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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等差不多处理完南行之初遇到的那桩烦心事,阿尔瓦发现这段旅程成了他有生以来最快活的日子。一点也不奇怪,阿尔瓦多年来一直憧憬这件事,现实并不总是打碎年轻人的梦想。至少不会马上打碎。
队伍跨过杜瑞克河一路南行,到了第五个黎明,晨祷过后他们就清理营地准备上路。倘若阿尔瓦的天性中再少几分理智,兴许就会沉溺于心中的幻想:他已经死了,却蒙贾德神垂青,来到了战士的天堂,并被允许跟随罗德里格·贝尔蒙特爵士,穿越永夏中的平原和草场。
那条大河,连同卡卡西亚的高墙已被远远甩在身后。他们途经几处荒原中的简陋哨所,也就是贝札和劳伯地区的要塞。他们骑行在空寂、荒凉的无人高原上,扬起一路烟尘。他们——贾德神的五十名骑兵顶着骄阳烈日,遵照瓦雷多国王的指示,正要前往传说中的亚夏人城邦。
年轻的阿尔瓦·德伯里诺加入叶斯特伦的骑兵队还不到一年,就被选入这五十精兵的行列,跟随伟大的罗德里格队长,前往阿拉桑收取岁贡。世间确有奇迹存在,毫无缘由地落在他头上;要不然就是他母亲在去往圣瓦斯卡岛的朝拜之旅中所做的祈祷,终于得到了太阳神的回应。
这种可能性毕竟是存在的,所以每天黎明时分,阿尔瓦都要面朝东方祈祷,全心全意感谢贾德,并再度立下誓约,只求父亲送给他的那柄长剑配得上太阳神的信任。当然,也要配得上队长信赖。
在拉米罗王的军队中,有无数年轻骑兵。整个瓦雷多地区的骑手尽皆云集在此,有的骏马华袍,有的血统可以追溯到先民——他们曾统治整个半岛,将其命名为埃斯普拉纳,他们初次学到太阳神的真理,还修建了直道。几乎每个年轻人都愿意斋戒一周,愿意放弃女人和醇酒,乃至于考虑谋杀手段,只求换取接受队长训练的机会,在罗德里格·贝尔蒙特的冷峻目光下过上整整三个星期。哪怕只是出一次任务,参加他的队伍。
年轻人总该抱有梦想。三周也许只是个开始,接下来的日子还长着呢,世界像一只去了皮、分了瓣的橘子展现在他面前。一名年轻骑手夜里躺在鞍褥上,抬头仰望亚夏人敬拜的星辰。他可以想象自己在异教徒的重重包围下,杀出一条璀璨夺目的血路,冲到队长身旁替他解除杀身之险。罗德里格会在杀声震天的战场上向他致敬,把他记在心中。等大胜之后,他会坐在队长身边畅饮不掺水的烈酒,受到同伴们的赞颂和欢迎。
年轻人总该抱有梦想,不是吗?
但对阿尔瓦来说,问题在于无论是在夜晚的万籁俱寂之下,还是在艳阳底下长途跋涉的单调节奏中,这种令人心驰神往的幻象总会被那段让他心烦意乱的鲜活回忆所取代。队伍离开叶斯特伦那天早晨发生的事,始终梗在阿尔瓦心里。当时的情景历历在目,年轻的阿尔瓦·德伯里诺——他父母和三个姐妹的骄傲——选择了一个错误的地方,在队伍上马出发前解开裤带准备小便。
这本是再合理不过的举动。
 
他们一大早便聚集在叶斯特伦宫新修的侧院里。阿尔瓦心中激动万分,又竭力不想表现出来,只求尽量不引起旁人侧目,结果憋得几乎有点头晕。从本质上说,他并非害羞或怯懦的年轻人,但在即将出发的当口,他心中还是隐隐有种恐惧,生怕有人——比方说那位身材消瘦的莱恩·努涅斯,与队长同生死共患难的老伴当——注意到他并宣称他的入选明显是种错误,进而将他撇下。如果发生这种事,他自然别无选择,只有一死了之。
不过,五十名骑兵挤在这个封闭庭院中,再加上他们的坐骑和驮满补给的骡子,想要保持低调还是相当简单的事。院子里有点凉,如果是刚到半岛的旅人,比方说菲瑞尔斯或威尔斯卡来的佣兵,很容易被迷惑。但阿尔瓦知道,过不多久天气就会变得异常炎热。夏天总是这么热。此刻院子里吵闹喧嚣,人们忙前忙后地搬运木板、工具,用手推车运送砖石:拉米罗王正在扩建宫殿。
阿尔瓦第二十次检查过自己的马鞍和鞍囊,刻意避开其他人的目光。他试图表现出与年龄不符的老成持重,希望给别人留下驾轻就熟的好印象。不过阿尔瓦是有脑子的,知道自己多半糊弄不了别人。
冈萨雷斯·德拉达伯爵未经通报便走进庭院,即便时值清晨,身处战马之间,他也是一袭红黑相间的华服。阿尔瓦只觉那股仿佛热病发作的焦躁心情愈发强烈,他以前只从远处看过瓦雷多统帅。罗德里格的队伍因为统帅的到来而沉静了片刻,当他们重新开始为出发忙碌时,感觉上有了微妙不同。阿尔瓦只觉好奇心在胸中涌动,连忙集中精神,想把它压制下去。
他看见队长和莱恩·努涅斯发现了伯爵的到来,还交换了一个眼色。罗德里格从人群中迈出两步,静候在拉米罗王登基时取代了他统帅之职的人。冈萨霍斯·德拉达伯爵让随从原地等待,独自上前来,他脸上堆满笑容。阿尔瓦注意到队长可没笑。站在罗德里格身后的莱恩·努涅斯突然扭过头去,故意往庭院泥地上啐了口痰。
阿尔瓦发现其他人尽管都装作忙于整备马匹马具,但其实都在偷眼观瞧。然而待到此时,他断定继续观察是很没教养的行为,哪怕是用眼角余光。他告诫自己:一名堂堂正正的贾德骑兵,不应私下窥探上位者的言谈和事务。于是阿尔瓦转过身去,背对两位高官,走到院子一角,躲在干草车后面,处理自己的私人事务。
至于促使冈萨雷斯·德拉达伯爵和罗德里格·贝尔蒙特爵士在片刻之后结伴走到同一辆货车旁的原因,将永远成为贾德创造的世界上又一个旷世之谜。至少对阿尔瓦·德伯里诺来说是如此。
 
埃斯普拉纳的三个贾德王国的人民都知道,冈萨雷斯和罗德里格素来不睦。就连最稚嫩的士兵,刚刚加入国王军队的菜鸟,也多少听过一些宫廷轶事。传说在拉米罗王登基之时,罗德里格·贝尔蒙特要求新国王保证与其兄长之死毫无牵连,然后才肯献上自己的效忠宣言。这个故事所有人都知道,更是队长传奇经历中的重要一环。
“这事儿没准儿是真的。”有天晚上,阿尔瓦在某家士兵酒馆里对酒友们如此玩世不恭地嘀咕。很多人都知道他喜欢发表奇谈怪论。幸好他也知道该如何战斗。当年还在农场时,他父亲便不止一次地提醒说,在瓦雷多的军队里,牙尖嘴快是利少弊多。
且不管菜鸟士兵抖机灵的闲话如何评讲,但在罗德里格·贝尔蒙特宣誓效忠、拉米罗王接纳他为封臣之后,被任命为新王帐下统帅的却是冈萨雷斯·德拉达。而在已故的莱蒙多王执政期间,那可是罗德里格的位子。成为统帅之后,冈萨雷斯伯爵的众多职责当中,便有了监督士兵选拔晋升工作这一条。他要从瓦雷多全国的年轻人中挑选干练之才,收编到王家军队。
但年轻骑兵们的整体观念依然未变,如果你希望接受正规训练,就得想尽办法与队长一道驰骋。很少有人与这种看法相左。如果你想,位列这片半岛、乃至整个世界的精英战士之林,更应当献出钱财、土地、姐妹,甚至是自己年轻的身体,贿赂那些能帮你挤进罗德里格骑队的人。
其实就算拿出这些献礼,也没人能帮你入围。队长总是亲自选拔,只有豁牙的老莱恩·努涅斯作为顾问。最终结果时常出人意表。莱恩显然对所谓男风之乐毫无兴趣,至于队长……光是这种念头都近乎亵渎。更何况,米兰达·贝尔蒙特·德尔维达乃是世上最美的女人。叶斯特伦所有的年轻人都赞同这一点,尽管大部分人根本无福得见米兰达的芳颜。
阿尔瓦·德伯里诺也没见过队长夫人,他从西北农庄来到王城不足一年,至今还不敢相信他这毛头小子竟能在今天早晨随队出发。但这天早晨,当他来到叶斯特伦王宫侧院、站在一辆货车后面往轮子上撒尿时,不巧听到了某些他绝对不该听的对话。
阿尔瓦听到脚步声和谈话声从货车对面逐渐靠近,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有些家伙只有在没人的地方才能清空膀胱和大肠,这种人在军队里混不长。刚想到这里,阿尔瓦的小腹肌肉就突然一抽,硬生生截断了喷洒而出的尿水。他倒吸一口冷气,辨认出队长不悦的声音,随即推想出第二个声音——听起来像浓稠蜂蜜缓缓流出——来自冈萨雷斯伯爵。
阿尔瓦·德伯里诺瞬间做出决断,只可惜事后看来这个决定并不正确。惊惶失措间,他只顾着不要被人发现;为憋住最后几滴尿液,同时保持安静,阿尔瓦几乎忍出内伤。他热切希望这两位大人只是到这儿来交换几句临别的客套话。
“如果你搞出任何乱子,”冈萨雷斯·德拉达温和地说,“我可能会安排人杀了你那几个儿子,烧掉你的农庄。”
阿尔瓦断定这应该是迄今为止最适合屏住呼吸的场合。
“试试看,”队长不加思索地道,“我的孩子们虽然没什么本事,倒也需要进行些反突袭训练。不过在你离开之前,还请解释清楚为什么搞出乱子的人会是我,而不是你那猪猡般的兄弟。”
“即便有位德拉达决定去阿拉桑劫掠,跟你又有什么关系呢,贝尔蒙特?”
“啊,好吧。既然是这样,何必要求我闭上眼睛,假装没看见他?”
“我只是想帮你免除一些难堪……”
“别把人当傻瓜,德拉达。我要到费扎那去,替国王征收岁贡。这项要求的合法性,仅仅来自拉米罗公开保证那座城邦和它周边乡野的安全。不仅要缉拿盗匪,抵挡他在鲁恩达的兄弟,以及其他阿拉桑小国主,更要防范他自家的跳梁小丑。如果你兄弟想玩劫掠游戏找点乐子,他最后不要在我当值时动手。倘若我在费扎那附近见到他,就会以国王的名义予以处理。如果你能把此事跟他解释清楚,就算帮了他一个大忙。”这段话并无丝毫讽刺讥嘲之意,只有坚定的决心和铁一般的事实。
两人随后都默不作声。阿尔瓦听见莱恩·努涅斯向马队呼喊着各种指示,语调中似乎带了点怒气。这倒是司空见惯。虽然尽到了最大努力,但阿尔瓦毕竟得要呼吸,于是他尽量安静地喘了口气。
“难道你就不担心吗?”冈萨雷斯·德拉达用近乎温柔的声音故作庄重地说,“在对瓦雷多的统帅语出不敬之后,立即动身前往异端王国,把你可怜的妻子独自留在农庄,身边只有孩子和农民?”
“我的回答就一句,”队长道,“不。首先,你把自己的性命看得太重,不可能真正与我为敌。我不想搞什么暗示隐语:如果我发现任何与你有关的杂碎,出现在我农庄半天骑程以内,我就知道该如何行事,也会依此而行。我希望你明白我的意思:我会杀了你。其次,我可能对吾王登基有自己的看法,但我相信他是个公正之人。你想想,如果有位信使把刚才这番话原封不动地报告给拉米罗,他会怎么办?”
冈萨雷斯·德拉达似乎觉得这很好笑,“你真想在国王面前说我的坏话?”
“想想,伙计,”队长不耐烦地说,阿尔瓦早就听过这语气,“他不必相信我。但只要你这些威吓之辞传进他耳朵——而且是在公开场合,我保证——那如果我家真出了什么祸事,国王该怎么做呢?”
两人又是一阵沉默。等德拉达再度开口时,兴致勃勃的口气荡然无存,“你真想把这番话告诉他?不明智。你可能会迫使我下手,贝尔蒙特。”
“就像你现在逼迫我一样。如果我是你,我会换个思路,当个睿智的长兄,告诉那欺软怕硬的大男孩加西亚,他的游戏不能损及国王的法令和外交政策。这对瓦雷多的统帅来说,不算过分吧?”
又一阵沉默,这回时间更长。冈萨雷斯最终字斟句酌地说:“我尽量保证他不去挡你的路。”
“而我会尽量保证让挡路的人长点记性。希望他能尊重兄长的话。”罗德里格没有流露出半点胜利或是让步的迹象。
“那么你不会把这些话报告国王了?”
“我会好好考虑一下。幸好如果需要的话,我有个证人。”罗德里格忽然出其不意地提高音量,“阿尔瓦,赶快把事儿办完,看在太阳神的分上,你尿了这么久,都快把庭院淹了。过来让我把你介绍给统帅。”
阿尔瓦只觉心脏一下子蹦上了九重天,而且尿意全无,干得仿佛沙漠。他手忙脚乱地系上裤子,从货车后面慢慢蹭了出来,脸色因为困窘和惊惧变得绯红。阿尔瓦发现冈萨雷斯伯爵的面色跟自己相差无几,那双深陷的棕眼睛里透出怒火。
罗德里格的声音温润平和,仿佛根本没注意他俩的心情,“伯爵大人,请允许这次与我同行的伙伴向您致敬。他是伯里诺·德达蒙的儿子。阿尔瓦,给统帅鞠个躬。”
阿尔瓦一头雾水,但还是颤颤巍巍地鞠了个躬。冈萨雷斯·德拉达略一点头,表示回礼。伯爵的表情冷得好似狂风乍起的北地寒冬,“我想我认识你父亲。他曾为桑丘王管辖东南方的一处哨所,对吗?”
“是的,那是麦兰卫哨,大人。您还记得家父,令我倍感荣幸。”阿尔瓦没想到自己的语气竟能如此平静。他始终低头盯着地面。
“你父亲如今到哪儿去了?”
这是个无伤大雅的问题,甚至可以说是出于礼貌,但在货车后听过刚才那番话后,阿尔瓦隐约嗅出一丝危险的苗头。可他别无选择:对方可是瓦雷多的统帅。
“他在一次亚夏侵袭中负伤,最终得到允许退伍回家了,大人。我们如今在北方有个农庄。”
冈萨雷斯·拉达沉默良久,最终清了清喉咙,对他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父亲是个以谨慎持重著称的人。”
“而且对上级无限忠诚。”队长没等阿尔瓦做出任何回答,就突然插话,“阿尔瓦,你最好赶快上马,省得莱恩因为你拖了后腿,把你臭骂一顿。”
阿尔瓦感激不尽地冲两人草草鞠躬,快步走到庭院对面。准备出发的骑兵和他们的马匹正在那边等着,与他在货车旁不小心闯入的世界相比,那里要单纯得多。
 
当天上午晚些时候,一行人穿越维格斯山地,那是瓦雷多最美丽的地区之一,罗德里格·贝尔蒙特爵士忽然放慢速度,离开马队的打头位置,同时摆头示意阿尔瓦到身边来。
年轻人深恐突生变故,心脏跳得怦怦直响。他跟着罗德里格来到马队侧翼。
“莱恩生在山脉西麓的一个小村里,”队长随意说道,“至少他这么声称。但我跟他讲,这纯属扯淡。他是沼泽里的臭鸟蛋孵出来的,刚出生就跟现在一样锃光瓦亮。”
阿尔瓦紧张地要死,哪里还敢大笑,只是勉强挤出一丝胆怯的笑容。这是他头一回跟罗德里格爵士独处。遭到诬蔑的莱恩·努涅斯正在前方带队,仍旧呼喝着各种命令。他们很快就要开始午间休整了。
队长继续用温和的声音说:“我听说很久以前有个阿拉桑人,不敢离开哈里发的宴会桌去撒尿。他忍了很长时间,结果还没等到甜点上桌,就憋破尿泡一命呜呼了。”
“这我相信。”阿尔瓦真心实意地说。
“早上你应该怎么做才对”队长问。他的语气有所改变,但只是一点点。
自离开叶斯特伦的高墙起,阿尔瓦就一直在想这件事。他细声细气地说:“我应该清清嗓子,或是咳嗽一声。”
罗德里格·贝尔蒙特点点头,“吹吹口哨,唱唱歌,往轮子上吐口痰。随便怎么做,只要让我们知道你在那儿。但你为何没这么干?”
对于这个问题,没有什么机巧的答案。所以他实话实说:“我有点害怕。我始终不敢相信您竟然允许我参加这次任务。我只是不想引人注意。”
队长又点点头,转开目光,越过阿尔瓦,望向连绵起伏的山峦和西方茂密的松林。那双澄明的灰眸随即又是一转,阿尔瓦发现自己被那炯炯有神的眼睛死死盯住。“好吧。第一,我为自己的队伍选人,哪怕只是一次短程旅行,都不会犯任何错误。如果人员清单中有你的名字,那自然是有原因的。但我不希望手下磨磨叽叽。明白吗?”
阿尔瓦使劲点点头。他深吸口气,又慢慢吐出。在他开口前,队长续道:“第二,说说看,我为什么要把你从货车后面叫出来?我给你树了个敌人——瓦雷多的二号人物。这可算不上宽宏雅量。但我为何要这么干呢?”
阿尔瓦转头直视前方,仔细思考了一段时间。虽说他自己没意识到,但其实脸上已挂上了那种常令家人深感忧虑的表情。阿尔瓦的思绪有时会把他引向意想不到的危机,眼下便是如此。他瞟了罗德里格爵士一眼,又异常谨慎地转开目光。
“快说!”队长厉声道。
阿尔瓦突然希望自己还留在农庄,跟父亲和那些佃户种植稻谷,等待某位姐妹从家里带来啤酒、奶酪、面包和各种闲话。阿尔瓦咽了口唾沫。他可能很快就要被赶回去了,但从没有人说伯里诺·德达蒙的儿子是个懦夫,或是羞涩到不敢表达想法。
“您考虑的不是我,”他用尽可能坚定的语气说,没必要表现得像个瑟缩的小娃娃,“您把我揪上台面,挡在冈萨雷斯伯爵和您的家人之间。我本人可能不值一提,但我父亲小有名气,而且统帅现在知道今早发生的插曲都被我看在眼里。我是您妻子和孩子们的挡箭牌。”
他说完这话紧闭双眼,等到睁开时却见罗德里格·贝尔蒙特正冲自己微笑。真是不可思议,队长似乎没有生气。“我说过了,我让你在这次任务中锻炼是有原因的。我不介意身边多个聪明人,阿尔瓦。不过要记住,千万别聪明过头。你真有可能猜对了,我也许正是个彻头彻尾的自私鬼。如果我的家人受到威胁,我就有利用别人的可能。我给你树了一个潜在的敌人,甚至令你的生命受到某种程度的威胁。一名首领对他的部下干出这种事可不大光彩,你说对吗?”
阿尔瓦心里明白,这又是一次考验。父亲曾多次提起,如果他少动一点脑子,再少说那么多废话,就能混得更好。可如今是罗德里格·贝尔蒙特爵士本人提出问题要他思考。阿尔瓦估摸着自己可以岔开话题,也许队长就想让他这么做。但此时此刻,他已起程出发,穿越松木丛生的维格斯山脉,同罗德里格爵士并肩驰向阿拉桑。而且队长刚刚说过,他在这支队伍中不是没有道理的。他们不会把他赶回家。阿尔瓦·德伯里诺根深蒂固的秉性似乎随时准备卷土重来。
他说:“这件事干得是否光彩?如果您想听真话,大人,我得说,这的确算不得体面。在战争中,一名队长想让手下干什么都理所应当,但若是私人恩怨,我就不知道对不对了。”
有那么一会儿,他以为自己过火了。不过罗德里格爵士又笑了笑,灰眸中透出饶有兴致的目光。队长抬手捋捋胡须,“我可以想象,小子,你的坦率肯定让你爹操了不少心。”
阿尔瓦也冲他笑笑,“没错,大人,他确实警告过我几次。”
“警告过?”
阿尔瓦点点头,“对。我不知道他还能……”
阿尔瓦个头不小,本来在北方农场讨生活已非易事,到叶斯特伦御林军服役的这一年更是历经刻苦锻炼。他身强力壮,动作敏捷,还是个优秀的骑手。尽管如此,他还是被那闪电般的巨拳击中面颊,像个小娃娃似的从马上横飞出去,跌落在草地里。
阿尔瓦挣扎着迅速坐起身,把嘴里的血啐在地上。他感觉下巴可能骨折了,不禁抬起无力的右手摸了摸。果不其然,父亲的警告刚刚变成了现实。这口没遮拦的臭毛病,终于害他葬送了所有年轻战士都恨不得以死相求的机会。罗德里格·贝尔蒙特为他打开了一扇门,而他阿尔瓦却像个傻瓜似的大摇大摆走了过去,结果一跤扑倒在地——实际上是胳膊肘和后背着地。
阿尔瓦用右手捂着下巴,抬头望向队长。队伍在不远处停下脚步,所有人都看着他们。
“有那么几次,我也被迫这样教训过我的两个儿子。”罗德里格说,他仍是那副兴致勃勃的样子,“估计今后几年,还短不了这样的机会。那么,阿尔瓦·德伯里诺,记住第三个教训。某些情况下,像你那样藏在货车后面是不对的;某些情况下,在你没将问题彻底想透之前,就把念头全倒出来,更是大错特错。多动脑子,然后再下结论。在咱们的旅程中,你会有很多时间思考这个问题。等你仔细想过后,也许就能明白加西亚·德拉达的亲信们扮作盗匪对阿拉桑发动一次未经许可的劫掠,会不会令此事从私人恩怨的范畴转到其他领域。我是瓦雷多国王的将士,而你只要还在这支队伍里,那便也是。统帅企图用个小小的威胁,唆使我背弃对国王的责任。这算私人恩怨吗,我的小哲学家?”
“看在大神的蛋蛋分上,罗德里格!”一个绝不会被认错的声音从队伍前列飘了过来,“伯里诺的小崽子到底干了什么,让你下这毒手?”
罗德里格爵士转过头去,只见莱恩·努涅斯催动坐骑,朝他们一路疾奔过来。“说我自私,对手下不公,将部属牵扯进私人恩怨。”
“就这些?”莱恩往草地上啐了口唾沫,“咱们当兵那阵,他爹跟我说过不少更不靠谱的话。”
“真的?”队长故作吃惊,“德拉达今天早上才说过,他爹以谨慎持重闻名。”
“放他的狗屁,”莱恩·努涅斯骂道,“德拉达家的人说话你也信?伯里诺·德达蒙对贾德神的日头底下的大事小情都想发点议论,都快把我逼疯了。我忍了好多年,最后才帮他骗到一次晋升,送去大荒原指挥一座哨所。我看到他骑在马上,背影渐渐远去,感觉这辈子都没那么高兴过。”
阿尔瓦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俩,如果不是下巴疼得厉害,恐怕嘴巴已张得老大。他惊讶得甚至忘了从草地上站起来。打他出生以来,沉稳耐心的父亲就常轻声细气地叱责他说,过于坦率不是件好事情。“你这小子。”
罗德里格爵士冲身边的老兵咧嘴一笑,“跟我见过的所有德拉达一样,满嘴狗屁。”
“嗨,我说,这可是足以引发决斗的侮辱。”莱恩·努涅斯粗声大气地道,那满是伤痕的干瘪脸孔正试图挤出勃然大怒的表情。
罗德里格哈哈大笑,“你爱这小子的父亲,就像爱自己的兄弟。这话你都跟我唠叨好几年了。你亲自选中他儿子来参加这次任务。难道你想否认不成?”
“有必要的话,我会否认一切,”队长的副手断然道,“伯里诺的儿子这会儿已然惹得你赏他一记老拳,也许我犯了个严重错误。”他俩看着坐在地上的阿尔瓦,都缓缓摇了摇头。
“没准儿真是这么回事,”队长最终评论道,但他似乎不怎么在乎,“咱们很快就会知道了。起来吧,小子。在脸蛋上敷点凉东西,要不然估计你会有很长时间没办法对任何话题高谈阔论了。”
莱恩·努涅斯已经拨转马头,向大队人马骑去。队长也正要离开。阿尔瓦站了起来。
“队长。”他有点费劲地叫道。
罗德里格爵士扭回头来看他,灰眸中透出好奇的光芒。阿尔瓦知道自己又要多嘴了。也罢。没想到父亲过去跟自己一样,简直不可思议。他需要一点时间来消化这个惊人的发现,而且现在看来他能加入这支队伍,不是母亲前往瓦斯卡岛朝拜之故。
“嗯,刚才的情况不允许我讲完最后的想法。我只是想说,若是为了保护您的妻子和孩子,我愿以死相拼。”
队长嘴角一挑,仿佛又听到了什么笑话,“说实话,你要是有机会见到他们,还是先考虑如何保护自己吧。行了,阿尔瓦,我说让你在下巴上敷点东西,可不是开玩笑的。如果不赶快消肿,你会把费扎那的女人们都吓跑,白白葬送自己的机会。不过别忘了,以后说话前先动动脑子。”
“但我的确动了脑……”
罗德里格扬起右手,以示警告。阿尔瓦立刻把嘴闭上。队长催动坐骑,一路小跑回到队伍中。没过多久,阿尔瓦也牵着战马来扎营用饭。他感觉很奇怪,虽说下巴疼得要死,浸水的湿布也只能稍减痛楚,但心情倒是一点不坏。
阿尔瓦的脑子转得飞快,说什么也停不下来。他认为队长说得没错,加西亚·德拉达的劫掠计划把私人恩怨变成了国事纠纷。只要别人提出正确论断,阿尔瓦总能虚心接受。他向来以这种品质为傲。
这事现在已过去了好几天。肿胀但未骨折的下巴,成功完成了将层出不穷的想法烂在任务。
 
每年两次向费扎那城征收派瑞亚思,已变得好似例行公事,而非战争行为。拉米罗王只需派出罗德里格爵士这样地位尊崇的队长,而不用大军压境——对方知道拉米罗有能力派出大军。当然,岁贡不会被拒绝,但可能缴得不大痛快,而且在他们带着金子从阿拉桑返回之前,都必须表现出坚决的姿态。这些东西是阿尔瓦在轮值前哨斥候时,跟卢杜斯和马丁这两位最有经验的游骑兵学来的。
他们还教了他别的东西:这趟远足也许只能算例行公事,但队长绝不允许有人粗心大意,特别是在大荒原和阿拉桑地区。他们驰向南方,并不想寻衅开战,但这支队伍本身是个象征,也是条信息:谁也别想招惹瓦雷多的骑兵,更不能碰由罗德里格·贝尔蒙特指挥的队伍。
卢杜斯教他如何通过鸟类的飞行轨迹,判断出这片平原上哪里存在溪流和池塘。马丁告诉他如何从云形中读出天气变化——阿尔瓦早就了解遥远北方临海地区的风起云涌,不过半岛南部的情况迥然不同。另外,队长亲自建议他抽短马镫。自从头天早上一拳把他揍飞之后,这还是罗德里格爵士头一次跟他说话。
“头几天你可能觉得不太舒服,”队长道,“但很快就能适应。我的所有部下都学会了这种骑术。这里每个人都懂。你在战斗中很可能需要从马鞍上站起来,或是跃身下马,到时候你会发现马镫位置较高方便些。它也许能救你的命。”
他们已经进入大荒原,逐渐接近拉米罗王向费扎那城征收岁贡之初在此地修筑的两座哨所。虽说他们只能逗留一晚,留下家信、补给和闲话,转天就得起程,但两处哨所里的驻军见到这支队伍都欣喜若狂。
阿尔瓦可以想见,在劳伯和贝札的生活注定孤独寂寞,不啻于一种煎熬。阿拉桑的哈里发政权倒台后,半岛的势力平衡也许发生了变化,但那只是渐进的过程。而且瓦雷多人在塔戈拉地区驻军,无论规模多小,都是个不容忽视的挑衅。
在这片辽阔旷野上,只有这一小撮士兵随时准备面对亚夏人的利剑与飞矢。
起初两年,拉米罗国王试图鼓励贾德人在哨所周围定居。他不能强迫国人移居过去,但许下十年免税期的好处——考虑到要维持稳步扩充的军队开销巨大,这种保证并非小事——当然还少不了许诺用军队支持。但这些不够。至少当时不够。只有十五六户人家因为在北方实在没有活路,出于勇敢、轻率或是绝望的心情,才试图定居在阿拉桑的门户地带,过上新生活。
时局也许会变,但哈里发麾下大军以雷霆之势席卷高地的往事,还是人们心中的鲜活记忆;而且所有肩膀上顶着脑袋的人都知道,拉米罗王正与鲁恩达的兄弟、贾洛纳的叔父陷入鏖战,他绝不会对塔戈拉地区这两座具有投机性质的堡垒和蜷缩在它们周围的农家,提供不计后果的支援。
平衡也许在倾斜,好在依旧算是平衡。队伍继续南行,阿尔瓦想起在两座哨所周边的田地中看到的那些愁眉不展、面露难色的男女老少,不禁觉得跟北方毗邻鲁恩达的边境地区、与贫瘠土地和过早的霜冻抗争的农夫相比,这里的百姓更显凄苦。就连他们耕作的田地都显得脆弱可怜,只是一望无垠的大荒原中留下的小小划痕。
队长似乎不这么看。罗德里格爵士会翻身下马,跟见到的每位农夫交谈。有一次阿尔瓦离得比较近,听到了他们的谈话:有关作物轮种的问题,以及塔戈拉的降雨规律。
“瓦雷多真正的武士不是咱们,”某次谈话后,罗德里格爵士飞身上马,对同伴们说,“而是这些人。所有追随我的人,如果忘记了这一点,那可是大错特错。”
队长讲这番话时,表情异乎寻常地严肃,似乎想看看有谁敢不同意。阿尔瓦完全没有说话的冲动,他揉着刚冒出胡茬的受伤下巴,嘴巴闭得很严,只顾认真思索。
大荒原永远保持着一马平川的地貌,根本找不到任何边界标志,但那天下午晚些时候,老莱恩·努涅斯提高嗓门,通知所有人:“咱们进入阿拉桑了。”
 
三天后,接近日落时分,斥候们望到了塔瓦雷斯河,没过多久,阿尔瓦便看见费扎那的座座塔楼和高高围墙。这座城邦藏在大河转北的一个拐弯处,在斜阳夕照下仿佛涂了一层蜜色。
第一个发现事态有异的是卢杜斯。数量惊人的鸟群正在城邦北墙外的河道上方飞掠盘旋。阿尔瓦从没见过这番景象。那里少说也有数千只鸟。
“战场上就是这样,”马丁轻声说,“我是说,大战结束之后。”
莱恩·努涅斯眯起眼睛,想要一探究竟,片刻之后他转头望向队长,目光中透出探询之意。罗德里格爵士没有下马,所以谁都没动。队长远远地盯着费扎那,看了很久。
“河里有死尸,”他最终说,“咱们今晚在这儿扎营。摸清状况之前,我不想靠得更近,或是进入城邦。”
“要不我带两三个人去看看是怎么回事?”马丁问。
队长摇摇头,“我想用不着咱们去打探。今晚要点一堆显眼的篝火。莱恩,设双岗,我要让城里人知道咱们已经来了。”
没过多久,他们吃罢晚餐,进行过日落祈祷,祝愿太阳神夜里一路安然。随后所有人都聚拢在火堆周围,马丁弹起六弦琴,卢杜斯和巴拉诺在璀璨星空下唱起歌谣。
圆盘一样的白月刚刚从东方升起,便有三名骑手来到营地,完全没有隐藏行踪的意思。
这三人从骡子上下来,被岗哨卫兵领进篝火圈内,歌声与音乐戛然而止,罗德里格·贝尔蒙特和他的部下得知了那天在费扎那城中发生的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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