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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我在微光之中漫无目的地走着,经过了笼罩着薄雾的安静的草坪,还有温室雾蒙蒙的窗户。我的鞋子踩在碎石路上的轻微响动是四周唯一的声音。清晨运送面包和果蔬的马车已经去过了大王宫,我跟着车队径直走出了宫门,来到了上城区的鹅卵石路上。街上依然有几个寻欢作乐的酒客,享受着清晨的阳光。我看到两个人穿着宴会上的服装在公园的长椅上打盹。一群女孩子在喷泉边嘻闹着,互相泼水,她们的裙子都挽到了膝盖以上。一个头戴罂粟花花环的男人坐在马路牙子上,头放在手上,一个顶着纸质王冠的女孩子拍着他的肩膀。我从所有这些人身边走过,没有人看见我,没有人注意到我,一个隐形的女孩子,穿着一件棕褐色的外套。
我知道我是在犯傻。大教长或者暗主的眼线也许正在看着我,我随时可能会被抓走。我并不确定那对我而言还要不要紧。我需要不停地走路,在我的肺里充入清新的空气,驱走暗主的手在我皮肤上的触感。
我摸了摸肩膀上的伤疤,即使隔着外套的面料,我仍然可以感觉到它凸起的边缘。在捕鲸船上的时候,我问过暗主为什么要让他的怪物咬我。我本以为那是出于怨恨,被咬过之后我就会永远携带着他的印迹,但说不定还有其他原因。
我看到的景象是真实的吗?他是就在那里,还是我脑子里假想出来的?我是得了什么病才会梦到这样的东西吗?
可我不想思考,我只想走路。
我沿着桥越过了运河,小船在下面的水上随波起伏。桥下的某个地方传来了手风琴呼哧呼哧的声音。
我深一脚浅一桥地穿过有守卫的大门,走到了狭窄的道路上,也进入了市镇的喧闹之中。这里看起来比之前更加拥挤了。有的人暂时等在房屋门口的小平台上,门廊上已经站不下了。有的人在箱子搭成的简易桌子上打牌,还有人靠在彼此的身上小憩。一对男女在酒吧的门廊中,随着只有他们自己能听见的音乐轻轻摇晃着。
当我走到城墙边上的时候,我告诉自己要停下来,转身回家去。我差点儿笑了出来,小王宫并不是我真正的家。
你我这样的人是不可能过平凡的日子的。
我的人生将只有职责而没有情感,只有效忠而没有友谊。每一个决定都要权衡利弊,每一个举动都要深思熟虑,没有一个人可以信任。那原本是我应该置身事外的人生。
我知道我应该回去,但我没有停下脚步,不一会儿,我就来到了城门的另一侧。就这样,我已经离开了欧斯奥塔。
那片帐篷城扩大了。有几百人,也许是几千人在城外搭起了帐篷。朝圣者们并不难找——我惊讶地发现,他们的人数又增加了很多。他们拥在一个巨大的白色帐篷旁边,全部面向东方,等候着初升的太阳。
一开始的时候,是一阵的细语,后来声音越来越大,像鸟儿的翅膀般搅动着空气,随着太阳升到地平线之上,将天空映成了浅蓝色,那个声音也渐渐变成了低声的吟唱。这时我才听出他们说的是什么。
圣者,圣阿丽娜。圣者,圣阿丽娜。
朝圣者们望着天空渐渐破晓,而我望着他们,无法移开视线,无法不去关注他们的希望和期盼。他们的面孔充满喜悦,当最初的几缕阳光照向他们的时候,有的人开始哭泣起来。
吟唱声越来越大,音量翻了几倍,起起伏伏,化作一声让我心惊胆寒的长啸。那一刻,仿佛是流水冲出了河岸,仿佛是一窝蜜蜂从树上被摇了下来。
圣者,圣阿丽娜。拉夫卡的女儿。
当太阳照在我皮肤上的时候,我闭上了眼睛,祈祷自己可以感觉到点什么,什么都好。
圣阿丽娜。科尔姆森的女儿。
他们把手伸向天空,他们的声音越来越大,变成一种狂热的呐喊,他们扯着嗓子叫喊着。苍老的面孔,年轻的面孔,病弱的人,健壮的人。这都是我没有见过的人,每一个都是。
我看了看自己。这不是希望,我心里想。这是疯狂,是饥渴,是需求,是绝望中的不顾一切。我感觉自己的脑子好像忽然清醒了。我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呢?与在宫墙后面相比,我在这群人中间会更加孤独。他们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给我,我也给不了他们任何东西。
我双脚发痛,意识到自己已经很疲倦了。我转过身,拨开人群,往城门的方向挤去,同时,那念咒般的声音渐渐升高,变成了咆哮嚎叫。
圣者,他们喊道,宋·克罗洛娃,蒂比·德瓦·斯图尔巴。
双磨坊的女儿,我曾经听到过这个称呼,在来欧斯奥塔的路上。双磨坊是一座山谷,因为某个古代遗址而得名,南方边境上一系列小小的、不重要的聚居区都坐落在那里。玛尔也出生在那附近,不过我们从来没有机会回去。再说了,回去又有什么意义呢?也许我们曾经有过的亲属,不是早就长眠于地下,就是化为灰烬了。
圣阿丽娜。
我又一次想起了去科尔姆森之前的生活,我那为数不多的记忆,关于那盘切片甜菜根,关于我被它们染红的手指。我想起了那条尘土飞扬的路,从某个人宽阔的肩膀上往下看,牛尾巴晃来晃去,我们的影子投射在地上。不知是谁用手指向了磨坊的遗址,两块窄窄的、手指形状的石头,被风雨和时间侵蚀成了光秃秃的纺锤形。这就是关于那段时间我遗留下来的全部记忆了。其余的就是关于科尔姆森了,其余的就是关于玛尔了。
圣阿丽娜。
我在人群之中挤出一条路,把围巾拉到耳畔,围得更紧了一些,想要隔绝噪音。一个朝圣的老妇人走到了我的去路上,我差一点把她撞倒。我伸出手去扶她,她紧紧拽着我,勉强维持住了身体平衡。
“请原谅我,巴巴亚。”我用很正式的口吻说到,绝不能让别人说安娜·库雅没教过我们礼仪。我轻轻地搀着这个老妇人,让她站好。“您没事吧?”
但她并没有看我的脸——她盯着我的喉咙。我双手猛地捂住了脖子。可是已经太晚了,围巾已经松掉了。
“圣者,”那个妇人呻吟道,“圣者啊!”她跪了下来,用力抓住我的手,放在了她满是皱纹的脸颊上,“圣阿丽娜!”
突然之间我周围到处都是手,抓着我的袖子、我的外套。
“拜托不要这样。”我说着,努力想把他们推开。
圣阿丽娜。低声嘟囔的,轻声说出来的,尖声叫出来的,高声喊出来的。我的名字让我自己都觉得很陌生,它像祷告词一样被人们说出来,成了某种用来驱散黑暗的异样咒语。
他们向我拥了过来,把我包围得越来越紧,他们伸出手来触摸我的头发、我的肌肤。我听到某种东西撕裂的声音,然后意识到那是我的外套。
圣者,圣阿丽娜。
周围的人群靠得越来越近,推推搡搡,大呼小叫,每个人都想要靠得更近一些。我的脚被挤得离开了地面。一撮头发被从头皮上扯了下来,我大叫起来。这样下去他们会把我撕成碎片的。
让他们这样做吧,我想着,豁然开朗。一切就可以这么容易地结束了,再也没有恐惧,再也没有责任,再也没有关于断裂沙艇或者被黑幕吞噬的孩子的噩梦,再也不会有幻象。我可以摆脱项圈,摆脱手链,摆脱他们的希望所带来的重量,那可以令人粉身碎骨的重量。让他们这样做吧。
我闭上了双眼,这会是我的结局。他们可以在《伊斯托连·桑恰伊》里添上我的一页,在我头顶加上一圈光环。万念俱灰的阿丽娜,斤斤计较的阿丽娜,疯狂的阿丽娜,德瓦·斯图尔巴的女儿,一天早上在城墙的阴影中被撕得粉碎。他们还可以在路边贩卖我的骨头。
有人尖叫了起来。我听到了一声怒吼,一双巨大的手抓住了我,然后我就被举到了空中。
我睁开眼睛,看到了图亚阴沉的脸。他把我护在怀中。
塔玛在他身边,手掌朝上,缓缓划出一道弧线。
“退后。”她对人群发出了警告。我看到一些朝圣者开始眨眼,有几个人干脆坐到了地上。她在降低他们的心率,试图让他们平静下来,然而人实在是太多了。一个男人向前冲了过来。有如闪电一般,塔玛抽出了她的斧子。那个男子的胳膊上出现了一道红色的痕迹,那个男人大叫起来。
“再靠近,你的胳膊就没有了。”塔玛厉声说。
朝圣者们变得狂乱起来。
“让我出点力。”我抗议道。
图亚没有理我,推开人群继续往前走。塔玛环绕在他的身边,挥舞着兵刃,拓宽可以走的路。朝圣者们呻吟,哀号,手臂伸得长长的,尽力伸向我。
“现在!”图亚说,接着他提高声音,“就是现在!”
他拔腿狂奔。我们冲向城墙后的安全区域,我的头一直撞击着他的胸口,塔玛则紧跟在我们后面。守卫们已经看出了骚乱的势头,正在动手关城门。
图亚奋力前进,赶走挡在他面前的人,从铁门之间越来越窄的空隙冲了进去。塔玛随后跃入,几秒之后,大门就“哐啷”一声关上了。从门的另一边,传来了捶击大门的砰砰声,手在门上抓挠的声音,还有因为渴望而提高了的叫喊声。我依然可以听到有人在喊我的名字,圣阿丽娜。
“你到底在想些什么啊?”图亚放下我的时候吼道。
“晚点再说。”塔玛粗暴地说。
城市的守卫们正在瞪着我们。“把她带走,”其中一个人怒气冲冲地叫道,“别在我们执勤的时候出现大暴乱就算是我们的运气了。”
双胞胎已经备好了马。塔玛从市场的一个摊位上拉过一条毯子,把它盖在了我的肩膀上。我把它紧紧拽到脖子的地方,遮住了项圈。她跃上了马鞍,图亚粗鲁地把我扔到了塔玛后面的那匹马上。
我们骑马返回王宫,一路上都是压抑的寂静。城墙外发生动荡的消息还没有传进来,我们也只是看到了一些带着疑问的面孔。
双胞胎一个字也没有说,不过我看得出他们怒火中烧。他们完全有理由愤怒。我表现得像个傻瓜,而且现在我只能希望山下那些守卫可以在不诉诸武力的情况下维持住秩序了。
不过,在惊慌和悔恨之余,我脑海中现出了一个念头。我告诉自己那是胡思乱想,是一厢情愿,但我无法把这个念头驱走。
等我们回到了小王宫,双胞胎想护送我直接回暗主的居室去,但我拒绝了。
“我现在安全了,”我说,“我有些事需要做。”
他们坚持要跟着我去图书馆。
我没花多长时间就找到了我想找的东西,毕竟我曾经当过地图绘制员。我把书塞到腋下,向我的房间走去,身后跟着满面怒气的护卫们。
令我惊讶的是,玛尔正等在公共休息室里。他坐在桌边,手中握着一杯茶。
“你们去哪——”玛尔开了口,但我还来不及眨眼,图亚就把他从座位上拎了起来,推到了墙上。
“你去哪儿了?”他冲着玛尔咆哮道。
“图亚!”我惊惶地叫道,努力想把他的手从玛尔的喉咙拉开,可这犹如掰弯一根铁条那样困难。我向塔玛求救,可她往后站了站,双臂交叉在胸前,看起来和她的兄弟一样气愤。
玛尔发出了窒息的声音。他还穿着昨晚的衣服,下巴上胡子拉碴,血渍和卡瓦斯的味道像一件肮脏的外套一样覆盖在他身上。
“圣者们啊,图亚!你能不能先把他放下来啊?”
那一瞬间,图亚看起来非常想取玛尔的性命,不过接下来,他松开了手指,玛尔沿着墙壁滑了下来,又是咳嗽,又是大口吸气。
“该是你值班,”图亚低吼道,一根手指直戳玛尔的胸口,“你本来应该跟她在一起。”
“对不起,”玛尔声音嘶哑地说,揉着自己的喉咙,“我一定是睡着了,我就在——”
“你在酒瓶里呢,”图亚火冒三丈,“我闻得出来。”
“对不起。”玛尔又说了一遍,神态痛苦。
“对不起?”图亚的手握起了拳头,“我应该把你撕开才对。”
“你可以晚点再肢解他,”我说,“现在我需要你去找尼古拉,告诉他到作战室来跟我见面,我这就去换衣服。”
我穿过休息室,进入我的房间,关上了身后的门,努力让自己恢复冷静。今天到目前为止,我已经差点死了一次,而且还有可能引起一场暴乱。也许在早饭之前,我还可以放一把火烧掉什么东西呢。
我洗了脸,换上了我的凯夫塔,接着就匆匆来到了作战室。尽管我没有邀请玛尔,可他已经在那里等候了,他瘫坐在一把椅子上,已经换过了衣服,看起来依然非常狼狈,眼睛里充满了血丝。昨晚的打斗让他的脸上增加了新的淤青。我进门时他抬头瞥了我一眼,什么话也没说。会有那么一刻,我注视着他的时候不会觉得痛楚吗?
我把地图册放在了长桌上,然后穿过房间,来到了那张和墙壁等长的古老拉夫卡地图跟前。在作战室里的所有地图之中,这张是目前最古老的,也是最美丽的。斯库佐伊是标志拉夫卡最南方、与书翰之间国境线的山脉,我用手指沿着它那些隆起的山脊滑动,一路滑到了西面靠近山脚的丘陵地带。德瓦·斯图尔巴山谷太小了,以至于并没有被标注在这张地图上。
“你记得些什么吗?”我开口问道,并没有看玛尔,“在去科尔姆森之前?”
玛尔来到孤儿院的时候,他不比我大多少。我依然记得他来到的那一天,我听说有另一个孤儿要来,希望那是个女孩,可以跟我一起玩。不过我看到的是一个蓝眼睛的小胖墩,受到刺激的时候什么都敢做。
“不记得了。”他刚才差点在图亚手下窒息,他的声音听起来依然因此而沙哑。
“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以前经常会梦到一个有着金色长发的女人,她把头发编成辫子,把辫子当玩具在我面前晃来晃去。”
“是你的母亲吗?”
“母亲,阿姨,邻居。我怎么会知道呢?阿丽娜,关于之前发生的事——”
“还记得别的什么吗?”
他注视了我半晌,接着叹了口气,说道:“每次我闻到干草味的时候,我就会记起我坐在一个门廊里,面前有一把涂成红色的椅子,就这些了。其他的……”他耸了耸肩,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他无需解释。对于其他孩子来说,记忆是宝贵的,对于科尔姆森的孤儿来说却不是这样。要懂得感恩,要懂得感恩。
“阿丽娜,”玛尔试图再次开口,“你说的关于暗主的事——”
可是就在这个时候,尼古拉走了进来。尽管才一大早,他还是显示出王子的模样,金发闪着微光,靴子擦得锃亮。他看了看玛尔脸上的淤青和胡茬,接着扬起眉毛说道:“我猜大家还没有打铃叫茶喝吧?”
他坐了下来,修长的双腿在身前伸开。图亚和塔玛其实已经在岗位上站好了,不过我叫他们把门关上,过来跟我们坐在一起。
等他们都在桌边坐定,我开口说道:“我今天早上去了朝圣者中间。”
尼古拉的头猛地一抬,转瞬之间,那个平易近人的王子就消失了。“我想我一定是听错了。”
“我没事。”
“她差点死掉。”塔玛说。
“但我没有。”我加了一句。
“你是脑子完全糊涂了吗?”尼古拉问道,“那些人可都是狂热分子。”接着,他转向了塔玛:“你怎么能由着她做这样的事呢?”
“我没有。”塔玛说。
“告诉我你不是自己一个人去的。”他对我说。
“我不是自己一个人去的。”
“她是自己一个人去的。”
“塔玛,住口。尼古拉,我跟你说,我没事的。”
“那完全是因为我们及时赶到了。”塔玛说。
“你们怎么赶到的?”玛尔轻声问道,“你们是怎么找到她的?”
图亚脸色一黑,他的一只大拳头重重地捶在了桌上。“本就不该是我们去找她的,”他说,“该你当班的。”
“别再提这件事了,图亚,”我大声说,“玛尔没有待在他应该待的地方,而我完全有能力独自做蠢事。”
我吸了一口气又呼出来。玛尔看起来有些黯然神伤,图亚则看起来像要把家具打成碎片,塔玛面无表情,尼古拉怒气冲冲,我看到过他最生气的样子也就是这样了。不过至少现在他们都把注意力放在了我身上。
我把地图册推到了桌子中央。“朝圣者们有的时候会用这个名字称呼我,”我说,“德瓦·斯图尔巴的女儿。”
“双磨坊?”尼古拉说。
“那是一个山谷,是根据山口处的遗址命名的。”
我把地图册翻到了我标记好的那一页。那是一张西南边境区域的详细地图。“玛尔和我来自这附近的某个地方,”我一边说,一边用手指指着地图的边缘,“聚居区分布在这整个区域。”
我翻动书页,停在了绘有插图的一页,上面画的是一条通往山谷的道路,谷中散布着一些小镇。道路的两侧各有一块石头,都是细长的纺锤形。
“它们好像没多少看头。”图亚嘟囔道。
“正是如此,”我说,“这些遗址非常古老,没有人知道它们在那里存在了多久或者以前是什么样的。虽然这个山谷被叫作‘双磨坊’,但它们原先也有可能是门楼或者水道桥的一部分。”我弓起手指,放在纺锤状的石头之间,“它们还有可能是拱门的一部分。”
屋里忽然一片寂静。有了近处的拱门和远处的山峦,这个遗址看起来和《伊斯托连·桑恰伊》中圣伊利亚身后的背景非常接近。仅仅是少了那只火鸟。
尼古拉把地图册拉近了一些:“我们会不会只是看到了自己想要看到的东西啊?”
“有这个可能,”我承认道,“可是很难相信这只是一种巧合。”
“我们可以派出侦察兵。”他建议道。
“不,”我说,“我想去。”
“如果你现在离开的话,你在第二部队中取得的所有进展就又会回到原点。我去吧,如果瓦西里可以跑到卡耶瓦去买小马驹,那应该也没有人会介意我进行一趟狩猎之旅。”
我摇了摇头:“必须由我来杀死火鸟。”
“我们甚至不知道它在不在那里。”
“我们为什么还要讨论这个呢?”玛尔说,“谁都知道会是我去。”
塔玛和图亚交换了一个很不自然的眼神。
尼古拉清了清嗓子:“恕我直言,奥勒瑟夫,你看起来并不在状态啊。”
“我没事。”
“你最近照过镜子吗?”
“我觉得你照镜子的次数相当于我们两个人的了。”玛尔反击道,“我太累了,而且昨晚喝多了还没醒,没力气为这个进行争辩。我是唯一能找到火鸟的人,所以必须是我去。”
“我跟你一起去。”我说。
“不行。”他说,语气强烈得让人有些诧异,“我会追捕它,我会抓到它,我会把它带回来给你,但你不可以跟我一起去。”
“那样太冒险了,”我表示异议,“即使你能抓到它,你要怎么把它带回这里来呢?”
“找个你的物料能力者随便做个什么东西给我就行了,”他说,“这样对所有人都好。你可以得到你的火鸟,我也可以离开这个被圣者遗弃的地方。”
“你不能独自一个人长途旅行,你——”
“那就让图亚或者塔玛跟我一起去。我们自己行动的话速度会更快,也不容易引人注意。”玛尔把椅子往后一推站了起来。“你琢磨吧,想做什么安排就做什么安排,”他说话的时候没有看我,“只要告诉我一声,我该什么时候出发就可以了。”
我还来不及再次出言拒绝,他就已经离开了。
我转过身,努力不让自己的眼泪流出来。在我身后,我听到有人走出房间的声音,听到尼古拉小声吩咐了双胞胎几句。
我仔细看着地图。伯利兹纳亚,在那里我们服了兵役。瑞耶沃斯特,在那里我们开始了我们的派特拉佐伊之旅。兹白亚,在那里他第一次亲吻了我。
尼古拉把他的手放在了我的肩膀上。我不知道我要做些什么,是甩开他的手,还是转过身去扑入他的怀抱。如果我那样做了的话,他会怎么做?轻轻拍拍我的背?亲吻我?向我求婚?
“可能这样才是最好的,阿丽娜。”
我苦涩地笑了起来:“你有没有注意到,人们只有在情况并不好的时候才会说这句话?”
他垂下了手,说道:“他不属于这里。”
他属于我,我想要喊出这句话,但我知道那不是真的。我想起了玛尔青肿的面孔,想起了他如同笼中困兽一般走来走去的模样,想起了他喷着血沫却还招手让爱斯科尔继续打斗的情形。我想起了在我们穿越实海的时候,他把我搂在怀里。泪水溢满了我的双眼,地图在我的视线中渐渐模糊起来。
“让他去吧。”尼古拉说。
“去哪里啊?去追逐某种也许根本不存在的神秘生物?深入到处都是书翰人的地方,在那里蜿蜒的山脉中进行某种不可能成功的搜索?”
“阿丽娜,”尼古拉轻轻地说,“这就是英雄要做的事。”
“我不想让他成为什么英雄!”
“他不能改变他是谁,就像你不能停止做格里莎一样。”
这简直就和区区几小时前我所说过的话一样,可我现在却不想听。
“你并不关心玛尔会遇到什么事情,”我气愤地说,“你只是想摆脱他。”
“如果我希望你对玛尔斩断情丝,我会让他留在这儿的,我会由着他把烦恼都泡在卡瓦斯里,由着他表现得像个混蛋,但你真的希望他过这样的生活吗?”
我颤巍巍地呼吸了一下。不是的,我知道这一点,玛尔在这里过得很凄惨。从我们来到这里的那一刻起,他就一直在受罪,但我一直拒绝让自己看到这一点。我抱怨他要我成为我无法成为的人,可这么久以来,我都在要求他做同样的事情。我抹去了脸颊上的泪水,跟尼古拉争辩没有任何意义。玛尔曾经是一个士兵,他需要一个行动的目的。现在他的目的有了,如果我能就这样放手让他去的话。
为什么不愿承认这一点呢?即使在我提出异议的时候,我内心也有另一个声音,有一种贪婪的、可耻的欲望需要得到满足,我想要让玛尔出去找到火鸟,必须把它带回来给我,不管要付出怎样的代价。我告诉过玛尔,他认识的那个女孩已经不在了。对于他而言,在发现这一点的真实性之前离开,大概会比较好吧。
我的手指随意地在那幅德瓦·斯图尔巴的插画上滑动。双磨坊,或者不止于此?谁又能保证那里除了残迹之外什么都不剩呢?
“你知道英雄和圣者们都有个什么问题吗,尼古拉?”我一边合上书向门口走去,一边问道,“他们最终总是难逃一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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