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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那天下午晚些时候,他们在胡萨里·伊本·穆萨的卧室中听到街上传来尖叫。有个奴隶被派出去打探消息,回来时面如死灰。
他们不相信这个奴隶。等到伊本·穆萨的朋友,另一位不算特别成功的商人——这一点显然救了他的命——派出自己的仆人、带来同样的消息时,他们才接受这不容辩驳的事实:那天上午前往城堡的人都死了。
无头尸身在城壕中顺流而下,成为鸟群口中的腐肉。看来卡塔达城那位极讲效率的国王已经得出结论,只有这样做才能一劳永逸地解除费扎那的暴乱威胁。只用了几个小时,这座城市的所有权贵便被实实在在地一扫而空。
贾罕娜的病人,热爱奢侈生活的丝绸豪商正躺在床上,用右手遮住眼睛,刚刚排出结石的身子颤抖不止,极其虚弱。听来难以置信,但他本该出现在城壕中的尸堆间。贾罕娜不太成功地拼命压制住内心激荡的情绪,仔细观察病榻上的商人。同过去一样,她心灵的避难所在于医师天职。贾罕娜欣慰地发现自己还能控制住语气,便柔声指挥维拉兹再配一剂催眠药,但伊本·穆萨的反应令她吃了一惊。
“不用了,贾罕娜,谢谢你。”他说着把手放下,睁开双眼;声音很弱,但十分清晰,“我需要保持头脑清醒。他们可能会来杀我。你最好赶紧离开这所宅院。”
贾罕娜没想过这点。他说的当然没错。阿玛力克手下那些凶残的沙漠佣兵,没道理让一场意外的病痛,阻止他们砍下胡萨里的脑袋。至于那个导致他未能赴会的恼人医师——金达斯医师……
贾罕娜耸耸肩。无论风往哪边刮,雨总要落在金达斯人身上。她和胡萨里四目相对。商人脸上有种可怕的表情逐渐增强,那是具形化的恐惧。贾罕娜不知若是自己面对这种情况,该是个什么样子——在温暖的密室里待了几乎整整一天,浑身湿透、疲惫不堪,又要面对骇人的消息,面对屠杀。
“我无论留下还是离开都没区别,”她再度为自己平静的声音感到惊奇,“伊本·哈兰知道我是谁,记得吗?是他把我带来的。”
真奇怪,她内心深处还是不肯相信是阿马尔·伊本·哈兰设下这桩圈套,屠杀无辜市民。贾罕娜也说不好为何自己要在乎这些:他是个杀手,全阿拉桑都知道。一名杀手显得老于世故、风趣幽默,又有什么关系?就因为他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而且评价颇高?
维拉兹在她身后谨慎地轻咳一声,表示有话想说,这通常意味着他不同意贾罕娜的观点。她没有回头,只是道:“我明白。你觉得咱们应当离开。”
这位过去曾为伊沙克效劳的灰发老仆,压低声音喃喃道:“我相信最可敬的伊本·穆萨的提议十分明智,医师。穆瓦迪人也许会从伊本·哈兰口中得知您的消息,但没有追杀您的道理。可如果他们来找伊本·穆萨老爷,发现咱们也在这里,那么您的存在难免会激怒他们。我敢保证,尊敬的伊本·穆萨老爷也会这样跟您说的。小姐,他们是沙漠游牧民。他们不……开化。”
贾罕娜终于转过身来,发觉自己把满腔恐惧和怒火转嫁到最忠诚的朋友头上,而且这不是头一次了。“所以你想让我抛弃病人?”她接口道,“这是我应当做的吗?咱们还真是‘开化’啊。”
“我正在康复,贾罕娜。”
她转身面对胡萨里。商人挣扎着坐起身来,“您已经做了医师所能做的一切。您救了我的命,虽说方法跟咱们预想的有所不同。”他出人意料地挤出一个难看的微笑,但目光中全无笑意。
在她的印象中,胡萨里的语气从未如此坚定果决过。贾罕娜甚至开始怀疑这桩骇人听闻的噩耗是否令商人产生了某种精神错乱,也许语气的变化就是一种表征。要是父亲在就好了,父亲可以告诉她答案。
但父亲,贾罕娜心想,已经没法告诉她任何事了。
穆瓦迪人很可能来找胡萨里,如果发现她在这儿,多半会一起捉走。麦支里贴沙漠的游牧民的确非常野蛮。阿马尔·伊本·哈兰知道她的确切身份。想来安排这次屠杀的,是卡塔达的阿玛力克,而在四年前对她父亲做了那件事的,也是卡塔达的阿玛力克。
有些人的生命中,确实存在某种时刻,所有支路都变得异常清晰,必须做出抉择,然后一切都将随之改变。
贾罕娜·贝·伊沙克转身面对病人,“我不会把你留下来独自等待他们。”
胡萨里这次真的笑了,“你能做什么呢,亲爱的?等那群蒙面人闯进来时,请他们吃催眠药吗?”
“我给他们准备了更可怕的东西,”贾罕娜沉声说道,但商人的话还是令她略作停顿。“那您打算怎么办呢?”她问道,“很抱歉,我想得太远了。他们有可能就此罢手,谁都不会过来。”
胡萨里坚决地摇摇头。贾罕娜再度发觉这位老主顾的性情确实有所改变。她跟伊本·穆萨相识已久,从未见他这个样子。
商人道:“有这个可能,但我并不在乎,也不打算在此等待结果。不管怎么说,倘若我想去做那件一定要做的事,就必须离开费扎那城。”
贾罕娜眨了眨眼,“你一定要做的是什么事?”
“摧毁卡塔达。”慵懒、肥胖、沉溺美食的胡萨里·伊本·穆萨说。
贾罕娜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过去的丝绸商人连进餐也不愿见到血丝,吃的都是完全烤熟的肉食,但此刻他的语气平静沉稳,一副实事求是的口吻,贾罕娜过去曾听他跟代理人讨论跨海运输丝绸的保险问题,口气便跟现在没什么两样。
维拉兹恭谨的咳嗽声再度响起。她转回身去。“如果是这样,”维拉兹的口气依旧温和,但额头已然布满忧虑的皱纹,“咱们也帮不上忙。咱们赶快离开这里显然更为妥当……伊本·穆萨老爷也好开始运筹安排。”
“我同意,”胡萨里说,“我会叫人护送你们……”
“我不同意,”贾罕娜直言不讳,“首先,排出结石后你有发烧的危险,我必须时刻监控。其次,不管怎么说,在天黑之前你无法离开费扎那,更不可能通过任何一道城门。”
胡萨里将圆胖的十指插在一起,聚精会神地直视她的双眼,“你有什么打算?”
对贾罕娜来说,计划显而易见。“把您藏进金达斯区,等待夜幕降临。我先回去,安排他们为您放行,日落时分再回来。我想您应当化一下装。这事您自己看着办吧。等天黑后,咱们就能用我知道的一种方式离开费扎那城。”
维拉兹再难保持沉默,他在她身后发出窒息般的闷哼声。
“咱们?”伊本·穆萨慎重地问。
“倘若我还想去做那件一定要做的事,”贾罕娜有意重复商人的话,“也必须离开费扎那城。”
“啊,”躺在病榻上的商人盯着她看了半晌,令人有些发毛;虽说尚未康复,但伊本·穆萨已不像是个病人,更不像是她相识多年的丝绸商人,“为了你父亲?”
贾罕娜点点头。遮遮掩掩没有意义。他向来很聪明。
“为了过去。”她说。
 
贾罕娜和维拉兹快步走过拥挤骚乱的街市。她知道,接下来有许多事要做;她把父亲摆上台面,才换得胡萨里接受自己的计划。从某种角度来看,这一点也不奇怪。千百年来,在遥远的东方故国以及阿拉桑半岛,亚夏人一直自相残杀;如果说他们学到了什么东西,那便是无论复仇的时机要等待多久,血债都不会减弱。
一名金达斯女子声言要向后哈里发时代涌现出的最强大的君王复仇。不管这有多荒唐,但她的话连性情最为平和善良的亚夏商人都能理解。
更何况这位商人已不再平和。
维拉兹摆出多年老仆的特权,拼命向她抗议和警告。跟往常一样,他私下的口吻比在外人面前少了几分恭顺。贾罕娜记得维拉兹过去也是这样对待父亲的。那一个个夜晚,每当伊沙克接到病人召唤准备冲出家门,还没穿好遮风挡雨的衣服或是尚未吃罢晚餐,又或者太过操劳,借着烛光读到很晚,维拉兹就会唠叨不停。
她现在的行为比熬夜看书过分多了。如果不尽快阻止维拉兹,恐怕自己的决心也要被那惊恐忧虑的声音渐渐侵蚀。更何况家里还有更严峻的考验在等着她。
“这跟咱们一点关系也没有。”维拉兹急切地说。
他走在贾罕娜旁边,而非身后,这极不寻常的举动,正是激动心情的最真实写照。“除非他们能找到理由,把这事怪罪到金达斯人头上。好吧,这倒也不奇怪……”
“维拉兹,够了。求你安静一会儿。咱们不光是金达斯人,咱们也是费扎那的市民,已经住了很多年。这里是咱们的家。咱们支付税金,定额缴纳送给瓦雷多的肮脏岁贡,在这些城墙后面躲避危险,倘若卡塔达的巴掌——或是其他人的巴掌——将这座城邦扇得太狠,咱们也要跟着受罪。今天发生的祸事绝对跟咱们有关系。”
“无论他们如何彼此争斗,咱们都要受罪,贾罕娜。”跟了伊沙克这么多年,维拉兹变得跟她一样固执,也同样能言善辩。他那双通常温和平静的蓝眼眸此刻显得十分紧张,“这是亚夏人残杀亚夏人,干吗把咱们的性命搅进这团乱麻里面?想想看,你这样做,会对那些爱你的人产生什么影响。想想……”
贾罕娜又被迫打断了他的发言。维拉兹这番话说得太像她妈妈,听来可不舒服。“别夸大其词了,”贾罕娜说,虽然她知道老人并没有夸张,“我是个医师。我本应离开城邦,到外面闯荡,一来扩充知识,二来挣点名声。我父亲曾在外游逛了很多年,随哈里发的军队数度出征,在西尔威尼斯衰亡后,又跟几个朝廷签过合约。他就是这样子进入卡塔达的。这些你都知道。你始终跟他在一起。”
“我也知道在卡塔达发生了什么。”维拉兹反驳。
贾罕娜猛然僵在街上。后面有个人差点一头撞到她身上。那是个面无表情的女人,就像戴了张春季庆典游行时的面具——但那面具般的木讷表情后面写满了恐惧。
维拉兹也被迫停下脚步。他看着医师,又怒又怕。这位小个子男人年纪已经不轻,贾罕娜知道,他就快六十岁了。早在她出生之前,维拉兹便是她父母的仆人。他本是个威尔斯卡奴隶,年轻时在朗札的集市上被伊沙克买下,按照金达斯习俗,十年后获得了自由身。
维拉兹本可以去任何地方,但他情愿追随伊沙克游历多年,到过巴提亚拉和菲瑞尔斯,进过西尔威尼斯的哈里发宫廷,能流利地听说五种语言,常年担任医师助手,受到全方位的训练,现下比大多数医生都更博学,维拉兹得到自由后,很快便皈依金达斯教义,自愿担负起历史和教义的重担。自那以后,他向白月和蓝月——大神的两姐妹——祷告,再未朝拜过他儿时在威尔斯卡信奉的贾德神,或是涂画在阿拉桑所有拱顶神庙天花板上的亚夏群星。
从那天起,维拉兹从没离开过伊沙克、艾莲和他俩的小宝宝。如果说这世上除了父母以外,还有人真的爱她,贾罕娜知道肯定就是这位老人。
所以她很难面对老人眼中的焦虑,也知道自己无法解释为何大屠杀的消息会永远改变她的人生道路,为何她心中非常清楚现在必须有所作为。这种感觉非常清晰,但难以说明。她能想到面对眼下的情况,索兰尼卡的雷佐尼爵士会说些什么,她几乎也能听见父亲的话语。“显然是因为头脑不够清醒,”伊沙克会这样低语,“从头想,贾罕娜。慢慢来别着急,有的是时间。”
但她没有时间了。她今晚必须把胡萨里·伊本·穆萨藏进金达斯区,在此之前还要做些更棘手的事。
于是贾罕娜说:“维拉兹,我当然知道父亲在卡塔达出了什么事。这不是辩论。我没法去解释清楚。要能说清,我早就说了,这你明白的。我只能说,如果超过一定限度,那便无法对阿玛力克逆来顺受,否则感觉就像他的帮凶,纵容他作恶。如果我留在费扎那,明天早上照常开门营业,一天天过下去,假装什么都没发生,那我一辈子都摆脱不了这种感觉。”
维拉兹有很多本领,察言观色是其中之一;他能听出对方是否已经下定决心。
两人继续向金达斯区走去,一路上再没说话。
 
几扇毫无装饰的沉重铁门标志着费扎那城金达斯区的边界。贾罕娜站在门前,放心地叹了口气。她认识在门后站岗的两个人。一个曾是她的情人,另一个则是多年好友。
没有多少时间了,她尽可能有话直说。“西蒙、巴基尔,我需要你们帮个忙。”两人还没完全把锁打开,她就开口道。
“没问题,”西蒙闷声说,“但是赶快进来。你知道外面出了什么事吗?”
“我当然知道,所以才需要你们帮忙。”
巴基尔呻吟一声,把门打开,“贾罕娜,你究竟又干了什么?”
他是个肩宽背阔的大块头,面容绝对称得上英俊。但两人的关系刚刚发展几个星期,便开始彼此厌倦。幸好他们很快便分道扬镳,没容感情留下什么牵绊。巴基尔现在已经结婚,有两个孩子,都是由她接生的。
“以加利努斯的医师之约起誓,绝不是我主动招惹的。”
“让加利努斯见鬼去吧!”西蒙直率地说,“他们正在外面大屠杀呢。”
“所以你们必须帮助我,”贾罕娜疾语道,“我在城里有个病人,今晚必须由我看护。我不认为在金达斯区以外能够保证他的安全……”
“当然不能!”巴基尔接口道。
“没错。所以我希望,你们过会儿能让我把他带进来。我会将他安排在我家,以便妥善治疗。”
门内的两人对视了一眼。
巴基尔耸耸肩,“就这些?”
西蒙似乎有点怀疑,“他是个亚夏人?”
“不,他是匹马——别傻了,他当然是亚夏人,不然我干吗要征求区内最愚蠢的两个人的许可?”她希望这句嘲讽能引开他们的注意力,赶快结束对话。幸好在她身后的维拉兹没有吭声。
“你什么时候带他来?”
“我这就去接他。当然要先征求母亲的同意,所以我才会提前回来。”
巴基尔的黑眼睛眯得更细了,“你把这事儿瞧得过于正式了。这可不像你啊,贾罕娜。”
“别再没事冒傻气了,巴基尔。你觉得出了今天下午这等灾祸,我还有心情玩什么小把戏吗?”
他俩又对望一眼。
“我想也不会。”西蒙不情不愿地说,“好吧,你的病人可以进来,但你不能再离开金达斯区。维拉兹可以去接他,当然我其实不愿让他再去冒险。”
“没关系,就这么办,”维拉兹立刻接口,“我去。”
贾罕娜早知道可能会变成这样。不过这没关系。她扭头看向维拉兹。“现在就去吧,”她低声说,“如果我母亲表示反对,咱们就找个客栈,把他送过去。但我肯定她不会反对的。快去吧。”
她转身面对两名守卫,露出最灿烂的微笑,“多谢你们了。我不会忘记的。”
“我宁愿你忘了,”西蒙和善地说,“你知道这事有多不合规矩。”
他是夸大其词。这件事的确不合规矩,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亚夏人经常悄悄进入金达斯区,做做生意或是找找乐子。唯一要注意的是——这不难做到——保证区外的瓦祭和区内的金达斯大祭司都不知情。但贾罕娜知道现在不是跟西蒙争辩的时候。
更何况他们聊的时间越长,就越有可能问起病人的身份。如果西蒙问了,她就必须如实回答。他们可能知道胡萨里·伊本·穆萨今天本该去城堡参加典礼。如果西蒙和巴基尔发现此人是穆瓦迪佣兵追捕的对象,那么双月在上,胡萨里便绝无可能得到进入金达斯区的许可了。
贾罕娜知道,她这样做是拿自己的同胞在冒险,但她还年轻,觉得冒这种险是值得的。上一次金达斯族大屠杀,发生在阿拉桑遥远南疆的图德斯卡和艾尔维拉,而且是在她降生之前许多年的事。
 
不出所料,母亲没有反对。作为医师们的妻子和母亲,艾莲·贝·达内尔早就习惯让家宅适应病人的需要。虽说这是兵荒马乱的城壕之日,但病人前来就诊,她不会因此烦恼。更何况贾罕娜特别向母亲强调,病人乃是胡萨里·伊本·穆萨。反正等他进了家门,艾莲肯定会认出来的。丝绸商人曾多次邀请伊沙克赴宴,而且不止一次进入金达斯区,为他家的餐桌增光添彩——这样做同时违背了瓦祭和大祭司的意愿,然而费扎那并非特别虔敬的城邦。
贾罕娜心想,对于极端虔诚的穆瓦迪人来说,费扎那城的世俗之风恐怕只会让他们在屠杀无辜市民时平添几分动力。她站在二层楼梯口,左手拿着一根点燃的蜡烛,右手作势准备敲门。
在这漫长的一日中,贾罕娜头一回打起哆嗦,想着自己的打算,站在门口犹豫不决。烛火摇曳,走廊尽头有扇高窗,可以俯瞰她家内院。落日的光芒斜照进来,提醒她现在时间至关重要。
贾罕娜已经告诉母亲晚上要离家远行,而且紧紧拥抱了她,因为前所未有的飓风狂涛即特到来。
“现在离开费扎那倒是个不错的时机,”艾莲考虑片刻,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唯一的孩子,平静地说,“你会在别处找到工作。你父亲常说,到不同的地方积累经验,对医生来说是件好事。”她顿了顿,又严肃地补充,“也许你回来时已经结婚了。”
贾罕娜做个鬼脸。这是老话题了。她年近三十,早过了结婚的黄金时期,而且基本已经死了这条心。但艾莲可没有。
“您不会有事吧?”贾罕娜无视母亲最后那句话,开口问道。
“我不觉得会有什么问题。”母亲轻快地回答,严肃的表情瞬间被微笑融化,显得美丽动人。她二十岁时嫁给了西尔威尼斯城才华横溢的金达斯社群中最有才华的男人,那个年代正是哈里发政权最后的灿烂余晖。“我该怎么做呢,贾罕娜?跪在地上,抓紧你的双手,求你留下安慰年迈的母亲吗?”
“您才不老呢。”贾罕娜立刻反驳。
“我当然老了,但我不会拖你的后腿。你直到现在都没能在街角的某所宅院里安家,给我养育几个孙子孙女,只怪我和你父亲把你培养成了这样的人。”
“替自己着想的人?”
“当然也包括这点喽,”母亲的微笑再度不期而至,“但恐怕还有很多别的品质,比方说试图替所有人着想。我会给你打点行装,在餐桌旁为胡萨里留个位子。他今天晚上有什么不该吃的东西吗?”
贾罕娜摇了摇头。有时她真希望母亲朝自己宣泄,母亲心中多半暗藏着惊涛骇浪。但总的来说,自从四年前那恐怖的日子过后,艾莲展示出几乎完美的自控力,又令她感激不尽——贾罕娜知道这要付出多大努力,她扪心自问:母亲和女儿,没有本质差异。贾罕娜也痛恨哭泣,将其视作耻辱。
“你最好上楼去。”艾莲催促。
现在她上楼来了。一直以来,跟母亲交谈几乎不带任何苦楚,但总会给人一种感觉,应该说的始终没有说出口。不过,今天下午不是处理这种问题的时候,还有更困难的事在等着她。
贾罕娜知道自己如果犹豫太久,也许决心就会动摇,不敢迈过今天最难的一道门槛。甚至可以说,这也是这辈子最难的一道。贾罕娜跟过去一样,敲了两下门,随后走进父亲的书房,置身于百叶窗下的浓稠黑暗中。
蜡烛的淡淡光芒照亮了皮革和金丝装订的书籍、卷轴、各种器具和天宇图,以及父亲一生学习、旅行和工作得来的各种纪念品和礼物。她手中的烛火不再摇动,光芒洒满书房,照亮了书桌、一张北方风格的质朴木椅、地板上的软垫、另一张扶手椅……还有穿着深蓝长袍,背对房门、烛光和他的女儿,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的白须老者。
贾罕娜凝视着父亲,凝视他如长矛般笔直挺拔的坐姿。她注意到父亲听见自己走进房间,却连头也没回,就跟过去一样。她也许不该带着蜡烛和这番要说的话走。进这间书房。过去一向如此,但今天下午有所不同,她是来道别的。凝视着伊沙克,记忆的剑刃插进了贾罕娜的脑海,像穆瓦迪人的短刀一般锋利骇人。
四年前,卡塔达城阿玛力克王的第四个儿子在母亲的子宫里被脐带缠住了。这种婴儿注定会死,而且母亲也多半都会随之而去。医师们很熟悉这种症状,所以提前了讲明必然出现的结果。难产屡见不鲜,绝不会惹来责难。分娩是全世界最危险的事情之一。医师们无法创造奇迹。
但卡塔达乐师扎比莱乃是阿拉桑最强大的君王阿玛力克的宠姬,而费扎那的伊沙克又是个勇敢聪慧的男人。参考过天穹图谱后,医师给阿玛力克送了个口信,说他可以试着提供一丝最为渺茫的希望。随后伊沙克通过产妇腹部的剖口,将婴儿顺利取出,同时也保全了产妇的性命。普天之下,只有这一次成功记录。
只有金达斯人伊沙克·本·约南农在哈里发政权衰亡的十几年后,于阿拉桑半岛卡塔达城的宫殿中,首度利用这种手法保住了一名婴儿的性命。随后他又为产妇疗伤,并加以照料。某天早晨,扎比菜夫人从床榻起身,脸色异常苍白,但同过去一样美丽:她重新拿起四弦鲁特琴,回到了惯常的位置,出现在阿玛力克的觐见厅和各处花园、私室里。
因伊沙克在这前所未闻的领域表现出的勇气和技艺,卡塔达的阿玛力克感激地赐下大量金币和丰厚家产,足以让伊沙克和他的妻子女儿无忧无虑地度过余生。
但紧接着他又下令让人剜去医师的眼睛,同时连根割掉舌头。见过亚夏女子赤裸身躯的双目从此不在,更不会有人从金达斯医师口中听闻扎比菜那乳白娇躯的描述。毕竟阿玛力克王的宠姬曾暴露在伊沙克的冰冷目光和手术刀之下。
这可以说是仁慈之举。所有人都知道,如果贾德人或金达斯人以其淫秽目光注视已经许了人家的亚夏女子的赤裸身躯,那么按照惯例,应处以两马分尸之刑。而且这位女子属于卡塔达王,诸位哈里发的继承者,令所有小国主望风披靡的阿拉桑雄狮。
瓦祭们看到机会,这件事的风声刚一溜出宫殿,他们便在神庙和市场中鼓吹公开行刑。但阿玛力克真的对金达斯医师心存感激,何况他向来讨厌瓦祭和他们的各种要求,而且他——至少在自己心目中——是个慷慨大度之人。
伊沙克活了下来,但又瞎又哑,深深陷入内心的冰冷渊薮,连妻子和女儿也无法刺透。伊沙克此后再没对哪件事做出反应,无论是最初的几天,还是此后的四年。
她俩赶去卡塔达,把医师接回他当年选定的费扎那城的家中。他们的财产足以维持生计:实际上,无论从任何角度来看,他们都很富有。在西尔威尼斯,在卡塔达,也包括在费扎那的私人诊所,伊沙克都获得了极大成功,而且对前往东方进行皮革和香料贸易的金达斯商队进行的投资也回报颇丰。阿玛力克最后的赏金,只不过是为俗世财富锦上添花。他们可以说得到了双月赐福,向来财源滚滚。
贾罕娜·贝·伊沙克,这富庶之家的女儿,走进父亲的房间,把蜡烛放在桌上,拉开东墙窗子的搁板。她顺手推开窗户,让傍晚的一缕微风随着柔光透进房间,接着依照自己的习惯,坐在书桌旁的木椅上。
她早先给伊沙克读了一半的书——梅罗维斯关于白内障的研究著作——摊在胳膊肘旁边。每日下午结束了一天的工作之后,贾罕娜都会回到这个房间来,给父亲讲讲今天看诊的病人,然后大声读出她正在研究的文章。有时他们会收到信件,来自其他城邦,乃至其他大陆的朋友和同行。雷佐尼爵士每年都会从巴提亚拉的索兰尼卡,或是他所任教、行医的其他地方写几封信来。贾罕娜也会把这些信函念给父亲听。
伊沙克从未做出任何反应,甚至未曾朝她扭过头来,自从受刑的那天起就一直是这样。贾罕娜会给他讲述自己一天的工作,大声读信件和正在研究的文章,然后亲吻父亲的额头,离开房间,下楼吃晚饭。就连那一吻都不会得到回应。
维拉兹会送饭上来,而她父亲从不离开书房。贾罕娜知道,除非她们逼他,否则父亲永远不会离开这里。他的声音曾是那么浑厚优美,他的双眼清澈蔚蓝,好似阳光下的河流,犹如通往深邃智慧源泉的明门扉。只要有人请求或是有所需要,他便会献出睿智头脑和精湛医术,毫无保留也毫不犹豫。他骄傲但不浮夸自负,勇敢但不虚张声势,智慧出众但不耍小聪明。然而现如今的伊沙克,只剩下一具空壳,一副皮囊,一团又瞎又哑、丧失了所有特质的虚无,只会枯坐在黑暗房间里。
贾罕娜看着父亲,准备与他道别。从某种角度来说,她觉得尽管时隔多年,但现在决定向卡塔达的阿玛力克复仇,是她这辈子最正当的决定。贾罕娜开口说:“今天是赶集的日子。没有太棘手的病人。有位采石工前来求诊,您能相信吗,他居然患有痛风症;我正要替他诊断,就被叫走了。当然,我本不想去,不过来请我的人是胡萨里·伊本·穆萨,他正要排出结石,今年的第三颗。”
扶手椅中毫无动静。那英俊的白须侧影更像是伊沙克的塑像,而非医师本人。
“我给他治疗时,”贾罕娜说,“外面传来一个可怕的消息。如果您在听,应该可以听见金达斯区外传来的喊叫声。”她经常这样做,鼓励父亲多运用听力,努力让他离开书房。
还是没动静,甚至没有迹象表明伊沙克知道她在屋里。贾罕娜几乎有点生气地说:“卡塔达的阿玛力克王将大王子和阿马尔·伊本·哈兰派来,准备在今天为新竣工的城堡侧殿祝圣。他们杀害了所有受邀的宾客,所以街上才吵吵嚷嚷的。一百四十人,父亲。阿玛力克把他们的头都砍了下来,尸身扔进城壕。”
出人意料的事发生了。可能只是夕阳刺透阴影玩出的小把戏,但贾罕娜感觉父亲朝自己转了下头,虽说只有一点……她突然意识到:我居然在父亲面前提到阿玛力克的名字。
她赶忙继续:“胡萨里本也难逃此劫。他今天上午那么着急地把我找去,就是希望能赶去城堡参加典礼。现在他是唯一没被杀害的宾客了。那些穆瓦迪人——今天城里多了五百驻军——很可能会来捉他。因此我安排他乔装改扮躲到家里来。维拉兹已经去接他了。”她又补充,“我已经得到母亲的许可。”
这次绝对没错。伊沙克明显地朝她转过头来,似乎是要强迫自己听清这番话。贾罕娜发现自己几乎要流下限泪。她咽了口唾沫,压制住澎湃心潮。“胡萨里似乎……变了,父亲。变得让我认不出来。他很冷静,甚至近乎冷酷:他在发怒,父亲。胡萨里计划今晚离开费扎那。您知道为什么吗?”她冒险提出这个问题,等到伊沙克略一仰头,摆出探询的姿态,才继续说出答案,“胡萨里说他准备摧毁卡塔达。”
贾罕娜抹去一滴夺眶而出的泪珠。她在这间书房唱了整整四年的独角戏,如今在即将离家远行的夜晚,父亲终于承认了她的存在。
贾罕娜说:“我决定跟他一起走,父亲。”
她定睛观察。没有任何动作,没有半点迹象。过了一会儿,伊沙克慢慢把头转开,恢复到她已经看了四年的姿势。贾罕娜又咽了口唾沫。不管怎么说,这也算是一种反应。“我想我多半不会一直跟他同行,我甚至不知道他最终要去哪儿,又有什么打算。但不知为何,经过今天下午的变故,我不可能继续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如果胡萨里能下决心跟阿玛力克抗争,我也行。”
好了,她全说了。话已出口。一口气讲了这么多,贾罕娜发现自己再也说不下去。她终于开始哭泣,热泪扑簌而落。
她闭上眼睛,心中百感交集。直到刚才,她还可能装成不过是去做父亲早就做过无数次的事:离开费扎那,在广阔世界中寻求契约和经验。如果医师想闯出大名声,就必须要走这条路。但向一位君王寻仇觅恨,则是截然不同的道路,况且她还是个女人。医师行当可以保证她获得一定程度的安全和敬重,但贾罕娜也曾出外生活学习,她知道伊沙克出去闯世界和他女儿这样做有何不同。贾罕娜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可能再也无法回到这间书房。
“达杭无拉吃!”
贾罕娜猛地瞪大眼睛。眼前这一幕令她惊愕不已。伊沙克坐在椅子上,半转过身来面对女儿,面容因为试图说话而扭曲,空洞的眼窝正对着她所坐的位置。贾罕娜惊得抬手捂在嘴上。
“什么?爸爸,我不……”
“带杭为拉吃!”支吾的声音显得极其痛苦,像是在命令她。
贾罕娜从椅子上扑了过去,跪在父亲脚边的地毯上。她抓起父亲的一只手,四年来头一次感到他那强健有力的手掌紧紧捏住自己的指头。
“对不起。对不起!再说一遍,拜托。我不明白!”贾罕娜只觉痛苦而焦急。伊沙克试图把话说清,因为用力过度和强烈的挫败感,整个身子都扭动起来。
“为拉吃!为拉吃!”伊沙克的手握得很紧,竭力要她明白,似乎光靠蛮力就能让扭曲的言语变得可以理解。
“他想告诉你,贾罕娜,要把仆人维拉兹带上。考虑到眼下的局面,这是个明智的建议。”
贾罕娜仿佛被刺了一刀,蓦地站起来转身面对窗户,随即当场愣住,霎时间脸色煞白。
有个人正侧身坐在窗台宽沿上,双手抱住弯曲的膝盖,平静地看着父女俩。此人正是阿马尔·伊本·哈兰。他既然找上门来,说明一切都完了,因为刺客会带来的……
“就我一个人,贾罕娜。我不喜欢那些穆瓦迪人。”
她努力控制住自己,“不喜欢?你只是让他们替你下手,对吗?这跟喜不喜欢有什么关系?你是怎么上来的?胡……”她及时把嘴闭上。
但似乎为时已晚。“胡萨里·伊本·穆萨此刻正在接近金达斯门。他打扮成了一名瓦祭,你能相信吗,我得说,真是个不循常理的乔装。幸亏有维拉兹替他担保,不然守门人绝对不会放他进来。”伊本·哈兰笑了笑,眼神却有几分古怪,“你的确没理由相信我,但我跟今天下午发生的事没有半点关系……王子也一样。”
“哈!”贾罕娜道。这是她此刻所能想到的最老练的回答。
男人又笑了笑,摆出她早上见过的那副表情,“来我没有辩驳的余地。我现在应该从窗口摔下去吗?”
正当此时,在这令人胆寒的一天中,最让贾罕娜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她听见后面传来一声憋闷的喘息,惊得慌忙转回身去。
片刻之后,她意识到那是父亲的笑声。
阿马尔·伊本·哈兰干净利索地跳下窗台,轻轻落在铺了毯子的地板上,从贾罕娜身边走过,站在她父亲的大座椅前。
“伊沙克。”他柔声说。
“阿马尔。”父亲的话语几乎清晰可辨。
杀死阿拉桑最后一位哈里发的男人跪在老者面前。“我就知道你也许还记得我的声音,”伊本·哈兰说,“你愿意接受道歉吗,伊沙克?我很久以前就该来看你,而且不是以现在这种方式,未经你妻子的允许便闯进来,吓坏了你的女儿。”
伊沙克伸出一只手作为回应,伊本·哈兰将它握住。此时,他已经除去了手套和那些戒指。贾罕娜还没缓过神来,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
“穆瓦?跟么回丝?”
伊本·哈兰十分严肃地说:“阿玛力克是个聪明人,我想你也清楚。他显然想把费扎那彻底摆平。另外,他似乎想给王子传个信,”阿马尔顿了顿又说,“还有我。”
贾罕娜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你真的不知道这些事?”
“我懒得对你撒谎。”阿马尔·伊本·哈兰直言不讳地说,甚至连头都没回。
贾罕娜脸涨得通红,她意识到此言千真万确。阿马尔何必在乎她的想法?不过话说回来,还有另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需要澄清,而且她不喜欢被一个从窗子爬进来的男人横加指责。“那你到这儿来干什么?”
这次他回过头来,“两个原因。你应该能猜出其中一个。”贾罕娜用余光看到父亲慢慢点了点头。
“请原谅,我现在可没兴趣玩猜谜游戏。”她希望这句话中带有足够的讽刺意味。
伊本·哈兰的表情依然平静,“这不是游戏,贾罕娜。我到这儿来,是为了保证胡萨里·伊本·穆萨今晚不会被穆瓦迪人杀死。至于协助他逃跑的医师,也许是此人勇气多过智慧,但我希望她也能安然度过今夜。”
贾罕娜突然觉得浑身冰凉,“这么说,穆瓦迪人来捉他了?”
“他们当然会来捉他。受邀宾客的名单不是秘密,有些穆瓦迪人认识字。他们得到的命令是处决名单上的每个人。你觉得他们会放弃杀人之乐吗,哪怕只放弃一个人?或者说他们敢冒险面对阿玛力克的怒火吗?”
“他们会去伊本·穆萨府?”
“当然,也许他们已经到了。所以我才要赶在他们前面。胡萨里提前走了,还有维拉兹。仆人和奴隶们都被送回住所,只有管家还在,显然他深得主人信赖,但这是个错误。我问他伊本·穆萨在哪儿,他便说主人打扮成瓦祭的样子,刚刚跟金达斯医师的仆人一道离开。”
贾罕娜刚才还只是浑身冰冷,现在却如坠冰窟。
“这么说他也会告诉穆瓦迪人?”
“我想不会。”阿马尔·伊本·穆萨答道。
两人都没说话。这的确不是场游戏。
“你把他杀了。”贾罕娜说。
“不忠的仆人,”伊本·哈兰摇着头,“是我们生活的时代的可悲缩影。”
“为何,阿马尔?”伊沙克这句话说得异常清晰,但这个问题可能有很多种解释。
伊本·哈兰在答话前迟疑片刻。始终在仔细观察的贾罕娜又见他脸上显出那种古怪表情。
男人字斟句酌地说:“我年轻时替卡塔达的阿玛力克所做的那件事,带来了举世皆知的名声。这我倒不在乎。无论对错,那至少是我情愿做的。但我……不想为今天这桩龌龊勾当负责——他显然打算把这事栽在我头上。阿玛力克有他的打算,我甚至可以理解他的想法。但从我的角度来说,并不准备接受这种安排。我还发现胡萨里·伊本·穆萨是个谦逊聪明的人,而且也钦佩你女儿的……能力和活力。这么说吧……我很荣幸能站在美德这边,至少一次。”
伊沙克摇摇头。“还有,阿马尔。”他吃力地说,声音有些拖沓。
伊本·哈兰又迟疑片刻,“一个人的所作所为总有很多理由,本·约南农。你能允许我暂时保守秘密吗?我今天夜里也会离开费扎那,通过自己的方式,完成自己的目标。我的动机也许会在日后变得更为明晰。”
他转身面对贾罕娜。医师借着窗口投射进来的烛火之光,看到他的眼神依旧冰冷而异样。但他说得够多了,贾罕娜觉得自己已能理解此中奥秘。
“至少管家……不在了,”他开口说,“穆瓦迪人应该不会马上到这儿来,不过如果他们真想找,要找到此地也算不上什么难事。我建议你少吃一顿饭,天黑后马上离开。”
贾罕娜努力压住纷乱心绪,只是点点头。随着时间流逝,她愈发觉得自己准备进入的那个世界,竟是如此危险和陌生。清晨集市,家中诊所,她的所有日常生活似乎正迅速退去,显得遥不可及。
“如果你允许的话,我还想提个建议。我不知道伊本·穆萨现在有什么打算,但对你们来说,到北方的瓦雷多暂避一时,应是个不坏的计划。”
“你要把一个金达斯人送到贾德人手中?”贾罕娜不留情面地问。
伊本·哈兰耸耸肩,“你出外游学时,就曾生活在他们中间。你父亲当年也一样。”
“那是在巴提亚拉,还有菲瑞尔斯。”
阿马尔做了个夸张的怪相。“啊,我又被驳得哑口无言了。如果你老是这样,我真该从窗户跳出去。”他说着又变回方才的神情,“贾罕娜,半岛局势正在改变,而且可能会变得非常快。记住,只要费扎那城缴纳岁贡,瓦雷多就应保证这座城邦的安全。我不知道这项协定是否适用于卡塔达的内部……控制,但如果伊本·穆萨提出抗议,此事总有争辩的余地。它可以用作借口。至于你,如果我是金达斯人,肯定会避开鲁恩达和贾洛纳,不过瓦雷多的拉米罗王是个聪明人。”
“他手下的士兵呢?”
“至少有些人不傻。”
“可真让我安心啊。”
贾罕娜听到坐在身后的父亲发出一声责备的闷哼。
伊本·哈兰直勾勾地看着女医师,“贾罕娜,如果你走出费扎那的城墙,就别指望能够安心。在你出发之前,必须明白这一点。如果你既没有计划也没有方向,那么在瓦雷多的保护下履行医师之职也是不错的……”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计划?”贾罕娜真不明白他为何总能用三两句话激怒自己。
伊本·哈兰顿了顿,只是说:“请原谅。”
“哪儿?”
她有许多理由,可以不回答阿马尔·伊本·哈兰的问题,但父亲就不一样了。直到今天下午为止,伊沙克已经有四年没跟她说过一个字。
“拉寇萨。”贾罕娜轻声道。
在伊本·哈兰发话之前,她根本没想到这个念头,但拉寇萨的名字刚一出口,贾罕娜就觉得自己似乎早就打算一路东行,越过大河与群山,前往塞兰娜湖畔。
“啊,”伊本·穆萨若有所思地揉了揉光滑的下巴,“没错,巴蒂尔王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还有马祖·本·雅夫兰。”
她这话颇有些挑衅意味。
阿马尔露齿一笑,“金达斯王子,没错。但如果是我就会多加小心,贾罕娜。”
“为什么?你认识他?”
“我们诗赋酬答已经有好多年了。还有为图书馆搜集藏书。本·雅夫兰是个聪明绝顶的人。”
“那又如何?作为拉寇萨王的宰相,聪明难道是坏事?”
他摇摇头。“说实话,今晚这个问题,你的确问错了人。总之如果你去拉寇萨,还请多加小心。记住我的话。”伊本·哈兰沉默片刻,朝窗口半转过身,“既然你想去别的地方,更不用说我本人也必须上路,那么咱们这次会面得告一段落了。我听见楼下传来了说话声,希望那是胡萨里和维拉兹。”
贾罕娜也听见了响动,而且立即认出两人的声音。
“请您允许,伊沙克阁下,我得从来处离开。”伊本·哈兰从贾罕娜身边走过,再度握住她父亲的手,“我也还有个问题,不知当不当问?从四年前直至今日,我始终在思索这件事。”
贾罕娜只觉浑身一僵。她父亲缓缓把头歪向伊本·哈兰。
刺客说:“如果你愿意的话,请告诉我,当你采用那种方法给阿玛力克的小儿子接生时,是否清楚自己所冒的风险?”
在随后的寂静之中,贾罕娜听到几个人的交谈声从下方庭院传来,她母亲正用平静的语气邀请伊本·穆萨进入家中,就好像他只是在某个平凡夜晚,如约前来赴宴的客人。
贾罕娜看到父亲点点头,受损的嘴里冒出一声咕哝,仿佛卸下了长久以来的包袱。贾罕娜觉得自己又快哭出来了。
“您还会这样做吗?”伊本·哈兰极尽温柔地说。
这次再没迟疑,老人肯定地点了点头。
“为什么?”阿马尔·伊本·哈兰问。贾罕娜能看出,他真的想弄明白这件事。
伊沙克的双唇一张一合,似乎在试验某个词语。
“嘎里努斯。”他最终说,随后失望地摇了摇头。
“我不明白。”伊本·哈兰说。
“嘎里努斯。”伊沙克又说了一遍,贾罕娜看到他这次把右手放在胸口,立时明白了。
“加利努斯誓约,”这个名字的确很难说清,“医师之约。只要尚有可为,就须保护生命。”
伊沙克点了下头,接着身子向后一倒靠在椅背上,似乎时隔多年再度开口令他精疲力竭。阿马尔·伊本·哈兰始终握着他的手,此时才慢慢松开。“我需要花点时间好好考虑,然后才有可能对此做出回答。现在咱们没多少时间了,”他严肃地说,“如果我的群星和您的双月允许,我希望还有幸与您重逢,伊沙克阁下。我可以给您写信吗?”
伊沙克点点头。伊本·哈兰随后转身面对贾罕娜。
“我想我刚才应该说过,到这儿来有两个原因,”他低语道,“或许你已经忘了?”她的确忘了;阿马尔见此情景,再度笑道,“一是为了发出警告,二是为了给你送件东西。”
他从贾罕娜身边走过,回到窗前,纵身跳上台子,探手伸到搁板后面。他没再跳下来,只是把一件精致的物品直接递给贾罕娜。
“哦,天哪,”她说,“天哪。”
不用说,那正是她的尿瓶。她父亲的尿瓶。
“你从伊本·穆萨府走得太过匆忙,把它给忘了,”伊本·哈兰温和地说,“维拉兹和胡萨里也没想起来。我估计你多半还想要这瓶子,它还能派上用场。这总比等穆瓦迪人赶到时,被他们找着强。”
贾罕娜咬着嘴唇,咽了口唾沫。如果他们发现这东西……
她走上前去,接过尿瓶。两人的手指轻轻碰了一下。“谢谢。”
伊本·哈兰伏下身,轻吻她的双唇。贾罕娜被惊得僵立不动。男人身上的香水味瞬间笼在周围。他抬起一只手,轻轻抚过女医师的秀发。
“这是送货人的佣金。”伊本·哈兰抽回身去,平静地说,“拉寇萨是个好主意。不过还是跟伊本·穆萨提提瓦雷多吧,也许他跟拉米罗王会处得更好。”
贾罕娜觉得绯红的脸色开始褪去,而且不出所料,随之而来的正是那类似愤怒的感觉。她的双亲、维拉兹和雷佐尼爵士——所有了解她的人——都时常提醒贾罕娜要注意自己骄傲的性情。
贾罕娜趋前一步,踮起脚尖,主动吻上阿马尔·伊本·哈兰的双唇。她能感到对方惊讶地猛吸口气。这样更好:他之前都显得太满不在乎了。
“医师的费用,”她抽回身来,甜甜说道,“我们的佣金通常比送货人高。”
“我差点从窗户掉下去。”男人愣了一下,开口说。
“不要,这里挺高的。虽然你没说出口,但很显然你也有自己的计划,你也准备向卡塔达复仇。从二楼窗户摔出去可是个糟糕的起点。”贾罕娜满足地看到,这句话又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伊本·哈兰愣了片刻,“我真心希望,能与你重逢。”
贾罕娜心跳得飞快,但还是平静地说:“那肯定会十分有趣。”伊本·哈兰笑了笑,片刻之后,贾罕娜便目送他从粗糙的外墙爬下楼去,落在庭院中,然后沿一条拱道去往金达斯区大门,始终没有回头。
贾罕娜本来觉得最后那回合是自己赢了,但男人爬下楼去之前脸上露出的淡淡微笑,令她的信心有所动摇。
“小兴,贾哈,小兴。”坐在她身后的父亲,说出了贾罕娜的心声。
种种变故让她重又觉得担惊受怕,贾罕娜走回父亲的座椅前,跪在他脚边,把头枕在他腿上。没过多久,她就感到父亲在用双手梳理自己的头发。这也是许久未有的事了。
父女俩就这样待着,直到维拉兹进来找她。老仆已经收拾好行囊——三人的行囊。不用说,他在这件事上已然自己做出了决定。
 
没过多久,贾罕娜和维拉兹便出发了,胡萨里·伊本·穆萨与他们同行——谁都不敢相信,温和谦逊的丝绸商人居然会公开反叛卡塔达的雄狮。他们上路之后,奇怪的声响从老医师伊沙克·本·约南农的书房传了出来。
他妻子艾莲站在过道里,隔着紧闭的房门,倾听四年来默不作声的丈夫,依照字母表练习发音,然后又像个孩子似的努力尝试简单词语,摸清自己能说什么,不能说什么。此时天色早已黑透;他俩的女儿,也是唯一的孩子,离开了象征文明和安全的城墙,前往女人们几乎从来不去的宽广世界中的荒郊野地。艾莲手持一根点燃的高烛,如果有人借着火光仔细观瞧,就会看到她美丽依旧的面容上现出的紧张和焦虑。
艾莲在外面站了很久,才敲门进房。百叶窗没有合上,窗子兀自敞开,就和贾罕娜离开时一样。在这杀戮之日即将结束之际,金达斯区门外的悲恸还未止息,但那渐黑的天空中,群星与往日一样宁静,双月很快就会出现,今晚是白月先升,蓝月后至;夜风仍将抚慰被日光烧灼的夏日大地,以供世间男女继续生息、行走、交谈……
“艾黎?”丈夫说。在艾莲·贝·达内尔听来,这喑哑的呼唤不啻于仙乐一曲。
“你讲起话来好像湿地青蛙。”她说着走到丈夫的座椅前。
借着摇曳烛光,她看到伊沙克露出微笑。
“你到哪儿去了,亲爱的?”她问,“我是那么需要你。”
“艾黎。”老人又试了一次,随即站起身来。他的双目是两个黑洞,而且永远都会如此空虚。
伊沙克张开双臂。世界虽大,这里却有她的港湾。她投入丈夫的怀抱,把头靠在他的胸口,允许自己体会那份奢侈而又难以想象的哀伤。
几乎与此同时,他们的女儿刚刚钻出城墙,正跟一伙妓女交涉购买三头骡子的问题。
其实贾罕娜知道城墙上的好几处秘密出口。有些缝隙对于胡萨里这种体型的人实在过于狭窄,但金达斯区西北角有个合适的地方,一棵大树背后藏着穿越城墙的矮洞。说实话,这里也有点玄,但在维拉兹的帮助下,胡萨里好歹挤了过去。
等他们出了城,站在河边草地上,忽然有个愉悦的女性声音——实际上,还是个熟悉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欢迎,朝圣者们。可否容我引领你们去往欣悦花园,那里犹如亚夏人赠予逝者的乐土。”
“他们根本不会赠给金达斯人。”贾罕娜答道,“今晚你差点把我迷住了,吉辛托。”
“贾罕娜?医师?”浑身洒满香水、佩戴俗丽饰品的女人往前走了几步,“请原谅!我没认出您来。今晚是谁要您来的?”
“没人让我来。今晚我需要你们的帮助。瓦祭们可能在搜捕我,还有穆瓦迪人。”
“愿他们都害疫病而死!”名叫吉辛托的女人说,“他们觉得今天流的血还不够多吗?”贾罕娜的双眼终于适应了夜色,可以分辨站在身前的纤细人影;女人身上只穿了最薄最露的几缕布料。“您需要我们帮什么?”吉辛托问。贾罕娜知道她今年才十四岁。
“三头骡子,还有你们的沉默。”
“没问题。来吧,我带您去找努那娅。”
贾罕娜早料到了。如果有人能在城墙之外这片女人和男孩组成的社群中树立某种程度的权威,那肯定是努那娅。
购买骡子不是什么麻烦事。几年来,贾罕娜作为费扎那仅有的女医师,一直深受城中妓女们信赖。
努那娅二话没说便卖给他们三头骡子,这浓妆艳抹的女人甚至没露出任何探询之色。在这种地方,谁都不会问起你的私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和自己的伤口。
贾罕娜骑上一头骡子,维拉兹和胡萨里接过另外两头。按说女士应当采用横坐马鞍的姿势,但贾罕娜始终觉得那样又呆又蠢。医师们难免有些特立独行,所以她像男人一样骑马。
时值夏季,河流舒缓慵懒。贾罕娜紧紧抓住骡子的缰绳,催它趟过大河,忽然有个沉重的漂浮物撞了上来。医师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不禁打了个哆嗦。骡子拼命想要脱身,她极力控制,差点摔下骡背。
一行人涉过河流,向北方的树林走去。贾罕娜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灯光点点,在费扎那的城堡、大宅和高墙哨塔间闪亮。城中的男男女女已经点起蜡烛,他们居住在高墙之内,远离潜伏在黑暗中的危险。
然而城壕与大河中漂着许多无头尸体。总共一百三十九具。
第一百四十人就在她身边骑行。丝绸商人肯定觉得非常难受,但他没有一句抱怨。
“看前面。”维拉兹低声说。天空挂满星辰,但他们周遭漆黑一片。
贾罕娜望向他手指的方位,只见远方有一点红色火光。她心跳得很厉害。草原上毫无遮挡的营火可能意味着许多截然不同的事态,但贾罕娜根本没法做判断。她已经进入了完全陌生的世界,头顶夜色行走在开阔平原,身边只有上年纪的仆人和身宽体胖的商贾。她熟悉和理解的一切,都被留在身后。突然间,连城墙旁妓女们居住的荒郊野外,都像是安全可靠的所在。
“我想我知道那火光可能是什么东西。”过了一会儿,胡萨里说,他的声音很平静,沉稳踏实的气质仍令医师感到惊奇,“实际上,我能确定。咱们过去吧。”
安排好行程、购买坐骑之后,贾罕娜已经懒于思考,情愿由商人带路。她的确闪过一个念头,也许这次冒险、这次共同追寻复仇的旅程很快就要出乎意料地结束,但她还是催动骡子,跟随胡萨里走向平原上的那点火光。
没过多久,刚好在白月升起之时,一行三人径直来到瓦雷多队长罗德里格贝尔蒙特的营地,遇见前来收取夏季岁贡的五十精兵。贾罕娜意识到,这漫长的一天还远没有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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