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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奥韦拉的十二名贫农,牵着载满货物的骡子进城赶集。中午集市散场后,他们结伴离开费扎那城。有一两个人本想留下来,傻呵呵地观看那些士兵大摇大摆在城里晃悠,但这样做意味着要在脱离队伍的情况下,独自穿越接近大荒原的动荡乡野走回村里。在这动荡时节中,在城里闲逛的乐趣——以及某些人想去寻访北墙外部乐土仙乡的欲望——跟人多势众带来的切实安全无法相比。
所以,远在日落礼拜之前,他们便带着在集市上用农货换来的东西,全体返回奥韦拉村。正因如此,他们谁都不知道费扎那城的变故。这个消息随后便会传来,但到时候早就无关痛痒。奥韦拉村有自己的灾祸需要应对。
就在蓝月升上夏日晴空与白月相会的当口,北方来的劫掠者突袭了奥韦拉村,连无知乡民也能认出那是贾德骑兵。时机拿捏得如此准确,显然经过精心选定,至于目的何在,事后谁都无法想象。也许只是一时心血来潮,但接下来的惨剧便不是心血来潮可以形容的了。至少五十骑兵迅速接近环绕村中房舍与谷仓的木围墙,有的破墙而入,有的翻了进去。奥韦拉大约住了二十户人家。村中备有几柄旧剑、少量锈迹斑斑的长矛、不少骡子、一头牛和三匹马。阿拉姆·伊本·杜纳什的家安在溪畔的水磨坊旁,他有一张父亲留下的弓。
他也是头一个丧命的人。用颤抖的双手弯弓搭箭时,他被呼啸而至的骑兵冲过来一枪刺穿。骑兵擎着长矛,刺入阿拉姆的胸膛,尸身撞进身后的围墙。他妻子很不明智地在屋里发出一声尖叫。骑兵闻听此声,从马上跳了下来,迈步走进矮小的房屋。他一边解裤带,一边弯腰穿过小门。
不少房舍很快就着了火,公用谷仓也被点燃。谷仓里存放着麦秆,在仲夏之际十分干燥。这栋建筑物转眼间烈焰升腾,想必远在费扎那城都能看到火光。
奇里·伊本·阿拉姆每到夏天,就喜欢在谷仓屋顶睡觉。他及时跳了下来。谷仓位于小镇一端,磨坊和溪流则在另一端。所以他没有目睹父亲惨死,也没看见骑兵闯进怀孕的母亲和两个妹妹所在的房屋。奇里今年十四岁。如果他看到那一幕,有可能试图赤手空拳掐死对方,当然也有可能因此死去。不过现在,他只是笨拙地落在一名狂笑的贾德人脚边。那人正用剑背把逃过第一波攻击的村民聚拢起来。奇里绝望地环顾四周,在浓烟中寻找家人。他注意到幸存者不是很多,活着的总共也就二十人左右,而奥韦拉村原本住着四十多人。不过浓烟中很难看个究竟:奥韦拉正被一团火焰地狱所吞噬。
对那些劫掠者来说,这桩买卖有点令人失望。不出所料,这里没人值得索要赎金,连个乡下瓦祭都没有,不然还能小赚一笔。连短暂的战斗都显得滑稽可笑。这些装备可怜的农夫根本不是对手,甚至无法起到训练作用。村里当然有女人,不过他们在暑热中长途跋涉这么多天,可不是为了找几个乡下女人寻开心。直到有人建议让活着的男人——女人们当然要带回北方——玩玩“雄鹰展翅”,迟来的娱乐才让他们提起兴致。此地毕竟是阿拉桑。那些像牛羊一样聚拢起来、衣不遮体的倒露蛋都是异教徒,这次劫掠几乎可以看作虔敬之行。
“说得没错!”另一个人叫道,“把这些杂种钉在他们自家的木梁上,再换种方式把女人也钉上!”
混乱的火场中,劫掠者们以相当的效率和速度开始搜集木梁、搭建架子。今晚终于有了娱乐的机会。他们带来不少钉子,以便给劫掠到的马匹钉掌,当然也可以用来把男人钉在木架上。
劫掠者们挑选出第一个农民——想来这面无表情的男孩长大以后,肯定会残杀大荒原以北的无辜百姓。正在这当口,忽然有人喊出一声痛苦的警告,可惜为时已晚。
一队人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入村中,绕过周围的火头,挥舞手中利剑。大多数劫掠者此刻已经下马,不少人都放下武器,在建造用来钉死亚夏人的斜十字架。此刻的他们是些弱小猎物,就像方才被他们猎杀的村民们一样。
但劫掠者都是贵族出身,而非虱子满身的土匪流氓。他们知道该如何应对这种情况,哪怕是在阿拉桑。农民是一回事——大荒原两边都一样——但有钱有势的人就是另一回事了。在奥韦拉村各处,贾德人纷纷举手投降,高叫众所周知的口号:“赎金!赎金!”
那些被第一波冲锋干掉的人,肯定是在震惊中死去的。谁能想到会出这种事?不过,倘若他们在被结果之前发现了来者的身份,那么震惊之情恐怕还得加倍。当然,死人不会知道。
 
阿尔瓦从未仔细考虑过这个问题,但他显然没想到自己在阿拉桑杀掉的头一个人会来自瓦雷多,那人当时甚至没骑在马上。这感觉煞是诡异,但莱恩·努涅斯的指示非常明确:杀死他们,除非听到住手的命令。所有人都可杀,就是别碰那个看来像领头的黑发矮胖男人。那家伙留给队长。
队长情绪很糟。自从那三个来自费扎那城的人把消息带到营地,他就一直这副样子。自称“阿本穆杂”的胖商人告诉他们,卡塔达国王当天在费扎那发动了血腥屠杀。阿尔瓦为了搞清该对此作何反应,抬眼望向两位领袖。莱恩·努涅斯似乎对血腥的故事无动于衷,仿佛早就料到这等丑陋行径会发生在阿拉桑。但罗德里格爵士的表情透露了截然不同的感受。不过他什么也没说,等商人讲完后,只是问名叫贾罕娜的女医师可曾担任过随军医官。
“我没当过,”她平静地低语道,“不过当初考虑过几次。至于现在,我有自己的路要走。我很愿意让胡萨里·伊本·穆萨(这显然是商人名字的正确发音)留在您的队伍中,追寻他的目标,当然也包括您的。我会在明早离开,万望您能允许。”
这从容不迫的回答,优雅大方的谈吐,刺透了阿尔瓦的心。在医师发话之前,年轻人就对她大有好感。他觉得贾罕娜很美。他可以从对方遮住双肩和脑袋的蓝色披肩下看到浓密的深棕色头发。她眼睛很大,在火光中出奇地蓝,更不用说她的声音;阿尔瓦觉得这正是他在临终前愿意听到的声音,当然更愿意听一辈子。虽然现在夜幕低垂,又在荒郊野外,而且身处五十名北地马民之中,但医师非常从容淡定,令人倍感惊奇。阿尔瓦注视着贾罕娜,知道她会把自己当成孩子;他感觉自己就像个孩子。
他们没机会搞清队长将如何应对,甚至不知道他是否真心邀请医师加入这支队伍。因为就在那时,马丁突然高叫一声:“火光。在西方!”
“那是什么地方?”队长向三个费扎那人问。所有人都转身朝那边望去。火焰已在蔓延,距离他们不算特别遥远。
回答问题的是女医师,而非胖商人,“一个村子。奥韦拉。我有些病人住在那儿。”
“那就快来吧,”队长道,他的表情变得更加冷峻,“你现在有更多病人了。把骡子留下。跟莱恩骑一匹马,莱恩就是那个年纪大的。阿尔瓦,带上她的仆人。卢杜斯、毛罗,留下来守卫营地,保护商人。快走!加西亚·德拉达那条臭蛆到底还是来了。”
贾罕娜和维拉兹躲在一栋燃烧的房舍侧面。她眼见转瞬之间至少有一半贾德劫掠者死于非命,那个被其他人称队长的男子这才沉声说道:“够了。把其余的人捉过来。”
队长。她当然知道队长是谁。阿拉桑半岛的居民都知道谁会被单单尊称为队长,就好似那是个头衔。
他的命令很快被两名骑兵传出去,其中包括把她带来的中年汉子。战斗就此停止。
过了一会儿,劫掠者们都被赶向小村中央的空旷草地。在此期间,有些罗德里格·贝尔蒙特的手下在溪流中灌满水桶,跟部分村民一道试图灭火,但这无济于事,就连毫无经验的贾罕娜也能看出那是白费力气。
“医师!哦,感谢神圣星辰!快来,求您了!”
贾罕娜转过身,认出了自己的病人——正是每周带着鸡蛋到集市上看病的女人。
“阿毕拉布!怎么回事?”
“我姐姐!她伤得很重。是他们干的。她在流血,还怀了孩子。她丈夫已经死了。哦,我们该怎么办,医师?”
女人沾满烟尘的黑脸在哀伤中扭曲,双眼哭得通红。贾罕娜面对恐怖的现实,愣了片刻,不禁在心中向加利努斯——她唯一信奉的名号——默默祈祷了两句,随后说:“带我去。我们尽力而为。”
 
奇里·伊本·阿拉姆站在空场对面,还不知道父母出了什么事。他见姨妈跑向跟新来的骑兵一块儿赶到的女人。男孩本想跟上他们,但不知为何没有迈开步子。就在片刻之前,他心知自己会被贾德人钉上从谷仓搬来的木梁,已经做好死的准备。奇里已经念过颂辞,打算把灵魂作为礼物献给亚夏群星。不过,看来群星还不准备接纳他的奉献。
奇里注视着第二批骑兵的棕发首领:那人摘下一只手套,捋着胡须,骑在黑马上,低头凝视带人毁了奥韦拉村的男人。对方站在地上,身材矮壮,肤色黝黑。在奇里看来,他一点都没担心自己死到临头。
“你这是自寻死路,”矮胖子以令人惊异的傲慢态度,对马上的人宣布,“你知道你这帮蠢驴杀死的是些什么人吗?”以男人的标准来看,他的音调很高,近乎尖声细嗓,“等我把这件事报告到叶斯特伦,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骑在马上的棕发男人肩宽背阔,始终没有答话。他身旁有个年纪稍长的人,身量极高极瘦,头发泛灰,此时嘲讽道:“你就这么肯定自己还能活着回去,德拉达?”
矮壮男子甚至没看他。片刻之后,领头的骑兵异常平静地说:“回答他,加西亚。他在问你话。”这话说得好似在劝诫孩童,但语气冰冷彻骨。
奇里看到,名叫加西亚的人脸上终于现出一丝疑虑,不过转瞬即逝,“你不是榆木疙瘩,贝尔蒙特。别跟我玩这鬼把戏。”
“鬼把戏?”骑士的语气中突然冒出一股凛然怒火。他扬手向身旁一扫,比了比火势肆意蔓延的奥韦拉村。那里万事皆休,什么都保不住了。奇里开始寻找父亲的踪影,可怕的预感压得他喘不过气。
“我会在这种地方玩把戏吗?”骑在黑马上的人厉声道,“小心点,加西亚。别惹我生气。今晚不要。我已经跟你哥哥说过如果你靠近费扎那会有什么后果。我假定他告诉你了。我必须假定他告诉你了。”
站在地上的人沉默不语。
“这有什么要紧的?”灰发骑兵说着往地上啐了口痰,“这家伙是个人渣,不,他连人渣都不如。”
“我会记住你的,”黑发男人终于转头看向老兵,他握紧双拳,狠狠地说,“我的记性很好。”
“但却忘记了兄长的警告?”说这话的又是名叫贝尔蒙特的头领,他的语气再度平静下来,却显得愈发凶险,“还是你故意把它抛诸脑后呢?加西亚·德拉达,你在自家封地里耍孩子脾气,我管不着。但你好歹是个男人,又在此地做下这等丑事,我便没法袖手旁观了。这个村子受到瓦雷多国王的保护,而我是他的军官。我到这里收取的岁贡,其中一部分便是由你今晚残杀的村民缴纳。你破坏了拉米罗王的誓言,让他在世人眼中变成个骗子。”他顿了顿,让对方把这话听清,“出于这一事实,我该拿你怎么办呢?”
矮壮男子显然没想到贝尔蒙特会问出这种问题,但他脑子不慢。“出于这一事实,”他模仿着对方的语气嘲讽道,“贝尔蒙特,你应该改行当个律师,而不是战士。回你的东方牧场做个法官,制定惩戒偷羊贼的条款吧。这算什么,你的法院吗?”
“对,”骑士言道,“现在你开始明白了,的确是这么回事。我们在等待你的回答。我该拿你怎么办呢?我应当把你交给这些差点被钉上木架的人吗?亚夏人也明白该如何把人钉上木头——咱们还是跟他们学的呢。你知道吗?我估计咱们很容易就能找到个把木匠。”
“别吓唬人了。”加西亚·德拉达说。
 
贾罕娜牵着两个小女孩走回焚烧的村庄中央,心中翻腾着沉沉怒火。她朝那群男人走去,忽然见到罗德里格·贝尔蒙特右臂一闪,耳中传来像是抽鞭子的脆响,然后是男人的惨叫。
她立刻意识到,那的确是一记鞭子,同时看清加西亚·德拉达脸上的黑紫色血痕。她很清楚这道伤痕终其一生也不会消退。她同样清楚,自己渴望这恶人的一生就到今晚为止。贾罕娜以前从未有过如此强烈的愤怒心情——不但强烈,而且骇人。她觉得自己可以亲手结果对方。现在很有必要做做深呼吸,以保持一定程度的自控能力。
她父亲当年在卡塔达被处剜眼割舌之刑,流言很快传到费扎那城,确凿的报告随后赶到。贾罕娜和母亲得到消息后过了两天,才被允许去见受刑后的父亲,把他接回家中。她刚才在河边棚屋中看到的那一幕,就像往伤口撒盐那么痛苦。贾罕娜很想尖叫。面对如此暴行,她的医药,她受过的所有训练,乃至加利努斯誓约又有什么意义?
愤怒令她不计后果,带着两个孩子径直走到罗德里格·贝尔蒙特马前,面对刚被鞭子抽伤的加西亚,也就是那些贾德劫掠者的头目。
“是谁干的?”她提高音量向孩子问道。
周围突然变得一片死寂。有名大男孩朝她匆匆跑来,大概十四五岁的样子。两个小女孩说过,她们的哥哥可能还活着。她们的姨妈阿毕拉布,也就是总到集市上向贾罕娜索取药膏药水治疗足痛、月经痛和失眠的女人,还在棚屋里试图完成不可能的任务。她必须平复面对被残忍地剖开肚腹的妇人和从她肚子里流出的死婴时产生的惊骇。
男孩冲向她们,跪在妹妹们身边。其中一个女孩趴在他肩头,痛哭失声。另一个年纪稍大,站得笔直,脸色专注肃穆,扫视着周围的劫掠者。“他穿红衬衣,”女孩说得非常清楚,“还有红靴子。”
“那就是他了。”过了一会儿,被称作莱恩·努涅斯的老兵指着人群说,“把他带上来,阿尔瓦。”
队伍中有个年轻人翻身下马,他的马镫出奇地高。年轻人走进幸存的劫掠者中,把一个人推进空场。贾罕娜心中充满怒火,根本没注意到所有人都为她停下了手边的任务。
不是为她。贾罕娜低头看着跪在地上将哭泣的妹妹抱在怀里的男孩,“你叫奇里?”
男孩点点头,抬头看向医师。他面色白皙,一双黑眼睛显得很大。
“我很难过,但必须告诉你这个事实,你的双亲已经过世。今晚我找不到任何委婉的说法。”
“这里死了很多人,医师。你为何要打断我们?”在她身后的贝尔蒙特说,从某种角度来说,这是个合理的问题。
但贾罕娜的怒火令她难以自制。他是个贾德人,干出这种兽行的也是贾德人。“你想让我在孩子们面前说吗?”贾罕娜甚至没有回头看他。
“过了今晚,这里再也没有孩子。”
贾罕娜知道这话没错,因此她抬手指着穿红衬衫的人,说出那番指控;事后她真希望自己没说过这些话。“此人强奸了这些孩子的母亲,一个即将生产的女人。他随后把剑捅进女人体内,从下往上,再用力拔出,令她失血而死。我赶到时,婴儿已经从伤口流出。它的头几乎被切成两半,被那柄剑,在降生之前。”说完这番话,她觉得阵阵恶心。
“我明白了。”罗德里格·贝尔蒙特那近乎厌倦的语气,引得她转回身抬头望去。贾罕娜从他的面容中看不出任何东西。
队长骑在马上沉默片刻,随后说道:“阿尔瓦,把你的剑给那孩子。这种事我们不能容忍,至少在瓦雷多人保护的村子里不行。”
在哪里可以容忍?贾罕娜很想问,但没有开口。她突然感到害怕。
“他是我堂弟。”加西亚·德拉达用一块脏布按住流血的面颊,恶狠狠地说,“他叫帕拉泽·德拉达,统帅的堂弟。贝尔蒙特,别忘了……”
“闭嘴,不然我就杀了你!”
这是罗德里格·贝尔蒙特头一次提高声音,被这话惊得浑身一颤的人可不光是加西亚·德拉达。贾罕娜再度转头注视那被称为队长的男人,但很快又把目光移开。她的满腔怒火似乎已经消失,只剩下悲痛和恶心。
名叫阿尔瓦的年轻士兵依言走到男孩跟前。奇里还跪在医师身边,抱着两个妹妹。阿尔瓦掉转长剑,剑柄朝前递过去。奇里的目光越过贾罕娜,直视骑在黑马上的罗德里格·贝尔蒙特。
男孩缓缓起身,慢慢接过长剑。名叫阿尔瓦的年轻人跟奇里一样面如死灰。贾罕娜看在眼里,心中猜想今晚恐怕是他头一次尝到战斗的滋味。那柄剑上沾着血迹。
“想想你在干些什么,贝尔蒙特!”红衫红靴的男人突然声嘶力竭地叫道,“在战争中、劫掠中,这是常有的事。别假装你的人……”
“战争?”罗德里格猛然打断他,“什么战争?谁在打仗?谁下令劫掠?告诉我!”
红衣男子呆立良久。“我堂兄加西亚。”他最终道。
“他身居何职?他有何权力?出于什么原因?”
没人回答。环绕周遭的火焰噼啪作响。邪恶的血红光芒令群星黯淡,双月无光。贾罕娜听到哭泣声,伤心欲绝的哀恸之声从火光边缘的阴影中传来。
“愿贾德宽恕你的罪孽,让你的灵魂在他的光辉中得到安歇。”罗德里格·贝尔蒙特看着红衣男子,换上了迥然不同的语气。
奇里闻听此言,抬头又看了他一眼,而且显然找到了希望见到的东西。他拿着从没用过的长剑,转身向前走去。
贾罕娜心想,他这辈子原本不会拿起长剑。她想闭上眼睛,不知为何却做不到。红衣男子没有转身或者逃跑。她起初以为这是勇气的表现,但后来断定他肯定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不知该作何反应。对于在乡下找乐子的贵族来说,这种事前所未闻。
奇里·伊本·阿拉姆稳稳地向前走了两步,随即抄起借来的长剑;男孩动作笨拙,但果断坚决,剑锋直直地刺进杀死他双亲的红衣男子心口。剑尖刺入身体时,那人惨叫起来,声音极为刺耳。
贾罕娜想到两个女孩,但为时已晚。她应当扭开女孩的脸,遮住她们的耳朵。她俩都已止住泪水,默默地看着。贾罕娜跪下去,把她们搂住。
她心中暗想,此人是因我而死。驱动她的怒火已经消失,这念头此时令人心惊胆寒。贾罕娜突然意识到,原本她离开费扎那城,也正是为了促成另一个人的死亡。
“我来照顾她们吧,医师。”
她抬起头看着男孩。奇里已把剑还给阿尔瓦,站在她身边。他的眼神呆滞黯淡。贾罕娜事后猜想,她对奇里下决心报仇雪恨是否有所推动。她实在不得不想。
贾罕娜松开两个女孩,目送奇里领着她俩离开空地。医师不知他们在这团烈焰中能去什么地方。她估计男孩也不知道。贾罕娜仍旧跪在地上,看着加西亚·德拉达。
“我堂弟是头猪,”他平静地说,目光从死人身上移开,仰视着罗德里格·贝尔蒙特,“他的所作所为令人作呕。我们很高兴能摆脱他,而且等回到家中后,我也会这么说。”
莱恩·努涅斯狂笑一声,显然根本不信。贾罕娜也很难相信这番话。她隐隐觉得,必须承认此人确有几分胆色。但他是个怪物,正是母亲们想让孩子听话时讲起的传说中的怪物。如今怪物真的来到奥韦拉村,孩子们也离开了人世。其中有一个在降生之前,就被利剑捅穿。
贾罕娜又回头看了一眼,发现罗德里格·贝尔蒙特低头看着德拉达,脸上挂着诡异的笑容。任何人见到这种表情,都不会安心。
“你知道吗?”队长的语气又变得平静低沉,简直像在闲聊,“我一直觉得是你毒死了莱蒙多王。”
贾罕娜看到莱恩·努涅斯的沧桑面容上惊现忧惧之色,他蓦然转身望向罗德里格,显然没想到队长会说出这种话。接着,老兵催马靠近头领身边。罗德里格头也没回,只是举起一只手来,莱恩·努涅斯忙勒住缰绳。贾罕娜把头转回去,只见加西亚·德拉达嘴巴一开一合说不出话,血珠从面颊的伤口滴落。他显然在努力思考对策,贾罕娜觉得他似乎一点也不害怕,哪怕是现在。
“要是在叶斯特伦,你绝不敢这么说。”加西亚最终道。
他的声音变得轻柔了许多。全新的紧张气氛笼罩在所有贾德人头上。贾罕娜知道,瓦雷多的前任国王叫莱蒙多,是胖王桑丘的儿子,三兄弟中的老大。关于莱蒙多的死有许多传闻,其中一个故事跟罗德里格·贝尔蒙特有关,据说涉及现任瓦雷多国王的加冕仪式。医师突然想到,阿马尔·伊本·哈兰肯定知道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她猛地摇摇头,这个想法可没什么用处。
“也许吧,”罗德里格的声音依旧温和,“但咱们不在叶斯特伦。”
“所以你觉得自己想诽谤谁都可以了?”
“不是谁,只有你。来挑战我啊。”古怪的笑容还挂在队长脸上。
“要是在老家我会这样做,相信我。”
“我不信。现在跟我打,要不就承认你杀了自己的国王。”
贾罕娜用余光看到,莱恩·努涅斯在罗德里格身边打了个不明所以的无助手势,但队长没有理他。他有点不对劲,贾罕娜头一次发现自己被吓住了。莱蒙多王之死的话题,似乎是他难以愈合的伤口。医师发觉维拉兹悄悄走了上来,护在她身边。
“两样我都不选。这里不行。但如果你敢在宫廷上再说一遍,看我怎么收拾你,贝尔蒙特。”
“罗德里格!”贾罕娜听到莱恩·努涅斯吼道,“看在贾德分上,到此为止吧!这个人你想杀就杀,但别再这样了。”
“这是问题所在,”瓦雷多队长以同样严肃的口吻答道,“我想我办不到。”
贾罕娜在陌生的情感旋涡中挣扎,试图理解这番话。她不清楚罗德里格的意思是下不了杀手,还是无法到此为止。她有种稍纵即逝的感觉,也许队长指的两者都有。
一阵轰鸣,又一栋房舍倾颓。火势蔓延到了极限,再也没有更多木头可供燃烧。到明天早上,奥韦拉就只剩一片灰烬了。过了今晚,幸存者们还要努力收殓死者,考虑今后的生计。
“带上你的人,赶快走吧。”罗德里格·贝尔蒙特对那罪魁祸首说。
“把坐骑和武器还来,我们这就返回北方。”加西亚·德拉达干脆地说。
贾罕娜回头望去,只见罗德里格的冰冷微笑已经消失。刚才那些对话似乎耗损了他的生命力,队长显得非常疲惫。“你说要支付赎金,记得吗?这里有很多人证。最终价码将在宫廷中由使节定夺。你们的坐骑和武器算是预付款项。你只要发誓会付清赎金,就可以走人了。”
“你想让我们走回瓦雷多去?”
“我想让你死,”罗德里格直言不讳,“但我不会杀害同胞。算你运气好,赶快走吧。顺便提醒你一句,费扎那城今天又来了五百名穆瓦迪佣兵。他们应该已经看见火光。你们最好别再磨蹭。”
他要把这些人放走了。财富和阶级特权,世界运转的规律。死伤的农民可以用马匹和金币抵偿。贾罕娜突然有种强烈而混沌的幻觉,仿佛看到自己从发烫的黑草地上缓缓起身,大步走向名叫阿尔瓦的年轻士兵,抓住他的佩剑。医师几乎可以感到武器在手中沉甸甸的分量。伴随着怪异的澄明之感,她眼见自己走向加西亚·德拉达,对方甚至冲她半转过身来。在幻觉中,贾罕娜听见维拉兹高喊出自己的名字;与此同时,她双手挥动贾德利剑,刺死了德拉达。骑兵的长剑从两根肋骨间穿进,她听到黑发男子惨叫起来,鲜血四下飞溅,等他倒地之后还在汩汩流出。
贾罕娜从没想过自己会产生这种幻想,更不用说那感觉如此真实,如此强烈。她是医生,曾发下加利努斯誓约要保护生命。正因为这誓约,她父亲才甘冒杀身之险,也要为一个孩子接生。今天傍晚,伊沙克对伊本·哈兰说过这些话。她简直难以相信,此刻居然还是同一天。
不管怎么样,贾罕娜首先是名医师,医道是她的圣岛,她的神庙。今晚她已导致一人被杀。够了,太多了。贾汉娜站起身,朝加西亚·德拉达迈出一步,只见对方正注视着自己,显然认出了遮头盖肩的金达斯式披肩。加西亚眼中明显透出轻蔑和嘲讽。但这无关紧要。早在多年以前,她便发下了加利努斯誓约。
贾罕娜说:“用河水清洗伤口,然后找块干净的布裹住。每天处理一遍。你会留下疤瘌,但伤口不会化脓。如果你能尽快找到药膏,它会愈合得更快。”
贾汉娜从没想到,这番话居然说得如此艰难。她忽然发现老病号阿毕拉布就站在空场边缘,半隐于废墟阴影之间,身边紧紧靠着两个小姑娘。她们的哥哥奇里不由自主地往前蹭了半步,直勾勾地瞪着医师。面对他的目光,贾罕娜只觉得刚才那番话仿佛是最残忍的背叛。
医师转过身去,既没回头,也未等待,而是径直向村外走去,经过燃烧的房舍,从一处缺口走出围栏。一路上热浪扑面而来,钻心入肺,她不指望能有任何东西可以冷却心中的悲哀。
贾罕娜知道维拉兹会跟来,却没料到一阵马蹄声很快从后面赶上来。
“营地太远,步行不便。”一个男人说。不是莱恩·努涅斯。医师抬头看见罗德里格·贝尔蒙特放缓马速,跟在自己身边。“我相信咱们刚才都做了些违心的事,”他说,“我可以送你回去吗?”
初见之时,声名远扬的队长曾令贾罕娜倍感敬畏,随后是短暂的畏惧,接下来则是满腔怒火——虽说那也许不大公平。此时此刻,医师只觉得身心俱疲,能骑马回去自然感激不尽。队长坐在马鞍上,俯身把她拉上去。贾罕娜算不上体态纤柔,但他伸手拉人似乎不费吹灰之力。医师整理好裙子和底衫,摆腿跨过马背坐在队长身后,伸手揽在他腰际。罗德里格没穿盔甲。他们渐渐离开火场,寂静夜幕之下,贾罕娜可以感觉到他的心跳。
两人默默骑了半晌,马蹄敲地的稳定节奏融入寂静与黑暗之中,引她寻回表面的镇定。
贾罕娜突然想到:今天可真识见了不少名人。
若不是发生了那么多骇人惨剧,这几乎可以说是惊喜连连的一天。事实上,从哈里发王朝末期算起,坐在自己身前的男人,在过去二十年中都被视作阿拉桑之鞭。神庙中的瓦祭们仍旧在日落礼拜时,选出他的名号加以诅咒。贾罕娜揣测他是否知道这些,是否会引以为傲。
“我的脾气很成问题,”罗德里格打破沉默,用标准的亚夏语轻声说,“我真不该抽他那鞭子。”
“我觉得没什么不妥。”贾罕娜道。
队长摇了摇头,“你要不就把人杀了,要不就该直接放他们走。”
“那你该把他杀了。”
“也许吧。在我们发动第一波攻击时,我也许能杀了他,但等他们投降并要求赎身后就不行了。”
“哦,对,”贾罕娜知道对方能听出自己话里的讥讽,“这是战士的信条。你想拨马回去看看母亲和死婴吗?”
“我见过,医师,相信我。”贾罕娜当然相信;他也许还亲手干过。
“对了,我认识你父亲,”片刻沉默后,罗德里格·贝尔蒙特续道;贾罕娜只觉浑身一僵,“金达斯人伊沙克。听说他的遭遇后,我很难过。”
“你……你怎么知道我父亲是谁?你怎么知道我是谁?”她结结巴巴地说。
罗德里格呵呵笑了两声,随即换成流利的金达斯语,令医师大吃一惊,“这并不难猜。费扎那城有多少蓝眼睛的女医师?你继承了你父亲的眼睛。”
“我父亲没有眼睛了。”贾罕娜狠狠地说,“如果你听说过那个故事,就一定知道。你是怎么学会金达斯语的?”
“作为战士,各种语言都要懂些皮毛。”
“战士不会讲得这么好,战士不会讲金达斯语。你到底是从哪儿学来的?”
“我曾一度坠入爱河,很久以前的事了。说实话,那是学习语言的最佳方式。”
贾罕娜又觉得气往上冲。“那你是怎么学会亚夏语的?”她质问。
队长毫不费力地换成那种语言:“我在阿拉桑住过一段时间。当年莱蒙多王子曾因几件莫须有的罪责被他父亲流放,在西尔威尼斯和费扎那住了一年。我随他一道南下。”
“你在费扎那城住过?”
“住过些日子。这有什么奇怪的?”
贾罕娜没有回答。实际上,这算不了什么。且不说上几个世纪,至少近几十年来,埃斯普拉纳的贾德诸王及各大家族之间纷争不断,经常导致贵族和他们的侍从出国远行,在阿拉桑的乐园中流连。而哈里发统治时期,有不少亚夏贵胄同样觉得有必要远远避开西尔威尼斯的长臂,居住在北方牧民中间。
“我不知道,”贾罕娜答道,“可能是因为我觉得自己应该记得你吧。”
“十七年前?你当时恐怕还是个小娃娃。我没准儿真见过你一次,就在伊沙克的集市摊位上——除非你有个双胞胎姐妹,但我不觉得你会记得我。我当年就跟现在的阿尔瓦一样年轻,阅历也和他一样浅薄。”
队长提到的年轻士兵让贾罕娜想起点事情,“阿尔瓦?带着维拉兹的小伙子?你准备什么时候把那个关于马镫的恶作剧跟他交底?”
罗德里格闻言愣了片刻,随即放声大笑,“你发现了?算你聪明。但你怎么知道那是个恶作剧?”
“这不难猜。”贾罕娜刻意模仿队长方才的语气,“阿尔瓦骑马时,膝盖都快顶到腰了。巴提亚拉的骑兵也对新人玩这种把戏。你想把这孩子弄瘸吗?”
“当然不会,他比你想象的更犟。敲打敲打对他没坏处。我本打算明天进城之前,让他把腿放下来。如果你有这个心,今晚就可以当他的救星。你发现了吗,他已经接受教训了。”
她没发现。贾罕娜可没精力关注这种事。
罗德里格·贝尔蒙特突然转换话题:“巴提亚拉,你是说?你在那儿学习过?跟索兰尼卡的雷佐尼爵士?”
贾罕娜又一阵心慌意乱,“然后在帕德里诺大学待了半年。你认得世上每位医师吗?”
“名医基本都认识,”他明确地说,“算是干我们这行的职业病。想想看,医师,我们北方非常缺乏受过训练的医师。我们知道如何杀人,但不大了解医术。我早些时候提到的邀请是认真的,并非随便说说。”
“我刚到时?你又不知道我是不是个好医师。”
“针对费扎那城伊沙克的女儿?我可以允许自己做个合理的推测,你说呢?”
“瓦雷多最最著名的队长大人,当然可以允许自己做任何事。”贾罕娜故意挑刺地说。她觉得自己明显处于下风,这个人知道得太多,而且聪明过头。贾德士兵根本不该是这副样子。
“不是任何事,”罗德里格装出夸张的懊丧口吻,“我亲爱的妻子……你见过我亲爱的妻子吗?”
“我当然没见过。”贾罕娜斥道。队长在跟她开玩笑。
“我亲爱的妻子对我在返家途中的各项行为举止,做出了严格规定。”他的口吻把言下之意表达得非常明白,但是根据贾罕娜对北方人的了解,眼下的情形简直难以想象。
“对于战士来说,可真让人头疼啊。她肯定很可怕。”
“一点没错。”罗德里格·贝尔蒙特发自肺腑地说。
虽说是在开玩笑,但有些东西——夜晚的另一层微妙涵义——却由此彰显;贾罕娜突然意识到他们正在黑暗中独自骑行,维拉兹和贾德人都被抛在后头,离前头的营地也有不短距离。贾罕娜紧紧靠在他背后,她的大腿贴着他的大腿,她的双臂搂在他的腰际。医师费了点劲儿,才抑制住松开胳膊、改换姿势的冲动。
“真抱歉,”两人沉默片刻,罗德里格又开口说,“今晚不适合开玩笑,我害你别扭了。”
贾罕娜一言不发。似乎无论她是开口还是保持沉默,总会像纱窗一样被对方看透。
医师想起另一件事。“告诉我,”贾罕娜没有理会对方的道歉,直言不讳地说,“既然你在这儿住过一段时间,为何方才在营地时,还要问我烧着的是什么地方?奥韦拉村至少五十多年前就已经在这儿了。”她当然看不到队长的脸,但总觉得他正在微笑。“不错,”罗德里格最终说道,“不错,医师。如果你现在拒绝我的邀请,那我更难过了。”
“我已经拒绝你的邀请了,记得吗?”贾罕娜不想让他岔开话题,“你干吗要非问我这是什么地方?”
“我不是非问不可,只是想问一问,看看谁会回答。通过提问可能得到的信息,绝不只是答案而已。”
贾罕娜思忖片刻,“那你发现什么了?”
“发现你的脑筋比你那位商人朋友转得快。”
“别低估伊本·穆萨,”贾罕娜立刻反驳,“他今天已经几度令我大吃一惊,而且我认识他的时间可不短了。”
“我该拿他怎么办呢?”罗德里格·贝尔蒙特问。
医师发现,这个问题是认真的。她骑在马上想了半晌。双月都升上高天,彼此相隔大约三十度。这个运行夹角正好与她出生时的星图相同。她现在终于可以看到前方的营火,胡萨里和两名守营骑兵在那里等待。
“你知道他今天下午本会和其他人一样死在城堡里吗?”
“我大概能推断出来。他是怎么活下来的?”
“我没让他去参加典礼。他今天排出了一块肾结石。”
队长哈哈大笑。“我敢打赌,他肯定是头一次对肾结石感恩戴德。”说到这里,他换上严肃口吻,“那么好吧。他已经在阿玛力克那里挂了号,被人通缉追杀。我该怎么做呢?”
“带上他返回北方,”贾罕娜说出自己的结论,“我估计他也是这么想的。如果拉米罗王动过某些念头,想有朝一日把费扎那城收入囊中……”
“等等!到此为止,女人!你说这话算什么事?”
“在我看来,这是显而易见的事。”贾罕娜不耐烦地说,“他多多少少会产生类似的想法吧:干吗仅仅从这座城邦收取岁贡,而不是直接统治?”
罗德里格·贝尔蒙特又大笑起来,摇了摇头,“你知道,不是所有显而易见的想法都要说出口来。”
“你向我提出问题,”医师柔声道,“我给出实实在在的答案。如果拉米罗动过这种念头——且不说是多么渺茫和不切实际——那么将大屠杀的唯一幸存者留在身边,对他来说有百利而无一害。”
“特别是如果他让所有人都知道,此人逃出虎口后便直接找上门来,恳请他斡旋干涉。”罗德里格完全没理会医师的嘲讽,若有所思地道。
贾罕娜突然觉得不想说话了。今天清晨的市场问诊,无论怎么看都显得平淡无奇。但她现在已经历过费扎那屠杀和奥韦拉之劫,正跟“阿拉桑之鞭”罗德里格·贝尔蒙特在夜幕下共乘一马讨论半岛政局——感觉似乎变得太快了。她明天早晨就要踏上自己的旅程,而早晨已经不远了。“我想你说得对。你知道,我是个医师,不是外交家。”她含含糊糊地嘟囔道。现在要是能倒头大睡该有多好。
“有时候,这两者几乎是重合的。”队长说。这句话让她有些烦躁,便又清醒过来。多半是因为雷佐尼爵士不止一次说过相同的话。“你打算去哪儿?”罗德里格随口一问。
“拉寇萨。”话一出口,贾罕娜才想起来自己本不打算告诉任何人。
“为什么?”对方追问。
他似乎觉得自己有权得到答案。贾罕娜断定,这肯定是因为常年担任将帅的关系。
“因为人们常说,那里的士兵和廷臣做爱技巧出神入化。”她用最富磁性的声音低语道。为了加强效果,还分开双手,从队长腰际滑向大腿,在那里放了一会儿,这才故作端庄地重新抱好。
队长深吸口气,又缓缓呼出。但贾罕娜靠得很近,也许他在掩饰某种身体的反应,但医师仍能感应到他心跳加速。几乎与此同时,贾罕娜忽然意识到自己正跟一个危险的男人玩着最露骨的挑逗游戏。
“这种感觉,”瓦雷多的罗德里格·贝尔蒙特难过地说,“一如既往地令我苦恼。搭眼就把我看得通通透透,你真没见过我妻子吗?”
尽管意志和理性都不愿屈从,但片刻之后,贾罕娜还是大笑起来。也许正因这欢笑和愉悦心情,她不由自主地想起奥韦拉村小屋里的那一幕,又进而想到父亲今晚跟她说了四年来的第一句话。此时她已经离开父母双亲,也许永无重逢之日。
贾罕娜痛恨哭泣。伊沙克常说,欢笑和泪水是关系最近的亲戚。这倒并非来自医师的阅历,而是他外婆讲给母亲,母亲又讲给了他的。金达斯人的历史长逾千年,他们有一肚子的民谚乡谣,像破旧行囊一样随身携带,永远不会忘记。
所以贾罕娜忍住泪水,骑在罗德里格·贝尔蒙特的黑马上,头顶夏日星空的幕布,在为她照亮前路的双月下向东骑行。同行的男人一路上没再说话,两人最终返回营地,见到守候多时的穆瓦迪人。
对阿尔瓦来说,今晚身心俱疲的感觉,很大程度上来自对夜里这场战事产生的无助心绪。他向来觉得自己脑子不笨,实际上,是相当聪明,但问题在于,今晚在阿拉桑上演的戏码远远超出了他的经验范围,光靠点小聪明没法应对种种变化。
他心里明白,加西亚·德拉达和其手下的幸存者与本队讲定的赎金中有自己一份,因此他刚到叶斯特伦当了一年兵,已然拥有过去不敢想象的财富。就说现在吧,任何详细谈判都还没有进行,阿尔瓦就已经从莱恩·努涅斯手中得到一匹战马和一副盔甲,都比他自己的强。
在这个世界上,军人便是如此成长的:只要能活下去,便能通过掠夺和赎金聚累财富。只是他万没想到,居然会从同胞手中收取这些东西。
“常事,”在村中分配战利品时,莱恩·努涅斯粗声粗气地说,“回头提醒我给你讲讲,罗德里格和我替萨洛斯河下游的亚夏人当私人佣兵的日子。我们不止一次替他们突袭鲁恩达。”
“但那不是瓦雷多。”阿尔瓦心头烦乱,忍不住抗辩。
“当年都是一码事,记得吗?那时桑丘王还在位,埃斯普拉纳还是统一的国度,一个国家有三个省份,小伙子,可不像现在这样三分天下。”
返回营地的路上,阿尔瓦的脑子就没停过。他心中纠结着许多难题——包括头一次杀人——甚至无法享受这次得到的战利品。不过他注意到莱恩·努涅斯从缴获的武器和马匹中分出相当一部分,交给奥韦拉村的幸存者。这一点他倒是没有料到。
一行人返回营地,见过他们的队长和金达斯医师。阿尔瓦发现营地里多了不少箱子、麻袋和木桶,随即得知那便是费扎那城的夏季岁贡,由蒙面的穆瓦迪人连夜送来。
“商人呢”莱恩·努涅斯翻身下马,急切地问,“他们来捉他了?”阿尔瓦蓦然记起那位本该死在费扎那城堡里的胖亚夏人。
队长慢慢摇了摇头。“商人,”他说,“已经不在了。”
“愿他们的灵魂腐烂!”莱恩·努涅斯赌咒道,“以贾德的手指脚趾起誓,我恨穆瓦迪人!”
“商人不在了,”队长心平气和地说,“不过咱们多了个新斥候,可以跟马丁和卢杜斯混。差点忘了提醒你,他必须减点分量,才能派上用场。”
一个勉强套了身贾德马民服装的肥硕身形从篝火对面站起来,莱恩·努涅斯忍不住放声大笑。虽说有点不可思议,胡萨里·伊本·穆萨倒显得从容自得。
“我今天已经当过瓦祭,”他平心静气地说起还算不差的埃斯普拉纳语,“这不过是小菜一碟。”
“不,”队长低声说,“拉蒙的衣服穿在你身上,我得说你可真不小啊。”周围笑声四起。商人也咧咧嘴,高兴地拍拍肚皮。
阿尔瓦勉强随众人笑了两声,转眼见到金达斯医生贾罕娜坐在火堆旁的一张鞍毯上,双手抱膝,目光凝视着舞动的火苗。
“来了多少沙漠狗?”莱恩·努涅斯问。
“马丁说只有十个。所以他们没去奥韦拉村。”
“他告诉那些人咱们已经去处理了?”
“对。他们显然接到命令,把金币交给咱们后赶快回去。”
莱恩·努涅斯摘下帽子,抬手捋捋逐渐稀疏的灰发,“那咱们呢,也回去?”
“我想是的,”队长说,“我想不出任何留下来的理由。现在的费扎那城只剩下一堆麻烦。”
“还有些麻烦回家去了。”
“对,走回家去的。”
“他们早晚会走到。”
罗德里格把嘴一撇,“你想让我怎么办?”
他的副官耸耸肩,小心地往草地上吐了口痰。“咱们天一亮就出发?”他没有答话,而是直接发问。
队长看了他两眼,张开嘴似乎想说点什么,但最终只是摇了摇头,“穆瓦迪人会监视咱们。咱们明天回家,但得摆出不慌不忙的样子,拿出时间收拾营地。你明早带十几个人回奥韦拉村去。帮他们干一天活,然后赶上我们。别的先不说,至少那里有很多人需要下葬。”
阿尔瓦跳下马,走向火堆,来到坐在地上的医师旁边,“我……我能帮您什么忙吗?”
医师看起来非常疲惫,但还是冲他笑了一下。“没什么大不了的,谢谢你,”她顿了顿,“这是你头一次来阿拉桑?”
阿尔瓦点点头,一屁股坐在贾罕娜身边。“我本想明天去看看费扎那城,”他真希望自己的亚夏语能说得更好些,他已经尽力了,“我听说那是座辉煌的城市。”
“没什么大不了的,”医师不经意间重复着刚才的话,“拉寇萨、卡塔达……当然还有西尔威尼斯,都可以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那些都是宏伟的城邦。塞芮亚也很美丽。但费扎那毫无辉煌可言,它太靠近大荒原,负担不起奢华的表相。你明天见不到它了吗?”
“我们明早就要回去了。”又来了,阿尔瓦有种讨厌的感觉,就像在即将没顶的水中拼命挣扎,试图冒出头来,“队长刚跟我们说的。我不清楚为什么,多半是因为刚才来的穆瓦迪人。”
“哦,没错。看看周围。派瑞亚思的金币已经运到。他们明天不想打开城门,更不想放贾德士兵进入费扎那。出了那种事,这可以理解。”
“所以我们只能掉转马头……”
“恐怕只能这样了,伙计,”队长不知何时走了过来,“你这次没机会品尝阿拉桑的腐化作风了。”阿尔瓦只觉面色绯红。
“嗯,今年女人们大都待在城外郊区。”医师神色端庄地说。她的目光已经从阿尔瓦转向罗德里格爵士。
队长爆出粗口:“混蛋,别把这话告诉我的人!阿尔瓦,我命令你保守秘密。我不希望任何人过河。要是有谁离开营地,就得给我走回家去。”
“是,长官。”阿尔瓦匆匆应道。
“这倒提醒了我,”队长瞟了医师一眼,对年轻人说,“回程路上,你可以把马镫放下来了。”
听到这话,阿尔瓦体会到许久没有的从容,也多少找回了过去的自己。自从他们离开瓦雷多城,阿尔瓦始终在等待这一刻。
“必须放吗,队长?”他装出一副无辜的表情,开口问道,“没别的意思,我已经习惯这种方式了。我想只要您允许,我甚至应该试着把它们再提高一点。”
队长又看了医师一眼,清了清喉咙,“嗯,不,阿尔瓦。这其实不是……我不认为……”
“我在想,如果我把膝盖抬得足够高,非常非常高,骑马时甚至把下巴架在腿上,这样就算是长途跋涉,也能保持头脑清醒。您觉得有道理吗,队长?”
阿尔瓦·德伯里诺等了这么久,一直耐着性子保持沉默,如今终于得到回报。他看到医师慢慢冲自己展开笑颜,又扬起眉毛,探询地望向队长。
但罗德里格·贝尔蒙特可不是个会为这种小事尴尬许久的人。他盯着阿尔瓦看了两眼,自己也露出微笑。
“你父亲?”他问。
阿尔瓦点点头,“他的确跟我讲过几个当兵可能遇到的问题。”
“但你还是接受了马镫恶作剧?一句话都不吭?”
“是您让我这样做的,队长。我不想离开您的队伍。”
金达斯医师明显觉得这一幕很有意思。罗德里格爵士皱起眉头,“以贾德之名,孩子,你是在逗我玩吗?”
“是的,长官。”阿尔瓦兴高采烈地说。
那个他认定自己会爱恋终生的女人仰起头来放声大笑。片刻之后,他认定自己会效忠一世的男人做出同样的举动。
阿尔瓦发现今晚并不算特别糟糕。
“你看到我的人有多聪明了吗?”等笑声渐息后,罗德里格问医师道,“你真的不重新考虑一下加入我们的提议?”
“你在诱惑我,”医师仍是一脸笑容,“我的确喜欢聪明人。”说到这儿,她表情一变,“但埃斯普拉纳不适合金达斯人居住,罗德里格爵士。这点你跟我一样清楚。”
“对我们来说没有区别,”队长说,“只要你能缝好剑伤、缓解肠胃病,我的队伍就永远欢迎你。”
“这些事我都能办到,可你的队伍,虽说也许每个人都很聪明,但到底不是整个世界。”她的眼神中再没有愉悦之意,“你还记得当埃斯普拉纳占据整座半岛时,你们的瓦斯卡女王是如何评价金达斯人吗,在亚夏人移居此处,将你们逼到北方之前?”
“那是三百多年前的事了,医师。”
“我知道。你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但……”
“你呢?”医师一脸愠怒,转身问阿尔瓦。年轻人默不作声,只是摇摇头。
“她说金达斯人都是畜生,活该被扑杀烧死,从世间彻底除去。”
阿尔瓦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些什么。
“贾罕娜,”队长道,“我重复刚才的话,那是三百多年前的事了。她早就不在人世,入土为安了。”
“谁说不在!你居然这么说?她现在何方?”医师瞪着阿尔瓦,似乎罪过该由他来承担,“瓦斯卡女王的陵寝在哪儿?”
阿尔瓦咽了口唾沫。“在岛上,”他小声道,“瓦斯卡岛。”
“那是块圣地!被人顶礼膜拜的地方,贾德人从三个王国,乃至群山之外的国度一路膝行而来,乞求说这番话的女人的精魄赐下神迹。我甚至可以打赌,你带领的这些所谓聪明人中,至少有一半的家里人曾踏上朝圣之旅,祈望神圣的瓦斯卡降福。”
阿尔瓦把嘴闭得严严实实。这次队长也无言以对。
“难道你还想跟我说,”金达斯人贾罕娜继续嘲讽,“只要我能切实履行医师之职,那么在埃斯普拉纳人的土地上,宣扬何种信仰都无所谓?”
罗德里格爵士良久无语。阿尔瓦发现丝绸商人伊本·穆萨来到近前,正站在篝火对面静心聆听。各种声响从营地间传来,同伴们在整理铺盖准备睡觉。夜已经很深了。
队长最终喃喃说道:“咱们生活在一个衰败残缺的世界里。我是个为了生计杀人如麻的家伙。我不想冒昧给人任何答案。但我也有个问题:请好好想想,如果穆瓦迪人来到阿拉桑,那金达斯人又会落得什么下场。”
“穆瓦迪人已经来了。今早在费扎那城,今晚在这个营地,都有他们的身影。”
“那些是佣兵,贾罕娜。整座半岛统共最多五千。”
这次轮到贾罕娜沉默不语。丝绸商人又往这边走了两步。阿尔瓦看到医师瞥了他一眼,随即将目光投向队长。
“你到底想说什么?”她问。
罗德里格蹲坐在阿尔瓦身边,信手拔了几根草叶,才开口作答。
“起初,你非常大胆地预言我们总有一天会南下夺取费扎那城。如果我们越过大荒原,围攻亚夏城邦,你觉得卡塔达的阿玛力克和其他君主会怎么做?”
医师仍旧不发一语,只是眉头紧锁,陷入沉思。
“首先做出反应的,想必是瓦祭们。”胡萨里·伊本·穆萨柔声言道,“他们会立即采取行动,然后才轮到那些君王。”
罗德里格赞许地点点头,“我也是这么想。”
“他们会采取什么行动?”阿尔瓦问。
“从麦支里贴沙漠召唤各穆瓦迪部族,”队长面色凝重地看着贾罕娜,“如果阿拉桑这些城邦之主被迫这样做,那金达斯人会怎样?如果耶齐尔和伽利布越过海峡,带着两万人马北上呢?这些沙漠武士会跟我们打完仗,就拍拍屁股走人吗?”
贾罕娜许久没能作答,她一动不动地坐在地上苦苦思索,围在火堆旁的几个男人也都沉默不语,等待她的回答。阿尔瓦看到一轮白月出现在医师身后,矮矮地挂在西方天空,好似歇息在一望无垠的大平原上。对他来说,这是个奇妙的时刻。日后回想起来,阿尔瓦会说他在费扎那城外的那个漫漫长夜中成长了许多。原本单纯的生活忽然间打开许多门窗,纷繁复杂的现实世界头一次隐隐约约展现在面前。当然,没有任何答案,只有许多让人挠头的问题。
“如此说来,只有两条路可选?”贾罕娜医师打破沉默,开口问道,“蒙面的穆瓦迪人或是贾德马民?天下之大,就没有别的出路?”
“咱们不可能再见到哈里发盛世了。”胡萨里·伊本·穆萨柔声道,他站在星空之下,只剩一道黑影,“无论是黄金帝拉曼和他的儿子们,还是阿梵提那宫座座喷泉间的伊本·赞尔都已久别人世。那段日子已成眼云烟。”
阿尔瓦·德伯里诺不知道这些话为何令自己如此伤感。他小时候,每天都在玩征服邪恶亚夏人的游戏,梦想着把西尔威尼斯洗劫一空,也常为阿拉桑的弯刀短弓担惊受怕。拉西德·伊本·赞尔,最后一位称得上伟大的哈里发,曾在一次又一次战役中,把埃斯普拉纳的瓦雷多和鲁恩达两省置于刀光剑影。当年阿尔瓦的父亲还是个孩子,一直到他参军入伍,战事都时有发生。可如今在双月和晚星之下,丝绸商人优雅而哀伤的话语,似乎唤醒了大家难以想象的失落共鸣。
“卡塔达的阿玛力克会否变得足够强大?”医师盯着商人问。连根本不知内情的阿尔瓦,也能看出这个问题对她来说有多艰难。
伊本·穆萨摇摇头。“别人不会允许他变得那样强大。”商人指了指那一箱箱金币和把它们驮来营地的毛驴,“就算加上勉强才请动的佣兵的力量,阿玛力克也无法拒绝瓦雷多的岁贡要求。说实话,他不是雄狮,只不过是小君主中最强大的一位。他需要穆瓦迪人来帮自己保持优势。”
“所以你打算做的,我希望做的……都只会加速阿拉桑的衰亡。”
胡萨里·伊本·穆萨坐在旁边,露出温和的微笑,“亚夏曾有教诲,凡人所行之事都如沙漠上的脚印。这你是知道的。”
贾罕娜想对他报以微笑,但始终笑不出来。“金达斯人也说,环绕世界的双月之下,万物注定不得永恒。我们这自称流浪者的民族,正是所有人类命运的象征。”她随即转身问队长,“你说呢?”
罗德里格·贝尔蒙特轻声言道:“连太阳也会落下,尊敬的女士。”他顿了顿,“你真不跟我们走吗?”
阿尔瓦见她缓缓摇头,心中觉得灰心丧气,感到始料未及的伤怀。他看到几缕棕色发丝从医师的头巾中散出来,只想用极尽温柔的动作,把它们梳理回去。
“我无法告诉你确切原因,”贾罕娜说,“但我感觉东行非常重要。我会见到巴蒂尔王的朝堂,跟马祖·本·雅夫兰对谈,行走在拉寇萨宫殿的座座拱顶之下。至少在那些拱顶像阿梵提那宫一样坍塌之前。”
“这就是你离开费扎那的原因吗?”罗德里格爵士问。
她又摇摇头。“我不这么想。当我听说阿玛力克今天的丑恶行径后,曾对自己发下一个誓言,所以才会离开城邦。注意,那是对自己,而非旁人。”她的表情为之一变,“另外我愿意跟老朋友胡萨里打个赌,我会赶在他之前解决掉卡塔达的阿玛力克。”
“只要没有别人抢在你我之前。”伊本·穆萨严肃地说。
“还能有谁?”罗德里格爵士问。这个战士的问题,把他们从伤感和星光凝成的情绪中拉了回来。但商人只是摇摇头,并未答话。
“我必须去睡了,”医师说,“哪怕是为了让维拉兹休息。”她冲后面打个手势,阿尔瓦看到医师的老仆人一脸倦容矗立在适当的距离之外,那也正是火光渐暗、黑暗卷土重来的位置。
在他们周围,整个营地渐渐安静,士兵们都准备睡觉了。医师看着罗德里格,“你刚才说明天早上要派人去奥韦拉村安葬死者。我跟他们一起去,看看能为活人做点什么,然后就和维拉兹上路。”
 
阿尔瓦看到维拉兹冲贾罕娜招了招手,随即发现老仆人已替她准备好一张睡席。医师朝那边走过去。阿尔瓦看着她的背影愣了一会儿,然后伸个懒腰,转身朝另一边走去,来到斥候马丁和卢杜斯附近,他惯常休息的地方。那两名游骑兵裹着各自的毯子,都已进入梦乡。
阿尔瓦摊开鞍褥,铺在地上。睡神跟他玩起了捉迷藏。有太多念头在他脑海中追逐嬉戏,不肯离去。年轻人想起自己离开农场参军时,母亲讲起头一次朝圣之旅的种种细节,那都是为了请求圣瓦斯卡降福于自己勇敢的儿子。阿尔瓦记得母亲骄傲的语气,记得她讲到自己用双手和膝盖爬过最后一段石坡,去亲吻女王墓前雕像的脚掌。
金达斯人都是畜生,活该被扑杀烧死,从世间彻底除去。
他今晚头一次杀人,骑在马背上挥出漂亮的一剑,砍断了一个试图逃跑的人的锁骨。这招他练过无数次。先是在父亲的监督下单练,或是跟朋友们对打,然后是在叶斯特伦演兵场由满口脏话的军官们操练。就是这招,没有区别。只是这回有个人倒在夏日大地上,因失血过多而死。
凡人所行之事都如沙漠上的脚印。
他今晚为自己挣来一匹骏马,一套比自己那身好很多的盔甲,日后还将得到更多东西。这是财富的开端,战士的荣誉,他也许能在罗德里格·贝尔蒙特的队伍中保有一席之地。毕竟,阿尔瓦已经赢得罗德里格的欢笑和赞许。
在环绕世界的双月之下,万物注定不得永恒。
他方才坐在黑暗的原野上,在篝火旁听罗德里格爵士跟一个亚夏人和一位金达斯人聊天。那位金达斯医师美艳动人、智慧超凡,是他平生前所未见。他们当着阿尔瓦的面,谈起了半岛的过去与未来。
阿尔瓦·德伯里诺随即做出决定——他从没想过这决定竟会如此容易。与今天早上相比,他有了更强的洞察力;在满天星辰之下,阿尔瓦很清楚队长会答允他的提议。此时此刻,这个决心就像打开睡眠之门的钥匙,年轻人的思绪狂澜终于渐渐平息,令他终得入眠。阿尔瓦甚至做了个梦,梦到他出生之前的哈里发政权鼎盛时期,还有他未曾得见的西尔威尼斯城和阿梵提那宫。
就连太阳也会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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