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恩如何让我明白他需要有隐私
我发现博恩在城中跟踪我之后，又过了几天，他正式提出一个宣告，让我十分震惊：他要搬出我的套间。为了告诉我这件事，博恩缩小体形，按照他自己的说法，要显得“端庄”一点。除了眼睛太多，他几乎就像是人类。然而事实上，“端庄”意味着他看起来就像正经历着痛苦而缓慢的变形，即将由人类转变为陆生章鱼：没有触手，但长着四条腿。这就是他有事相求时的样子。如果有人遇到有事相求的博恩，一定会尖叫着逃走。
“搬出去，嗯？不错啊。”我的话很空洞。这一要求令我双手颤抖，我的心脏跳到了嗓子眼儿，头脑中仿佛填满扑腾的翅膀。他是认真的吗？不可能。我不会让他搬出去。
“是的，蕾秋。”他一边说，一边释放出忍冬花和海盐的气味，这相当于他的催促。“这是无可避免的。”
真的吗？无可避免？因为我真的完全没想到。我闭上眼就能看到观景崖里的所有通道，却从没发现过这样的未来。博恩处在一个特殊的位置，在我构建的所有连线的中心。我将在自己房间里把他抚养长大，我们一起住，就这么简单。
但是我说道：“你要搬去哪儿？”
“观景崖里的另一套房间。”
“为什么？”我看着他，毫无遮掩地问道。
“我需要自己的空间。”他说道，语气竟如此可爱，即使我仍在惶恐中，都差点儿被融化了。“我需要有隐私。我需要私人空间。”
“我让你感觉没有足够的空间？”
“不，”博恩说道，“我只是要属于自己的空间。我保证会来看你。等我安顿下来，等我都收拾好了，你也可以过来。”这意味着他一定是选了一个真正的垃圾堆，需要花费许多功夫清理。或者博恩眼中舒适的房间跟我的想法大不相同。这也让我感到痛苦。
我不由得想到，他也许在书本里读到过类似场景，此刻正在扮演其中的某个角色。而我所扮演的角色在书中会对着他大喊大叫，告诉他那样不行，或者与他进行冗长反复、无休无止的争论，坚持说他是错的。但面对博恩，我绝不能变成这样。
那许多糟糕和不那么糟糕的念头，对我俩来说都毫无价值。我已经在责备自己，不懂得如何做个好母亲。当然，如果我禁止他外出，如果我表现出轻视与冷落，那我甚至都发现不了他打算离开。此外，这难道不是一个很自然的过程吗？小孩子总是长得那么快。变成大人，搬出去，独立生活。但在这座城市里并非如此，团结一致才更安全，尽管我一直向他灌输正常生活的概念，告诉他一些日常平凡的事。
“我有个条件。”我停顿片刻之后，说道，“我要定几条规矩，如果你违反了，就得搬回来跟我住。”仿佛那是件多么糟糕、多么可怕的事。不过我仍不太清楚，这个念头是哪里来的，为什么他强烈要求分开住。是来自外界的影响吗？我总是想起那只小小的狐狸，仿佛那狐狸是这一切背后的问号。
“什么规矩？”博恩问道。
“你每天都要来看我。”
“我当然会！”他似乎很伤心，因为我以为他不会，不过这也许只是我的错觉。
“你不能出去，不能到城里，除非我带你一起去。也就是说现在你不能出去。你尽可以从自己的房间门底下溜出去，但不能离开观景崖。”
“好的，蕾秋。”博恩说道，“反正我要忙着布置房间。”
“如果我需要你帮忙，你仍然得来帮我。或者帮维克。”
维克和博恩必须有更多交流，不能只是互相怀疑地打量几眼就算了。这是无可避免的，他们知道对方的存在，扮演着一个对应的角色。很快，我就得正式介绍他们认识。在博恩面前我很小心，尽量只谈维克的优点，不过还是有几次说漏了嘴。
“我能做到，”博恩说，“那我们达成一致了？”
“是的，我们达成一致了。”我顺着博恩的话说道，仿佛我俩签下了协议。
这协议让我感到悲哀，但我心中那种巨大的惶恐，那种即将失去他的担忧也消退下去。他仍会在近旁，仍会跟我们在一起。
“谢谢！谢谢！谢谢谢谢谢谢谢谢谢谢。”
博恩的身躯变得特别庞大，就像是长着翅膀的魔鬼鱼——他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充满感情——我被他抱住，呆呆地站立着，不知自己为何如此悲哀。如今，他是那么强壮，即使像这样善意的动作也会留下一些瘀青。
“你得放开我。”但我仍继续抱了他一会儿。
博恩的新屋子跟我只隔着一条走廊，拐个弯就到。第一晚甚至不像是永久性的安排，因为博恩又过来聊天，不停地哀叹观景崖里蜥蜴太少。然后我们玩了个游戏，由他假扮小时候的自己，但其实也就是几个星期之前。他已经长大了，不过这游戏仍能勾起快乐的记忆，如今，我们以此来表达喜爱。
“蕾秋，蕾秋——我是什么？”变动的色彩既像是微笑，又像是灵光一闪，又或者是放松的表现。
“这很难回答，博恩。我不知道你是什么。”
“我是松鼠吗？”
“我想不是。”
“我是鱼吗？”
“绝对不是！”
“我是……狐狸吗？！被当作普通的动物偷偷抚养长大，但实际上是皇家狐狸。具有最多皇家血统的狐狸，是狐狸之中最高贵的。”
我摇摇头：“不，你不是狐狸。”博恩又在讲童书里的故事。我决定明天早晨给博恩几本经济学和政治学的书，假如能找得到的话。或者机场里售卖的惊悚小说，不过那我就得先跟他解释“机场”。也许这是我潜意识中的报复心理：如果他想要做个成人，我就让他彻底变成成人。
“那……我是……博恩？”
“对，”我说道，“你是……博恩！”
“噢，太好了，”博恩说，“因为那是你给我取的名字。”我无法判断，他是否有反讽的意思。
“我是蕾秋。”
“不，你不是。你是人类。”
“也许我是连着指骨的腕骨。”我母亲以前常这么说。
“腕骨有连着指骨吗？我能看见你所有的骨头，但我不知道它们的意义。”
我咬住嘴唇，以免发出神经质的傻笑，然后说：“暂时别想了，博恩。想多了脑子会痛。你想要脑子痛吗？”
“不知道。”博恩说，“如果我脑子痛，可以换个更大的吗？不要那种小得能捏在手指尖上的？”
我感觉这太荒唐了，因此不再跟他纠缠下去，那意味着我们该进入下一步了：博恩用新长出的胳膊构造了一个影子，让我猜是什么动物。然后我也用自己的手构造影子，但人类的手跟他灵巧的触须相比简直像石头一样僵硬。
虽然他一开始一直没邀请我过去，但我猜他仍处在角色扮演的状态中，试图理解成为一个人是什么意思。另外，我很欣慰，我仍是博恩的知己——维克仍是粗暴的干涉者，只能偷偷地跟踪博恩，听他跟想象中的蜥蜴交谈。
如果说维克比我更了解博恩，那就太可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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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搬出去，嗯？不错啊。”我的话很空洞。这一要求令我双手颤抖，我的心脏跳到了嗓子眼儿，头脑中仿佛填满扑腾的翅膀。他是认真的吗？不可能。我不会让他搬出去。
“是的，蕾秋。”他一边说，一边释放出忍冬花和海盐的气味，这相当于他的催促。“这是无可避免的。”
真的吗？无可避免？因为我真的完全没想到。我闭上眼就能看到观景崖里的所有通道，却从没发现过这样的未来。博恩处在一个特殊的位置，在我构建的所有连线的中心。我将在自己房间里把他抚养长大，我们一起住，就这么简单。
但是我说道：“你要搬去哪儿？”
“观景崖里的另一套房间。”
“为什么？”我看着他，毫无遮掩地问道。
“我需要自己的空间。”他说道，语气竟如此可爱，即使我仍在惶恐中，都差点儿被融化了。“我需要有隐私。我需要私人空间。”
“我让你感觉没有足够的空间？”
“不，”博恩说道，“我只是要属于自己的空间。我保证会来看你。等我安顿下来，等我都收拾好了，你也可以过来。”这意味着他一定是选了一个真正的垃圾堆，需要花费许多功夫清理。或者博恩眼中舒适的房间跟我的想法大不相同。这也让我感到痛苦。
我不由得想到，他也许在书本里读到过类似场景，此刻正在扮演其中的某个角色。而我所扮演的角色在书中会对着他大喊大叫，告诉他那样不行，或者与他进行冗长反复、无休无止的争论，坚持说他是错的。但面对博恩，我绝不能变成这样。
那许多糟糕和不那么糟糕的念头，对我俩来说都毫无价值。我已经在责备自己，不懂得如何做个好母亲。当然，如果我禁止他外出，如果我表现出轻视与冷落，那我甚至都发现不了他打算离开。此外，这难道不是一个很自然的过程吗？小孩子总是长得那么快。变成大人，搬出去，独立生活。但在这座城市里并非如此，团结一致才更安全，尽管我一直向他灌输正常生活的概念，告诉他一些日常平凡的事。
“我有个条件。”我停顿片刻之后，说道，“我要定几条规矩，如果你违反了，就得搬回来跟我住。”仿佛那是件多么糟糕、多么可怕的事。不过我仍不太清楚，这个念头是哪里来的，为什么他强烈要求分开住。是来自外界的影响吗？我总是想起那只小小的狐狸，仿佛那狐狸是这一切背后的问号。
“什么规矩？”博恩问道。
“你每天都要来看我。”
“我当然会！”他似乎很伤心，因为我以为他不会，不过这也许只是我的错觉。
“你不能出去，不能到城里，除非我带你一起去。也就是说现在你不能出去。你尽可以从自己的房间门底下溜出去，但不能离开观景崖。”
“好的，蕾秋。”博恩说道，“反正我要忙着布置房间。”
“如果我需要你帮忙，你仍然得来帮我。或者帮维克。”
维克和博恩必须有更多交流，不能只是互相怀疑地打量几眼就算了。这是无可避免的，他们知道对方的存在，扮演着一个对应的角色。很快，我就得正式介绍他们认识。在博恩面前我很小心，尽量只谈维克的优点，不过还是有几次说漏了嘴。
“我能做到，”博恩说，“那我们达成一致了？”
“是的，我们达成一致了。”我顺着博恩的话说道，仿佛我俩签下了协议。
这协议让我感到悲哀，但我心中那种巨大的惶恐，那种即将失去他的担忧也消退下去。他仍会在近旁，仍会跟我们在一起。
“谢谢！谢谢！谢谢谢谢谢谢谢谢谢谢。”
博恩的身躯变得特别庞大，就像是长着翅膀的魔鬼鱼——他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充满感情——我被他抱住，呆呆地站立着，不知自己为何如此悲哀。如今，他是那么强壮，即使像这样善意的动作也会留下一些瘀青。
“你得放开我。”但我仍继续抱了他一会儿。
博恩的新屋子跟我只隔着一条走廊，拐个弯就到。第一晚甚至不像是永久性的安排，因为博恩又过来聊天，不停地哀叹观景崖里蜥蜴太少。然后我们玩了个游戏，由他假扮小时候的自己，但其实也就是几个星期之前。他已经长大了，不过这游戏仍能勾起快乐的记忆，如今，我们以此来表达喜爱。
“蕾秋，蕾秋——我是什么？”变动的色彩既像是微笑，又像是灵光一闪，又或者是放松的表现。
“这很难回答，博恩。我不知道你是什么。”
“我是松鼠吗？”
“我想不是。”
“我是鱼吗？”
“绝对不是！”
“我是……狐狸吗？！被当作普通的动物偷偷抚养长大，但实际上是皇家狐狸。具有最多皇家血统的狐狸，是狐狸之中最高贵的。”
我摇摇头：“不，你不是狐狸。”博恩又在讲童书里的故事。我决定明天早晨给博恩几本经济学和政治学的书，假如能找得到的话。或者机场里售卖的惊悚小说，不过那我就得先跟他解释“机场”。也许这是我潜意识中的报复心理：如果他想要做个成人，我就让他彻底变成成人。
“那……我是……博恩？”
“对，”我说道，“你是……博恩！”
“噢，太好了，”博恩说，“因为那是你给我取的名字。”我无法判断，他是否有反讽的意思。
“我是蕾秋。”
“不，你不是。你是人类。”
“也许我是连着指骨的腕骨。”我母亲以前常这么说。
“腕骨有连着指骨吗？我能看见你所有的骨头，但我不知道它们的意义。”
我咬住嘴唇，以免发出神经质的傻笑，然后说：“暂时别想了，博恩。想多了脑子会痛。你想要脑子痛吗？”
“不知道。”博恩说，“如果我脑子痛，可以换个更大的吗？不要那种小得能捏在手指尖上的？”
我感觉这太荒唐了，因此不再跟他纠缠下去，那意味着我们该进入下一步了：博恩用新长出的胳膊构造了一个影子，让我猜是什么动物。然后我也用自己的手构造影子，但人类的手跟他灵巧的触须相比简直像石头一样僵硬。
虽然他一开始一直没邀请我过去，但我猜他仍处在角色扮演的状态中，试图理解成为一个人是什么意思。另外，我很欣慰，我仍是博恩的知己——维克仍是粗暴的干涉者，只能偷偷地跟踪博恩，听他跟想象中的蜥蜴交谈。
如果说维克比我更了解博恩，那就太可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