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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亨特和约克姆在大楼一楼大厅等候。这栋巨大的建筑坐落在市中心,肯·霍洛韦的办公室在五楼。问题是,那位柜台小姐很难缠。她大概五十出头,一副冷淡苛刻的面孔。外头天色越来越暗。满地的垃圾随风扫过水泥步道,然后飞散到空中。“我们不需要预约。”亨特抬起手,亮出手掌上的警徽。
那女人坐在一张巨大的柚木柜台后面,柜台上有一边是电话系统,上面的按钮闪着红红绿绿的灯光。这整栋大楼都是霍洛韦的公司。瞄一眼墙上的部门索引牌,立刻就知道他的企业王国版图有多大。房地产公司、土地开发公司、建设公司、商业顾问公司、财务管理公司。霍洛韦拥有一家大型购物中心,还有好几栋市区的大楼,另外,全市的三家电影院和两座高尔夫球场也都是他的。而且,霍洛韦的企业版图甚至还跨越到其他州。
“我们是来调查刑事案件的。”亨特说。“如果你现在不通报,二十分钟后我还是会再回来,到时候我会拿传票,还有搜查令。”
这时柜台上的电话铃响了,那女人立刻接起电话,然后很快又挂断电话。她表情冷若冰霜,口气很冷峻,说得非常快。“霍洛韦先生是我们城里最仁慈的人,我们全公司都知道你在骚扰他。要是你今天敢再骚扰他,我们全公司都会站出来指证。”说到这里,她那冷冰冰的表情忽然消失了,露出一抹微笑。“霍洛韦先生说要见你。”她抬起一只手往旁边一挥。“请搭右边那部电梯。”
他们走过大理石地板,跨进电梯。约克姆按下按键,电梯门立刻就关上了。“真可爱。”他说。
“什么?你是说那个柜台小姐吗?”
“真讨人喜欢。”
霍洛韦的办公室占了一整层楼。亨特看到里面有一间会议室,几间隔开的小办公室,除此之外,整层楼就是一间大办公室。霍洛韦站在他的办公桌后面,律师站在他右边,另外还有一位穿制服的保安站在他左边。他身上有枪。四周有三面落地窗,放眼望去,整座城市尽收眼底,包括警察局在内。从这里看过去,警察局显得格外渺小黯淡。站在这个高度看出去,外头的暴风雨犹如一堵巨大黝黑的墙,正朝大楼快速逼近。
“警官。”霍洛韦招呼了一声。
亨特跨上地上的波斯地毯,经过一张会议桌旁边。那张桌子看起来价值不菲,价钱大概跟他的车差不多。他走到那张办公桌前面,停下脚步。霍洛韦一脸干笑,两手撑在办公桌上,全身的重量压得指尖都泛白了。“你应该见过我的律师吧?另外这位是布鲁斯。”他伸手指向那个保安。
亨特打量了一下布鲁斯。那人大概四十出头,个子很高,皮肤黝黑,身上穿着笔挺的蓝制服,胸口有一枚金色的警徽,一边的肩头上有肩章。那个人面无表情,腰间佩着一把半自动手枪。
“布鲁斯,你有携带枪械的许可证吗?”
“他有。”霍洛韦说。
“他自己不会回答吗?”
“不会。”
“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只要他在我这里工作一天,你就把他当成小孩子。”
亨特挑挑眉毛,看看布鲁斯。布鲁斯歪了一下头,耸耸肩。“我们目前正在调查一件凶杀案。这个案子的相关线索牵涉到你的一位员工。我们必须请你提供贵公司全体保安人员的人事档案,特别是那些在购物中心工作的人。”
“什么样的凶杀案?”
“我希望你能够提供保安的名单。”
这时律师忽然弯腰探身向前。“我已经建议我的客户,没有法院的命令,不要回答任何问题。”
霍洛韦抬起双臂,那姿态表示他别无选择,只能听从律师的建议。亨特盯着律师。“你真的决定这样做?”
“是的。”律师说。
“你会建议你的客户不要妨碍警方调查吗?”
“那当然。”
“那么,你们不准通知任何人说我们来过这里。案件目前还在侦办中。”
霍洛韦又露出他那虚伪的笑容。“现在跟你没什么好说的,亨特警官,要说等上法庭再说。我不会把员工的人事档案交给你,也懒得管你调查什么,至于你挑女人的独特口味,我也不敢苟同。我说的是凯瑟琳·梅里蒙,还有她那个曾找我麻烦的王八蛋儿子。”
亨特狠狠瞪他一眼,转身准备离开。
“哦,对了。”霍洛韦说,“我想,有一件事应该让你知道。凯瑟琳·梅里蒙不肯再跟我见面。她连家里的锁都换了。她又开始发神经了。这很正常。”
亨特猛然停住脚步,转身走回办公桌前面。“真的吗?”
“今天早上我们已经发出驱逐令,把她赶出那栋房子。再过三十天,她就要流落街头了。”
“她自己会想办法。”亨特说。
“真的吗?”
亨特狠狠瞪着霍洛韦,在他眼里只看得到霍洛韦脸上那猥亵的笑容。这时候,他忽然感觉到有人在扯他的西装外套,这才回过神来,是约克姆。“走吧,克莱德。”
约克姆转身要走了,可是亨特并没有跟上去。他狠狠瞪着布鲁斯,然后再瞪着霍洛韦。“你公司的保安都带着枪吗?”他问。
“我不会再回答你任何问题。”霍洛韦说。“我刚刚好像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亨特转头瞪着那保安。“问他也没用,他什么都不会说。”
布鲁斯紧闭着嘴唇,挺起胸。不过,当霍洛韦把头转开没再注意他时,他忽然伸出一根手指摸了一下枪柄。
这时律师点了一下头。“慢走啊,警官。柜台小姐会帮你盖个章,确认你刚刚停车不用钱。”
他们越过办公室,先走过软软的地毯,再走过木头地板,脚步声渐渐变大。电梯门开了,他们走进去,然后电梯门关上。“这办公室还不错。”约克姆说。亨特没吭声,指甲用力掐着自己手掌。“景观也不错。”
他们经过柜台前面,柜台小姐又狠狠瞪着他们,但他们不理她。来到大楼外面的人行道,只见旁边的大楼高耸入云,充满压迫感。空气中仿佛飘散着电流,而亨特说话的声音也仿佛像电流一样激烈。“你看到了吗?”
“看到了。”
“他的保安带着枪。”
“不是每个都有。”
“不过至少有一个。”
“没错。”
“只有一个人带枪。”
他们朝车子走过去,强风把他们的裤管吹得噼啪响。制服,警徽,枪。一个十三岁的小男孩很可能误以为他是警察。
非常有可能。
非常有可能。
来到车子旁边,约克姆伸手搭在车顶上,亨特站在车子另一边。后面的街道空荡荡的。“有件事我要告诉你。”约克姆说。“不过,先声明,不准不高兴。”
“什么事?”
“我们根本不需要看他们的人事档案。”
“应该会有帮助。”
“错了,根本不需要。”
亨特耸耸肩。“我还是想看看。我要让他知道,我们已经在找他了。”
“这理由不够充分。”
“也许你说得有道理。”
“既然如此,我们到这里来干吗?既然没必要,干吗来招惹霍洛韦?你明知道他不可能回答你的问题。他恨死你了。”
亨特瞪了他一眼,朝他眨了几下眼睛。
“噢,我懂了。”
“快上车。”亨特喊了一声。
他们立刻钻进车里。一上了车,风声忽然变微弱了。“他会打电话警告他的手下。”约克姆说。“他一定会。”亨特发动车子。“说不定现在已经在打电话了。”
“有可能。”亨特开动车子,抬头看看左边有没有来车,然后就开上了马路。
“原来你在设计他。”约克姆继续说。“他会打电话警告他的手下,然后你就可以控告他妨碍调查。”
亨特还是没吭声。
他一路往购物中心开过去。
 
购物中心是一栋巨大无比的水泥建筑,外头粉刷着灰泥,墙面平板单调,衬托着阴沉的天空。成群的客人鱼贯走出玻璃门,玻璃门转动,上面的反光颜色会变化,由灰变紫,然后又由紫变灰。他们都急着想冒雨赶回家。亨特在车阵中穿梭,往购物中心后面开过去。他绕过转角的时候,一阵豆大的雨滴噼里啪啦打在挡风玻璃上。他们一路经过几个大型垃圾箱,经过几座装卸货月台,经过几辆老爷车。
车子沿着购物中心侧边往后开,开到一半亨特忽然猛踩刹车,然后推开车门跑出去。约克姆一时没反应过来,接着他大叫了一声:“你干吗?”
亨特不理他,一径往前跑。“这位太太?”亨特朝一位老太太大喊。那位老太太站在距离最近的那座装卸货月台边缘,弯着腰。她大概六十出头,风韵犹存,银白的头发披散在肩头摇曳摆动。她身上的衣服一看就知道是高级品。亨特挤出满脸笑容。“嗨,我是亨特警官。”亨特举起手上的警徽晃了一下。“不好意思,打扰你一下。”
“有什么事吗?”她身材纤细,雍容华贵,衣服领口别了一颗钻石,大概有两克拉重,而且,是真的。
又是一阵雨打在碎石路面上。“我刚刚看到……忍不住想过来问一下。”亨特伸手指着她手上拿的东西。
“是鲔鱼罐头。”她晃晃手上的罐头,有点不好意思。罐盖已经开了,里头的鲔鱼已经馊掉了。她伸手指了一下月台边缘。那里有一罐新的鲔鱼罐头,是她刚刚摆的。“那里有一只好可爱的猫。我实在不忍心看它翻垃圾箱找吃的。”
“怎么,那只猫吃鲔鱼吃腻了吗?”他朝那罐馊掉的罐头点点头。
“我已经好几天没看到它了。”
“那只猫长什么样子?”她脸上露出困惑的表情,开始有点迟疑。亨特赶紧又挤出满脸笑容。“是这样的,我也是爱猫一族。”
她立刻面露喜色,凑近亨特。“那是一只棕色的虎斑猫,眼睛是金黄色的,两只脚是白的。”她耸起肩膀,笑得好灿烂。“它真的好活泼。”
亨特走向装卸货月台。“我们可以从你的店面进购物中心吗?”
“这个——”
“不好意思,我们正在办案,不进去不行。”
那是一家服饰店。亨特和约克姆从月台走进仓库,经过试衣间,店里的女客人都吓了一跳,抬起头来看他们。但亨特不理会她们,自顾自往电扶梯的方向走过去。“克莱德,慢一点。”
虽然外头风雨交加,但购物中心客人还是很多。爸妈带着孩子,人潮汹涌,各色各样的衣服琳琅满目,人声喧哗。
“克莱德!”
亨特一路挤过人群,约克姆跟在他后面。“就是这家伙。”
“那家伙?什么意思?你到底在说什么?”
“有人用盒子装了一只猫摆在约翰尼家门口。一只棕色的虎斑猫,两只脚是白色的。我们要找的人就在这里。”
“是谁?”
“一个带枪的警卫。”
“我懂了,就是约翰尼看到的那个警察。”
亨特快步冲上电扶梯,跑进餐饮区,从成群的顾客中间挤过去,一路走向一扇门。门上面有一个牌子。“保安室”。门锁着,亨特按了电铃。
“保安室。”
亨特立刻就认出那是谁的声音。“史蒂夫,我是亨特警官。开门。”
“有什么问题吗?”
亨特用力拍了一下那扇冷冰冰的铁门。“他妈的开门。”
门哔的一声开了,亨特立刻三步并作两步跑上楼梯,约克姆跟在他后面。没多久,他们跑上了平台,掏出手枪。史蒂夫在楼梯口等他们,他后面的办公室门开着。“你让开,史蒂夫。”
“哇,嘿。”史蒂夫一看到枪立刻举起双手。
他们冲进保安室,看到一个肥肥的保安坐在监视屏幕前面,另一个坐在一扇大窗户前面,看着底下的餐饮区。两个保安都吓了一跳,一脸惊慌。他们两个都没带枪。“办公室在哪里?”亨特叫了一声,接着他转头看到那扇关着的门,看到那扇有百叶窗的窗户。“你。”他伸手戳戳站在旁边的那个保安。“你坐下。”那保安连忙坐到旁边的一张椅子上。亨特慢慢走向那间办公室门口,约克姆在旁边掩护他。史蒂夫被搞糊涂了。
“里面有人吗?”亨特问。
“你是说米琼先生吗?他走了。”
“米琼是谁?”
“老板的保安。”
亨特比了个手势叫史蒂夫离开门口,然后转头看看约克姆,数了三声。门很轻易就开了,他们立刻冲进去,发现里头空荡荡的,没一个人。
“我刚刚已经说——”史蒂夫走到门口,“米琼先生刚刚走了。”
“走多久了?”
“大概五分钟吧。”
“他多大年纪?长什么样子?”
“大概六十五岁吧,瘦瘦的,可是很结实。有点秃头,鼻子上有伤疤。从前好像是警察。”
“他带着枪吗?”亨特问。“身上穿制服吗?”
“平常都穿牛仔裤,一件猎装。还有,他腰带上佩着一把枪。我们这里只有他可以带枪。”
“哪一种枪?”
“啥?”
“哪一种枪?什么口径?”
“好像是点四五。”
亨特和约克姆互看了一眼,两个人都想到了。就是戴维·威尔逊车上发现的空弹壳 。
“他身上有手铐吗?”约克姆问。
“我们每个人都有。”
“约翰。”亨特伸手指向里面那张办公桌。桌子已经很旧,上面满是刮痕,没什么特别,桌面上有一排屏幕,联机到中心的监视系统。其中三台屏幕上显示的是餐饮区,而且每一台屏幕上都锁定某种东西:满桌的年轻女孩子,年纪大概十三岁左右,或者更小一点。画面显示是特写镜头,亨特甚至看得到那些女孩子的牙套,酒窝,看到她们张嘴大笑,或是搔首弄姿。“就是这家伙。”
约克姆凑向前。“妈的。”
“米琼为什么会走?”亨特问。其实他心里有数。
史蒂夫立刻就回答:“他接到霍洛韦先生打来的电话。我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不过电话是我帮他们接通的。”
“什么时候?”
“就是刚刚。就在你们进来之前。”
“史蒂夫,”亨特说,“米琼的地址给我。”
“我不知道他家的地址,不过从这里出去走两分钟就到了。”
“什么意思?”亨特问。
“他就住在购物中心后面。你走过那片草地,跨过一两条水沟,就到他家后门了。”
“你带我去。”亨特说。
“现在?”
“现在。”
史蒂夫舔了一下嘴唇,紧张兮兮地转头看看四周。“你不是在开玩笑?”
“不是。”亨特用力拍拍他的肩膀。“我不是在开玩笑。”
亨特拉开后门,走到后面的空地,冰冷的雨水立刻迎面打在他脸上。风势强劲,雨水斜斜地打在黝黑的柏油路面上,四散飞溅化为水雾,仿佛光线也被黝黑的路面吞没。这时有一辆车从他们前面开过去,挡风玻璃上一片雾气,雨刷来回摆动画出两道圆弧,扫掉玻璃上的雨水。“在哪里?”亨特嗓门越来越大。
史蒂夫伸手指着那个方向。背后的门砰的一声关上了。“就在那边。在那片树林中间。”亨特往那个方向一看,看到空地对面有一条水沟,沟边有一片小树林。那是矮小的雪松。“那边有一条小路。路不远。”
“你带我去。”
“噢,老兄。”史蒂夫抬头看看大雨滂沱的天空。“你会害我淋成落汤鸡,而且还会害我被炒鱿鱼。”亨特不理他。
“现在就带我去。”亨特说。
于是他们快步跑过湿湿的路面。空地上停着一辆雪佛兰休旅车,还有一辆破破烂烂的老福特,玻璃上贴着塑料带。他们从那两辆车中间跑过去,跑到水沟边。水沟里的水已经暴涨出来,黑漆漆的水流夹带着汉堡包装纸、塑料袋,还有香烟盒。接着他们来到树林,走上那条笔直狭窄的小路。路边是一大片空地,野草高大茂密。约克姆伸手拍拍亨特的肩膀。“要叫人来支援吗?”他扬起手上的无线电。
“没时间等了。”
“那最好。”约克姆把无线电塞回口袋里,然后解开枪套上的扣子。“我本来就懒得等。”
“哪一栋房子?”
史蒂夫靠向左边,从两棵雪松中间看过去。那一大片野草地后面有一排房子,亨特注意到这些房子都有窄窄的露台和棚架,还有几辆脚踏车。史蒂夫又伸手指了一次。“那边有一栋灰色的房子,后面的露台上有一辆红色的脚踏车,看到没有?”
“看到了。”
“那栋房子左边第三户就是他家。”
亨特算了一下,看到一栋低矮的平房,油漆已经开始剥落,转角有一棵冬青树。屋子里一片漆黑,没有动静。他伸手指向那栋房子叫约克姆看。
“他自己一个人住吗?”亨特问。
“好像是。”
“你待在这里别动。”接着亨特转头问约克姆:“你准备好了吗?”
“待命发射。”
他们跳过水沟,弯腰压低身体冲过那片空地,掏出枪对准前方。越往前走,两边的野草越高大,满是雨水的草叶划过他们的衣服。雷电隆隆,那条小路又湿又滑。
走到野草地边缘,他们停下脚步。前面就是空地了,已经没地方藏身。米琼的房子就在前面。空气中飘散着一股化学药品的臭味,不知道是哪儿飘过来的。
接着,他们快步往前冲了二十英尺,冲到那栋房子后面,躲到最大的那扇窗户下面,背贴在墙上。水沟堵住了,水一直溢出来。那股化学药品的臭味越来越浓了,闻起来像是在烧什么东西。亨特慢慢站起来,探头看看窗户里面。窗帘拉着,不过中间有一条缝。窗户里是客厅,看起来又黑又脏,老旧的家具破破烂烂,天花板很低矮。橘黄色的地毯,墙壁是廉价的松木板。而米琼就像史蒂夫所描述的一样,瘦瘦的,可是很结实,有点驼背。他弯腰站在计算机前面,身上的衬衫被汗水浸湿了。壁炉里有一堆光盘起火燃烧。“他在毁灭证据。”亨特又蹲下来,慢慢移到后门口。“你到前门去守着。六十秒后我们一起行动。”
约克姆绕到前门。后门就剩亨特一个人,滂沱大雨打在他身上。他又冒险探头往窗户里看了一眼。米琼披头散发,拼命敲按键,猛拍计算机外壳。接着,他忽然伸手拿起一把斧头。亨特这才注意到原来桌子旁边有一把斧头。把柄是胡桃木的,斧刃锈成了黑色,只有刃口闪烁着银光。米琼高高举起斧头,铁青着脸,紧抿着嘴唇,眼睛仿佛快要喷出火来。接着,斧头往下一挥,立刻听到塑料壳碎裂的噼啪声,还有玻璃碎裂的声音。
他想砸烂计算机。
要命。
亨特立刻蹲下去,冲到门口,伸手转了一下门把手。门锁着。他用肩膀顶了一下门板,发现那是廉价的薄木板。于是他用力一撞,门柱应声碎裂,他冲进了厨房,满是泥巴的鞋子踩在油布毯上滑了一下。从厨房门口看出去,他看到客厅有人影闪动,于是立刻冲到客厅并掏出手枪。“警察!警察!不准动!”
计算机主机上缘已经被打扁了,米琼站在旁边高举着斧头。他一看到亨特手上的枪,忽然愣住了。亨特注意到他眼中闪过一丝惊慌。“不准动!”亨特慢慢走进客厅,举枪对准米琼。客厅里弥漫着一股烧塑料的味道。
米琼摇摇头,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嘴唇。
“把斧头放下。”亨特转头看向前门的方向,看看约克姆进来了没有。接着他听到前门传来玻璃碎裂的声音。
“把斧头放下。”亨特又喊了一声。
米琼脸上抽搐了一下。壁炉里一缕黑烟冒向烟囱。米琼深深吸了一口气,亨特注意到他脸上露出一种破釜沉舟的表情,而且还看到他身后的前门闪过一个人影,而且有金属反光。是约克姆。他已经绕进客厅,举着枪。
这时米琼用力一挺身,斧头高举到头顶上。
“不要开枪。”亨特大喊了一声,可是已经太迟了。
米琼把斧头往下一挥,那一刹那,约克姆开枪了,正中心脏。
米琼往前一倒趴在地上,两根手指头抽搐了一下。亨特冲到壁炉前面,把火堆里的光盘踢出来,然后抓起火钳刺进火堆里,把着火的光盘夹出来,拼命想抢救几张。后来约克姆也跑过去帮他。有五张光盘没受损,十几张被烧得焦黑,另外有十张已经烧到变形,完全没救了。
亨特往后退了几步,鞋子上沾满了灰烬一片漆黑,喉咙一阵刺痛。他瞪着约克姆。约克姆面无表情。“你何必杀他呢?”亨特问。
约克姆低头看着那具尸体。“我看到他拿斧头要砍你。”
“他是要砍计算机。”
约克姆的表情看不出半点愧疚和悔意。“大概从那个角度看有错觉吧。我的视线被挡住了,看不到你手上有没有拿枪。我一进门的时候正好看到斧头劈下来,从那个角度看,感觉是他拿斧头要砍你。”
“唉,要命,要是你没开枪就好了。”
“正当防卫。”
亨特愣了一下,一动也不动。“是正当防卫。”
“正当防卫。”客厅里开始飘起一股血腥味。约克姆把枪塞回枪套里,眼神显得有点阴沉深邃。“毫无破绽。”说完他转身走了。
 
五分钟后,支援的警察赶到了。局长也来了。接下来,他们开始被盘问,每个问题都是咄咄逼人。整屋子里挤满了警察。屋外依然风雨交加。到了黄昏,尸体被运走了,光盘都用塑料袋包起来送回局里,交给最顶尖的计算机技师。局长把亨特和约克姆叫到厨房去。“我再问你们最后一次,确定是这家伙干的吗?”
“我们认为他和柏顿·贾维斯有牵连。”
“为什么?”
“偷来的车牌,还有购物中心那只死猫,还有约翰尼·梅里蒙的笔记——”
“别跟我扯什么小鬼的笔记。”
“完全符合他笔记里的描述。”亨特不罢休。“年龄,身高,头发的颜色。我们已经确认过三次了。”
“再说一次给我听。”
于是亨特又说了一次,说明所有的细节。局长默默听他说,没有打岔,而且眼睛几乎一眨也不眨。
“我们抢救了几张光盘。”亨特说出了结论。“硬盘好像没受损,应该可以查到一些线索。”
局长看看亨特,然后再看看约克姆。“我要你们两个马上回局里。”他说。“你们两个好好给我写报告。还有,你刚刚说的,你们谁都不准泄露出去。不准告诉任何人,你们两个不准互相讨论,不准告诉你们的太太和女朋友,不准告诉别的同仁——先把报告交出来再说。听清楚了吗?”
“知道了。”
局长伸手指向门口。“马上回去给我写报告。”
“可是我很想去喝杯啤酒。”约克姆说。“报告明天再写可以吗?”
局长懒得理他。“快去写报告。”他说。“你们两个都要写。一人写一份。然后写完就回家乖乖睡觉。明天我再来想办法看要怎么收拾这个烂摊子。”
“哦,烂摊子。”约克姆重复了一次他最后那个字眼,口气不怀好意。
“要不然你要我怎么说?”局长也不客气了。
“绝对正当防卫。”
局长两手叉腰,仰起肥肥的下巴。“有人在他家的客厅被人开枪打死。你最好是正当防卫。”
 
亨特开他自己的车,但局长却命令约克姆和另一名警员同车。“这样感觉不太好吧。”约克姆有点不高兴,不过两个人都明白为什么。局长不让他们两个坐同一台车讨论报告的内容。他不想让他们有机会预先套好说辞。亨特回到局里的时候,没有看到约克姆。他在门口碰到新来的警官。他叫马修。他是刚调来的,所以亨特对他所知有限,只知道他长什么样,听过他的风评。听说这人很精明,很正直。他眼睛颜色很淡,表情严峻。他带亨特走到一间空的会议室,亨特跟在他后面,注意到他走路有点跛。一开始他问的都是一些常规问题。每次有警察开枪,都一定会被问这类问题。不过,要是问的时间比较长,问得更深入,那就是因为那一枪打死了人。亨特答得不慌不忙。他从前也被人问过。
结果,没想到这一问就问了整整三十分钟。
“你和约克姆警官是好朋友,没错吧?”
“我们是搭档。”
“警官,你有点答非所问。”
“约翰·约克姆是我的好朋友。”
“你有没有见过约克姆警官在愤怒的状况下开枪?”
“没有。当然没有。”
“他有没有使用枪械过当的记录?”
“使用枪械的时机涉及主观判断。约克姆警官的判断一向很精确。”
“这是你的个人看法?”
“是的。”
“你会有这种看法,是因为他是你的朋友吗?”
“因为我是重案组的组长。”亨特开始感觉浑身发热。“因为我担任警察已经有十七年的经验。你问够了吗?”
“还有几个问题。”
“要问就赶快问。”
马修拿铅笔敲着桌面,懒洋洋地靠到椅背上。“今天稍早的时候,约克姆警官是否到过你的办公室?”
“没错。”
“你们在讨论什么?”
亨特终于失去耐性了。“我们最近要讨论的事情太多了。”
马修露出微笑,可是眼里完全没有笑意。“那当然。”他手上的铅笔还敲着桌面。“你们在讨论蒂法妮·肖尔,还有那些被杀害的小女孩。”这样问下去会没完没了。
“我再给你一分钟。刚好一分钟,一秒钟都不会再多。”亨特说。“然后我就要走了。”
马修忽然弯腰凑向前。“今天稍早在你办公室,约克姆警官有没有说过,不管那些孩子是谁杀的,那个人非死不可?”
亨特没吭声。
“他有没有说这句话?”
“时间到了。”亨特站起来。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亨特口气冷若冰霜。“不管他说过还是没说,跟今天的案子都扯不上关系。当时米琼举着斧头,约克姆是正当防卫。”
“你确定吗,警官?”马修把椅子往后一推,靠到墙上。亨特注意到他表情变得很冷酷。“你最好仔细想想看。”
亨特走出警察局,一路上都没跟人打招呼。他走出门口的时候,低头看看手表。七点。门外是滂沱大雨。他失魂落魄地走到车子旁边,坐上车。车里的空气闷热又潮湿。他抬起手握住方向盘,启动电门。他本来以为会看到媒体记者,结果却一个也没看到。大概是因为下雨吧。
有人听到他们在办公室里说话。
虽然办公室的门关着,可是约克姆说的话还是被人听到了。
亨特用力抓紧方向盘,忽然回想起约克姆一枪命中米琼心脏的情景。当时米琼举起斧头,约克姆冲进客厅,正好看到斧头往下劈。回想当时的画面,他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
真的有哪里不对劲吗?
一分钟后,亨特打电话回家给儿子。电话响了七声,儿子接了电话,他听到电话里有音乐声。亨特强打起精神,尽量不让儿子听出他很疲惫,听出他内心的不安。“嗨,艾伦。”
“干吗?”
“吃过晚饭了吗?”
“我在吸可卡因,看色情片。我有没有吃饱,你在乎吗?”
亨特拼命压抑自己的情绪。“我马上就回家了。要我带点东西回去给你吃吗?”
这时他转头看看车窗外,看到约克姆从警察局门口走出来。他瞄了亨特一眼,然后抬起手比了一个拿枪的手势。亨特打开车灯。约克姆又比了一个扣扳机的动作,然后就坐上他自己的车。他好像跟亨特一样,被大雨淋得浑身湿透也浑然无觉。
“中国菜。”艾伦说。“不过,再过一个钟头我就吃不下了。”
约克姆打开车门,但忽然又关上车门。他们的车子分别停在停车场的两边,两个人隔着停车场看着对方。
“为什么再过一个钟头就不吃了?”
“因为我有事要做。”
亨特忽然感到很疲倦。他已经很厌倦两个人之间那道无形的围墙,而且,日复一日,那道墙越来越高。那种对立永无休止。他已经受不了了。
约克姆钻进车子里,亨特感觉得到他发动了引擎。“吃完饭想不想去看电影?从前你小时候,吃过饭我常常会带你去看电影。”
“我不太想看。”
“真的?”
“对,真的不想。”
约克姆的车开出了停车场,这时候,他儿子正好也挂了电话。亨特合上手机,看着约克姆的车子渐渐远去。实在应该找约克姆谈一谈,可是亨特还没有心理准备。还不行。不,应该说他根本开不了口。他还有一个钟头的时间。凯瑟琳家十分钟就到了。他想了一下,然后发动引擎。他按照路上的限速乖乖开了五英里,车子稳稳地开在潮湿光亮的路面上。当车子来到郊区,他不自觉地越开越快。雨水穿透黝黑的夜幕打在路面上。他忽然明白,原来他是那么渴望看到她,远超乎世上的一切。
车子开上小山坡,没多久又下坡。车灯照向山坡下,照亮了底下的几间小房子。房子与房子之间的距离恰到好处,家家户户屋子里都透出灯火,树林里一片昏黄。可是凯瑟琳家却有点不太一样。亨特越开越慢。挡风玻璃上缘结了一层薄雾,亨特弯腰侧着头从挡风玻璃下缘看看凯瑟琳家。她家的车道上没看到车。她的车还被警方扣押着。不过,路边倒是停了一整排的电视转播车。总共有九辆。不对,十二辆。
车子从她家门口经过的时候,亨特转头看了一下。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福克斯新闻频道,几乎所有电视台的播报小组都到齐了。他车子转了个弯开上凯瑟琳家的车道,从整排的转播车旁边开过去。那一刹那,转播车的车门忽然被拉开,播报小组从车子里钻出来冲进滂沱大雨中。他们很内行,知道不可以靠近凯瑟琳家的院子。他们乖乖站在马路上。亨特一钻出车子,他们立刻拉大嗓门七嘴八舌抢着问。
“你找到约翰尼了吗?”
“听说是他引导你找到了那个专杀小孩子的连续杀人犯,是真的吗?”
摄影机都有防水设计,播报员都穿着雨衣,但他们还是一样很快就浑身湿透。他们锲而不舍地追问,七嘴八舌,甚至已经完全顾不了采访的基本礼貌。他们已经在大雨中等了太久了。亨特朝房子走过去。
“警官,听说总共发现了七具尸体,是真的吗?”
是第九频道的记者。亨特认识那家伙。
“听说阿莉莎·梅里蒙的尸体也在里面,是真的吗?”
他们嗓门越来越大。
“警官?警官?”
他们追问的速度越来越快,在滂沱大雨中,他们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大吼。亨特转身不理他们,面向门口。敲了第二次门,凯瑟琳就开了门。她还是一样那么娇小,那么苍白,那么美。
“梅里蒙太太——”
那群记者立刻一阵骚动。亨特连忙侧身挡住摄影机,不让他们拍到凯瑟琳。她对他微微一笑,笑容比亨特预期的要来得自然一点。“我可以进来吗?”他问。
她开门让他进去,然后立刻关上门。“约翰尼找到了吗?”
“还没。”
她闪开了一下,让亨特脱掉湿透的大衣。屋子里只点了一盏灯。她走到窗口,把窗帘掀开了一条缝瞄了外面一眼。沙发旁边的茶几上摆着一杯咖啡,已经冷掉了。“是真的吗?”她转过头来瞥了他一眼,然后又回头去看外面。“他们说的是真的吗?”
“他们说了什么?”
“他们说你们发现了一座集体坟墓。他们还说,要不是因为约翰尼,你们永远找不到那个地方。”
“是真的。”
“有一个问题,我实在没有勇气问你。”
“阿莉莎应该没有在里面,不过……”
“不过什么?”她回头看着他,眼中露出一丝恐惧,下巴微微扬起。
“那些尸体还没有全部检验完。雨势太大了,我们被迫停工。”
“那么,要等明天?”
“明天就知道结果了。”
她双手抱住自己的胸口。“要喝杯咖啡吗?还是想喝茶?不好意思,家里已经没东西吃了。”
“咖啡好了。”听她讲话的声音,亨特感觉得出来她状况不太好,不过比他预期的要好多了。她比他想象中坚强。“我不能待太久。”
“我去拿咖啡。”说完她就转身去倒咖啡。
“谢谢你,凯瑟琳。”
她把咖啡倒进杯子里,然后递给他。“这么说,你们是还没有找到吗?完全没有消息吗?”
她问的是约翰尼。“还没。”他说。“对不起。”她又看看窗外,看着外面的暴风雨。接着,她坐到沙发上,亨特坐到她旁边。“那孩子很坚强。”亨特说。“我们还在找。”
“还有别的办法吗?还有吗?能不能发布安珀警报?”
“除非有明确的证据是绑架案,否则不能随意发布。而且,我们并不认为他是被绑架的。所有的证据都显示那是他的自主行动。他应该是到某个地方去了。从他过去的行为模式……”
她闭上眼睛,举起拳头打在大腿上。“约翰尼……”她摇着头。“该死,约翰尼,你到底在哪里?”
“他很聪明,凯瑟琳。他不会有事的。我们一定会找到他。”
她又睁开眼睛,脸色发白,亨特感觉得到,她心里有事。“肯今天来了三次。”
亨特努力不动声色,不让凯瑟琳看出他很担心。“他说他不管你了。我是听他这样说的。”
“这不是肯·霍洛韦的作风。要是他嘴里这么说,他一定是骗人。”
“他威胁你了吗?”亨特问。
“他用力撞门,隔着门说了很多下流的话。”
“他开口威胁你了吗?”亨特继续追问。他可以控告霍洛韦口头威胁。这条罪名再加上妨碍警方侦办,效果更好。虽然对霍洛韦这样的人来说,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罪名,不过也够了,至少可以把他抓进去关一阵子,这样他就没办法来骚扰凯瑟琳。
“我好想静一静。”她说。“愿不愿意陪我静静坐一下,不要说话?”
亨特把所有的愤怒和忧虑都暂时抛到脑后。“当然好。”他说。于是,他们就这样默默坐着,他杯子里的咖啡慢慢凉了。后来,外面那些记者终于死了心,一个个回到车子里。又过了一会儿,亨特注意到她两手夹在大腿中间,手上抓着某个东西用力挤压。
“刚刚我到约翰尼的房间去了一下……”
她越说越小声,亨特感觉得到她的心情。她手上抓着约翰尼的东西,拼命想压抑内心的恐惧和疑虑。
“我找到了这个。”她摊开两手,亨特看到一叠自己的名片。名片都已经皱掉了,潮湿变形。她抬起头来,凝视着他的双眼。“总共有十九张。”
她已经很清楚表达出她明白他的心意,这时亨特忽然感到很不好意思。“我只是希望约翰尼知道,他随时可以打电话给我。”亨特说。“万一有什么状况的时候。”
她点点头,不动声色。“我找到这些名片之后,又在屋子里到处找了一下,把你给我的名片都找出来。虽然已经被我丢掉很多了,不过我还是找到了十几张。”
“这是我分内的工作。”亨特说。
她还是表现得很明白。“是吗?”亨特赶紧撇开头。“你一直都在照顾我们。”
“有责任感的警察都会这样做。”
“好像不是吧。”这时她的肩膀忽然轻轻碰了一下亨特的肩膀,那一刹那他全身一震,感觉仿佛有一股电流流遍全身。“谢谢你。”她说。于是,他们两个就这么默默并肩坐着。然后,她又把手夹回两腿中间,头轻轻倚在他肩头。冷雨淅沥沥打在窗玻璃上,亨特感觉到她纤细的手臂靠在他手臂上。“谢谢你。”她又说了一次。
亨特屏住气,一动也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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