并非天然。罗德里格的部下在草地上挖出这些壕沟,以便隐匿身形,同时监视树林里的风吹草动。
母马和小马驹早晨都在南面吃草,费尔南把另外四个男孩安排在那里与农庄之间。两名传令兵跟着他们四个,只要有人从南方出现,就会把消息带来。还留一名骑兵独自守在牧场东边,以防万一。
迭戈刚刚气喘吁吁地骑马赶上来,说他已经把指示传达给母亲;她会和所有女人守在围墙上。米兰达知道该怎么做。能做的准备都已经做好。费尔南竖起衣领挡住雨水,戴着宽檐帽坐在沟渠里默默等待。
眼下有两种可能。倘若有人心怀不轨,悄悄逼近贝尔蒙特牧场,他们的目标也许是牧场农庄和围墙后面的人,但更有可能是为马匹——当然,也可能都想要,费尔南连忙纠正了自己的观点。如此一来便需要更多人马用于防御,如果真是这样,麻烦可就大了。费尔南觉得这不太可能。实际上,他并不怎么担心。他已经十三岁了。
“我看见他们了,”费尔南听到弟弟轻声说,“他们刚刚进入树林。我知道他是谁。”迭戈说。
“德拉达?”费尔南不慌不忙地问,“小的那个?”
迭戈点点头。他们都读过父亲的最后一封来信。
费尔南咒骂一声,“也就是说咱们不能杀他。”
“有什么不能的。”迭戈就事论事地说。
“嗜血的小孩。”费尔南咧嘴一笑。
隔着毛毛细雨,一般无二的笑容出现在一般无二的脸上。费尔南只比弟弟早出生十五分钟,而他总喜欢提醒迭戈这一点,但迭戈总是不为所动。似乎很少有什么东西能让他心烦。
“大概二十人,”迭戈说,“已经踏上林中小路了。”
“那还用说,”费尔南言道,“要不把路摆在那儿干吗?”
 
加西亚·德拉达弄丢了帽子,在北行路上还有只靴子从脚跟处开裂。他骑行在贝尔蒙特农庄西侧的树林间,可以说是名副其实地从头湿到脚。树林中隐约有条粗陋小径,可供马匹勉强通行。
尽管身上湿嗒嗒得难受,但加西亚心里乐开了花,挠心抓肺的火红快感让漫长路途显得微不足道。他已故的堂弟帕拉泽是头猪,是个小丑,死了也没人可怜。那家伙口没遮拦,喜欢对各种问题大发议论,而且时常同加西亚的想法背道而驰。尽管如此,从阿拉桑返回途中,加西亚还是对惨死异乡的堂弟始终抱持由衷的感激。帕拉泽在费扎那城附近的小村里,死于一个满身虱子的亚夏男孩之手,而米兰达·贝尔蒙特·德尔维达因此落在了加西亚手中。不仅是手中。
罗德里格·贝尔蒙特冒然下令,允许乡下男孩处决身为贵族的德拉达族人,并因此违反了埃斯普拉纳三大贾德王国贵族绅士们的所有行为准则,也就将自己和家人变成了血仇的目标。
加西亚可以肯定,如果德拉达家族因罗德里格的所作所为展开尺度恰当的报复,那么国王不能多话,更不会多言。而恰当的尺度很容易计算出来:马匹可以抵偿他们被抢走的马匹,贝尔蒙特的女人则可以用其他方式抵偿在声言支付赎金后仍被杀害的德拉达人。这样做绝对公平。说起来,在埃斯普拉纳的历史上有很多先例可循。
对奥韦拉村的劫掠过后,加西亚还在夜幕下跌跌撞撞地往北走时,心中就已打定主意。那时鲜血从他面颊不断滴落,他全靠幻想支持着继续前行:幻想米兰达·贝尔蒙特的赤裸娇躯在身下扭动,而罗德里格的孩子被迫看着母亲被凌辱亵渎。加西亚很擅长幻想这种事。
经过奥韦拉一役,他的队伍还剩下二十四人,外加十几柄匕首和杂七杂八的短兵刃。他们第二天从另一个小村抢了六头骡子,又在一户与世隔绝的农庄夺来一匹塌了背的驽马。虽说它很不像样,但加西亚还是骑了上去。那名亚夏农民和他的妻子、女儿则留给手下人享用。加西亚的思绪早就飘到遥远的东北方,穿越瓦雷多边境,进入杜瑞克河源头与贾洛纳山脉夹出的土地。
那里有广阔丰饶的草原,千百年来埃斯普拉纳的马群在此自由奔驰,直到第一批牧民到来,开始驯化、繁殖和驾驭它们。在这些牧马人中,贝尔蒙特的农场远不算最大或是最富有的,但他们却是最享盛名的家族。加西亚很清楚瓦雷多队长现在何方,也碰巧从哥哥口中得知,队长的人马今夏都驻扎在叶斯特伦,根本不在牧场附近。
贝尔蒙特抽走家中所有守备,本不会有什么危险。自从哈里发政权最后的荣光泯灭之后,亚夏人已经整整二十五年没有向北方发动劫掠。贾洛纳的伯姆多王,三年前被瓦雷多人赶回山脉对面,如今尚在舔舐伤口。至于那些零散匪帮,无论多么冒失或绝望,都不敢对这座农场动歪脑筋,生怕招来瓦雷多队长的雷霆之怒。
哪怕守卫只剩些尚未变声的男孩,外加一小撮本领太差或者年纪太大没法加入战斗部队的牧民,也能保证木围墙内的农庄绝对安全。可话说回来,罗德里格·贝尔蒙特万不该处死德拉达家的人,更不该用鞭子抽打统帅的弟弟。如此的愚行令事态发生了改变。
加西亚和他的人马勉强挨到劳伯,也就是塔戈拉地区的头一个哨所,立刻要求驻军为所有人提供坐骑和长剑。虽说那些无礼的家伙很不情愿,但还是把装备交了出来。那满头大汗的驻军指挥官还说了些苍白无力的借口,说什么这样做会让他自己的队伍没有充足的武器和马匹,难以履行职责,更无法保障地方安全,但加西亚完全不予理睬。他满不在乎地说,瓦雷多的统帅稍后就会送来武器和骏马,远比这些折腰塌背的畜生强。加西亚可没心情跟边境小兵争论。
“那要花很长时间,”指挥官不依不饶地嘟囔道,“从叶斯特伦一路送到这儿。”
“也许确实需要,”加西亚冷淡地说,“怎么了?”
对方咬着下唇,不再多话。他还能说什么呢?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位德拉达,瓦雷多统帅的弟弟。
卫戍部队的医生是个模样丑陋、声音刺耳的蠢材,脖子上长了个恶心的疗子。他检查过加西亚的伤口,轻轻吹了声口哨。“鞭伤?”他说,“我的大人,您很幸运,要不然就是对方技术很高,只想给您留个记号。伤口干净,而且离眼睛很远。是谁干的?”加西亚只是瞪着他,没有说话。跟某些人废话毫无意义。
那人开了个方子,是种气味恶人的药膏,抹上去像蜂刺一样蜇人,但的确在短短几天内让加西亚脸上的淤肿渐渐消失。他第一次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面孔后,才判定恰如其分的复仇应当包括贝尔蒙特两个儿子的死。当然是强迫他们看过母亲受辱之后。
正是对复仇的强烈期盼,驱使加西亚仅仅休息了一天便离开大荒原哨所,马不停蹄地往回赶。他派了四个人北上去叶斯特伦向哥哥报告情况,并在国王面前提出正式控告。这很重要。如果他想让自己的图谋得到法律认可,就必须针对罗德里格提出这样的控告。加西亚准备做这件事,而且要做得合情合理。
大部队和四名信使分道扬镳后又过了两天,他才想起自己忘了告诉他们让人把武器和马匹送到劳伯哨所。他略作思量,考虑是否再派两人北上,但随即想起哨所指挥官的傲慢无礼,于是决定不费这个事。等他亲自返回叶斯特伦,有的是时间传达口信。暂时短缺武器和坐骑,对那些娇生惯养的士兵有好处。没准儿别人的靴子也会从鞋跟断裂。
十天后,在贝尔蒙特牧场附近的树林里,细雨从天而降。雨水渗进加西亚裂口的靴子,浸透了长袜,他的头发和新长出的凌乱胡须也湿嗒嗒的。自从离开奥韦拉村,他就开始留胡子,他意识到,自己有生之年都得是这副样子。要不然脸上的鞭痕就会让他看起来像个被烙了印记的小贼。他敢肯定,贝尔蒙特是故意的。
他记得,米兰达·贝尔蒙特风华绝代,美艳绝伦。德尔维达家的女人都是如此。罗德里格只是个普普通通的佣兵,如何配得上这等尤物?如今他加西亚就要去拜访他的女人了。
期待令加西亚心跳加速。快了,就快了。牧场的守卫只剩下孩子和马夫。罗德里格·贝尔蒙特不过是个五大三粗的佣兵,自从拉米罗王登基就被流放到了恰当的地方。加西亚的兄长接替了统帅之职。这只是开始。他很快就要知道与德拉达家族为敌的代价了,很快就要知道把加西亚·德拉达当普通匪徒那样打上标记会有什么下场!
加西亚碰了碰自己的面颊。他还在按医嘱涂抹药膏。气味令人作呕,但脸上已然完全消肿,伤口也很干净。
林中树木茂密,却有条古怪小径穿行其间,宽度足可供三人并肩骑行。一汪池水出现在右方。在这灰蒙蒙的午后,柔柔细雨拍打叶片,在平静的水面上砸出点点涟漪。据说这里因为某些原因,被视作神圣之所。有几个人骑过水池时,做出了贾德神的太阳碟手势。
当第一匹马摔倒在地、折了条腿、发出阵阵哀鸣时,所有人都觉得是个倒霉的意外。但紧接着又出了两起类似事故,有个骑手还因此摔得肩膀脱臼。这种解释变得不那么肯定了。
小路绕过一棵棵滴着水的潮湿树木,转弯通向北方,没过多远,又再度拐回东方。隔着灰暗模糊的雨帘,加西亚觉得树林的边缘隐约可见。
他忽然感到身子一沉,屁股却没离开马鞍。
加西亚在震惊之余,勉强朝上瞥了一眼,只看见刚才还在他两侧缓缓而行的两匹马的肚子。原来他的坐骑跌进隐藏在路中间的大坑里,登时摔断了腿;加西亚·德拉达手忙脚乱地爬到旁边,努力避开受惊的战马不断蹬踹的蹄子。有个同伴反应比其他人快,立刻翻身下马,探身趴在大坑边缘,伸出一条胳膊。加西亚抓着那人的手,爬出陷阱。
他们低头看着拼命挣扎的马匹,过了一会儿,一名弓手射出两箭,那四只蹄子再也不动了。
众人沉默片刻,弓手说:“这条路不是天然形成的。”
“你可太聪明了。”加西亚说。他从弓手身边走过,靴子在泥地上吱嘎作响。
一道绊马索解决了另外两匹战马,其中有个骑手还被甩出去摔破了脑袋。在他们来到树林东部边缘之前,又一处大坑陷住了第三匹马。但他们好歹是走出来了,发动袭击遇到些伤亡也在所难免。
开阔的草场展现在众人面前。他们看到环绕农庄的木围墙竖立在不算太远的地方。加西亚注意到围墙挺高,但那不够。技艺娴熟的骑手可以站在马背上翻过去;步兵也能搭人墙,协作上墙。若想抵挡德拉达家精兵强将发起的攻击,这座农庄必须有相当数量的守军才行。当他们在树林边缘驻足察看时,小雨忽然停了。加西亚面露微笑,品味这美妙时刻。
“这该算是大神赐下的征兆吧?”他对众人说。
接着,加西亚直勾勾地盯着身旁的骑手。片刻之后,那人才领会他的意思,慌忙下马。加西亚翻身上马。“直取农庄,”他下令,“头一个翻过围墙的可以先挑女人。咱们稍后再去捉他们的马。贝尔蒙特欠咱们的不止是马。”
说完这话,加西亚·德拉达像他那些气概盖世的英雄祖先那样,锵啷啷抽出长剑,高高举过头顶,双脚一夹马腹,让这匹劳伯战马发足狂奔。跟在他身后的众人齐声高呼,从森林中鱼贯而出,奔入午后灰蒙蒙的阳光。
第一轮飞箭射死了六个,第二轮撂倒四人。没有一支箭是冲加西亚来的,但他冲围墙环绕下的农场刚跑了一半距离,身后就只剩下五名骑兵,外加五个在潮湿开阔的草地上拼命奔跑的步卒。
考虑到这令人心寒的发展,一马当先朝农庄全速冲锋似乎越来越显得鲁莽冒失。加西亚放慢马速,忽见一名步兵被射中胸膛,忙勒住缰绳,惊得说不出话来,满腔怒火无从发泄。
在他右侧,六名骑兵从南方出现,飞快逼近。加西亚回头望去,只见另一票人仿佛幽魂鬼魅一般,从他没有发现的两道沟槽中冒了出来。那些人肩挎长弓、腰佩利剑,不慌不忙、步伐稳健地朝这边走来。加西亚又发现墙围上出现了十几道人影,同样装备齐全。
此刻似乎正是收剑入鞘的好时机。剩下的四个骑兵也依样行事。剩余步卒跌跌撞撞地赶了上来,其中一人还捂着受伤的肩膀。
对方那六名骑兵接近时,从壕沟冒出来的弓手已经把他们包围。加西亚恼怒地发现,他们大都是些孩子;但一丝希望也油然而生。
“下马。”一个体格健壮的棕发男孩说。
“除非你先讲明白,为何要无缘无故杀死来访者。”加西亚见风使舵,口气变得严肃阴沉,“你这算什么行为?”
男孩听到这话眨了眨眼,似乎有些吃惊,但他随即略一点头,三名弓手便放箭射死了加西亚的坐骑。德拉达及时踢脱马镫,跳了下来,笨拙地单膝跪在潮湿的草地中,好歹没被瘫倒的战马压住。
“我不愿射杀马匹,”男孩平静地说,“但我也不记得曾有哪位访客,未经通报就抽出长剑催马冲向农庄。”他顿了顿,露出淡淡的微笑,非常眼熟的笑容,“你这又算什么行为?”
加西亚·德拉达不知该如何应对。他环顾四周,发现根本还没开战,自己的人已经被一群孩子和马夫团团包围。
那明显是牧民首领的棕发男孩扫视着加西亚的部下。那四个人忙不迭扔掉武器,从马上蹦了下来。
“走吧。”第二个男孩说。
加西亚瞅了他一眼,随即将目光转回打头的孩子,他俩长得一模一样。加西亚这才明白为何觉得那笑容很眼熟。
“你们是贝尔蒙特的孩子?”他努力控制住语气,开口问道。
“如果我是你,就不会费劲提什么问题,”第二个男孩说,“我会把时间花在准备答案上。我母亲想跟你谈谈。”
这话显然已经回答了他的问题,但加西亚觉得指出这一点并不明智。有个人挥了下长剑,加西亚便只能迈步朝农庄走去,靠近后才发现墙上手持弓矛的都是女人,如今悔之晚矣。其中一人身穿男式罩衫马裤,额头和脸上抹着泥污,深棕色长发压在皮帽底下,手里还拿着一张搭好箭的长弓。她顺着围墙走到众人头顶,垂眼望下来。
“费尔南,请告诉我,这可怜虫是什么人。”在这灰暗午后,她的声音显得清脆悦耳。
“好的,妈妈。我相信这位正是加西亚·德拉达爵士,统帅的弟弟。”答话的是打头的男孩,牧民的领袖。
“真的?”女人直视加西亚,冷冰冰地说,“如果他确是有身份的人,那我愿意跟他谈谈。”
显然这就是他离开奥韦拉村后一直幻想扒先衣服压在身下的女人。加西亚站在湿漉漉的草地上,雨水透过鞋底渗进来。他抬头看着米兰达,咽了口唾沫。哪怕身穿男装,脸上沾染泥污,她也显得美艳绝伦。但此时此刻,这是加西亚最不关心的问题。
“加西亚爵士,我想听听你的解释。”米兰达对他说,“别废话,别扯谎。”
对方的傲慢态度令他备感屈辱,像鞭伤一样刺痛。但加西亚·德拉达脑筋向来转得很快,而且也不是懦夫。目前情势虽糟,但不如当初在奥韦拉村严峻。何况他已经画到瓦雷多,置身于文明人中间。
“我跟你丈夫有些纠纷,”他不动声色地说,“他在阿拉桑抢走了本属于我们的马。我是来讨还这笔债的。”
“你到阿拉桑去干什么?”米兰达喝问。加西亚没料到她会这么问。
他清清嗓子,“一次劫掠行动,对异教徒。”
“如果你遇到了罗德里格,那肯定是在费扎那城附近。”
一个女人怎会知道这么多?“差不离吧。”加西亚勉强应承道。他觉得有点不自在。
“如此说来,他是以国王军官的身份,履行自己的职责,保卫交纳岁贡的土地。此外,你根据什么认定自己有权偷我们的马?”
加西亚发现自己一时哑口无言。
“进一步说,既然你遭他擒获后又被释放,只是被剥夺了马匹,那你肯定曾向他发誓献上赎金,具体数额将在宫廷上由宣令官定夺。难道不是吗?”
如果能矢口否认,那肯定是件乐事,但他只得点点头。
“那么你跑到这儿来就是在违背誓言,不是吗?”米兰达声音平和,目光镇定。
这未免太荒唐了。加西亚实在压不住火气,“你丈夫命人处死了我的一位堂弟,而且是在我们投降并宣誓缴纳赎金之后!”
“啊。原来不止马匹和装备,对吗?”站在墙头的女人冷笑道,“裁断军官是否越权这应该是国王的职责吧,加西亚爵士?”在这种境况下,她郑重其事的口气感觉就像嘲讽。加西亚有生以来,还没听过哪个女人这样跟自己说话。
“杀了德拉达家的人,必须为此负责。”他瞪着米兰达,用最冰冷的口气说。
“我明白了,”女人不为所动,“所以你到这儿来是为了让他负责。怎么负呢?”
加西亚迟疑片刻,最终说道:“马。”
“只是马?”——加西亚突然意识到这场审问最终会通向何方——“那你为何要朝农庄围墙冲锋,加西亚爵士?马群正确方吃草,很容易就能看到。”
“我不想再回答问题了。”加西亚·德拉达尽可能拿出所剩无几的尊严,“我已然投降,我的人也是。我同意到叶斯特伦,让国王的宣令官裁断恰当的赎金。”
“你在阿拉桑就答应过罗德里格一次,但还是带着出鞘的利剑和满心恶念跑到这儿来。很遗憾,我无法接受你的誓言。不管你想不想,都得回答我的问题。你为何要朝农庄冲锋,小子?”
这是刻意的侮辱。加西亚·德拉达怒火中烧,备感屈辱;他抬头看着围墙上的女人,开口宣布:“必须让你丈夫知道,某些行为是要付出代价的!”
低语声在男孩和牧民间响起,但很快归于平静。米兰达只是略一点头,似乎早就料到他会这么说。
“你准备索取的代价是什么?”她平静地问。
加西亚没说话。
“容我冒昧猜测,应该是向我和我的儿子们索要吧?”
围墙前一片死寂。他们头顶的乌云逐渐散去,一缕轻风随之而起。
“他必须接受教训。”加西亚·德拉达沉声道。
米兰达开弓放箭。她动作流畅地举起男式长弓,拉弦放手一气呵成,姿势相当优雅。一箭正中咽喉。
米兰达·贝尔蒙特·德尔维达站在城墙上,低头看着死于箭下的男人,若有所思地说:“必须接受教训。”
“剩下的人可以离开。”过了一会儿,她又说,“赶快走吧。你们不会受到伤害。你们可以向叶斯特伦报告,就说我杀了一个背弃誓约的人,也是个想对正派的瓦雷多女性和她的孩子们图谋不轨的卑劣强盗。如果国王有什么问题,我会直接向他禀报。到叶斯特伦就这么说。迭戈、费尔南,收缴他们的坐骑和武器。有几匹马看起来相当不错。”
“我不认为父亲希望您把他射死。”费尔南斗胆提了一句。
“闭嘴。我如果想征求儿子们的意见,我会开口的。”米兰达冷言道,“至于你父亲,等他冒险归来时,如果我不射他一箭,就算他走运了。现在照我说的去做。”
“是,母亲。”两个儿子齐声答道。
孩子和牧民们赶忙按她的吩咐收缴武器和坐骑,加西亚·德拉达手下的幸存者向西退去。午后的艳阳终于刺透上空云雾,沾满雨水的绿草地在光芒下显得清新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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