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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风狂雨急,约翰尼注意到太阳已经下山了。大雨滂沱,冰冷刺骨,气温也随着风雨骤降。天色越来越暗,由灰暗转为深蓝,然后是一片黝黑。但约翰尼还是一动也不动。尽管刺眼的闪电划过天际,隆隆巨响有如天崩地裂,他都不为所动。他靠墙坐在地上,整个人蜷曲成一团,看着利瓦伊·弗里曼特尔把最后一铲湿土撒在坟墓上,用铲子压平,然后坐到地上。他满身大汗,坐在湿湿的泥地上,整个人仿佛被泥巴吞没。这一切看起来仿佛不像真的。接着,杰克忽然隔着围墙探过身来喊了他一声:“约翰尼。”但约翰尼几乎没有反应。
过了一会儿,约翰尼忽然说:“你丢下我一个人自己跑掉了。”
杰克隔着围墙伸长了脖子,凑近约翰尼。“你不怕死吗?”
“打雷了。”
“什么意思?”
“没什么。”这时天空划过一道闪电。约翰尼伸手指向那棵老橡树。“他们就是在那棵树上被吊死的。”
杰克转头看看那棵歪歪扭扭的树。巨大的树枝向四方伸展,浓荫蔽天,每当雷光一闪,整棵树会忽然变成一团暗影。“你怎么知道?”
约翰尼耸耸肩。“你自己感觉不到吗?”
“感觉不到。”
“那棵树四周就是墓园。树根旁边有三座墓碑。”他伸出一根手指头指着那三座墓碑。“那三座墓碑特别小,而且很粗糙,你没注意到吗?”
“管他的。”
“他们就埋在里面。”
“你疯了。约翰尼。”
约翰尼没吭声。
“谷仓里有一座火炉,我已经生火了。”
约翰尼盯着弗里曼特尔。“我不能走。”
“你已经在这里待好几个钟头了。你看他那个样子,伤那么重,他能跑去哪里?”
“我不想赌。”
“你仔细想过这件事吗,约翰尼?你认真想过吗?老兄,他在埋葬自己的孩子,而从棺材的样子看来,我敢说这是第二次埋葬。意思就是,他把棺材从另外一座坟墓里挖出来,带到这里来埋。你知道那小女孩是怎么死的吗?或者,他为什么要大老远把棺材带到这个没有人看得到的地方来埋葬,你想过吗?”
“我们不是看到了吗?”
“我们甚至搞不清楚那是否真是他的孩子。”
远处的云团闪过一阵雷光。“你看看他。”他们两个同时看着弗里曼特尔。他整个人趴在地上,哭得伤心欲绝。那绝对不是装的。
杰克压低声音说:“你有没有想过,他为什么全身是血,他是怎么受伤的?那天他为什么把你抓起来?”
“上帝叫他这样做。”
“兄弟,少跟我鬼扯。等这家伙在外面淋雨淋够了,等一下他就会进谷仓,到时候我们就得想办法对付他了。不要把这问题丢给我自己一个人想。”
“我只有一个问题想问他。等他做完这件事——”约翰尼伸手指向漫天的滂沱大雨,指向坟墓,指向满地的泥泞。“——我就要问了。”
“万一他不肯回答呢?”
“我帮他埋葬了他女儿。”
杰克忽然大声起来。“万一他还是不肯回答呢?”
“枪给我。”约翰尼说。
“你威胁他,他会宰了我们两个。”
约翰尼伸出一只手。杰克转头看看那个坐在泥浆里的巨人,然后把枪丢在约翰尼大腿上。那把枪又冰又湿,感觉好沉重。
“只差一点点了。”约翰尼说。
他说完转头一看,杰克已经不见了。
约翰尼看着那个巨人,看着漫天的滂沱大雨,看着满地泥浆越升越高。大概过了一分钟,约翰尼手伸进口袋里,掏出一根羽毛。小小的、白白的、压得扁扁的羽毛。他把羽毛拿在手上看了好久,看着它被大雨淋得软绵绵的。他很想把羽毛丢掉,但后来却还是又握紧羽毛。他继续等,一手拿着枪,一手拿着羽毛。那是最后一根羽毛了。
 
又过了几个钟头,北方的天空雷电渐渐平息了。森林里,枝叶滴着水。弗里曼特尔抬头看着满天快速流动的云,看着云间隐约闪现的月亮。刚刚他铲平泥土后,一动也不动地坐在地上为女儿哀泣,直到现在,他终于动了一下。约翰尼转头看看四周,看不到杰克的踪影。杰克没有再来烦他了。已经过了漫长的好几个钟头,轰隆隆的雷电平息了,风雨也渐渐平息。而唯一没变的是约翰尼和巨人。约翰尼一直背靠着石墙,而巨人一直坐在泥浆里,一动也不动。
约翰尼把羽毛塞回口袋,把枪塞进衬衫里。
弗里曼特尔挣扎着站起来,抬头凝视着渐渐消散的暴风雨。“我本来以为会被雷打中。”四周一片幽暗,他眼神黯淡,一脸失望的表情。已经是半夜了。一个漫漫长夜。弗里曼特尔拿起铲子,还有那双破烂不堪的鞋子。他把铲子当成拐杖用,一跛一跛地从约翰尼面前走过去。“算了,无所谓了。一切都结束了。”
“我有话要问你。”
“一切都结束了。”
弗里曼特尔推开那扇白漆门,铰链嘎吱响了一声。他走得很慢,约翰尼跟在他后面。“拜托你。”
“我好累。”
约翰尼心里想,他累了,而且病得很重。约翰尼闻得到巨人浑身散发出一股伤口感染的臭味。他快走到谷仓的时候,又绊倒了一次。约翰尼伸出手想去扶他,可是感觉仿佛碰到了一棵树。他的皮肤又粗又硬,而且很烫。他差一点跌到。“我好累。”弗里曼特尔说。过了一会儿,他们终于进了谷仓。
一进谷仓,约翰尼看到里头堆满了干草和金属农具,到处都是灰尘。两盏很大的煤油灯用铁链吊在半空中。他们一进门,立刻就感到一阵热气迎面扑来。远远的角落里有一座火炉架在木板上,侧边是圆的,炉口盖里看得到烧红的炭火。杰克躺在一堆干草上,把外套折起来当成枕头。弗里曼特尔一进来,门一关,他立刻跳起来。
“没事没事。”约翰尼边说边朝他走过去。炉火映照着杰克的眼睛。“怎么,你在哭啊?”约翰尼问。
“没有啊。”
他在说谎,不过约翰尼不想刺激他。密闭的谷仓里,影子拖得好长。弗里曼特尔看起来好巨大,充满危险。约翰尼把手枪藏在衣服里没有露出来。“我叫约翰尼。这是杰克。”
弗里曼特尔愣愣地看着他们。他的眼睛是淡黄色的,嘴唇的裂痕很深,几乎看得到肉。“我叫利瓦伊。”他脱掉衬衫,挂在火炉边的铁钉上。他胸口和手臂肌肉鼓胀,身上有一道道长长的疤痕,看起来像是被刀子割伤的。另外还有一道皱皱的圆疤,看起来像是子弹留下的伤痕。他侧腹突出来的那根树枝已经变成黑色,头尖尖的。
“你伤得好重。”约翰尼说。
“还好,不去拔就不会痛。”
这时候,谷仓里忽然弥漫起一股气味,一股湿湿的泥土味。利瓦伊站的地方,一滴滴的水滴在石头上,变成一圈圈的暗色,没多久就蒸发了。他的眼皮好像很沉重,眼睛慢慢合起来。“快忘了。”他说。
“你说什么?”
他又睁开眼睛。“忘掉从前。”
约翰尼正要开口说话,杰克却抢先问了:“你为什么要带那口棺材到这里?”
弗里曼特尔瞪着那双发烫的黄眼睛看着他。“为什么要带?什么意思?”
“我只是随便问问。”
“我会开车。妈妈说我不可以开车。”说到这里他眼睛又闭了一下,身体忽然向左歪,他赶紧移了一下脚步才没有跌倒。“妈妈说……”
“你还好吗,先生?”
他猛然睁开眼睛。“你是谁?”
“我叫约翰尼,刚刚告诉过你了,你忘了吗?”
“我不认识叫约翰尼的人。”
“你要赶快去医院,赶快去看医生。”
弗里曼特尔不理他,径自一跛一跛地走向远远的那面墙。墙上有一座架子。约翰尼注意到架子上有机油、老鼠药、铁钩,还有硬邦邦的陈年破布。弗里曼特尔拿起一把生锈的园艺剪,还有一个沾满蜘蛛网的塑料瓶,然后走过去坐在火炉边,把裤管剪掉,再把剪下来的裤管丢到火炉边的地上。接着,他把瓶盖转开,把黄黄的液体倒在受伤的膝盖上。
杰克走过来站在约翰尼旁边。“那是给动物用的。”他悄声说。
“鬼扯。”
“真的,上面明明写兽医专用。”他伸手指向那个瓶子。约翰尼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不知道那是什么,不过,倒在伤口上显然很痛。
“你还好吗?”约翰尼终于又问了。弗里曼特尔点点头,然后把药水倒在侧腹的伤口上。“你必须打抗生素。”
弗里曼特尔不理他。他想把缠在手指上的破布解开,可是手指肿得太厉害,破布像绳子一样陷在肉里。他把破布割断,约翰尼看到他手指上的伤口。那是被约翰尼咬伤的。弗里曼特尔把药水倒在手指上,那一刹那,约翰尼赶紧撇开头。接着他又倒了第二次、第三次。每倒一次,他立刻痛得全身肌肉紧绷,然后又慢慢放松。最后,他躺到地面的石头上。“你们两个小孩子不应该到这里来。”
“我只是想问你几个问题。”
“一切都结束了。”弗里曼特尔说。
“你女儿是怎么死的?”
“老天,杰克,你问这个干吗?”约翰尼压低声音骂他。好不容易有机会问他了,结果又快被杰克搞砸了。
“听说你杀了那两个人。”杰克口气有点咄咄逼人。“要是有正当理由,那我就不必担心我们等一下会被你杀掉。”杰克已经摆好姿势准备要跑了。他转身面向门口。
利瓦伊·弗里曼特尔慢慢坐起来。此刻他眼睛看起来颜色更黄了,脸色惨白。“杀了什么人?”
他明知故问。约翰尼明显看得出来他知道。这时弗里曼特尔眼中闪过一丝警戒的神色,耸起肩头,好像有点紧张。约翰尼手伸进衬衫里握住手枪。弗里曼特尔注意到他的动作,两人互看了一眼。约翰尼看得出来,弗里曼特尔想到那把枪了。
那一刹那,弗里曼特尔那种紧张的神色忽然消失了。他颓然倒回地上。“要杀就杀吧。开枪吧。我不在乎。”
约翰尼放开手上的枪。“因为你已经埋葬她了,是不是?”
“因为她已经走了。”
“她是怎么死的?”
弗里曼特尔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个湿透的信封。信封已经皱成一团,而且因为太湿了,纸几乎已经烂了,上面的墨迹也模糊了。不过约翰尼还是看得出来上面写着弗里曼特尔的名字,地址是“矫正署”。弗里曼特尔把那个信封丢在地上,约翰尼弯腰捡起来。里面是一张剪报。约翰尼把剪报倒出来的时候,一些碎纸屑也掉在他手上。“我必须拜托别人念给我听。”弗里曼特尔说。
“那是什么?”杰克问。
约翰尼仔细看着那张剪报。标题看得很清楚:“一岁小婴儿在高温的车中窒息”。
“那孩子是上天的恩赐。”弗里曼特尔歪着头,眼中射出怒火。“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她是真的。”
“他女儿被关在车里。”约翰尼眯起眼睛看剪报。“他们跑到海滩的酒吧喝酒,却把她一个人丢在车里。”
“是我太太。”弗里曼特尔说,“还有她男朋友。”
“警方侦办这个案子,结果判定是意外。”
“他们没有找牧师就把她埋葬了,随便把她埋在乱葬岗。我太太一直没有告诉我。我甚至没有机会跟我的女儿告别。”说到这里他又迟疑了一下,声音开始嘶哑起来。“索菲娅就这样被埋葬了,她爸爸甚至没机会跟她说再见。”
“这是谁寄给你的?”约翰尼举起手上的剪报。那是一份海滩地区的报纸。
可是弗里曼特尔又开始精神恍惚了,目光开始涣散,搁在膝盖上的双手开始往外翻。“我留了一张图画给我女儿,这样她才不会一直想我。我画在她的衣柜里面,这样她每天都看得到,就不会想到爸爸不在身边,就不会伤心了。她很喜欢躲在衣柜里玩。她有一个穿白鞋子的洋娃娃。”他举起两根手指头。“她有几根粉蜡笔可以涂颜色,还有几张纸。那是有一天我从店里带回来给她的。那就是为什么我会把图画在衣柜里,因为她常常在里面玩。她会很开心。”他又歪了一下头。“可惜,图画没办法保护她。图画没办法保护小女孩的生命安全。”
“我很遗憾。”约翰尼说得很真心。
“剪报是谁寄给你的?”杰克问。
弗里曼特尔抬起脏兮兮的手搓搓脸。“一位邻居的太太寄给我的。她自己有两个孩子。她一直很讨厌我太太。她发现我女儿死掉了,于是就把剪报寄到监狱给我。那就是为什么我会逃走,因为我要确定他们有没有好好安葬我女儿。没想到他们竟然随便就把她埋了,连墓碑都没有。没有花,没有石头。当时我坐倒在地上,头靠在地上,就是这个时候,上帝跟我说话了。”
“他跟你说了什么?”
“他叫我杀了他们。”
约翰尼和杰克面面相觑,两人都有同样的感觉。
这个人疯了。
完全疯了。
“上帝叫我把女儿带来这里。”弗里曼特尔忽然抬起头,绝望的脸上忽然露出一丝光彩。“我女儿是上天的恩赐。”他抬起那双伤痕累累的巨手。“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她是真的。那也就是为什么上帝叫我把你抱起来。”
“什么?”
“生命是一个圆。他叫我告诉你这句话。”
“约翰尼……”杰克压低声音叫他。约翰尼抬起手叫他闭嘴。
“上帝叫你告诉我这个?”
“我终于想起来了。”
“约翰尼……”杰克的口气听起来很惊慌。约翰尼转头瞄了杰克一眼,看到杰克脸色发白,全身僵直。约翰尼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看到火炉边有一堆脏兮兮的布。杰克伸手指着那堆布。约翰尼看到了。那是刚刚弗里曼特尔从手指上拆下来的那块布,上面绣了一个名牌。一个名牌。一个名字。
阿莉莎·梅里蒙。
名牌上血迹斑斑。
约翰尼转头看着弗里曼特尔。弗里曼特尔伸出一根手指头在半空中画了一个形状。
“生命是一个圆。”他说。
约翰尼掏出手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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