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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我大步在湖边走着,远远避开了格里莎的篝火。我不想看见任何人,也不想跟任何人说话。
我想在尼古拉那里获得什么呢?希望他让我分分心?希望和他调调情?还是希望他带给我某种可以驱走心中痛楚的东西?也许我只是想通过某种卑劣的方式回到玛尔身边。也有可能是我太想跟别人建立联系了,什么人都行,这才让我愿意从一个不可信赖的王子那里获得一个虚情假意的吻。
想到明晚的生日宴,我心中充满了畏惧。我或许可以找个借口不去参加,我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在宫中的空地上,心里这样琢磨着。我可以写个体面的书信,用蜡封好,盖上太阳召唤者的专用印章,然后把它送到大王宫中去:
最神圣的拉夫卡国王陛下、王后殿下:
怀着悲伤的心情,我不得不抱憾告知你们,我将无法参加为庆祝尼古拉王子、乌多瓦大公诞辰而举行的庆典。
不幸的事情发生了,我最好的朋友似乎连看到我都无法忍受,而且你们的儿子没有吻我,而我希望他能够吻我,或者说我希望他没有吻过我,或者说我依然不确定我希望发生什么,但如果我被迫愚蠢地参加了他的生日晚宴,我很有可能会抱着蛋糕痛哭流涕。
在此献上我最美好的祝福。
白痴阿丽娜·斯达科夫敬上我来到暗主居室的时候,塔玛正在公共休息室里看书。我进门时她抬起了头,但我的心情一定是显露在了脸上,因为她一个字也没有说。
我手一撑上了床,知道自己肯定睡不着,所以我已经拿好了一本书,是列有拉夫卡著名纪念性建筑的旅行指南,它是我从图书馆里带出来的。我怀着非常渺茫的希望,觉得它也许能为我指路,让我找到那个拱门。
我试图集中注意力,可我发现自己在反反复复读着同一个句子。我的头脑因为香槟而昏昏沉沉,我的双脚则因为湖水而依然觉得发冷发胀。玛尔可能已经结束牌局回来了。如果我去敲他的门然后他来开门的话,我要说些什么呢?
我把书放到了一边。我不知道要对玛尔说什么,这些天来我从没有知道过。但也许我可以从实情说起,说我迷茫又困惑,说不定还正在失去理智,说我有时甚至会吓到自己,说我好想好想他,以至于那种痛楚是生理上而不是心理上的了。在我们之间的裂痕变得完全难以修复之前,我需要尝试一下去弥合它。不管之后他怎么看我,情况都不可能变得更糟了。如果以后想起自己没有尽力让事情回到正轨,那会让我难以忍受,而且我也准备好了接受再一次的拒绝。
我向公共休息室里偷偷看了一眼。
“玛尔在吗?”我问塔玛。
她摇了摇头。
我放下了自尊,问道:“你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塔玛叹了口气:“穿好鞋子,我带你去见他。”
“他在哪里呢?”
“马厩。”
我皱起了眉头,心中有些不安,迅速穿上了鞋子,跟着塔玛走出小王宫,穿过了草坪。
“你确定你想这样做吗?”塔玛问道。
我没有回答。不管她要让我看到的是什么,我知道我都不会喜欢的。但我不会就这样回我的房间,把头埋到被子里去。
我们走下了通往班亚的那个缓坡。马匹在围栏中嘶鸣,马厩一片黑暗,但训练室里灯火通明。我听到了叫喊声。
最大的那间训练室差不多就是一间谷仓,地板上满是尘土,不过墙上放满了可以想象得到的各种武器。通常,这里是博特金对格里莎学生进行惩罚、让他们经受训练的地方。可是今晚这里挤满了人,大多数是士兵,有一些格里莎,甚至还有几个仆役。他们都在高叫欢呼,推来挤去,想更清楚地看到屋子中央发生的事情。
塔玛和我从摩肩接踵的人群之中挤了过去,没有人注意到我们。我瞥见了两个皇家追踪手,来自尼古拉所在军团的几个人,一队科波拉尔基,还有佐娅,她和其他人一样又是尖叫又是拍手。
当我看到那名暴风召唤者的时候,我已经快挤到人群最前面了,他举着拳头,光着膀子,在旁观者围成的圈子里气势汹汹地迈着步。爱斯科尔,我想起来了,他是和费约德尔一起过来的格里莎之一。他是菲尔顿人,长得也是菲尔顿人的样貌——蓝眼睛,浅金色头发,又高又壮,足以完全挡住我的视线。
还不太晚,我心想,你还可以转身离开,假装你从来没有来过。
我牢牢站在原地。我知道我将会看到什么,可是当爱斯科尔走到边上,我第一眼看到玛尔的时候,我还是非常震惊。像那个暴风召唤者一样,他的衣服褪到了腰际,肌肉发达的躯干上,尘土的污痕和汗水的印迹横一道竖一道。他的指关节有些淤青,眼睛下面有一道伤口,一股鲜血顺着他的脸颊流了下来,不过他似乎没有意识到。
暴风召唤者猛地向前一冲。玛尔挡开了第一记重拳,但第二拳打在了他肾脏的位置。他低吼一声,手肘一沉,重重地向暴风召唤者的下颌打去。
爱斯科尔跃出了玛尔的打击范围,手臂在空中甩出一道弧线。我一阵惊慌,意识到他在进行召唤。大风吹乱了我的头发,紧接着,玛尔已经被埃斯里尔基的风吹离了地面。爱斯科尔甩出另一只手臂,玛尔的身体飞速上升,“砰”地一声撞在谷仓的屋顶上。他在那里悬了片刻,被压在木梁上。接着爱斯科尔让他坠了下来。他摔在满是尘土的地板上,冲力大得仿佛可以把骨头都震碎。
我尖叫起来,可那个声音淹没在人群的咆哮中。一个科波拉尔基为爱斯科尔叫好,另一个则冲玛尔大喊,让他站起来。
我向前挤过去,光已经在我掌中闪动。塔玛拽住了我的袖子。
“他不想获得你的帮助。”她说。
“我不在乎,”我尖声叫道,“这是不公平的打斗,是不被允许的!”在训练室中,格里莎永远不可以使用他们的能力。
“天黑以后,博特金的规矩就失效了。玛尔是在打斗,不是在上课。”
我挣脱了他,让玛尔生气总比让玛尔死掉好。
他手和膝盖着地,努力想要站起来。在经受了暴风召唤者的袭击之后,他还能移动,这让我很惊奇。爱斯科尔再次举起了手。大风呼啸,尘土飞扬。不管塔玛或者玛尔要说什么,我召唤出了光。可是这一次,玛尔身子一滚,避开了风头,以惊人的速度站了起来。
爱斯科尔沉下脸,四周扫视了一下,思索着可以有哪些对策。我知道他在权衡什么,他不能冒着打倒所有人的危险肆意而动,那样说不定还会把马厩弄塌。我等候着,手里的光圈半抓半放,不确定我该做什么。
玛尔喘着粗气,弯着腰,双手按在大腿上。他很有可能断了一根肋骨。没有摔断脊椎已经算是他的运气了。我希望他躺回去,老实地那样待着。可他没有,反而迫使自己站直了,因为疼痛而嘶嘶抽气。他转动了几下肩膀,嘴里骂着脏话,还往外吐着血沫。接着,让我惊恐的是,他手指内勾,做出了让那个暴风召唤者过来的手势。人群中发出了一阵欢呼声。
“他在干什么啊,”我呻吟道,“他这样会弄死自己的。”
“他会没事的,”塔玛说,“我见过情况更糟的时候。”
“什么?”
“他还算清醒的时候,几乎每晚都会来这里打架。有时候他醉得不太清醒也会来。”
“他跟格里莎打?”
塔玛耸了耸肩:“他其实相当厉害。”
这就是玛尔晚上做的事情?我记起了他带着淤青和伤口出现的那些早晨。他想要证明什么呢?我想到了当我们从占卜宴会回来的时候,我口无遮拦说出来的话:那支由无望的奥特卡扎泽亚组成的部队,我不想背上他们的负担。
我真希望我可以把那些话收回。
那个暴风召唤者向左边做了个假动作,接着抬起双手发动了又一轮进攻。一阵风刮过,我眼看着玛尔的脚离开了地面。我牙关紧咬,确定我就要看到他被扔到最近的墙上去。可是在最后一秒钟,他一个旋转,脱离了狂风的控制,向那个目瞪口呆的暴风召唤者冲了过去。
玛尔扭住了爱斯科尔的胳膊,让这个格里莎四肢动弹不得,无法施展召唤的能力,爱斯科尔发出了一声痛呼。这个高大的菲尔顿人咆哮起来,试图从玛尔的控制中挣脱出来,他肌肉紧绷,牙齿都露了出来。
我知道这一定会让玛尔也付出代价,可他还是加大了手上的力道。他调整了一下位置,接着用前额猛撞对手的鼻子,发出了令人作呕的碎裂声。我还来不及眨眼,他就松开了爱斯科尔,一阵重拳如雨点一般落在了那个暴风召唤者的肚子和体侧。
爱斯科尔弓起了背,试图护住自己,他费力地呼吸着,血液从他张开的嘴里涌了出来。玛尔一腿扫过去,狠狠踢在了那个暴风召唤者的腿肚子上。爱斯科尔跪倒在地,摇摇晃晃,但上身还勉强挺着。
玛尔退后几步,审视着他的成果。人们又是欢呼又是跺脚,他们的尖叫变得狂热,但玛尔谨慎的目光依然定在那个屈膝跪着的暴风召唤者身上。
他仔细看了看他的对手,接着垂下了拳头。“来啊。”他对那个格里莎说。他脸上的神情让我打了个寒战,有种挑战的意味,还有某种阴郁的满足感。当他瞧着跪倒在地的爱斯科尔时,他看到的是什么呢?
爱斯科尔双眼无神,这个格里莎艰难地抬起了手,极小的一阵风吹向了玛尔。人们喝起了倒彩。
玛尔任风吹拂着自己,并向前走去。爱斯科尔召唤的微弱的风变得断断续续。玛尔把手放在暴风召唤者胸口正中的位置,然后轻蔑地推了一下。
爱斯科尔倒下了。他高大的身躯撞到了地上,他蜷缩起来,呻吟不止。
我们身边传来了挖苦的话语和兴高采烈的尖叫。一个欢欣鼓舞的士兵将玛尔的手腕抓起来,高高举过头顶昭示胜利,与此同时,下注的钱开始易手了。
人群潮水般涌向了玛尔,我们也被裹挟了过去,所有人都在说着话。人们拍着他的背,往他手里塞钱。接着佐娅出现在了他的面前,她甩开双臂抱住了他的脖子,然后把嘴唇印在了他的嘴唇上。他呆住了。
我耳朵里一片轰鸣,盖过了人群的喧嚣。
推开她,我无声地乞求着,推开她。
那一刻,我想他也许会推开她的。然而接下来他就用手臂抱住了她,他也对她进行亲吻,人们又是起哄又是欢呼。
我的胃好像忽然没了底。那种感觉,就像是走在结冰的河流上,一脚踏在了错误的位置,冰面裂开,瞬间坠落,心里知道下面什么都没有,除了幽暗的河水。
他放开了她,咧着嘴笑,脸颊上依然都是血污,这个时候,他看到我正盯着他。他的脸色变得惨白。
佐娅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来,当她看到我的时候,她挑衅地扬起了眉毛。
我转过身,开始用力挤出人群。塔玛在我身边,跟我保持一致的步调。
“阿丽娜。”她说。
“让我一个人待会儿吧。”
我从她身边落荒而逃。我必须到外面去,必须离开所有人。眼泪让我的视线模糊起来,我不确定我是在为什么而流泪,是为了那个吻,还是为了在那个吻之前发生的事,但总之,我不能让他们看见。太阳召唤者是不会哭泣的,特别是不会为她的一个奥特卡扎泽亚护卫而哭泣。
再说了,我又有什么资格去要求玛尔呢?我难道不也差点吻了尼古拉吗?也许我可以现在去找他,说服他亲吻我,不管我脑子里想着的是谁。
我冲出了马厩,来到了外面昏暗的光线之中。空气温热而凝重,我感觉自己好像无法呼吸。我大步离开了围场边灯光明亮的小路,向小桦树林走去,在那里我能得到掩护。
有人拉住了我的胳膊。
“阿丽娜。”玛尔说。
我甩开他,加快了步伐,几乎跑了起来。
“阿丽娜,停下。”他说,尽管受了那些伤,他还是轻而易举地跟上了我的脚步。
我不理他,钻入了树林。我闻到了供应给班亚的温泉的味道,还有脚下桦树叶清新的气息。我的喉咙痛了起来,我只想自己一个人待着,大哭一场或者大病一场,或者又哭又病。
“可恶!阿丽娜,拜托你停下行不行啊?”
我不能向我的伤痛屈服,所以我向我的愤怒屈服了。
“你是我的护卫队队长,”我一边在树木之间跌跌撞撞地走着,一边说道,“你不应该像个没身份的人一样大打出手!”
玛尔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拉了过去。“我就是一个没身份的人,”他咆哮道,“不是你的朝圣者,不是你的格里莎,也不是什么得宠的看门狗,整夜坐在你的门外,就为了你说不定什么时候也许会需要我。”
“当然不是了,”我大怒,“你的时间可以花在更有价值的事情上面,比如说喝得烂醉,或者把舌头顶到佐娅喉咙里去。”
“至少我碰她的时候她不会退缩,”他吼道,“反正你不想要我,为什么还要在乎她想不想要我呢?”
“我是不在乎。”我说道,然而话说出口却带着哭腔。
玛尔松开了我,那么突然,以至于我差点向后倒去。他离我远了一些,大步走来走去,把手插到了头发里。做这些动作痛得让他的眉头皱了起来。他用手指摸了摸体侧的皮肤。我想冲他大吼大叫,让他去找治愈者,我想一拳砸到伤口里去,让他痛得更厉害。
“圣者们啊,”他骂了一句,“我真希望我们从来没有到过这里。”
“那我们就走吧。”我狂乱地说。我知道我在胡言乱语,可我并不太在乎。“我们跑吧,就今晚,忘记我们曾经来过这个地方。”
他发出了一声粗野而刺耳的大笑。“你知道我有多想吗?想要和你在一起,没有等级或者墙壁或者任何东西隔在我们之间?想要一起重新变得平凡?”他摇了摇头,继续说道,“但你不会那样去做的,阿丽娜。”
“我会的。”我说道,泪流满面。
“别骗你自己了,你会找法子回来的。”
“我不知道怎么处理才好。”我绝望地说。
“你处理不好的!”他喊道,“事情就是这样了,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你注定要成为王后,而我注定什么也不是?”
“不是这样的。”
他气势汹汹地走向我,微光之中,树枝在他的脸上投下了不停变换的古怪阴影。
“我不再是一名士兵了,”他说,“我也不是王子,更不是什么见鬼的圣者,那我是什么人呢,阿丽娜?”
“我——”
“我是什么人呢?”他低语道。
他现在离我很近,那种我非常熟悉的气息,牧场的浓郁气息,现在被血和汗的味道掩盖了。
“我是你的守卫吗?”他问道。
他的手缓慢地抚过我的胳膊,从肩膀到指尖。
“你的朋友?”
他的左手从我的另一条胳膊上端滑到了下端。
“你的仆人?”
我可以感觉到他的呼吸,耳朵里是我雷鸣般的心跳声。
“告诉我,我是什么人。”他把我拉过去,靠在他的身上,他的手握着我的手腕。
他手握紧的时候,一阵强烈的震动骤然席卷了我的全身,让我膝盖打弯。整个世界都倾斜了,我大口喘息着。玛尔松开了我的手,好像被烫到一样。
他后退了几步,目瞪口呆。“那是什么?”
我试图通过眨眼驱走晕眩的感觉。
“那到底是什么玩意?”他又说了一遍。
“我不知道。”我的手指依然感到刺痛。
他嘴唇扭曲,露出了一个毫无幽默意味的笑容,说道:“我们之间什么事都不容易,是不是啊?”
我猛地站了起来,忽然很气愤地说:“是的,玛尔,是不容易,和我在一起,永远也没有什么容易啊,甜蜜啊,舒服啊,不会有的。我不能就这样离开小王宫,我不能逃跑,也不能假装我不是这个人,因为如果我这样做的话,更多的人会因此死掉的。我不可能再仅仅只是阿丽娜了,那个女孩已经不在了。”
“我想要她回来。”他沙哑地说。
“我回不去了!”我尖叫道,不在乎有谁会听到,“哪怕你可以拿走项圈、拿走海鞭的鳞片,你也不可能把我的能力从我体内割裂出来啊。”
“要是我可以呢?你会撒手吗?你会放弃它吗?”
“永远不会。”
这句话的真实性就这样卡在我们两人之间。我们站在那里,站在树林的黑暗中,我感觉心中的那块碎瓷片又在移动了。我知道疼痛过后留下的会是什么:孤独,虚无,无法弥合的深深裂痕,还有令人绝望的深渊,就像我曾经在暗主眼中瞥见的深渊一样。
“走吧。”玛尔最终说道。
“去哪儿?”
“回小王宫去,我不会就这样把你留在树林里的。”
我们沉默着走上了小山丘,经由暗主的居室进入了王宫。多亏圣者们保佑,公共休息室里没有人。
在我房间的门口,我转向了玛尔。
“我会看到他,”我说,“我会看到暗主,在图书馆里,在礼拜堂里,还有那次在黑幕里,蜂鸟号差点坠毁的时候,以及你想亲吻我的那天晚,在我的房间里。”
他注视着我。
“我不知道那是幻象还是真的有人到访。我之前没有告诉你,是因为我觉得我可能要发疯了,也因为我觉得你本来就已经有一点怕我了。”
玛尔张开了嘴又闭上,然后又将这个动作重复了一遍。即使到了这个时候,我依然抱有希望,认为他也许会否认这一点。可他没有,他反而转过身去,用背对着我。他穿过房间走到了护卫的住处,只在从桌上抓起卡瓦斯瓶子的时候停了一下,然后他轻轻地在身后关上了门。
我洗漱完毕,在被褥之间放松了下来,不过这一夜太热了。我把身上盖的被子踢到脚下,堆在了一起。我仰面躺着,睁大眼睛瞪着有星座装饰的黑曜石穹顶。我想去敲玛尔的门,告诉他我很抱歉,告诉他我把事情搞得一团糟,告诉他我们那天进入欧斯奥塔的时候就应该手牵着手。然而这样做会有意义吗?
你我这样的人是不可能过平凡的日子的。
不可能过平凡日子。只有战斗,只有恐惧,不可思议的剧烈动荡,让我们站不稳脚跟,连连后退。这么多年来,我一直都希望成为玛尔想要的那种女孩,也许这个愿望再也不可能实现了。
没有人像我们一样,阿丽娜,将来也不会有。
当泪水流出的时候,它仿佛在燃烧,灼热而愤怒。我把脸埋到了枕头里,这样就没有人会听到我的哭声了。我哀哀哭泣,直到泪水流尽,我陷入了不安稳的睡眠之中。
“阿丽娜。”
我醒了过来,玛尔的嘴唇正温柔地拂过我的唇,轻触我的太阳穴、我的眼皮、我的眉毛。当他俯下身,沿着我喉咙的曲线亲吻时,我床边桌上忽明忽暗的火光映在他棕色的头发上,一闪一闪的。
有片刻时间,我犹豫,迷惑,半睡半醒,接着我用双臂紧紧抱住了他,把他拉近。我不在乎我们是否吵过架,不在乎他曾经亲过佐娅,不在乎他从我身边走开,也不在乎这一切似乎有些不可能。唯一重要的事情是他改变了主意,他回来了,于是我不再是孤身一人。
“我想你,玛尔,”我在他耳边低语着,“我好想好想你。”
我的手臂滑过他的背,缠在他的脖子上。他又一次吻了我,我喘息着欣然接受了他嘴唇的压力。我感觉到他的重量渐渐压到了我身上,我的手抚过了他手臂结实的肌肉。如果玛尔依旧和我在一起,如果他依旧可以爱我,那就还有希望。我的心在胸中怦怦直跳,温热的感觉在我全身蔓延开来。四周寂静无声,只能听到我们的呼吸声,还有我们身体一起移动的轻微响声。他亲吻着我的脖子,我的锁骨,吸吮着我的肌肤。我战栗起来,将他抱得更紧了。
这正是我想要的,不是吗?找到法子弥合我们之间的裂痕?可是恐慌依然像小刀片一样刺入了我体内。我需要看看他的脸,需要知道我们和好了。我用双手捧起他的头,让他的下巴倾斜过来,当我与他四目相对的时候,我惊恐地猛然向后一缩。
我看着玛尔的眼睛——他熟悉的蓝眼睛,我了解它们甚至胜过了解自己的眼睛,只是那双眼睛不是蓝色的。在快要熄灭的灯光中,那双眼睛闪着灰色的光芒。
他接着微笑起来,那是一个冷冷的、狡黠的笑容,和我以前看到过的都不一样。
“我也想你,阿丽娜。”是那个声音,玻璃一般寒凉平滑。
玛尔的五官融在了阴影中,然后薄雾中重新出现了一张面孔:苍白,俊美,浓密的黑发,下颌的完美线条。
暗主轻柔地把一只手放在我的脸颊上。“快了。”他小声说。
我尖叫起来。他藏到阴影之中,消失了。
我手忙脚乱地爬下床,双臂紧紧抱住自己。我皮肤上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爬动,我的身体因为恐惧和刚才关于欲望的记忆而发抖。我想塔玛或者图亚会从门口闯进来,我已经想好了谎话。
“做噩梦了。”我会这么说。而且我会说得语气平稳,让人信服,尽管我的心脏还在胸腔中惶惶不安地跳动,我还感觉得到喉咙里在发出新的尖叫声。
但屋子里一直静静的,没有人来。我在昏暗的光线中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我抖擞精神,浅浅地吸了一口气,接着又吸了一口气。
等我的双腿有了力气,我套上了长袍,偷偷往公共休息室里看了看。休息室里空无一人。
我关上门,背靠着门板,注视着床上凌乱的被褥。我不会回去睡觉的,也许我永远都无法再次入睡了。我瞥了一眼壁炉架上的钟。在贝亚诺奇季,太阳升起得很早,不过要好几个小时以后王宫才会开始苏醒。
我保存着我们在沃克沃尼号上旅行时穿的衣服,我在那一堆衣物中翻找着,拽出了一件棕褐色的外套和一条长围巾。这两样现在穿都太热了,但我不在乎。我把外套穿在了睡袍外面,用围巾裹住头和脖子,然后穿上了鞋子。
在我蹑手蹑脚地穿过公共休息室的时候,我看到护卫住处的门是关着的。如果玛尔或者双胞胎在里面的话,他们一定睡得很沉。玛尔也有可能正在小王宫穹顶之下的另外一个地方,在佐娅的臂弯中缠绵。我心中一痛。我打开了左边的那扇门,快步通过没有灯光的门廊,来到了安静的空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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