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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叶斯特伦成了由木匠、石匠、砖瓦匠和苦力组成的混乱旋涡。行人几乎寸步难行,更不用说马了。宫殿和殿前广场十分嘈杂,不光有铁锤、锯子和凿子的响动,还有呼喊、喝骂和激动的指挥声。样式复杂、外观危险的设备在人们头顶挥来荡去,或是被扛在肩头四处乱转。谣言风传,据说今年夏天已死了五名工人。旁观者们还注意到至少有一半工程督管是亚夏人,显然是专门花大价钱从阿拉桑请来的。
拉米罗王正在扩建都城和宫殿。
在过去,并不久远的过去,埃斯普拉纳——无论是在大一统时代,还是现在这样的分裂状态——那些不断更替的国王并没有固定的王城,城市也就比村庄略强,宫殿简直就是对这个名词的嘲弄。马匹、骡子——如果赶上路况较好的古道,可以加上载满货物的大车——便是王权的象征。宫廷轮流设在各地市镇和城堡中。一方面,国王需要不断扑灭局部叛乱,或是匆忙赶去抵御来自阿拉桑的劫掠入侵;另一方面,在西尔威尼斯哈里发政权的黄金年代,被压迫严重的贾德诸国物资极为匮乏,君王着想喂饱自己和手下人,就必须把沉重负担分摊到各地。
过去二十年间发生了很多变化。在埃斯普拉纳的瓦雷多,胖王桑丘为儿子们奠定了三个王国中最富庶、最丰饶的基业,还有许多变化正在上演中。由岁贡得到的财富,外加来自南方的劫掠停止,使得王城的建筑狂潮有了充裕的资金支持。但这只是变化的一部分,拉米罗王似乎正在追求对王权的全新定义。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在于他去年明确表示,希望大贵族和主要的牧师能每两年到叶斯特伦集合一次,参加他的立法大会,确定各种法律和政令,进而加以普及。正如那逐渐增高的城墙一样,叶斯特伦的变化也愈发明显。这里将不仅仅是国王驻扎时间最长的居所。
至于那什么立法大会——外国词,显然来自威尔斯卡——就不止是令人稍感困扰了。要是没有常备军队,拉米罗绝不可能强迫国内贵族悉数到场,但他的军队就在叶斯特伦,薪饷充足,训练充分,所以今年夏天,几乎所有瓦雷多的重要人物都决定慎重行事,按时赶到叶斯特伦。
有很多东西能让人们踏上旅程,好奇心是其中之一。当然还有宫廷上的美酒佳肴,以及逐渐都市化的叶斯特伦所拥有的繁华。鉴于忍受尘土和噪声以及表面上公开顺从于拉米罗王的意旨,则是必须付出的代价。考虑到如今的紧张局势,以及埃斯普拉纳诸王极短的平均在位期,人们有理由相信桑丘王次子的野心可能不会烦扰这个世界太长时间。


另一方面,大家必须承认他提供了异常丰富的娱乐。就在今天,拉米罗和帐下群臣,加上所有来访的贵族,一起到叶斯特伦西南方的王家森林狩猎。从这里一眼就能望见维格斯山脉。明天他们将去往拉米罗的法庭,参加今年的立法大会,今天则可以在夏日的原野、森林间奔驰,狩猎鹿、野猪取乐。
除了真正的战争以外,埃斯普拉纳的王公贵族们在天气晴好的日子里,最喜欢的运动莫过于痛快淋漓的狩猎。虽说拉米罗王有很多令人不安的时髦观念,但有一点不容否认,他在这群能征惯战的勇士里,也算得上最好的骑手之一。
毕竟是桑丘的儿子嘛,在这阳光普照的清晨,人们彼此轻声说道,这是顺理成章的,不是吗?
他们循迹找到一处灌木丛,等当天最大的野猪从里面冲出来后,拉米罗王翻身下马,给它插上了第一支矛。就连最不服管束、最愤懑不平的乡下贵族也敲打起利剑长矛,对国王表示赞赏。
野猪死后,瓦雷多的国王抬起头来,扫视全场,沾满血迹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既然咱们都聚集在这儿,”他说,“也许可以顺便处理一个小问题,省得留到明天的立法大会。”
他的廷臣和各地贵族都安静下来,彼此递着眼色。看来拉米罗又要做些拐弯抹角的事了,他甚至不肯放任狩猎只是狩猎。有些人环顾四周,终于发现这片空地似乎经过精挑细选,而非一头野猪碰巧跑来躲藏的地方。此处足够容纳他们所有人。有根树干正好倒在中央,国王大步走过去,摘下染血的手套,随随便便往上一坐,那神态好像就是坐在王位上。游骑兵们把野猪拖走,被压平的草地上留下了一道污浊血痕。
“敢问冈萨雷斯·德拉达伯爵和罗德里格·贝尔蒙特爵士能否过来帮我个忙?”拉米罗王说的是正式宫廷用语,而非狩猎和作战时的语言,令这天上午的氛围陡然一变。
被叫到名字的两个人连忙跳下马来。他们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谁都看不出这两个人是对此早有预料,还是跟聚集在此的其他人一样吃惊。
“所需的证人都到齐了,”国王轻声说,“我不想迫使你们这种身份的人在王宫中接受庭审。对我来说,这里似乎是处理问题的最佳场所。可有人反对?有的话,就快说。”
就在说话的当口,两名宫廷官员快步走向国王所坐的树干。他们打开随身带来的背包,把羊皮纸和卷宗放在国王近前。“不反对,陛下。”冈萨雷斯·德拉达道。
他那优美动听的声音在空地回荡。仆人们来回奔忙,把酒从瓶子里倒进货真价实的银酒杯。猎手们又开始交换眼色。人们对拉米罗王也许有各种评价,但国王绝不会在王室规格的筵席上抠门。有些人下了马,把缰绳递给马夫。其他人选择留在马背上,俯身接过酒杯,就在马鞍上饮用。
“我做梦也没想过,”罗德里格·贝尔蒙特说,“在劳烦陛下如此兴师动众之后,还敢拒绝您提出的任何要求。”他说起话来兴味盎然,但队长一向如此,所以并不代表什么。
“那些指控,”瓦雷多国王没理会他的口吻,径自说道,“确凿无疑。”拉米罗王个头很高,宽肩乍背,头发过早发灰。他现在的神态很适合面对某种极端状况:国内两名重臣之间产生的致命敌意。早晨轻松欢悦的气氛荡然无存。在场的贵族们终于明白究竟出了什么事,一个个都兴奋不已。一场可能以流血收场的冲突也算是尘世间最好的娱乐。
贝尔蒙特和德拉达并肩站在国王面前的空地上。瓦雷多的前任统帅和拉米罗继位后接掌此职位的男人之间留出了一段慎重的距离,谁都没有屈尊看上对方一眼。考虑到今年夏天早些时候发生的那几件事,无论国王准备花费多大力气来避免惨剧上演,流血的可能性都不算小。
在场贵族中有很多人宁可拉米罗王无法做出裁断,特别是从乡下地方来的领主。一场决斗审判可以为聚会留下难忘的回忆。有些人甚至乐观地想,也许这正是把裁判场所搬到城外的原因。
“有些话不必多说,从法律上看,罗德里格爵士必须为他妻子和孩子们的行为负责,毕竟他们没有法定身份或地位。”国王严肃地说,“与此同时,罗德里格爵士无可争议的陈辩誓词表明,统帅已经在叶斯特伦正式接到通知,不能允许自己的兄弟对向我们支付岁贡的地区进行骚扰。在通知的问题上,”国王又补充,“罗德里格爵士做得很对,符合我国军官的身份。”
聚集在林中空地的牧场主和男爵之中,不止一人觉得这段开场白太过正经,不合口味。他们寻思,拉米罗干吗不让他们顶着贾德神的日头,在空地中拼个你死我活呢?成王败寇干净利索,现在却要说这些让人口干舌燥的空话。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那令人愉快的可能性愈发显得单薄。三名黄袍牧师走进空场,站在国王身后。他们脸上自鸣得意的表情同样说明了问题。拉米罗跟贾德牧师的关系并不亲近,但这三个人显然心情不错。
不少瓦雷多贵族心想,如果一位国王变得过于自以为是,开始考虑什么变革,就会出这种事。连宫殿里新建的觐见厅也装了大理石柱,那看起来岂不像颓废的阿拉桑宫廷,而非贾德武士大厅?瓦雷多到底出了什么事?这是个愈显紧迫的问题。
“考虑到双方的说法,以及递呈上来的证词,其中也包括费扎那城的亚夏丝绸商人胡萨里·伊本·穆萨的一份,我们在此宣布如下裁断。”
国王的表情依旧跟这些肃穆言辞非常匹配。事实明摆着,如果贝尔蒙特和德拉达续写家族血仇,瓦雷多人就要被迫做出选择,从而造成分裂。拉米罗的那些变革,就会像被砍杀的尸首一样纷纷倒下。
“我们认定加西亚·德拉达——愿他的灵魂在光芒中与贾德同在——选择进攻费扎那附近的奥韦拉村,违反了我们的法律和职责。罗德里格爵士阻止这次劫掠,做得合情合理,绝对正当。考虑到那些献给我们以换取保护的岁贡,这样做是他的责任。我们同样做出裁断,考虑到有必要在费扎那地区展示我们的公正和权威,帕拉泽·德拉达的死虽说不幸,但也不无道理。罗德里格爵士不会因为这些事而受到任何批评和责难。”
冈萨雷斯伯爵不安地挪了挪身子,但在国王平静的目光下,很快站定不动。日光透过叶片照射下来,在空地中画出斑驳陆离的明暗条纹。
“但与此同时,”拉米罗王继续说,“罗德里格爵士在接受了加西亚·德拉达的投降请求后,无权再对其进行伤害。这种行为与贵族身份并不相符。”国王迟疑片刻,在树干上挪了下身子。罗德里格·贝尔蒙特直视着他,默默等待。拉米罗迎上队长的目光。“另外,”他的声音很低,但一字一句绝对清晰,“根据报告,他当众说出了一些与我已故兄长莱蒙多王之死有关的指控。这对一名贵族和王国军官来说,都是有失身份的诽谤行为。”
听到这话,林中空地间有不少人屏住呼吸。事情已经触及与拉米罗的王位有关的危险问题,莱蒙多王的离奇猝死始终没有圆满解释。
罗德里格爵士此时一动不动,也一言不发。阳光斜照在他面无表情的脸上,只有眉头因为集中精神而微微蹙起。拉米罗从身旁树干上拿起一份卷宗。
“于是我们还剩下两个问题:对贝尔蒙特牧场的老幼妇孺发动的攻击,以及对收剑还鞘的人进行的杀戮。”拉米罗王低头看着卷宗,过了一会儿抬起头来,“加西亚·德拉达在奥韦拉村正式投降,并且接受了数额定的赎身协议。他有义务遵守誓言,直接返回叶斯特伦,等待王家宣令官的裁决。然而他却冒然削弱了我们在塔戈拉地区的守备力量,并向贝尔蒙特牧场擅自发动攻击。因这些行为,”瓦雷多国王放缓语速,字斟句酌地说,“我本当将他公开处死。”
树林间立时响起一阵抗辩声。国王树立威信的惊天断言,这种事前所未有。
拉米罗不急不恼地续道:“堂娜,米兰达·贝尔蒙特·德尔维达是位弱不禁风的女子,没有男人保护,面队全服武装的军队袭击,难免要担心幼子们的性命。”国王从身旁树干上拿起另一份卷宗,低头看了一眼,“我们收到伊毕罗牧师的证言,加西亚爵士曾向堂娜·米兰达明确指出,他的意图包括向她和她的儿子们复仇,而不仅是抢夺贝尔蒙特牧场的马匹。”
“那牧师是贝尔蒙特的仆人!”统帅高声说。他的语调依旧优雅动听,但跟刚才相比少了一分克制。
国王看了他一眼。在场的人见到这个眼神,都突然回想起来,拉米罗如果有意,也是个勇猛善战的武士。于是众人纷纷举起酒杯,若有所思地啜饮两口。
“我还没请你说话,冈萨雷斯伯爵。我们经过仔细核对,你弟弟幸存的手下都没有对这份证词予以否认,实际上,他们似乎表示认同。我们同样注意到,根据众人所说,那次进攻的目标是农庄本身,而非放牧马匹的草场。因此我们得出结论,并得到贾德神仆人的誓言佐证,考虑到你弟弟攻打牧场时破坏了自己的承诺,故而判定堂娜·米兰达——受到惊吓、无力防身的女子——不会因为杀死加西亚,以及保护丈夫的儿子和财产,而受到任何惩处。”
“您的裁断令德拉达家族蒙羞。”统帅抱怨。
瓦雷多的拉米罗王一生气就会脸色发白。现在便是如此。他站起身来,几乎比在场的所有人都高。卷宗散落一地,一位牧师慌忙上前收拾。
“令德拉达家族蒙羞的是你弟弟,”国王冷冰冰地说,“因为他拒绝接受你的权威,也不听从我们的命令。我们只是根据他的行为定罪。仔细听好,冈萨雷斯,”空地里所有人都注意到,拉米罗没有叫出他的头衔,所有酒杯都被放了下来,“不可有世仇因此而起。我们绝对禁止这一点。我们今天在瓦雷多所有贵族面前做出如下宣判:冈萨雷斯·德拉达伯爵,我们的统帅,要以自己的性命担保,在今后两年内罗德里格·贝尔蒙特爵士家人的生命和人身安全受到保障。如果在此期间,有来自任何方面的伤害造成他们死亡或是重伤,我们都将对冈萨雷斯伯爵处以极刑。”
私语声再次响起,这回没有马上平息。所有人都没听说过哪怕与此稍有类似的判决。
“为何是两年?”
说话的是罗德里格。自从审判戏码上演后,这是他第一次开口。太阳逐渐爬上中天,他的面容被阴影遮住。这个问题引来一片沉寂,国王的目光随即转向贝尔蒙特。
“因为你在这两年里无法保护他们。”拉米罗站在树干前不动声色地说,“国王的军官有责任约束自己的武器和言辞。你两度令我们失望。你对加西亚爵士所做的事和所说的话,直接导致了他的死亡,也为我国带来严重的困扰。罗德里格·贝尔蒙特,你被判从瓦雷多流放,为期两年。等这段时期结束后,你可以回到我们面前,等待进一步裁决。”
“我猜想,他会孤身上路吧?”冈萨雷斯伯爵立刻追问,“不带他的队伍?”
所有人都知道,这一点很重要。罗德里格·贝尔蒙特的队伍包括一百五十名一流战士。
罗德里格朗声大笑,清脆而响亮。树林里一时间充满紧张气氛。“我非常欢迎你来试试,”他说,“阻止他们随我上路。”
拉米罗王摇了摇头,“我不会这样做。你的部下属于你,而且他们在这件事上没有过失。他们可以自由选择,无论离去还是留下。我只要求你做出承诺,罗德里格爵士。”
“在把我从家中流放之后?”这是个带刺的问题。罗德里格的脸孔还藏在阴影里。
“即便如此。”国王异乎寻常地平静,吊起了众人的胃口。有不少贵族同时得出了结论:拉米罗早就料到这次对话的每个细节。“我不认为你会拒绝我们的裁定,罗德里格爵士。如果你愿意,就带上你的队伍。我们只要求不要让他们跟瓦雷多作战。”
林中再度陷入死寂,所有人都在竭力参悟这些暗示。罗德里格·贝尔蒙特低头盯着森林地面,从紧蹙的眉头可以看出他也在思考。国王注视着队长,静静等待回答。
等罗德里格抬起头,他的眉头也舒展开来。他把右手举过头顶,用拇指和四指圈出大神日环的形状。“我以神圣贾德起誓,”他郑重其事地说,“永远不会带领自己的队伍,在战争中侵入瓦雷多的土地。”
这个誓言跟国王的要求相差无几。相差无几,但略有区别,拉米罗对此心知肚明。
“如果你发现瓦雷多军队出现在我们边境之外呢?”国王问。
“这我不能发誓,”罗德里格平静地说,“也不敢做出任何保证。倘若我为了自己和这支队伍的生计,被迫在其他地方效力,就没法保证什么。尊敬的陛下,这次远行,”他迎上国王的目光,“并非我的选择。”
这次沉默的时间更长。
“不要为卡塔达效力。”国王最终说道,语气极尽温和。
罗德里格静立不动,显然在动脑筋。
“真的,陛下?您这么快就要动手?两年之内?”他语焉不详地问。
“有这可能。”拉米罗同样闪烁其词。
在场众人猜测着此中真意,他俩仿佛在进行一段隐秘私谈。
罗德里格缓缓点头。“果然如此。如果这个计划真的开始,我可不想待在别处。”他顿了顿,“我不会为卡塔达的阿玛力克效命。我不喜欢他在费扎那的所作所为。我不会在那里替他效劳,或是其他任何地方。”
费扎那。
一提到这个名字,便有几人望向英姿勃发的高大国王,默然颔首。这番对话的真意如一缕微光射入他们脑海,就像是贾德神投在这片空地中的灿烂光芒。拉米罗毕竟不是法学家,更不是牧师,今后两年里也许会有比狩猎更带劲的运动。
“我接受你的誓言,”瓦雷多国王平静地说,“我们从未觉得你缺乏荣誉,罗德里格爵士。现在也没有任何理由对此表示怀疑。”
“那就好,我对此感激不尽。”队长道。谁也无法判断他的语气中是否夹杂着讽刺意味。罗德里格往前走了一步,完全置身在阳光之中,“我也有个请求。”
“是什么?”
“我要求冈萨雷斯伯爵在贾德神前发誓,等我离开后,要保护我的家人和财产,就像保护自己的东西。对我来说,这足够了。我不需要他拿性命担保。这个世界危机四伏,接下来的日子也许会令它变得更加凶险。倘若某位贝尔蒙特家人倒下,瓦雷多可负担不起同时丧失统帅的损失。如果陛下同意,我只要他的誓言就够了。”
罗德里格说话时,目光始终落在统帅身上。谁都看得出,德拉达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为什么?”统帅轻声言道。这是个公开场合下的私密问题。他俩头一次直面对方。
“我刚才已经说过了,”罗德里格答道,“那些话并不难懂。瓦雷多四面受敌,假如牵扯到你的性命,也许有人会通过我的家眷来打击瓦雷多。我不希望国王拿你的性命作保,这会带来更多风险,而非更少。德拉达,我不喜欢你,但我可以相信你的誓言。”
“除了我弟弟的誓言?”
队长耸耸肩,“他已经由贾德神做出裁断。”
这不是正经的回答,但也算是答案。众人沉寂片刻,鸟鸣声从周围林木间传来,显得清晰响亮。统帅随即抬起右手,做出罗德里格刚才做过的手势。
“在贾德神面前,也在尊贵的瓦雷多王面前,在众位贵人面前,我发誓将罗德里格·贝尔蒙特的亲眷当自家人一般保护,从即日起直到他流放归来。我以自己的荣誉和家族的荣誉在此立誓。”这洪亮的声音在林间空地回荡。
话音未落,两人俱转回身来,面对国王。拉米罗面无表情,腰板挺得很直,低头看着两人。“我还不太习惯自己的判决被涉案双方的协议取代。”他低声言道。
“只有您才能做出裁断,”罗德里格说,“我们只是提出另一个选择,看您接受还是拒绝。”
拉米罗面对刚刚被自己判处流放的人,露出一丝微笑。“那便如此,”他说,“我们接受这些誓言。”
两人深鞠一躬,罗德里格直起身说:“假如您允许的话,陛下,尽管很想跟您继续打猎,但我还是赶快去做出发的准备吧。”
“等一下,”国王说,“你要去哪儿?”他话语中透出少许疑虑,这还是今天的头一回。
罗德里格·贝尔蒙特的面目被阳光照亮,脸上的笑容十分灿烂,而且绝对发自内心。“我连半点眉目都没有呢,”他说,“但无论去往何方,我都必须稍缓几天,先去应付一位被吓坏了的柔弱女子。”说到这里,瓦雷多队长脸上的笑容慢慢退去,“你们可以为我祈祷。”
他转过身,从马夫手中接下缰绳,翻身上马,独自离开空地,沿来路穿过树林。
 
瓦雷多王后依内丝紧握着一枚用旧了的太阳碟,虔诚地紧闭双眼,聆听她最信赖的牧师高声朗读《贾德之子》的段落。刚念到世界末日的部分,她丈夫的宣令官就走了进来,通禀说国王很快就来找她。
依内丝满怀歉意地请导师暂且避退。那人对此习以为常,便在她的书上做好标记,放在旁边,随后叹了口气,有意瞧了王后一眼,这才鞠躬告退,从后门离开房间。众所周知,拉米罗王和宗教信仰不大投契,虽然王后近些年来竭尽全力,但这令人遗憾的情况没有丝毫改善。
依内丝对此早有定论,这全是因为国王与异教徒朝夕相处的那段日子。桑丘王膝下三个野心勃勃、难以共处的儿子都曾在亚夏人的国度住过一段时间,但似乎只有拉米罗带回了阿拉桑的品位喜好和对信仰的猜忌动摇。桑丘王替他安排的婚姻也许是个讽刺吧。依内丝乃是山脉东方菲瑞尔斯国王的小女儿,自幼虔诚笃信。
依内丝的儿时梦想是加入贾德姐妹会,到某个著名的静修所度过一生。她接受这场婚姻只是因为精神导师们的建议,其中包括几位菲瑞尔斯的主教。他们对依内丝说,这是个绝好机会,可以同时为贾德神和祖国效力。迎娶她的年轻人日后可能会统治埃斯普拉纳的一部分——至少一部分,而依内丝可以利用自己的地位,来影响那片混乱国度中的信仰之路。
桑丘王在最后的遗嘱中,将王国分成三份,拉米罗被封为贾洛纳山脉的统治者。牧师们的预见就此实现,其后更进一步得到证明。在兄长莱蒙多离奇死亡后,拉米罗立刻西进,继承了瓦雷多的王冠,但他没能同时保有两个王国——至少现在还不能——因为他叔父伯姆多在贾洛纳迅速崛起,攫取了他的宝座。当然,所有人都知道,瓦雷多的价值更高。
牧师们没告诉她的是——因为他们也不知道——迎娶她的年轻人聪慧绝伦、野心勃勃,对云雨之事极富想象力,还是个实用主义者。若以圣典的严格教义判断,他可能算得上异端分子。
正当此时,国王出现在她的房门口,头发和衣服都是湿的,仿佛是在佐证她那令人沮丧的思绪:有哪个自尊自重的男人会像拉米罗王这样频繁洗澡?连远在东方故国的亚夏人都不会那么做。放纵的洗浴正是阿拉桑奢靡宫廷的独有特征,那些人道德沦丧,甚至不肯遵守他们自己宗教中的禁欲规条。
拉米罗王还算礼貌地略一摆手,遣退了王后的女仆和奴隶,以及守在门边的两名卫兵。国王等他们全都退下后,方才大步走过新铺的地毯,来到依内丝的矮座椅前。他脸上挂着微笑。王后很熟悉这种笑容。
“来吧,我的妻子,”国王说,“今天上午的差事让人胃口大开。”
依内丝不肯看他的眼睛。她早就知道,几乎所有事都能令国王胃口大开。王后抓着太阳碟,就好像那是面小盾牌。她低声言道:“我敢说你杀死的肯定是头清秀标致的野猪。但在陛下来烦我之前,就没有哪个情妇能满足他的胃口吗?”
拉米罗放声大笑,“今天没有。今天我只想抚摸此生伴侣的娇躯,犹如接受最神圣的贾德祝福。来吧,依内丝,咱们乐一乐,然后我再告诉你今天树林里发生了什么。”
“现在就告诉我。”
依内丝时常被迫向最亲密的宗教顾问承认,她的困扰在于拉米罗王很难拒绝。他们鼓励她利用国王的欲望,达到将他引向虔诚信仰的目的。但王后总是气恼地发现,这种交锋通常会起到反效果:不知是因为天生的热情,还是学到的技巧——大部分可能得自阿拉桑的妓女,拉米罗非常善于腐蚀她最坚定的决心。
国王从她紧握的掌中取走太阳碟,“像这样拥抱我,”他低声说,随手将它放下,用强健的双手把她拉起来,“像爱神那样爱我。”拉米罗王用双臂环住王后,紧紧抱在身前。依内丝无从逃避地感觉到瓦雷多国王的白丝袍下什么也没穿。拉米罗将她的脑袋捧向自己的双唇,正是那压迫感,唤醒了依内丝每每会在此时产生的感觉。心烦气躁的感觉。
当他们接吻时,依内丝在心中暗想,我必须赎罪。
拉米罗动手解开绑住她红色发髻的布条。以后王后肯定会去寻求宗教方面的建议和支持,但现在她的双手就像受到牵引,主动抚上丈夫的长袍,感受着布料下面的坚实肉体。拉米罗抬起头来,又如饥似渴地再度埋下,咬着她的唇角。
王后宽慰着自己,她的灵魂导师一定可以拿出令人安心的睿智观点。此刻她的十指仿佛被绑在了国王脑后,拉扯着他的头发,动作一点也不温柔。国王放声大笑。
在缠编之中,她曾大声呼喊国王的名字,还一度发现自己骑在丈夫仰卧的身躯上,心中充满纠缠不清的欲望和羞耻。尘世的快感,她有些绝望地提醒自己。尘世的快感。尘世。神的国度截然不同。它是永恒的,神圣的,金光灿灿,超凡脱俗,光华闪亮,不拘泥于脆弱的肉体凡胎……
“啊!”瓦雷多王后突然高声叫道,似乎吃惊不小,随即僵住一动不动。
随后的第二声叫喊,算是某种形式的默许。
“告诉我情况如何?”半晌过后,王后问道。
“真是妙不可言。”拉米罗侧躺着,用一只手支住脑袋。他看着妻子,目光中透出不加掩饰的赞赏,让依内丝的脸颊再度飞红。
“今天早上的事,”她坚定地说,“我是指今天早上。”
拉米罗露齿一笑,自酒壶里抿了口啤酒。
“他俩都接受了我的裁决。”国王说,“我刚说出我会按律处死加西亚时,的确有点小小的骚动,但没人公开质疑。冈萨雷斯伯爵现在受誓言约束,要在今后两年中保护贝尔蒙特的家人,暂时抛下家仇血恨。他当众发了誓。”
“你宣布如果贝尔蒙特的家人死了,他也得死?”拉米罗几天前跟她讨论过这个问题。公平地说,依内丝必须承认国王向来对她信任有加。回想当年,他们甚至讨论过从贾洛纳入主瓦雷多的问题。国王在她的房间里花了不少时间,告诉她自己的想法,绝对要比她父亲对母亲的信赖程度更深。
依内丝看着躺在睡椅上的男人,突然意识到如果拉米罗在大多数重要问题上不是那么异端,自己的丈夫甚至可以说是男人的楷模。
她的表情肯定舒缓了许多,国王又显出愉快的神色。“我早就想跟你说了。我喜欢从下面看你的胸脯,”他说,“形状从梨子变成了瓜,你知道吗?”
“我的确没注意过,”依内丝尖刻地说,“咱们一定要讨论这个问题吗?如果贝尔蒙特家死了人,统帅是否要陪葬?”
拉米罗摇摇头,“我宣布了判决,估计伯爵应该会接受,但罗德里格却要求我收回成命。说什么只要冈萨雷斯发誓保护他们就够了。我在想……他是不是厌倦了自己的妻子,你说呢?他们已经结婚很久了。”
“还不如咱们久。”依内丝答道,“如果你觉得他厌倦了妻子,那就是个大傻瓜。那只是因为罗德里格·贝尔蒙特爵士虔诚守矩,笃信太阳神的权能,他乐于相信贾德的意旨和冈萨雷斯的公开宣誓。他这样做我一点也不吃惊。”
拉米罗一时没答话,“实际上,他说的是不希望瓦雷多的敌人通过伤害他的家人,来强迫我处决统帅。这我的确没想过。”
依内丝也没有,但她在这方面也有多年经验了,“罗德里格爵士这样讲,只是因为他知道如果提出与信仰有关的缘由,你是不会相信的。”
“也许不会,”拉米罗以过于平静的口吻答道,同时愉快地注视着她,“但我还是认为他可能厌倦了自己的妻子。他还请我们替他祈祷,因为他必须回家去。”
“看到了吧?”依内丝立刻接口,“他相信祈祷的力量。”
国王放声大笑,败坏了她胜利的喜悦。
窗外建筑工地的敲打声和隆隆声丝毫未减。明显参考了南方宫廷风格的叶斯特伦城堡,正逐渐变成真正的宫殿。从某种角度来讲,这是对太阳神的冒犯,但依内丝的确喜欢为她扩建住所的计划。
“再来一次,夫人?”瓦雷多国王问自己的妻子。
依内丝咬着嘴唇,“如果你事后跟我到教堂去。”
“好。”拉米罗从睡椅上站起来。
“跟我一起大声祈祷。”她很快加上一句。
“好。”国王走过来,站在她的座椅前,然后跪在地上,伸出右手抚摸她的头发。
“而且不许对礼拜仪式发些自作聪明的评论。”
“好,好,好,依内丝。”
对于炎炎夏日来说,这似乎是个公平的协议。贾德神对叶斯特伦的教化,变成了一项漫长繁复、难以预料的任务。二十年前在菲瑞尔斯的家乡,她还是个夜里会梦到大神而非男人的小女孩,从没想到自己会走上这条道路。依内丝从凳子上滑开,同丈夫一起躺在新铺了毯子的地板上。王后喜欢这张地毯。它是从阿拉桑的塞芮亚远道运送而来。
罗德里格·贝尔蒙特为了能在黎明时回到家中,选择在最后一晚独自赶路,把跟他一起从叶斯特伦返回的队伍抛在身后。考虑到目前的种种局势,这多少有些莽撞冒失。
罗德里格是半岛上最强悍的战士之一,但贝尔蒙特牧场附近就跟人烟稀少的瓦雷多王国的任何旷野一样——就是说并不怎么安全。
被金达斯人称为大神姐妹的两轮月亮挂在天上,近乎满盈。夜空中万里无云,月光皎洁明亮,从很远就能看到罗德里格独自骑行在瓦雷多马群自由奔驰的草场上。
当然这也意味着他同样能看到远方是否有麻烦出现,而且在平原地带谁也别想追上队长的黑马。如果有人蠢到对他发动攻击,就会领教他的厉害了。
只有完全不计后果的疯子才会这样做。队长异乎寻常地陷入了沉思,因为他居然在如此靠近自家牧场的地方,被人在月圆之夜伏击。
他们等黑马走到小溪中央才动手。卡里亚诺河是贝尔蒙特牧场的西部边界。可以说,他其实已经踏上了自己的领地。
暮夏时节,这条小河水位很浅,连最深的地方也未曾没过黑马的肩膀。他们其实是蹚水过河,而非游泳。但当几个幽灵般的弓手从河边芦苇丛中站起来时,罗德里格深知这次伏击肯定经过悉心设计。虽说黑马疾如闪电,但河水会在头几秒钟拖慢它的速度。对于弓手们来说,这就够了。
对方一开口就验证了他的想法。
“我们会先射马,罗德里格爵士。不要试图逃跑。”
他不希望对方射死黑马。
罗德里格环顾四周。他们有十几个人,全都面罩方巾,帽檐压得很低,面孔遮得严严实实。他看不见这些人的坐骑。可能留在下游了。
“下马。站在河里。”发话的还是那男人,他的声音透过方巾显得很闷。
“既然你知道我的名字,那也该明白继续此等愚行只有死路一条。”罗德里格轻声说。他没有从马上下来,但也没容它移动。
“如果你还不肯下来,这匹黑马只有死路一条。快下来。”
罗德里格只好照办。他刻意往前一摆腿,落在较浅的地方。这里的水位刚到他的腰际。
“把你的剑扔到岸上。”
他迟疑片刻。
“我们不会向你放箭,罗德里格爵士。但我们会杀马。把你的剑扔掉。”
“有将近一百五十人跟在我后面。”罗德里格平心静气地说,他始终没有解剑带。
“他们跟你差了多半夜骑程。”
此人似乎掌握了相当准确的情报。于是,罗德里格把长剑和带子扔在草地上,并特别注意避开溪水。他记下了长剑掉落的位置,但对方很快把它们捡了起来,所以这样做变得毫无意义。
“迈步走吧。到这边来。就把马留在那个地方。会有人去牵它。”
“它不会老老实实任由旁人来牵。”罗德里格警告道。
“那是我们要头疼的问题,”对方道,“我们很擅长对付马匹。过来。”
罗德里格迈开步子,从小溪中蹚了出去,穿过芦苇丛来到草地。他们毫不客气地抓住他,朝东方走去,进入他的领地。附近没有人烟,至少在领地边缘没有,更何况现在是午夜。他们领他走了几百步,不时举起长弓,但目标是马而不是他。这群人中肯定有个机灵鬼。
他们来到一座放牧的棚屋。它跟所有棚屋相同,面积很小,没有任何家具,只不过是个粗陋的窝棚,供牧民躲避暴雨和大雪。
有人点起一根火把。他们把罗德里格推了进去。跟着他的一共有六个人,全都方巾遮脸,除了头目以外没人说话。他们收缴了罗德里格的两把匕首:插在腰带上的和藏在靴子里的,又把他的双手绑在身前。有个人在棚屋里夯实的土地上敲进一根木桩,强迫他仰面躺倒,把捆紧的双手拉过头顶,绕了几圈绑在桩子上。他们随后扒掉罗德里格的靴子,用同样的方式扎紧脚踝。另一根木桩被打下,绑住双脚的绳子随即拴在上面。他彻底没法动弹了,双手高举过头顶,双腿被捆在一起,牢牢固定在地上。
“等我的人明天返回牧场,听说我居然还没到家,”罗德里格打破沉默,“你觉得会发生什么情况?”
头目始终站在门口,看着手下人把各种差事办妥。他听到这话,只是摇摇头,然后冲其他人打了个手势。他们把一根很长的火把插在地上,随即离开窝棚,把他像祭品似的留在屋里。
罗德里格听到脚步声慢慢走远,然后是马蹄声迅速逼近,又倏忽远去。罗德里格·贝尔蒙特被绑在地上,不由自主地默默躺了半晌,倾听那些人渐行渐远。他忽然放声大笑,同样是情不自禁,但感觉截然不同。双手被绑得这么高,他很难顺畅呼吸,只得大口大口地喘气,泪珠从双眼直往下流。
“愿太阳神把你烧死,罗德里格!”他妻子冲进窝棚,“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继续大笑,实在难以控制。米拉达手里拿着一支箭,从头到脚全是黑衣服——跟在牧场的习惯一样,都是穿男人的衣服。她愤怒地瞪着丈夫,听他喘息呼号,接着紧走两步,挥动箭矢扎在他大腿上。
“哦!”瓦雷多队长高叫一声。他低头看去,只见鲜血顺着裤子破口汩汩而出。
“我最恨你嘲笑我,”米兰达说,“快说,你怎么知道的?告诉我,不然我再放点血。”
“我相信你下得了手。”罗德里格竭尽全力抑制笑声,试图找回自制力。他几乎有半年没见过妻子了。米兰达看上去美艳不可方物,但很明显,她现在气得发疯。为了自身安全着想,队长集中精神回答她的问题。
“孩子们做得很好,真的。只有几个小纰漏。我们来到河边时,克拉多听见了其他马匹的声响。我没听到,因为他们把坐骑留在远处以避免暴露,但一匹受过训练的战马可以发出警告。”
“还有呢?”
“有两个人的影子落在了水面上。双月挂在天上时,你必须格外小心。”
“还有什么?”米兰达的口气变得愈发冰冷。
罗德里格思量片刻,觉得这两点应该够了。他还被绑在地上,她手里还拿着箭。其余问题可以日后再说。
“没了,米兰达。我跟你说过,他们干得很好。”
他妻子又抬起手来,把箭狠狠戳在另一条腿上。
“贾德之光啊!”罗德里格惊呼,“米兰达,你能否……”
“说实话。还有什么?”
队长喘了口气,“他们牵着马从外面经过时,我听出了费尔南那匹马的嘶叫声;他们太清楚我靴子里的刀放在哪儿;他们捆我时动作过于轻柔;而且这次河边设伏的地点也太准确,不可能是仓促准备的,肯定又是迭戈看见我回来,知道我会从哪条路走。这些够了吗,米兰达?我现在能起来了吗?可以吻你了吗?”
“是的,不行,待会儿也许可以,”他妻子依序回答了三个问题,“你知道我有多生气吗,罗德里格?”
此刻被牢牢绑在地上,双腿血流不止,罗德里格·贝尔蒙特发自内心地说:“大概知道,真的。”
他的表情肯定相当有趣,因为米兰达终于隐隐露出一丝笑容。
她很快又板起面孔,“全副武装的队伍前来攻打农庄,你这不管不顾的狗杂种。你只给我留下了一群孩子和三十年前就失去战斗力的老牧民。”
“这么说可不公平,”罗德里格道,“听说你被吓坏了,我真的很难过。你知道,我怎么会想到加西亚·德拉达居然蠢到攻打这里,而且我认为你和孩子们足以抵挡任何可能出现的威胁。这我早跟你说过。”
“这我早跟你说过。”米兰达模仿着他的腔调,“你可真够体贴的。”
“如果孩子们想追随我,”他平静地说,“就必须学会处理这种问题,米兰达。你心里明白,只要他们加入军队——无论是我的,还是其他人的——就会立刻被打上队长之子的标记。他们会被欺负,被挑衅。我对此无能为力,只有帮他们不断进步,等挑战到来时能够从容应对——除非你想让他们发誓立约加入牧师的行列?”
“二十四个骑兵袭击我们,罗德里格。要是迭戈没看到他们呢?”
队长无话可说。其实自从他们在叶斯特伦听说了袭击的消息,罗德里格就一直在做噩梦。他不想说这些事,但他的表情肯定多少泄露了心中的想法,因为米兰达突然把箭矢扔到一边,跪在了他身旁。
“我明白了,”她轻声说,“你也在害怕。好吧。一半是失误,一半是为了考验孩子。这我还能接受。”
“我不知道自己能否接受,”罗德里格沉默了片刻,“如果发生任何……”
“所以我才会把他射死。我知道换成你是不会这样做的。我也知道这算不上特别光荣,但一个会做那种事的人……不会就此罢手,罗德里格。他早晚会回来。最好是我把他杀了,省得在他对我们造成伤害之后,逼你下手。”
罗德里格点点头。被捆在地上,想做这个动作并不容易。米兰达没有任何替他松绑的意思。
“我很抱歉害你杀人了。”
她耸耸肩,“对象是这种渣滓,比我想象中容易很多。孩子们也被迫杀人了。”
“在他们成长的世界中,这是早晚的事。”
“我只希望不要来得这么早,罗德里格。”
队长没说什么。米兰达往后仰起身子,看着丈夫,还是没有为他松绑。
“国王说你是柔弱女子。”
听到这话,她微微一笑,“你没表示反对?”
“我说了,真的。我请他们为我祈祷,因为我不得不先回家一趟,把国王的裁决告诉你。”
“我们听说了。我想你提前派出信使,是为了让我有时间平静下来。”
罗德里格撇了撇嘴,“看来这招不怎么好使。替我解开,米兰达。我僵得要死,而且双腿都在流血。”
米兰达还是没动,“两年的流放?我想结果不算太糟。你准备去哪儿?”
“这是讨论重要问题的方式吗?”
“这样就可以了。你准备去哪儿,罗德里格?”
队长叹了口气,“显然不是贾洛纳,而我在鲁恩达依旧不受欢迎。我可以带上队伍离开半岛,去菲瑞尔斯或巴提亚拉,但我不会那样做。这里可能很快就要发生巨变,我不希望离得太远。应该是南方。再去趟阿拉桑。”
“哪儿?”她逐渐集中精神。罗德里格觉得后背下面有块小石头。
“拉寇萨,我估计吧。巴蒂尔王用得上我。卡塔达和贾洛纳给了他很大压力,还有匪徒不断从南方发动劫掠。那里有钱赚。”
“你的医师不就是要去拉寇萨吗?”
队长眨了眨眼,“你可真行。她不是我的医师,但是没错,那就是她准备去的地方。我还是打算把她召入队中。”
“这我相信。她很漂亮吧,你不是这么说过?”
“我可没说过半句类似的话。我是个彻头彻尾的傻瓜吗?”
“没错。她呢?”
“什么?”
“她漂亮吗?”
罗德里格·贝尔蒙特又小心地吸了口气,被绑在地上这样做并不容易。“米兰达,我娶了世上最美丽的女子,可没法公平判断其他人的美丑。她确实挺标致的。蓝眼睛,在金达斯人中很少见。”
“我明白了。你注意到她的瞳色了?”
“米兰达。”
“哦,你注意到了。”她的表情温和平静,但这是假相。罗德里格早就知道不能相信这种表情。后背下的石子似乎不可思议地变大了。
“我所受的训练,就是要随时注意周遭各种细节,米兰达。观察所有人,无论男女。如果我在十五年前受到更好的训练,就会注意到你是个残忍又小气的女人。”
“也许吧,”米兰达平静地说,“现在太迟了。告诉我,每次你出门远行时,我都会说什么?”
“哦,贾德!别再来这套了。我知道你总是……”
“快说!不然我会找回那支箭。我射死加西亚·德拉达那天,就向自己发誓要给你一箭。那两个小洞可不算数。”
“哦,它们当然算,”罗德里格说,“而且那些不是小洞了。”他看到妻子的表情,连忙把嘴闭上,然后平静地说,“我记得你对我说的话:如果我跟其他女人睡觉,你也会和别的男人上床,或者把我杀了。”
米兰达露出笑颜,仿佛在对一个孩子表现出的良好记忆力表示鼓励。“很好。既然我不想跟别的男人上床,那么……?”她提示道。
罗德里格叹了口气,“你会杀了我。米兰达,我都知道。你能让我起来吗?”
她似乎略微思索了一下,这也算是一个进步。
“不,”米兰达最终道,“还不行。我想我喜欢你这个样子。”
“此话怎讲?”罗德里格警觉地问。
但米兰达已经朝这边挪了过来,跪在队长身边。她用品评的眼光看了一会儿,然后冷静地撕开他的衬衣。罗德里格瞪大了眼睛。米兰达的双手似乎正忙于对付他裤子上的扣子和系带。他觉得呼吸越来越困难。
“米兰达,”罗德里格说,“我背后有块石头。”
“哦,好吧,”她用夸张的关怀语气嘟囔道,“有那东西可不行,对吧?”她把手伸到丈夫身下,拿出一块小得可笑的石子。
“给我松绑,亲爱的。等我自由了,咱们可以做得更好。”
“不,不会的,”他的快慰、他的磨难、他的妻子、他炽烈夺目的光芒如是说,“你保持现在这个样子,咱们能做得很好。”
米兰达已经脱掉他的衣袍,正在除去自己的衣服。
“明白我的意思了吗?”她露出微笑,低头看着丈夫那活儿。就在说话的同时,米兰达脱掉了自己的黑色束腰外衣,原来她底下什么都没穿。她的小胸脯在火光下显得光滑而结实。
“明白了吧?”她又说。罗德里格当然懂了。
他最终闭上了双眼。米兰达刚才一连串的动作,把他带入了浑然忘我的境界,完全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或者说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火把已烧尽,他至少知道这一点。窝棚里伸手不见五指。只有去感觉,用嘴唇和手指去感觉。她的牙齿尽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冒出来。时隔半年,罗德里格重又感受到她那紧密完美的私处。
“我该放开你吗?”米兰达最终对他耳语道。
“永远不要。”罗德里格闭着眼说。
又过了半晌,西沉的白月透过墙板上一道宽缝照射进来,皎皎光芒将两人照亮。米兰达趴在丈夫身上,脑袋枕着他的胸口,黑发披散下来,遮住两人的胴体。他感受着妻子一起一伏的喘息,感受着她的香气和肌肤,犹如不掺水的醇酒一样令人迷醉。
“哦,好吧,”她嘟囔起来,好似在继续一段对话,“我想咱们用得上一名好医师。”
“我肯定用得上。”罗德里格由衷地说。
这话令她开怀大笑。但不知什么时候,笑声忽然被泪水取代。队长感到泪珠滴落在自己的胸膛上。
“两年是很长时间,”他妻子说,“罗德里格,我这样做对你不公平吗?”
“我也不想跟你分开两年,”他说,“无论如何。”
米兰达一言不发,只是默默流泪。队长迟疑片刻,终于把双臂放了下来——他被绑上没多久便设法挣了出来——紧紧抱住妻子。
“哦,去死吧,罗德里格。”米兰达意识到他的举动,喃喃说道。但这句咒骂并不像刚才那样饱含怒气。过了一会儿,她似乎想起了之前那场变故遗留下来的最大悲哀,忽又低语道,“他们还那么小。”
罗德里格摸着她的秀发,双手继续向下,抚上妻子光滑的后背。
“我知道,”他柔声轻语,“我知道,亲爱的。”
罗德里格第一次杀人时才十二岁。但他没有把这话告诉妻子。至少现在不行。
 
“他们还在棚屋里?”费尔南问。
“啊哈。”迭戈说。
“你觉得他们在干什么呢?”
“打住,打住,”牧师伊毕罗急匆匆地说,“这不是你该问的!”
“反正我也没法回答。”迭戈笑着说,“对了,伊毕罗,你看上去真的很唬人。”
他家牧师的表情先是有些阴晴不定,最后终于露出笑颜。他的确有很大改变:头戴黑帽,脸上涂了泥巴,穿得像个盗匪,新马靴里垫了东西好让自己显得更高。
费尔南要伊毕罗花几天时间练习用低沉的嗓音说话,还要穿着新马靴走路,以便适应这种语气和步态。说出去谁都不信,捉拿罗德里格爵士的那队人马中,为首的头目便是大家的牧师兼教师。孩子们始终躲在远处,跟马匹待在一起。其他匪徒都是牧民,像伊毕罗那样乔装改扮,而且接到命令不许说一个字。牧民们都回农庄去了,现在只有两个男孩和一名神职人员坐在黑黢黢的草地上,头顶双月和夏夜群星。
“你们真觉得咱们把他唬住了?”牧师问。
“什么?老爸?别傻了。”费尔南快活地瞥了牧师一眼,开口说道。
“他肯定一眼就看穿了,少说也能发现咱们露出的半打马脚。”迭戈高兴地说。两个孩子笑着对望一眼。
牧师皱起了眉头,“他知道是咱们干的?那这出戏还有什么意义?”
“他会告诉咱们那半打马脚是什么。咱们下次能做得更好。”费尔南解释道。
“另外,”迭戈说,“妈妈想用箭给他穿个窟窿。”
“啊,”牧师说,“这话没错。我给忘了。”他为这个家庭服务的时间已经不短了。
三人最终决定先回牧场去。谁也说不好罗德里格和米兰达要在窝棚里待多长时间。在回家的路上,费尔南不出所料地唱起了歌。他的嗓音好像鬼哭狼嚎,通常会招致断然镇压,但那天晚上与他同行的两人都没有抱怨什么。双月之下,一望无垠的黑暗显得舒适惬意,令人安心。他们看到远处连绵起伏的群山,广阔无垠的大平原向南北延伸,又在他们身后的西方铺展。过不多时,三人遥遥望见了农庄。围墙上兀自燃烧的几支火把,把他们从黑夜中带回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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