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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柱子上深嵌着一片清晰的圆洞和弹坑,马卡里奥斯大主教命令把这些弹孔——政变的遗迹保留下来,就像皇家王旗一样成为遗产的一部分。那是留在石头上的耻辱标记。此刻,尼科拉乌伸出手指摸向马卡里奥斯雕像的斗篷。就在他的手指马上要碰到斗篷时,另外一个弹洞突然出现了,柱子上飞起一团烟雾。紧接着,他听到了枪响。

  人群立刻像听到了发令枪一样骚动起来。他们涌向前来,扑向台阶前的警卫,犹如群狗扑鹿。尼科拉乌不知所措,这是一个自以为是的人处在恐惧早期阶段的表现。他只感到自己被卫队长帕拿尤提提了起来,连拖带拉地拽进了大门,门随后被关闭了。几秒钟后,门外传来野蛮的吼叫和一连串敲击木头门的声音。与此同时,总统府外面的示威者听到了枪声,立刻愤怒至极,把大门挤开了,成千的人沿着车道洪流般地涌进了总统府。

  “看在上帝的分儿上,你还要去吗?”卫队长咆哮道。

  “埃尔皮塔!”尼科拉乌悲哀地呼喊道。

  他的女儿已经从个人房间里沿着旋转楼梯跑了下来,她穿过古董、石雕人头、人体躯干雕塑和大量的遗产文物跑下来,这些东西很快就会被砸碎扔到地上。

  父女俩想要抱在一起,但帕拿尤提把他们分开,分别拽着他们沿着长廊跑去。这是条摩尔人风格的拱形长廊,挂着充满青春活力的挂毯,通过它可以穿过这座U形大楼的中心。逃离途中不时传来玻璃破碎声、狂暴的吼声以及打砸的喧闹声,接着是更多的枪声。

  卫队长帕拿尤提领他们来到了总统府中尼科拉乌从来没有到过的一个地方——厨房后面。穿过一扇门,走过石头台阶,又是一扇门,帕拿尤提拿出一把很大的钥匙。他们进入了一条从光秃秃的岩石上凿出来的地道。

  “我们把这个地洞称为马卡里奥斯大道。”帕拿尤提小声而紧张地说道,“这是上一次政变时他逃跑的路。”

  洞里很凉,灯光很暗,至少有两百米长——尼科拉乌在这个有限的空间里丧失了判断力。他已经思维混乱了,却还在不安地思考着卫队长的话。“上一次政变。”这也是一次政变?

  他们从另外一个门出来了,这是远离圆形露天竞技场游泳池的另一边。尼科拉乌联想起他曾经在竞技场招待过学校的孩子们,上一次事件发生前,英国人还在这里打网球。此刻,他们钻进了树林,一大片在月光下怒目的桉树林。他们身后打砸毁坏的喧闹声越来越激烈了。

  他们越过了一块遍布泥板岩和碎石块的干枯河床——尼科拉乌没踩稳,再次被警卫队长随时候命的胳膊拽了起来——他们到达了总统府钩花型铁丝网的围墙边,不知道墙那边是什么地方,反正没有抗议的人群。那些人都冲进总统府去了。身后又传来了低沉的爆炸声。卫队长拉起他们,继续走。

  围墙上又有一道门,卫队长帕拿尤提手里也有钥匙。他好像都准备好了。他们爬上了一个斜坡,站在了一条空荡荡的公路上。

  “先生,去哪儿?英国基地?”当年马卡里奥斯总统就逃到了那里,阿克罗蒂里基地,跑进了旧日敌人的怀抱,远离了自己人民高举的拳头。此时,尼科拉乌觉得这个晚上有太多与当年马卡里奥斯总统巧合的色彩了。

  “不。不去英国人那里。上山。”

  此时,有车开着大灯过来了,帕拿尤提掏出枪来。

  “先生,躲到树丛里。”他指挥完,自己站到路中间挥舞着手枪。

  车停了下来。不是暴民,是一对老年夫妇吃了晚饭开车回家。这对德国夫妇既不会说希腊语也不会讲英文,但是他们非常理解帕拿尤提挥舞着的枪支语言。

  随着一声惊叫,男的一脚把油门踩到底,车猛地冲入夜幕,消失了。帕拿尤提失望地耸耸肩。他能做什么,向一对老夫妻、没有武器的旅游者开枪?

  “让我来吧。”埃尔皮塔边说边把他推到了一旁。

  下一辆车是一位会计师开的,他停下来,对这个漂亮女孩讲的事越听越怀疑。他道歉说,车快没有油了,而他的母亲还在等他回家,但是他很愿意尽可能地把他们带到想去的地方。塞浦路斯共和国的总统、他的女儿和总统卫队队长一致对他表示感谢,然后上了他破旧的雷诺车。在车上,他们开始争论路程和要去的地方。

  尼科拉乌向身后家的方向望去。月亮用天上的火炬愤怒地洒下橘黄色的光,掠过树叶,树梢燃着万点火花。车子行进时,这个幻景令总统眼睛里充满了泪水。擦干了泪水,握住女儿的手后,他才意识到那根本不是月光。他再一次观望那个光亮时发现,总统府正在被大火夷为平地。

  诚实不是政策,而是道德懒散的一个借口。

  破旧的雷诺车和疑惑的司机载着他们没跑多远,就到了赫兹租车公司的停车场。卫队长帕拿尤提得到了另外一辆车。这辆车没有钥匙,迫切需要加满油,可帕拿尤提的口袋里只有他平常用来从售烟机买香烟的零钱,这也是他们三人的全部财产。总统尼科拉乌看到卫队长也有疏忽和准备不妥的地方,心里隐隐有一丝庆幸,可以说从某个角度上来说,他自己也不完全是个大笨蛋了。

  当他们离开尼科西亚城区,走上通往特罗多斯山区的道路时,尼科拉乌总统进入了梦乡。紧张和恐惧——他已承认这点了——让他全身无力,他被一种极度沉重的消耗击倒了。他们都不知道还可以相信谁——这是一次简单的暴乱,还是一次流血政变的尝试?如果是政变,它成功了吗?这些只有抵达山里的总统别墅后才能弄清楚。盛夏期间可以在那里待上几个星期,如果未来几天内有必要的话,也可以在那里管理国家。

  离目的地还有十英里时,他才醒。上山的路开始变得蜿蜒曲折。他们行驶在浓郁的松树林里,车灯照射着密集的树干,就像彷徨地站在那里排着队的税务官。离开主道后,车子拐进了一条通往别墅大院的狭窄、陡峭的下山小道。直到柔和的车灯照亮了道路两旁熟悉的院子的木栅栏,他们的情绪才为之一振。

  “从一个家到另一个家。”埃尔皮塔小声说。大山对她而言,永远是可以探险、可以藏身的地方。

  “如果需要,从这里直接开下去,便是阿克罗蒂里基地。”卫队长帕拿尤提补充道,实际是给出一种暗示或提醒。

  尼科拉乌依旧保持沉默,他摇下车窗,让含着树脂甜味的空气涌进来,为他带着瘀伤的灵魂疗伤。车下传来车轮碾碎干枯松果的声音。别墅那边没有飘扬的旗帜,没有岗亭和警卫,没有欢迎的灯光或狗的咆哮,因为无人知道他们到来。熟悉的绿色屋顶出现了——金属的波浪形屋顶,是特罗多斯山区的流行风格,用来应付大雪——像老电影里的镜头一闪而过。低矮的菜园墙后,西红柿长得很旺盛,似在微风中摇晃着欢迎的手势。车慢慢地在前院转了个圈,停靠到别墅门前。月亮在尼科西亚城上空是那么愤怒,而在此处的山里,它被亿万颗娇羞的星星围着,露出了成熟甜瓜的黄色。月亮在恭候,月光清扫了前院,照亮了通向绿色双开门的道路。一切都那么顺理成章。

  “门开着。”走到门口的埃尔皮塔松了口气,小声说道。

  “让我来,小姐。”卫队长坚持着,领先进入了黑暗的门厅通道。他笨拙地寻找着灯的开关,突然注意到一丝光线从里面一个大厅的门缝里射了出来。他想可能是某些愚笨的维修工忘了关门和关灯……

  他们走进客厅,环顾一看,惊呆了。里面被全副武装的人员占据了,只有两个人坐在那里,其余人一律站着,所有的枪口都对准了他们。

  一个角落的椅子上绑着一个人,他憔悴呆滞的眼睛下的嘴巴被胶带封住了,他就是英国大使。

  正前方的壁炉旁坐着一个人,他偶尔吸一口雪茄,歪扭的嘴唇露出了打招呼似的微笑,他就是西奥菲勒斯。

  “Kopiaste(希腊语:过来坐坐,我们聊聊)。”他用希腊语说,“我们坐下谈谈吧。”

  * * *

  “难怪我们找不到你们的藏身之地。”总统尼科拉乌叹息道。

  西奥菲勒斯举起人头马白兰地酒杯,对此赞扬表示敬意。“你都没想到去你的后院找一下,就更不用说去你的卧室里看看喽。其他人就更不敢想了。我在这里什么都有——通讯、安全、食物。现在,靠上帝之手,连你都在这儿了。”

  像被捆到椅子上的英国大使和其他人质一样,尼科拉乌测试着捆绑他的绳索。跟他想的一样,这是没有任何意义的举动。“你怎么知道我会来这里?”

  “主在神秘地移动。”西奥菲勒斯深沉的话语中带着轻快的讽刺,仿佛是在唱诵圣餐前感恩的祈祷。他突然粗哑地大笑起来,说:“主给了你三个选择。”他伸出手指数着,“留在总统府的废墟中死亡,或者跑到英国宿敌的一个基地里与他们合葬在政治坟墓中,我本来希望你选择这个——那样你就会给国家留个回忆,一只被所有咖啡厅踢出去的长着癣疥的狗。或者,第三个选择,自己把自己送到我这里来。这个选择我也是喜欢的,显然,你没有看见我在院子边上的警卫。”

  “看起来很多事情我都没有看见过。”

  尼科拉乌的话语中有明显的悲哀,他的目光扫射到女儿被捆绑的地方。“你想伤害我们?”

  “如果需要的话。”

  “以上帝的名义,你希望得到些什么?”

  “奇怪啦,我要用上帝的名义得到一切。第一,我们将封锁英军基地,直到把他们逼得打好铺盖卷回老家去。同时,我担心,到时你会特别忙,忙得没法飞往伦敦参加与土耳其人的签字仪式了。还有很多紧急的事务需要你处理,例如,签发一条把英国在塞浦路斯的基地全部国有化的总统令。然后呢,我建议,你很可能感到身心疲惫,无法继续应付紧张的总统事务,你将交出总统的权力。”

  “交给你?休想。”

  “错了,我尊敬的尼科拉乌。我只是一个卑微的神职人员。时机合适的时候,我成为塞浦路斯大主教还是可能的,可是我没有意愿接替你的职位。这个职位太紧张太不安了,你没有感觉到吗?”说完,他仰坐在这个到处都是朴实家具的小屋里。尼科拉乌注意到在他的黑色牧师袍下露出了黄色的袜子。西奥菲勒斯继续说:“不管怎样,我还有太多的其他……事务,对,我关心的事务。”

  “那么,是谁呢?”

  “怎么样,我的兄弟迪米特里?”

  迪米特里笑了,表情狰狞可怕。

  “他最好还是把牙修整一下,否则所有婴儿都会做噩梦的。”埃尔皮塔啐了一口。

  迪米特里的笑容没了。

  “你这样做是逃脱不了惩罚的。”尼科拉乌挑战地说道。

  “那是当然,我一定会的。我拥有所有优势:英国大使的陪伴,塞浦路斯总统的耳朵……”

  “我不会帮你一点忙的。”尼科拉乌答道。

  “不仅有他的耳朵。”西奥菲勒斯平静地继续说,“还有他的屁股。当然,或许更重要的,还有他女儿的屁股。”

  迪米特里走向埃尔皮塔,显然带着一种威胁,要把她的傲慢打下去,但是他突然改变了战术,轻轻地抚摸她的头发,把手一点点地向下移到她的脖子和肩膀上。他再次狰狞地笑了。

  一声似乎被掐住脖子的抗议嘶喊从尼科拉乌的喉咙里冲出。

  “我想所有的王牌都握在我手中了。”西奥菲勒斯毫无表情地说道。

  一份宣言就像一套裁剪合身的西装,其作用就是防止政客们原形毕露。

  他每到一地都会收到本党参选大军“好哇!”的欢呼。在这些竞选议员的本党同事面前,厄克特展示了坚实的肌肉,显示出宝刀不老的领军锐气。现在他几乎很快就能听到急不可耐的战马跺步声以及战刀与刀鞘碰触的沙沙声。一支大军随时准备进入战斗。

  这件事干得也不错,选举改革方案通过了,在夕阳余晖下,又一届国会结束了其历史使命。从第二天开始,所有的候选人都会冲杀出来。大家的肺腑里充满了激情与勇气,但所有的鼻孔都可以嗅到死亡的气息——只是希望这是别人的,或许就是他们自己的。

  厄克特的大军告别了,去参加选举大战了,他们因吉祥的征兆而心情愉悦。每个小时都传来新民调和报业巨子朝着支持他们的方向前进的消息,已经听到敌人的好几位将军,不是朝着战斗的方向,而是改道向奇尔峒丘陵国家自然保护区进军了,如果幸运之光愿意指引他们,占领贵族院的荣誉席位应该没问题。

  至于倒霉的反对党派军队领导人迪克·克拉伦斯,占卜家们已经聚集在他的大帐外,他们为他作了生动的预测:他要么艰难地杀出一条血路,要么被砍落马。反正是骡子是马,都要在三周后的星期四才能见分晓。

  而所有的消息里,却没有梅克皮斯的音讯,连影子都没有。他是一个光杆司令。

  发动选战的时刻到了。

  * * *

  她开始颤抖和喊叫,叫得像一只被揍的狗。满屋都是她的叫喊声,喊声从开着的窗户飘出,但他没有停下来。

  梅克皮斯打电话说他需要她,玛丽亚很激动。她进门后把包一扔,他也很激动,却不是那种小心翼翼的探险锻炼,更多的是一种野蛮的报复性攻击。一切都结束后,他把头埋在了枕头里,为她无声的眼泪而羞愧。

  “你从来没有这样过。”她悲哀地说,觉得自己嘴里有血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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