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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要永远记得,他们来自沙漠。
想当初贾罕娜刚开始独立行医,父亲尚能与她交谈,教她医术。每次提到亚夏统治者,他都不厌其烦地重复上面这句话。和所有散居天涯海角的金达斯部族民一样,他们忍辱负重努力工作,只求一隅安身之所和相对的宁静生活。
“但沙漠在金达斯人的历史中也占有一席之地,不是吗?”她记得自己用这个问题向父亲挑衅。贾罕娜不是个安分守己的学生,对父亲而言不是,对别人亦然。
“我们的确曾在沙漠旅居,”伊沙克的声音不急不徐,“但对浪迹天涯的金达斯人来说,那不过是个落脚之处。我们从来不是真正的沙漠民族,但他们是。就算在阿拉桑,在这些清泉嘉木、华榭丽园之间,星辰之子们也断不相信这些事物会永存。在内心深处,他们还和过去一样,同在沙漠中初次聆听亚夏教诲时没有差别。如果你不知如何理解亚夏人,只要提醒自己他们来自沙漠,眼前的道路也许就会豁然开朗。”
那段日子,尽管贾罕娜倔强任性,但父亲的话对她来说仍是金科玉律。有一次,贾罕娜花了整整一上午准备药粉和药水,乏味的工作令她满腹怨气;待她发过三次牢骚后,伊沙克平心静气地告诫她,虽然医师的生活可能乏味无聊,但世事难料,也许日后有一天,她会渴求起平凡的日常生活。
就在那天将尽之时、贾罕娜最终坠入梦乡之前,这两条训诫占据了她的脑海。在很长时间里,费扎那城的人们都将那一天称为“城壕之日”,代表诅咒和祭奠的黑烛,牢牢刻在大家心中。
女医师贾罕娜·贝·伊沙克更是忘不了那一天。与这座桀骜不驯、悍名远扬的城邦里的同胞相比,她还多了两条理由:她在那天下午弄丢了自己的尿瓶,又在月落之前永远失落了几片真心。
那个瓶子乃家传之物,并非普通的东西。
那天是从卡塔达门每周的集市上开始的。天刚破晓,贾罕娜便来到喷泉边那原本属于父亲的摊位,正好赶上最后一批农民牵着驮满货物的骡子从乡下进城赶集。她身着一袭白色亚麻长袍,待在绿白相间的医师凉棚下面,盘腿稳坐在软垫上,等待早上来求医问药的病人。维拉兹在她身后晃来晃去,随时准备按方配药,或是应对年轻女子在喧闹集市中可能遇到的任何麻烦。当然,这种可能性很小,因为贾罕娜如今已是妇孺皆知的人物。
在卡塔达门旁坐诊的半天里,来的病人多是住在城外的农民,还有仆从、工匠,或者到集市上买日用品的妇女。她偶尔也要替几个贵族服务,那些人不是过于吝啬不肯请医师出诊,就是过于骄傲不愿让金达斯人走进家门。这种病人从不亲自造访,他们会派个女眷带上尿瓶让贾罕娜诊断,或者写张便笺描述大致症状和毛病。

贾罕娜的尿瓶大剌剌地摆在凉棚下的柜面上。此物原属于她的父亲,是一件家族信物,一块金字招牌。它可算玻璃工艺的完美典范,上面刻有金达斯人敬拜的双月和亚夏愿景中的神圣群星。
考虑到这个瓶子的腌臜用途,它多少显得有些过于精美,并不适合真正使用。这瓶子是一位朗札工匠在六年前制成的,由卡塔达王阿玛力克赐给她父亲的。伊沙克曾隔着卧房门帘,指导产婆为阿玛力克接生第三个儿子,那次过程艰险,可结果完美。
等到王的第四个儿子出生时,情况更加危急,幸好最终还是母子平安。费扎那的伊沙克,著名的金达斯医师,因此得到了一件祸福难断的奇特礼物。以卡塔达王的立场来说,这份赏赐可谓王恩浩荡,但尽管如此也无法改变贾罕娜经历四年仍难以释怀的苦痛滋味。这种苦痛将永不会消失,这一点她可以肯定。
今早她开出了两份药方,一份治失眠,一份治胃病。还有几个赶集的人买了头疼药——那是她父亲的方子,只是简单的合剂:丁香、没药加芦荟。但跟所有医师的秘方一样,成分配比严格保密。贾罕娜的母亲一天到晚待在家中前院的诊疗室里,忙着准备这种药物。
上午过去了。维拉兹默不作声地待在货摊后面,根据贾罕娜的指示,动作娴熟地把药物装进陶罐或是小瓶。一瓶尿液底部澄清,但上层惨白稀薄,说明病人胸腔充血。贾罕娜开出茴香,告诉那女人下周再带尿液来复查。
贾罕娜师从于索兰尼卡的雷佐尼爵士。那位愤世嫉俗的医师曾教导她,医师的事业成就全赖于诱使病人再次上门。而死人,他评说道,当不成回头客。贾罕娜记得自己闻言开怀大笑。她当年常常欢笑,当年她还在遥远的巴提亚拉学习,而卡塔达王的第四个儿子尚未出生。
所有诊资都由维拉兹收纳,通常是些小额钱币,偶尔也会有点零七八碎的东西。有个住在附近小村的妇人,时常受各种不断复发的小恙困扰,因而每周都会带来一打棕壳蛋。
今早的集市喧嚣异常。这般人头攒动的景象必有原因,但贾罕娜一时猜不出来。等她看到三名金发碧眼、胡子拉碴的外国佣兵耀武扬威地在市场中晃荡,才想起是怎么回事。原来城堡新建的侧殿今天正由瓦祭祝圣开光;而卡塔达的年轻王子,也就是与阿玛力克王同名的嫡长子,要来费扎那接见臣服的贵族代表。就算在这座以叛乱闻名的城邦,社会地位也很重要。很多人都渴望能受邀赴会,而那些接到邀请的人更是提前几周就开始精心装扮了。
贾罕娜对这种事没什么兴趣,也不关心外交事态与战争局势的微妙变化。有句古谚在她的族人间流传已久:无论风往哪边刮,雨总要落在金达斯人身上。这足以概括她的感受。
自从十五年前西尔威尼斯的哈里发政权轰然崩塌,阿拉桑的同盟与效忠关系就开始不断更迭,通常一年中总要变上几次。无数小国主在诸城邦中兴衰往复,频繁到令人麻木。大荒原对面的北方政局同样动荡不安,瓦雷多、鲁恩达和贾洛纳的贾德人君王——也就是胖王桑丘的弟弟和剩下的两个儿子——彼此争战不休。这里的奴隶造反夺权,那边的国王毒杀兄弟;贾罕娜早就看透了,惦记这些事完全是浪费时间。
太阳慢慢爬上蔚蓝的天空,集市也逐渐暖和起来。这是司空见惯的事,因为费扎那的仲夏时节通常都很炎热。贾罕娜用一块薄棉擦擦额头,把思绪拉回手头的工作。医药是她的职业和爱好,是远离混乱的避风港,也是与父亲仅存的纽带;过去是,现在是,只要她还活着就永远都是。
有位贾罕娜从没见过的皮匠羞涩地站在队列最前排,手里拿着个裂口陶制烧杯,权充尿瓶之用。皮匠把一枚脏兮兮的钱币放在柜台上,又臊眉耷眼地将烧杯递了上来。“我很抱歉,”他的低语声几乎被集市的喧嚣彻底淹没,“我们只有这个东西。这是我儿子的。他今年八岁,生病了。”
站在她身后的维拉兹客客气气地拿起钱币。雷佐尼爵士曾教导她,医师亲手接纳病人奉上的报酬,是不体面的行为。他刻薄地说,那是佣人的活儿。贾罕娜在巴提亚拉修业多年,雷佐尼爵士既是她的导师,也是她的第一位爱人。
贾罕娜对皮匠露出宽慰的笑容,“你用什么容器盛放尿样都没关系。不用道歉。”
从肤色判断,他应是北方来的贾德人,多半还是个改宗者。之所以住在费扎那,是因为有手艺的工匠在阿拉桑能找到更好的营生。亚夏人不强求外族改变信仰,但金达斯人和贾德人承受的苛捐杂税,促使他们非常愿意皈依贤哲亚夏的沙漠愿景。
贾罕娜把尿样从裂口烧杯倒入父亲那华美绝伦的尿瓶。这件宝物来自阿玛力克,而他的同名继承人今天就要在此地主持一场庆典,以进一步确立卡塔达对骄傲的费扎那城的宗主权。在这人潮汹涌的集市清晨,贾罕娜没工夫咂摸其中的讽刺兴味,它们是不请自来的——人类的思维往往就是这样。
把尿样倒进瓶子后,她发现皮匠儿子的尿液呈现出明显的玫瑰色。她在光线下转了转瓶子,说实话,这颜色太接近红色,让人很不放心。那孩子在发烧,其余情况尚难以判断。
“维拉兹,”她嘟囔道,“冲些苦艾酒,加四分之一薄荷。再来点甘露酒调味。”她听到仆人回摊位后面准备药剂。
贾罕娜对皮匠说:“他摸起来身子发热吗?”
那人不安地点点头,“发热而且发干。他皮肤干得要命,医师,咽东西也费劲。”
贾罕娜忙道:“那可想而知……把我们配好的药给他喝。回家时先喝二分之一,日落后再喝剩下的二分之一。你听得懂吗?”那人点点头。这句话非问不可:有些病人,特别是北方乡村来的贾德人,不明白分数的概念。总之,维拉兹会特别准备两个瓶子盛放药水。
“今天只给他喝热汤,一点点地喂,如果有条件的话,再弄点苹果汁。就算他不想吃,也要强迫他吃下去。他今天晚些时候可能会呕吐。只要里面没有血丝,就暂无大碍。如果真的有血,立刻到我家来找我。没事的话,那就在入夜前一直喂他喝汤和果汁。他身子干燥发热,所以很需要这些东西。你明白吗?”那人皱着眉,专心致志地点点头,“你走之前,告诉维拉兹你家在什么地方。明天早晨我会去看他。”
皮匠明显松了口气,但随即露出扭捏的神情,“医师,请原谅。我们没钱请您出诊。”
贾罕娜皱了皱眉。看来他多半不是改宗者,虽然被赋税压得喘不过气,却不肯放弃对太阳神贾德的信仰。啊,她哪有资格质疑旁人对信仰的执着?她收入的三分之一缴了金达斯税,却从不觉得自己是个虔诚的信徒。很少有虔诚的医师。不过骄傲是另一回事了。金达斯人以在夜空中遨游星海的两颗月亮为名,被称作流浪者。在贾罕娜看来,金达斯人流浪了千百年,走过海角天涯,可不是为了到阿拉桑放弃自己悠久的历史。
“咱们回头再讨论报酬的问题。现在的关键在于那孩子是否需要放血疗法,我在集市上没法妥善处理这种诊疗。”
摊位旁边有人发出一阵轻笑。贾汉娜没有理会,只是把语气放缓。众所周知,金达斯医师的开价在半岛上是最高的。这理所应当,贾罕娜心想,如今也只有我们还懂得真正的医术。但斥责别人为诊费担忧,却是她的不对。“别担心,”她冲皮匠笑着说,“我不会给你和你儿子同时放血。”
这次笑声更盛。她父亲过去总是说,医师的一半任务是要让病人信任自己。贾罕娜早就发现,一定程度的笑声会有所帮助,它能给人以信心。“你必须搞清他出生时双月和神圣诸星的位置。如果我要替他抽血,必须先推算出合适的时机。”
“我妻子应该知道,”那人低声说,“谢谢您。谢谢您,医师。”
“明天。”她明确地说。
维拉兹拿着药从摊位后面走了出来,交给皮匠,又取走她的瓶子,把尿液倒进柜台旁的提桶里。皮匠凑到他身边,紧张地告诉他明天该怎么走。
“下一位?”贾罕娜又抬起头来,向众人问。
集市里多出了不少卡塔达佣兵。这些金发巨人来自北方遥远的卡奇和威尔斯卡。除此以外,还有更为强悍的穆瓦迪族人。他们跨越海峡,从麦支里贴沙漠而来,一个个用面纱掩住口鼻,黑色眼眸深不可测,只有眼中的轻蔑之意表现得格外清晰。
几乎可以肯定,卡塔达人是在刻意炫耀实力。估计城中的大街小巷,都有佣兵按照命令招摇过市。贾汉娜这才记起,据说王子两天前就带了五百人入城。对一次庆典来说,这支卫队未免规模过大。有这五百精兵,足以夺下一座小城,或是越过大荒原塔戈拉发动一次大规模劫掠。
当然,他们需要在此增兵。现在的费扎那政权是阿玛力克的傀儡,需要有常备军作为后盾。佣兵部队驻扎于此,表面上是为了防备贾德诸国入侵,或是盗匪侵扰邻近乡村,但实际上,他们是防范费扎那再度叛乱的唯一保障。城堡的新侧殿竣工后,肯定会有更多部队前来。
自从哈里发政权衰落之后,费扎那始终是座自由城邦。这个局面在七年前发生了改变,自由成了泛黄的记忆,怒火才是当下的现实。在卡塔达的第二轮扩张中,费扎那终告沦陷。围城持续半年多,原本严冬即将到来,敌军就要被迫撤退,结果某天晚上,有人打开了萨洛斯门,放卡塔达军入城。叛徒的身份至今仍是个谜。贾罕娜还记得,自己和母亲藏在房舍的最里间,惨叫、战吼和火焰噼啪声不断从外面传来。她父亲一年前就受雇于卡塔达人,担任阿玛力克的随军医师,当时正在城墙的另一面。这就是医师的生涯:讽刺无处不在。
破城后的头几个星期,萨洛斯门和其余五座城门上方都挂着爬满苍蝇的尸首,瘟疫的臭气盘绕在果蔬摊周围。
费扎那成了迅速扩张的卡塔达帝国的附庸。他们占领了朗札、阿加斯,乃至西尔威尼斯城,连同那几经洗劫的阿梵提那宫废墟,后来又将塞芮亚和阿德诺收入囊中。时至今日,就连塞兰娜湖畔骄傲的拉寇萨城,以及南方的艾尔维拉和西南方的图德斯卡,都面临着帝国的威胁。在群雄纷起、分崩离析的阿拉桑,卡塔达的阿玛力克王被他的宫廷诗人们赞为雄狮。
综观所有被征服的城邦,费扎那的反抗最为激烈:七年中已有三次起义。每一次,阿玛力克手下那些金发的和蒙面的佣兵都会赶来;每一次,苍蝇和秃鹫都能饱餐吊在城墙上的尸体。
但这两年的事态,散发出更为浓郁的讽刺气息。卡塔达的百战雄狮被迫承认世上还有与他同样危险的野兽存在。北方的贾德族也许人数较少,内部也是纷争不休,但他们面对良机可不会视而不见。费扎那城已向瓦雷多的拉米罗王支付了两年岁贡。阿玛力克始终无法回绝这个要求,因为他必须避免与最强大的贾德国王挑起战端,好抽出时间管理这片野性难驯的疆土,对付在南方啸聚山林的大小匪帮,还有那财富惊人、足以从他手中将佣兵部队挖走的拉寇萨王巴蒂尔。
拉米罗王治下的瓦雷多,也许仅是个由牧民和未开化村镇构成的粗陋社会,但它同时也是个适合战争的社会体系,贾德马民的战力绝不容小觑。只有昔日西尔威尼斯那些至高无上的主宰,凭借其无上的权势统驭阿拉桑三百余年的哈里发,才有能力征服整个半岛,并将贾德人压制在北方。他们穿越杳无人烟的大荒原,发动一次次袭击,尽管并非每次劫掠都能成功。
贾罕娜估计三位贾德国王一旦停止内耗,卡塔达的百战雄狮连同所有的阿拉桑小国主,可能很快都会像骡马一样被戴上笼头,任人阉割。
算不上好事。
但又是一桩讽刺,个中滋味苦涩难言。她似乎必须盼望这些自己恨之入骨的家伙能平平安安。无论风往哪边刮,雨总要落在金达斯人身上,但阿拉桑的亚夏人至少能接纳他们,给他们安身之所。双月遨游高天,金达斯人在大地上流浪了千百年,这点小小恩惠意味良多。尽管赋税沉重,还被各种限令拘束,但他们好歹可以自由生活,谋求财富,按自己的意愿敬拜上帝和他的两位姐妹,甚至有些金达斯人还在小国王们的宫廷中身居高位。
但在这座半岛上,金达斯人从未在贾德的子民间闯出名堂,也几乎没人留在北方。历史——他们的历史源远流长——早有明训,赶上和平繁盛时期,贾德人也许可以容忍甚至欢迎金达斯人;但待到天色阴霾,暴雨乍起,金达斯人只能变回流浪者。他们将被放逐,或强令改宗,甚至横死在太阳神统治的疆土上。
北方马民每年来收两次岁贡,被称为“派瑞亚思”。费扎那城离大荒原太近,因此付出了高昂代价。
诗人们将那三百年的哈里发王朝称为黄金时代。贾罕娜听过不少歌曲和诗文。在那段逝去的日子里,尽管人们对西尔威尼斯朝廷的独裁统治和穷奢极欲颇有微辞,瓦祭们也在神庙中痛惜世人的堕落和冒渎;但每到劫掠季,通向北方的古道便会见证阿拉桑的大军,然后是满载战利品和奴隶的凯旋。
如今再没有军队北上大荒原,倘若这片杳无人烟的草原上又出现了大批战士,那更可能是太阳神贾德的马民。贾罕娜几乎相信,连她儿时那些孱弱的末代哈里发也是黄金时代的象征。
她晃晃脑袋,把目光从佣兵们身上移开。下一位病人的衣服和双手上沾满白垩粉末,贾罕娜看出他是个采石场苦力,在查看他递来的乳白色混浊尿样之前,就从此人枯瘦的面容和佝偻的站姿中,推断出他患有痛风。苦力得痛风有点奇怪,采石场的常见病多半跟喉咙和肺部有关。她怀着极大的好奇心,把目光从尿瓶转回病人身上。
谁又能料到,贾罕娜最终没能替这位苦力诊病。实际上,她也未曾替皮匠的儿子复诊。
一袋数目可观的钱币落在她面前的柜台上。
“请原谅我冒昧打扰,医师,”有人说,“可否允许我占用您一点时间?”这优雅的语调和宫廷式谈吐与集市格格不入。贾罕娜抬起头来,顿觉他就是方才发笑的人。
初升的太阳挂在此人身后,所以他给她留下的第一印象,由于光晕的关系,并不清晰,只记得棕色头发,此人还按照时下的宫廷风尚把胡须刮得干干净净。贾罕娜看不清对方的眼睛,不过可以闻到他身上飘来的香水味。此人腰配长剑,这说明他来自卡塔达。费扎那的居民禁止携带刀剑,哪怕是在自己的城墙之内。
话说回来,她是自由民,正在自己的摊位上从事合法生意;而且仗着阿玛力克王赐给她父亲的礼物,贾罕娜不稀罕钱袋,哪怕是很大的钱袋——比如眼前这个。
但她压不住烦躁心绪,彻底违背了医师的惯例,拿起钱袋直接扔了回去,“如果您需要医师协助,那么就不算冒昧,因为这是我的工作。但也许您已经发现,还有不少人排在您前面。等您按照次序排到队伍前列时,我会尽可能为您提供帮助。”若非过于恼火,她肯定会为自己如此拿腔拿调而感到好笑。她还是看不清对方的容貌。采石工紧张地蹭到一旁。
“恐怕我没时间选择这个替代方案。”卡塔达人低语道,“我不得不从这些病人面前把您带走,所以才奉上这个钱袋作为补偿。”
“把我带走?”贾罕娜斥道。她猛地站起身,盛怒取代了烦躁的心情。她发现有几个穆瓦迪人朝这边溜达过来,也意识到维拉兹就站在身后。她必须慎重小心,老人为了她,会向任何人挑战。
那贵人露出安抚的微笑,轻巧地抬起戴了手套的右手,“我本该说是护送您才对,还请原谅。我几乎忘了自己身在费扎那城,这些细枝末节应当在意。”此人似乎觉得她的反应很有意思,这令贾罕娜愈发恼怒。
起身后,贾罕娜终于把对方看清。此人的眼睛跟她一样蔚蓝如海——这种瞳色在亚夏人和金达斯人中都很少见。他头发浓厚密实,由于暑热打起了卷,他的穿着极尽奢华,几根指头上都戴着戒指,单是那枚珍珠耳饰就比这排病人的所有财物加在一起还值钱。他的腰带和剑柄上也镶着宝石,甚至还有几颗缝在脚下拖鞋的皮面上。花花公子,贾罕娜心想,装腔作势的卡塔达宫廷贵公子。
但那柄剑货真价实,并非摆设。贾罕娜盯着贵人的双眸,发现它们目光如炬,让人有些不安。
贾罕娜的父母一直教育她,对值得尊重的人要表现出恰如其分的敬意。不能少,也不必多。
“我相信基本的礼貌,也就是你所说的‘细枝末节’,在卡塔达同样重要。”贾罕娜平心静气地说,将一缕散发拢到耳后,“午祷钟声响起之前,我都要留在集市上。如果您真需要我出诊,我会查一下午后的安排,看看是否有空。”
那人礼貌地摇摇头。两名蒙面士兵凑到摊位附近。“我相信自己刚刚说过,咱们没时间等到下午。”似乎有什么东西让他觉得有趣,“我也许应该直说,尽管您的照料足以令所有男人心驰神往,但我到这儿来并非出于自己的病痛。”一时间笑声四起。
贾罕娜可不觉得有趣。她知道该如何应付这种事,也正想要依样而行,但卡塔达人没容她插话便继续道:“我刚从您的一位病人家里赶来。胡萨里·伊本·穆萨病了。他请您今天上午去看看,务必赶在城堡祝圣典礼开始之前,这样他也许还能赶上王子殿下主持的仪式。”
“哦。”贾罕娜说。
伊本·穆萨有肾结石的毛病,而且时常复发。他是伊沙克的病人,也是最初几个认定贾罕娜可以继承父亲衣钵的顾客之一。伊本·穆萨家财万贯,身子像他贩卖的丝绸一样柔软。他平生最好美味佳肴,但有些不知节制,难免伤了身体。这位丝绸商人善良慈爱、聪慧机敏,还颇为谦逊。在执业初期,他的惠顾帮了贾罕娜的大忙。医师喜欢他,也常常替他忧心。
考虑到他的财富,丝绸商人显然会受到邀请,成为有幸面见卡塔达王子的市民之一。事态逐渐明朗,但尚有蹊跷之处。
“他为什么派你来?他的仆人我大都认识。”
“并不是他派我来的,”对方以进退自如的优雅态度辩解道,“是我主动要来。他早提醒我说您每周的集市门诊从不会改。您会为了仆人的请求而离开这些病人吗,即便是为了一位熟人?”
贾罕娜只得摇摇头,“除非是生产,或者意外事故。”
卡塔达人面带微笑,洁白的牙齿与光滑的棕色面容相映衬,格外醒目,“感谢亚夏和神圣星辰,伊本·穆萨并没怀胎受孕,也未曾有任何意外找上门来。他的病症,我想应该与您此前替他诊疗时一样。他发誓说在费扎那城,只有您懂得该如何为他减轻痛苦。今天,是一个……特殊的日子。您就不能改变一次惯例,允许我荣幸地护送您前往他家吗?”
倘若他再递上那个钱袋,贾罕娜会当场拒绝。倘若他并非如此严肃而平静地等待回复,贾罕娜也会拒绝。倘若恳请她过府诊疗的不是胡萨里·伊本·穆萨……
事后回想,贾罕娜清楚地意识到,当时最细微的姿态动作,都有可能彻底改变一切。她没准儿会很自然地答复这位优雅干练的卡塔达人,就说今天晚些时候再去探望伊本穆萨。倘若如此——这个念头总是在脑海里打转——她的人生也许会完全不同。
好还是坏?凡夫俗子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冷风呼啸,挟来雨水,但有时也会吹散碍眼的低云,让人们得以在高地上见识日升日落的胜景,或是赶上一个晴朗敞亮的夜晚,观赏蓝白双月在群星闪烁的璀璨苍穹,如两位女王般遨游。
贾罕娜指示维拉兹关门上锁,到穆萨府去等她,还对剩下的候诊病人说,他们可以把名字留给维拉兹,她会在自家诊室或下周集市上免费为他们看病。一切安排妥当后,贾罕娜带上尿瓶,让陌生人护送自己去往伊本·穆萨的府邸。
 
陌生人。
这位陌生人正是阿加斯的阿马尔·伊本·哈兰,身兼诗人、外交家和战士三职,也正是刺杀阿拉桑最后一位哈里发的男人。两人来到穆萨府时,贾罕娜得知了对方的名字。这是那天令她震惊的头一件事,但并非最后一件。如果提前了解到他的身份,贾罕娜真不知自己还会不会跟他走。
如果不去,便是另一种人生。少风少雨,宁静平和,尽管看不到高地上的壮丽景色。
伊本·穆萨的管家立刻将她让进房门,随即故作殷勤地向卡塔达人表示欢迎,尊敬地唤出他的名号,鞠躬时前额几乎扫到地面,感激的言辞仿佛玫瑰花瓣泼撒满天。卡塔达人勉强插话进来,为没有自我介绍委婉道歉,接着草草向她鞠了一躬。向金达斯异教徒鞠躬并不符合习俗。实际上,瓦祭的教诲是禁止亚夏人这样做的,违者将处以公开鞭刑。
但这珠光宝气的鞠躬男子,不可能就此事受刑。贾罕娜一听到这个名字,就想起了他的身份。从某种角度来看,阿马尔·伊本·哈兰是整座半岛上声名最响,或者说最臭名昭著的人。
他的故事广为传唱。据说阿马尔几乎还未成年,就只身犯险,翻越阿梵提那宫的围墙,除掉宫中十几名卫兵,闯入柏园行刺最后的哈里发,然后杀出一条血路,又只身冲出禁宫。当时刚在卡塔达称王的阿玛力克,对此感激不尽,当即赐下大笔财富,之后又逐年加官晋爵,直到最近正式授予其王子护卫兼谋士之职。
此等地位带来的权势颇为特殊。有人私下议论,说恩宠太重。卡塔达的阿玛力克是个冲动、敏感又善妒的人,据说并不特别喜爱自己的长子,而大王子对父亲也算不上尊崇有加。一时间政局暗潮涌动。在这位风流倜傥、才华横溢的阿马尔·伊本·哈兰周围,总有各种谣言来来去去。
不过这些都没法解释,此人因何要自告奋勇替费扎那的胡萨里延请医师,莫非只为让丝绸商人出席宫廷庆典?此中缘由,贾罕娜只能从伊本·哈兰那若隐若现的愉悦表情中寻找线索——这实在没什么帮助。
不过等她走进卧室、看到相识已久的老病人后,便把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以及身旁的神秘男人都抛在了脑后。一眼就足够了。
胡萨里·伊本·穆萨躺在床上,背靠许多枕头。一个仆人正不遗余力地挥舞扇子,试图为这间屋子和屋子里饱受病痛折磨的主人降温。伊本·穆萨从来称不上勇敢坚强,此刻他面色苍白,脸挂泪珠,强烈的痛苦和对病情恶化的忧虑,令他呜咽不止。
伊沙克教导过她,值得医生同情的,不光是那些勇敢坚强之人。病痛是实实在在的东西,足以令病人的身体和情绪做出不同反应。每当见到痛苦不堪的病人,贾罕娜便迅速集中精神,忘掉了躁动心绪。
她快步走到床边,换上最笃定的语气:“胡萨里·伊本·穆萨,你今天哪儿也不能去。现在你对这些症状已经了解得和我一样透彻。你到底在想些什么啊?你以为自己能从床上蹦起来,跨上一头骡子跑去觐见王子?”
光是想想这番颠簸劳顿,躺在床上的大胖子便可怜兮兮地呻吟起来,还朝她伸出双手。他们俩相识已久,贾罕娜任由病人握住自己的手。“贾罕娜,我必须去!这是今年费扎那城最重要的庆典,我怎能不到场呢?我该怎么办啊?”
“您可以致以十二万分的歉意,告诉他们是您的医师命令您待在床上。出于某些特殊原因,您甚至可以提供部分细节,就让管家对他们说,您今天下午或是晚上可能会非常痛苦地排出一颗结石,而用来缓解疼痛的药物会令你无法站立,乃至于说话都有困难。如果在这种情况下,您仍然坚持要参加宫廷庆典,那我只能推断,病痛已令您精神紊乱。如果您想成为第一个在城堡新侧殿中昏倒甚至死去的人,那就请违背我的嘱咐参加祝圣礼吧。”
她常用这种语气跟伊本·穆萨说话。实际上,她同很多病人都是这样。在女医师面前,人们——甚至是那些位高权重的大人物——通常希望听到母亲般的明确命令。伊沙克通过庄重的风度和洪亮悦耳的声音诱使病人服从。但贾罕娜身为女人,而且是个年轻女人,必须研究出自己的方法。
伊本·穆萨把头转向卡塔达廷臣,一脸无可奈何。“您看见了吧?”他忧郁地说,“面对这样一位医生,我还能怎么办呢?”
阿马尔·伊本哈兰又现出饶有兴趣的表情。贾罕娜发现,方才听闻此人身份时的震惊心情,此刻已然逐渐平复。她还是不明白伊本·哈兰为何觉得这些事如此有趣,除非这只是玩世不恭的廷臣所惯有的气质做派。也许他只是被日常宫廷事务搞得空虚无聊——双月在上,换成是她,肯定会有这种感觉。
“我想,您可以咨询其他医师。”伊本·哈兰若有所思地翘起下巴,“但基于短暂的第一印象,我猜想这位高贵的年轻女士对自己的判断很有把握。”他说完又冲贾罕娜露出灿烂微笑,“如若得闲,您一定要告诉我,您是在哪里接受训练的。”
贾罕娜在履行医师职责时,不喜欢被当成女人看待。“没什么好讲的,”她言简意赅地说,“我到巴提亚拉的索兰尼卡大学修习,跟雷佐尼爵士学了两年。然后就是在费扎那跟我父亲学习。”
“您父亲?”对方礼貌地问。
“伊沙克·本·约南农。”贾罕娜十分满意地看到,这句话令对方颇为动容。身为效忠卡塔达的阿玛力克的廷臣,他几乎不可能对伊沙克这个名字置若罔闻——过去那段旧事并不是什么秘密。
“啊。”阿马尔·伊本·哈兰扬起眉毛,轻声说道。他又上上下下打量了贾罕娜一番,“听您这么一说,我也看出了你们的相似之处。您继承了您父亲的眼睛和嘴形。我早该发现这种联系。您到索兰尼卡学习,还不如在家中受训。”
“我很荣幸能让您看出联系。”贾罕娜冷冰冰地说。卡塔达人很自然地露齿一笑,对她的冷笑话表示出过于明显的欣赏。贾罕娜看到站在对方身后的管家,被她的无礼之词惊得目瞪口呆。他们当然惧怕卡塔达人。
贾罕娜料想自己也当如此。实际上,她的确心头惴惴,而且不止一星半点,但没必要让其他人知道。
“伊本·哈兰爵爷实在太客气了,竟为我花费了那么多时间。”躺在病榻上的胡萨里有气无力地说,“他今天早上如约前来,察看准备购买的一批丝绸,结果发现我……您明白。当他知道我恐怕不能参加今天下午的觐见仪式后,便坚持说我能否到场十分重要,”尽管病痛难耐,但丝绸商人的语气中还是透出一丝骄傲,“他还说要把我那倔强的医师带到病床边来。”
“现在她来了,而且倔强地要求除了奴隶和您的管家以外,请屋里的闲杂人等暂且回避。”贾罕娜转身面对卡塔达人,“我相信伊本·穆萨的代理人可以协助您处理丝绸问题。”
“毫无疑问。”伊本·哈兰平静地说,“那么,我想您的意思是,病人不该参加今天下午的觐见仪式?”
“他可能会死在宫里。”贾罕娜坦率地说。这种可能性很小,但确实存在。有时候医师需要适当恐吓病人,好让他们乖乖听话。
卡塔达人并没被吓倒,只是似乎又在品味那独有的乐趣。贾罕娜听到门外传来一阵声响。维拉兹已带着药品赶来了。
阿马尔·伊本·哈兰也听见了。“您还有活儿要干。我会按照您的要求离开。可惜我没有患些小病,好留下接受您的诊疗,我恐怕必须去参加城堡的祝圣仪式了。”他转身对病榻上的人说,“您不需要派信使,伊本·穆萨。我会亲自转达您那十二万分的歉意,同时汇报您的身体状况。您不会因此冒犯到谁,相信我。没人想让您因为排出结石而死在新庭院中。至少阿玛力克的王子们不会。”他冲伊本·穆萨鞠了一躬,又向贾罕娜行礼——管家明显对此感到不快,随后退出房间。
屋内沉默片刻。在市场和神庙的嘈杂声中,贾罕娜无意间想起,据说有些卡塔达城的女贵族——谣传说还包括部分男人——为争抢与阿马尔伊本·哈兰交往的机会,彼此互相伤害。有两人甚至因此而死,也可能是三个?
贾罕娜咬着嘴唇。她惊讶于自己竟会如此胡思乱想,连忙晃晃脑袋,似乎要清醒过来。这是此刻最不该去想的闲话,也是她平生根本不愿理会的八卦流言。片刻之后,维拉兹快步走进房门,贾罕娜松了口气,操持起自己的营生:缓解病痛,延长生命,在病人绝望之时提供几分舒心的希望。
 
那天下午,一百三十九名费扎那市民聚集在城堡的新侧殿中。很快就要上演的戏码,即将传遍整个阿拉桑,被人们称为“城壕之日”。
刚刚竣工的费扎那城堡新侧殿,在设计上非常独特。一间供新来的穆瓦迪部队驻扎的宽敞宿舍,通向供他们吃喝的大食堂,以及旁边用作礼拜的庙宇。声名显赫的阿马尔·伊本·哈兰陪伴宾客们走过这些房间。他谈吐非常客气,但完全没有提及大批军队入驻费扎那的原因。不过,城中显贵们不可能无视这些宽敞设施的重要性。
伊本·哈兰不时甩出几句相当高明的俏皮话和恰到好处的奉承,同时他又十分小心,特别是在庆典进行当中,没有把任何人的注意力引向城里逐渐出现的动荡迹象。不过还是有些宾客在穿过城堡房阔时,彼此交换着警惕的目光。他们感觉眼前这一切,显然暗藏威胁。
实际上,远不止如此。
等这群衣着华美的达官贵人穿过食堂来到长廊尽头,新侧殿的古怪之处就变得更为明显了。伊本·哈兰解释说,这条专为防御设计的狭窄通道,直达瓦祭们准备祝圣仪式的地方。阿玛力克大王子——野心勃勃的卡塔达帝国继承人,就在那里等待他们。
于是,费扎那的贵族和商贾在穆瓦迪佣兵的护送下,鱼贯走进黑暗廊道。快到尽头时,他们依次见到那耀眼日光。每个人都驻足片刻,眯起眼睛,望着明亮的门洞,一时几乎目盲。他们等着宣令官宣读他们的名姓,嘹亮的话语在庭院间形成令人满意的回声。
等他们眨眨眼睛、离开通道走进炫目日光、准备向坐在庭院正中软垫上那个模模糊糊的白袍人影致以敬意时,两名分立拱门左右的穆瓦迪人中便会有一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他们一一枭首。
穆瓦迪人杀起人来驾轻就熟,对这项任务也颇为热衷。自然没有什么瓦祭在庭院中等候,城堡侧殿将接受一次前所未有的祝圣仪式。
在这炽热如火、万里无云的夏日午后,费扎那城的精英们依次走过冰冷黑暗的通道,被重现的阳光弄得头晕眼花,随着宣令官嘹亮的通报声走进白色庭院,随即人头落地。两名穆瓦迪人是千挑万选的刽子手,没有犯下任何错误,甚至没人叫出声来。
扑倒的尸身立即被另一名蒙面佣兵抓住,拖到庭院对面,那里有座圆形塔楼俯瞰新护城河,从塔瓦雷斯河引来的河水注满了壕沟。死者的尸身被顺着塔楼矮窗扔进水中,砍掉的头颅则随意丢在距离卡塔达王子不远的地方,血淋淋地摞成一堆。王子还坐在软垫上,好似仍在等待接见费扎那城最为显赫的一众市民。此处是他日后将要统治的王国中最为棘手的城邦。当然,这要他能活到那一天再说。
经过长期谋划,庆典仪式的压轴戏就此上演。这位与父亲关系并不特别融洽的王子事先也没接到通知——卡塔达的阿玛力克王今天有一石二鸟的打算。王子甚至还问起瓦祭怎么没来,结果谁都无法回答。头一位宾客走出通道,被一刀砍死,身子颓然倾倒,头颅落在几步之外;王子再没提任何问题。
静悄悄的屠杀计划在午后艳阳下进行过半,等到大批食腐鸟开始在护城河上盘旋,血腥庭院中的部分士兵注意到王子的左眼似乎频频抽搐,古怪的样子煞是失态。对穆瓦迪人来说,这是可鄙的软弱表现。但他们也注意到,王子始终坐在庭院中,一言不发,纹丝不动,直到整场大戏最终落幕。阿玛力克王子眼见整整一百三十九人在向他正式致敬时死去。
这种神经质的抽搐始终没有痊愈。每当压力过大或是兴奋过头,病征就会复发。无论王子如何掩饰,了解他的人都能通过这从不会出错的信号看出他正心潮汹涌。它也时刻提醒着人们,不要忘记费扎那城那个血染的夏日午后。城壕之日的故事很快就传遍了整个阿拉桑。
自亚夏人的统治期开始,甚至在更古老的年代,这座半岛就见证过无数暴力事件,但这件事有所不同。城壕之日。卡塔达雄狮阿玛力克一世的遗产,他儿子必须继承的东西。
直到召唤虔诚信徒开始礼拜的第五次钟声响起,这场杀戳才告结束。河流与城壕上空聚集了大批鸟群,明显看得出发生了什么怪事。几个好奇的孩子跑出城去,绕到北面想看看是什么东西引来这么多鸟,接着他们把消息带回城中:河里有许多无头尸体。此起彼伏的哭叫声很快在费扎那的大街小巷间响起。
但这些杂音当然没能穿透城堡高墙,从那富丽堂皇的拱顶食堂也看不到鸟群。当最后一名宾客沿着通道走出房间,阿马尔·伊本·哈兰,杀死阿拉桑最后一名哈里发的人,独自走过廊道,来到庭院中。此时太阳已落向西天,经过清冷狭长的黑暗走廊,日光显得柔和亲切,几乎值得赋诗一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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