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西方奇幻小说网 > 帝国的誓言 卷一 亚拉腊山的阴影> 第六十一章 君士坦丁堡,野猪广场 区

第六十一章 君士坦丁堡,野猪广场 区

马克西安小心地关上门,门发出一声极轻的摩擦声。大床上的克
里斯塔睡得正香,双手抱着厚厚的枕头,黑发凌乱地散在头侧。借着
走廊上油灯的微暗光线,他轻手轻脚地走到地板末端的窗户前。这栋
房子里的人们正沉浸在梦乡中。即便是常常坐在自己房间不睡觉、用
黄色眼睛盯着墙壁看的尸鬼,此刻也躺在了床上。亲王推开窗户,清
新的微风带着冰冷的海洋气息迎面扑来。
他手撑窗棂站到窗台上。月亮低低地俯视着城市屋顶,银色月光
抚摸着上百座塔楼、圆屋顶和各种建筑。马克西安深吸一口气,感觉
身边充满宁静祥和的氛围。脚下是房子中央的花园,园里漆黑一片,
连厨房窗户里也没有一丝光。他敏捷地跳起,抓住一根用来将屋顶的
积水排到下方花台里的铅管,定了定神,脚蹬在石缝中,从墙上爬了
上去。
正在等候的阿莱斯露出微笑。亲王小心翼翼地走在有斜度的屋顶
边缘。瓦拉几亚女人向他鞠了一躬,伸出一只苍白的手。他抓住女人
的手,女人的长指甲陷入了他的手腕。阿莱斯身穿一件用乌贼墨染色
的紧身丝绸内衫,腿上打着软绵绑腿,束在脑后的长发垂到腰背部像
一条长尾巴。
“殿下,”她带着喉音问,“准备好投入黑夜了吗?”
“准备好了。”他心跳开始加快。女人鞠了一躬,转身轻盈地跑
在檐口的砖石上。马克西安咽了下口水,抖落肩上的披风跟了上去。
两人飞快地跑过,屋顶和周围的建筑在视线中变得模糊。跑到房子末
端,阿莱斯从突出的屋架上跳了出去,以抛物线向黑漆漆的小巷对面
的另一栋建筑落去,长发在身后飘动。
马克西安全速冲向屋顶末端,随之跃入黑暗中。风从身边刮过,
“砰”的重击声传来,他落到了仓库的房顶上,靴子上闪过一丝亮
光,膝盖在冲击力下弯曲。他感觉浑身的血似乎沸腾了起来。跑在前
面的金发女子的轻笑声随风传来。亲王站起来继续追上去。来到仓库
房顶的另一头,女子又一个跳跃,险险落到了旁边更高的一栋建筑的
屋檐上,马克西安从咬紧的牙缝里倒抽一口冷气。
“噢,幸运的小猫。”他低吼一声,奋力跳了出去。
“你们的人在这座城市里住了多久了?”马克西安的声音稍微有
点粗。因为跟着阿莱斯在屋顶上跑来跑去,此时手脚都有些酸软。他
将身靠在一尊巨大铜像的腿上,头隐在阴影中。月光照在身下城市里
的各个屋谷与小山丘上。阿莱斯双手抱膝坐在旁边,下巴搁在膝盖
上。在两人背后的便是这座城市的制高点——阿波罗神庙的塔楼顶。
四周唯一比两人高的只有这尊青铜神像。即使是在破晓前的黑暗中,
神像头上的金冠也有微光闪烁。两人身下的神庙里还有一大片的瓦面
屋顶和更多的雕像。城市尚未苏醒。
“久吗?”她的声音好似梦语呢喃,“不,我不这么认为。我来
这儿不过才七年。保护人却是一直都在这儿。我想,也许那些原始人
第一次用石头垒成遮风挡雨的屋子时,她就已隐身在黑暗中用冷冰冰
的眼睛看着他们。这就是为什么她是首领,因为她资历最老。”
阿莱斯弯曲手指,看着长长的指甲在月亮下反光:“我速度更
快,力量更强,但她资历更老,她才是这里的统治者。”
“你来自哪里?”他心不在焉地伸出一只手抚摸着她光滑的后
背。女人在他的抚摸下弓起背贴近他的身体。
丝绸下的肌肤滚烫,让他在这寒冷的夜晚感觉到了温暖。
“我,”她把头靠在抱着膝盖的双手上,“从北方来,从冰雪覆
盖的高山来,从长满鲜花绿树的高原河谷来。我的家人生活在远离人
类聚居点的高地,天生以狩猎为生。那里的空气很干净,没有火的味
道,也没有如此多的人。我怀念那里的生活,恬静而美好。”
“那你为何要离开?”马克西安摩挲着她耳后的肌肤,她转了转
头,喉咙里低沉地叹了一声。
“战争爆发了。暗夜诸王和他们的吸血士兵带着明晃晃的长矛和
火把入侵了长长的河谷。我的族人在人类村民们的支持下奋力抵抗,
但终究还是失败了。带着绯红军旗的飞龙王锐不可当。我的所有兄弟
姐妹都在舒雷亚努堡 [1] 一战中战亡了。人类以为我们有机会打赢,
但其实那只不过是飞龙王设下的陷阱,最终变成了他的盛宴。”
阿莱斯抬头看着他,夜色中,她的瞳孔慢慢扩大,占据了整只眼
睛:“我们的人当中没有您这样的人,殿下。没有人领导我们、指挥
我们,也没有人明白,胜利是必须以鲜血为代价的。”
“你觉得,”他毫不掩饰自己话里的质疑,“为了达到某个更大
的目标而用鲜血、用一部分人的牺牲来换取胜利,这么做值得吗?”
女人坐直身子转身面对着他,手放在他的大腿上。“请听我说,
殿下。您是一位亲王,跟普通人不一样。凭自己的判断为所有子民的
利益做出合适的决定,是亲王和国王的职责。在面对个体生命的价值
的时候,您必须考量所有子民的生命。”她的声音坚定而有力,“有
时候,要拯救整个民族,就必须牺牲一部分人,除此之外别无选
择。”
“我有吗?”不堪的回忆让马克西安面露痛苦,声音听起来仿佛
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我真的有救过什么人吗?我所接触的、我所试
图去救的每个人,现在都死了,剩下来的那些人每天都离死亡更近一
步……”
“您会拯救大家的,”她抓着他的腿说,“您会拯救这个世界。
您有这个能力,殿下。”
阿莱斯站起来,头发在肩膀后面晃动。她拉起亲王的手让他站起
来:“来吧,殿下,太阳就快出来了。新的征程又要开始了。”
[1] 舒雷亚努(Súreánu):罗马尼亚的著名山脉。
第六十二章 波斯统治下的亚美尼
亚,阿拉斯河谷
迪林向小溪俯下身子,看见水面上倒映出圆圆的太阳。由高山泉
水和融雪所汇聚而成的溪水十分冰凉。他把衣服脱至腰间,有着淡淡
雀斑的皮肤上挂着汗珠。他两手举在水面上不停地晃动,像一片纯蓝
的天空中寥寥几朵白云投下的影子。罗马大军在小溪的两岸扎营,扎
营顺序并不是按民族来分的,而是按行军的先后。
很快,只需数日,罗马大军便可与盟军初次会师。四处传来刀斧
砍木头的声音、百夫长催促手下抓紧时间搭帐篷的声音以及在灌木丛
和树林中开辟小径的声音。迪林对这些充耳不闻,一门心思只关注在
水中闪过的鱼儿的影子。小时候,父亲曾手把手地教过他,经验告诉
他,那些侧腰上有粉色、灰色与黑色条纹的胖肚子鱼最好抓。
他慢慢把手浸入水中,没有在急速流过的水面上泛起一丝涟漪。
裤子湿漉漉地粘在腿上,脚很冰,这些他都顾不上。他把两手对着水
流的方向放在两颗石头之间,平稳呼吸,耐心地等着。一条胖嘟嘟的
鲑鱼游进了石头间狭窄的水道,带着微小鱼鳞的柔软皮肤擦过他的
手。他脸上飞快地闪过一抹笑意,轻轻移动手指,抚摸鱼儿的侧腹。
鱼儿在他的轻柔抚摸下打了个哆嗦,他继续用极轻的动作逗弄它。
突然,迪林的手如闪电般一把抓住了鱼,鱼在手中拼命地动,可
惜已经太迟了。爱尔兰男孩儿开心地大笑起来,用带骨箭的绳子串过
鱼鳃,把鱼挂在腰间。除了这条,迪林腰上已经挂了六条鱼了。这时
他听到一个声音,于是转过身去看。
岸边站着一个年轻女子,身穿简单的白色罩衣和淡绿色半披风,
正在开心地拍手。
“哈,干得好!”她用白皙的手遮住眼前的阳光喊道。迪林脸红
了,忙不迭地鞠了一躬。那女子也回了一礼,然后便一屁股坐到了地
上。迪林迈开大步,穿过小溪中的石块向岸边走去。那女子皮肤有点
苍白,不过其身上所佩戴的手镯和发针皆不是普通之物。女子大腹便
便,看来是有孕在身。
“这位夫人,”他关切地问,“您还好吗?要不要我去叫您的仆
人过来?”
“别!”她呼吸有点急促,但还是阻止了他,“他们一刻不停地
守着我,我都快要喘不过气来了。你看看这里,属于晚夏的一天,多
美啊——天蓝得像大海,微风吹来清新的空气。我才不愿意坐在里面
听女仆们瞎扯呢。我们现在是在未知的土地上,到处都是野蛮人和波
斯细作——我想要好好看看我所走过的土地。”
迪林同情地点了点头。虽然想起被白皮肤金头发的女仆们簇拥照
顾着的情景是蛮不错的,不过他还是觉得,与躲在黑漆漆的兽皮帐篷
里对外界一无所知相比,还是待在外面要好得多:“这话倒说得没
错,夫人,但是您目前的情况的确需要有人照顾。”
“哼,”她不屑地说,“我现在这个样子就是那些我不应该做的
事的最好例子。我厌倦了这个样子。告诉我,小伙子,你打哪儿来?
又是在哪儿学了骗鱼这一招?”
她微笑着看着他,绿色眼眸中透出欢乐,完美的肌肤看起来像光
辉夺目的珍珠。迪林虽然脑子有点晕,但他知道,这个女子其实与他
一般年纪,是一个被有钱丈夫——无疑应该是东罗马军队里的某个贵
族——带着到处走的年轻女人,而且还怀着身孕。他感觉像是学院里
的铜锣声远远地传入他脑中,他暗暗看了看四周。
“呃,夫人,您怎么不带个人一起呢?一个女伴或女仆之类的。
您一看便是一位贵族夫人!而我只是军团里的士兵——我没有不尊重
的意思,不过您这样的人是不应该与我这样的人交谈的!”
年轻的夫人叹了口气,也看了看周围。她脖子上的线条并不是希
腊雕刻家眼中那种经典的美,如果与雅典娜的形象相比的话,鼻子也
有点太圆了。不过,她的幽默与机智已经赢得了迪林的好感。她噘了
噘嘴,露出不高兴的表情,用手捧着脸颊:“噢,我讨厌什么女伴!
再看看你,面对敌人时勇敢冲锋的士兵,有着令人羡慕的勇气——不
过看起来却像个拿了额外点心被抓住的学生!我要被逼疯了,这
些……一定会。”
迪林忍着没告诉她,其实自己本就是个学生。
“我要走了。”他含糊地说了句,努力让自己不去看她。女子皱
了皱眉,在身边的石头上拍了拍。
“坐下,”她毫不客气地说,“告诉我你在军团里的生活。我见
过很多士兵,但我从来不知道他们都干些什么!你要是不听我的话,
我可要喊了,让大家都围过来,那你就没好果子吃了!”
“那会害死我的!”他脱口而出,立刻捂住嘴。年轻夫人冲他甜
甜一笑,又拍了拍身边的石头。他只得万分不情愿地坐了下来。
“现在,”她从缝在披风内侧的一个口袋里拿出一块蜡板,“告
诉我罗马军团士兵的生活是什么样的。我要知道全部细节——太阳还
高着呢。”
迪林叹了口气,把串着的鱼小心地放在溪水里,然后盘腿坐在岩
石上。鱼儿摆来摆去,想挣脱串在鱼鳃上的绳子,可惜不能。他此刻
也有种同样的感觉。
傍晚过后很久,迪林才慢慢穿过白桦与雪松树林走向山上一块草
甸的边缘,昨天他所在的五人队就是在那里扎下了营。他抓了抓又被
晒伤了的肩头,在黑暗中喃喃自语地抱怨那位好奇心极重的年轻希腊
女士。幸好他抓的鱼最后都留住了,晚餐总算可以摆脱在山里吃的硬
面饼和咸猪肉。他穿过一道哨岗,跟两个拄着长矛而立的长胡子亚美
尼亚人对了对今天的暗号。他所在的五人队的帐篷支在高大的红色树
皮的大树下,帐篷前生着一小堆火。
迪林拖着脚走进营地,重重地坐到篝火旁。佐伊抬起头,投来杀
人似的目光。奥迪纳图斯则面有愧色地看着他。他猜,伍长肯定又在
滔滔不绝地痛斥他的行为和应该受到怎样的惩罚。他虚弱地冲着两人
笑笑。
“我抓了些鱼。”他含糊地说。篝火旁放着一根烤东西用的棍
子,他开始清理鱼:“我在小溪里抓鱼的时候被一位贵族夫人看到
了,她把我叫了过去——然后就不停地问东问西,问了一整天!我觉
得如果掉头就走的话太不礼貌了……”
佐伊阴沉着脸把玩着一把匕首。她总是带着很多匕首,要么插在
腰带里,要么插在靴子里。刀刃在篝火的火光中闪着红中带橙的微
光。
“贵族夫人……”她话里的不屑刺痛了他,“蹩脚的谎言,跟在
行李车里的低级妓女差不多。那你是不是也给了她鱼作为她花时间的
回报?这笔交易值得吗?”
伍长的刻薄话让迪林浑身一僵。他不自觉地坐直身子,眯起双
眼。“她是位贵族夫人,待人彬彬有礼,会书写。她询问我罗马士兵
的生活是什么样的——我们吃什么,如何行军,谁负责砍树等,几乎
事无巨细!在我老家,”最后,他怒目回瞪佐伊,“我们对陌生人都
不忘记要有礼貌,给予对方尊重。”
迪林话里隐含的嘲讽让佐伊脸色一僵,她半坐起身,手中的匕首
向迪林的方向滑去。迪林感觉空气陡然变冷,但他没有动作,仍然稳
稳坐着——尽管这样做非常不容易!他体内有个声音在叫嚣着要冲出
来用拳头打烂巴尔米拉女孩儿的脸或者一把火烧了她,但他什么也没
做。他清楚自己没有撒谎。
佐伊吐出口气,平复心情,重新坐下。
“看来她很漂亮。”她的声音虚弱又有些恨恨的。
“不,”迪林默认了对方的和解之意——如果她真是这么想的
话,“肚子已经很大了!如果是我母亲看见了,她会说那位夫人可能
会在数周之内临盆。”
佐伊闻言抬了抬眉,脸上闪过一串难以看懂的表情。她把匕首放
回刀鞘,然后插回腰带后面。
“有身孕?”她思索着问,“你说,是一位贵族夫人?”
“没错,”迪林感觉她相信了他,“衣着华丽,略施淡粉,绿眼
睛,棕色长发,皮肤柔嫩。”
奥迪纳图斯兴奋地吸了口气,凑近来想听清楚每个字。
“你碰到她了?”他好奇地问,“还干了什么?”
“什么也没有,幸亏马赫女神保佑!”迪林做了个好运的手势,
“我们就一直在小溪边聊天。”
佐伊用手环抱着膝盖,越过火光看着迪林:“你的这位贵族夫
人,有没有名字?或者是哪个家族的?带着一堆女仆?一位恶狠狠的
女伴?一队侍卫?”
“都没有,”迪林叹了口气,“就是这点不好——要是她带着
人,那我就能早点脱身,几个小时之前就能回来了。我不明白,为什
么她会对枪兵怎么绑靴子和我们每三天喝一次酸葡萄酒这种事情感兴
趣呢?”
“嗯,”奥迪纳图斯忍不住问,“那你吻她了吗?”
迪林扭头用冰冷的目光瞪着巴尔米拉男孩儿,奥迪纳图斯嗤了下
鼻子,自顾自地拨弄火堆。
迪林什么也没说,奥迪纳图斯又开口了:“我觉得,我们的野蛮
人朋友就是太讲礼貌了,不敢这么主动——我猜,他老家那些人是不
会这么干的……这就是为什么他们的数量会那么少!”他大笑起来,
迪林并没有生气,也一起哈哈大笑。像这样围坐在篝火旁分享一天的
经历,感觉很不错。
“你说这位贵族夫人怀有身孕,”旁边的佐伊突然插进话来,
“但你还没说她到底有没有名字。”
“噢,”迪林挠挠脑袋,努力回忆在她的一大堆问题中自己是否
有机会提问过,“对了,是叫玛蒂娜——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她说她
丈夫是从非洲来的军官——我猜是从迦太基来的。我既不是诗人也不
是德鲁伊教的僧侣,哪能记住所有事……”
佐伊摇摇头站起来,透过树冠望着夜空中的星辰。她用两手拇指
钩住腰带,转过身,篝火温暖着她的腿背后。如今夜晚一天比一天冷
了,即便出了山区来到这里亦是如此。“我猜你对她还是很礼貌
的。”
“以我的名誉担保,”对方的话里暗讽他行为不端,迪林立刻反
驳道,“我将她视为一位像母亲似的女性长辈——虽然我的母亲比她
年长,也不像她那么爱打听。”
“很好,”佐伊回头看了看,“你知道,对你这种不分尊卑的行
为的惩罚是挖眼,我相信,或者也许就只是酷刑和死亡。不过,我想
保民官会理解的,他可是一位有同情心又宽容的大好人。”
“你觉得这事会有麻烦吗?”奥迪纳图斯用长棍子在篝火边的石
头上敲了敲,谨慎地看着佐伊,“我听说她虽然年轻,却很英明。她
肯定已经看出来我们的爱尔兰朋友是个缺心眼儿……”
佐伊挥手打断他的话,转身面对篝火。迪林看看这个,又看看那
个,胃里开始有种冰冷不安的感觉。
“我担心的不是皇后陛下,”佐伊咬着牙说,“我担心她丈夫的
脾气。”
“皇后?”迪林尖叫起来,感觉一阵头晕,“哪儿来的什么皇
后?”
佐伊没有看他,继续说:“东罗马皇帝有一次以对皇后不敬的罪
名把一个人碎尸万段拿去喂了猪。当然,那个人与她家族为敌,而且
还是个撒谎的笨蛋,不过……也许是因为篡位者佛卡斯的事——不管
怎么说,那人还是死得很惨呐!他是个人,生气是正常的。我想,他
是太爱他的妻子了,所以忘记了如何做个好皇帝……”佐伊的声音越
说越小。
“那个玛蒂娜夫人是皇后陛下?”迪林倒在冰凉的松针上,感觉
自己快晕了。
“没错啊,”奥迪纳图斯一边叹气,一边取下在火中烤得鲜嫩的
鲑鱼,把它们从棍子上取下来放在他从陶里斯废墟里偷出来的木盘子
上,“只能是她了,整支大军里唯一一个怀孕的贵族夫人就是玛蒂娜
皇后陛下,来自迦太基的东罗马皇帝希拉克略的年纪不大但名声不佳
的妻子。”
“名声不佳?”一直在紧张地啃着自己拇指的迪林闻言又活跃了
起来,放下手指,“我从来没听过!她都干了些什么?跟马夫鬼混?
还是抹了油浑身闪亮的角斗士?”也许她一直都喜欢跟野蛮人聊天!
奥迪纳图斯轻轻在爱尔兰男孩儿头上扇了一掌:“都不是,你这
个白痴……她是他的侄女儿。因为皇帝一意孤行,那些希腊人都气得
不行——据说他很爱她,而且在认识这么多年之后对她的爱也没有减
少分毫。不过他们有种奇怪的观念,认为应该把子孙血脉散布得远一
点儿……”
“那个,”佐伊严肃地说,“不是重点。现在的问题在于,我们
这位小渔夫惹到了一位难缠的政治大人物。我们死在政治问题上的可
能性甚至大于死在波斯人手上的可能性。你——”她伸出一根手指指
向仍然不知所措躺在地上的迪林,“从现在开始,如果没有人看着
你,你就哪儿也别想去。”她皱了皱眉,“估计能看着你的就只有我
了。”
“好吧。”迪林看着在夜空中慢慢溜过的月亮,心想:“至少今
天过得还不坏。”
第六十三章 巴尔米拉城墙
芝诺比娅站在大马士革之门的城垛上。太阳像个黄铜大圆盘挂在
骨白色天空中,放射出万丈光芒。河谷里酷热难耐,石头和沙地上都
笼罩着一层闪光的热霾。仿佛从炼铁炉里吹出来的热风鼓动女王身上
的薄丝长袍,长袍紧贴在她曲线优美的身体上,松散的头发如同一团
黑云垂在肩头。她没有戴象征本城的笨重王冠,而是换上了一条薄薄
的银带,银带上镶嵌着一颗跟她拇指一般大小的红宝石。她眯起眼睛
俯视波斯使者。
“我是女王,”她说,“我代表本城,你有什么话就对我说。”
波斯使者是个皮肤黝黑的瘦个子,长鼻子,一脸和气地回视着
她。他穿戴着茶色与白色相间的沙漠长袍和头巾,觉得还算舒服。只
是可怜了他身后的那些人,个个穿着厚重的装饰性的长袍与铠甲,热
得满脸通红。芝诺比娅估计,要是自己让他们在这儿多待一会儿,准
会有人脱水晕倒。这点她倒是有点期待,内心有种故意使坏的快感。
“我的主人,”瘦个子说,“派我向您送来最真诚的祝福。他想
请您考虑一下,将这座城和平地交给强大的波斯帝国,接受他的仁慈
与感激。”
芝诺比娅弯起用暗红色勾勒的丰盈嘴唇,冷冷一笑:“请向你的
主人转达我对他即将到来的死亡的沉痛哀悼。我在此保证,等兀鹰与
秃鹫将他的骨头啄食干净之后,我会派人用上好的粗麻布袋装上他的
遗骨送还给他的夫人。我会赐予他的家族荣耀,用他的骨头磨的粉来
化妆!我们的城市不需要强盗土匪的仁慈。回去告诉你的主子,我们
决不向他屈服。不过,他倒是可以为他对我们的侵犯来向我祈求宽
恕。全世界都知道我有一副慈悲心肠。”
瘦个子点点头,花了点儿时间才把她这番话记在了脑子里。
“我的主人,”他说,“人称‘皇家野猪’的伟大的沙赫·巴勒
兹将军,是伟大的万王之王科洛斯伊斯最钟爱的大将,全世界都知道
他极富同情心,并且一言九鼎,女王陛下。”
芝诺比娅偏着头看着这个黑皮肤男子:“那么,请你告诉我,他
的荣耀与屠杀我的子民和洗劫本城先辈们的陵墓又有什么关系?”
昨夜一整晚,城西一直传来奇怪的破裂和重击的声音。穆罕默德
的手下趁着黄昏的掩护偷偷溜出了城,破晓之前带回了消息:波斯人
正在洗劫墓塔,把里面的东西统统搬到了位于山上的波斯大营。为了
封锁这个消息,芝诺比娅不得不把知道消息的斥候扣留在皇宫地下室
里。如果城里的人知道祖先们的安息之所落得如此下场,他们一定会
不顾一切地拿着菜刀冲出城门去找波斯大军报仇。
“我主人的荣耀是无可指摘的,女王陛下。他和您还有您的城邦
都没有过节。与他作对的是罗马人和那些杀害他的好朋友莫里斯皇帝
陛下的那些凶手们。他并不想伤害您——他只想让伟大高尚的波斯王
国与闻名遐迩的巴尔米拉城邦和平共处。”
“那他表达友谊的方式,”芝诺比娅懒懒地说,“还真是奇怪。
已经有数千人为了这个和平死了。在实现他所谓的‘和平’之前,还
会有更多的人在酷暑中丢失性命。”
其中一个波斯贵族开始喘粗气,斜靠在马身上。其他贵族们用眼
角余光扫了他一眼,却没一个人上前去帮忙。那贵族满面红光,呼吸
越来越吃力。
身后的噪音丝毫没影响到瘦个子,他继续一脸温和地看着芝诺比
娅:“女王陛下,如果这便是我们最终谈判的结果,您和您的所有子
民都将被杀死或被赶进沙漠里。而您的城邦,则会被彻底地夷为平
地,连块石头也不会留下。它的名字会被黄沙掩埋,从历史中消失。
相反,如果和平……如果您与波斯缔结友谊共享和平的话,您就会变
得强大。巴尔米拉的光辉事迹会传遍整个大地,全世界都会惊叹它的
富丽堂皇。难道罗马提供的所谓的‘保护’还不足以让您觉得烦心
吗?你不觉得罗马就像一个吝啬阴险的老头子,正用它那贪婪的手指
死死抓着您不放吗?您不觉得那个守财奴总是从您这里抢走财富却永
无回报的希望吗?您这么做的利益何在?罗马军队现在又在哪儿呢?
您孤军对抗强大的波斯,这已经充分说明了您的勇气与荣耀,没有人
能指责您放弃职责——这座城市的荣耀已经保住了。那您为什么还要
继续与我们作对呢?”
芝诺比娅把手撑在滚烫的城垛琢石上,倾身向前:“告诉你家那
头猪,那头‘野猪’,芝诺比娅永远不会做背信弃义之人。他的主子
是个婊子养的混蛋魔鬼,他的荣耀不名一文。巴尔米拉誓与他决战到
底。”
瘦个子点点头,脸上露出一抹淡淡的笑:“那便这样吧,女王陛
下。我的主人给了您最后的慷慨,然而,如果您认为他不可信的话,
我们再怎么说,您也不会改变主意的。他将派一名勇士前来与您的勇
士在城门前的平地上一决高下。决定权就掌握在胜者手中。如果您的
勇士获胜,我的主人将立即退兵,巴尔米拉仍保有自由。如果我们的
勇士获胜,巴尔米拉将打开城门迎接波斯朋友的友谊。”
使者坐在马鞍上深深鞠了一躬,然后掉转马头离开了。波斯贵族
们也跟着转身离去,不过那位满脸通红的贵族就只能被两名同伴扶着
走了。使者越走越远,身影在炙热的阳光下渐渐变小。芝诺比娅站在
城墙上看着他们,直到他们消失在暗褐色的群山之间,她才转过身,
忧心忡忡地在侍卫的簇拥下走下宽大的石阶来到城墙下的空地。
“不管怎么说,陛下,”伊本·阿迪严肃地说,“我还从来没听
说过沙赫·巴勒兹不讲信誉。他从来都很注重荣誉,即使是在波斯国
王科洛斯伊斯还是他的阶下囚的时候便是如此。当年他不就是抛下一
切与年轻的国王一同流亡去了罗马吗?如果他这么发了誓,那他说的
很可能就是真的。”酋长仰靠在椅背上,若有所思地抚摸着长长的白
胡子。
芝诺比娅环顾周围的人,看着这些被她召集到书房里商议的人各
自的反应。她的弟弟沃罗梓和南方人穆罕默德正相互打量对方,看谁
先请战。贝尔神的高级祭司,年迈的塞普蒂默斯·哈杜丹意志消沉。
虽然他年轻时候在本城的政治圈里也是一名赫赫有名、勇于开拓的大
人物,但现在年老的他已经厌倦并且退出了这一切。以前扎布达将军
也会坐在这里参加这样的会议,然而自从他在埃美萨的过失之后,女
王便不愿让他再参与任何事。她最后看了看艾哈迈德,对方虽然面色
平静,眼中亦透出忧虑。
“一个人的命运与整个城市的命运,”她慢慢说,“我也听说
过‘野猪’是个很讲信誉的人。然而,此刻他被困在这片沙漠里,在
我们的城门前,他的信誉就很值得商榷了。通常,处在这样境况下的
人会采取一些大胆的行为,只求以最低的牺牲换来最后的胜利。”
她用女仆精心修剪的长指甲在椅子旁的光滑桌面上敲打,艾哈迈
德似乎从她脸上看出了她的想法。
“我应当接受他提出的挑战,”她思忖片刻后说,“穆罕默德,
派一个你手下的恶棍带着休战旗去波斯军营宣布我接受挑战,告
诉‘野猪’,明天黎明时分,我的勇士将在城门前的原野上与他决
斗。”
穆罕默德惊讶地扬了扬眉:“你认为他会亲自出战?”
芝诺比娅微微一笑:“在单打独斗中他输过吗?从来没有。至少
他的传奇故事是这么说的。他这种人,不会让别人来替他捍卫他的荣
耀,只能是他自己!”
“那么,”沃罗梓屏住呼吸问,“他的战败会给予波斯双重重创
——第一个是未能攻下本城;第二个便是他的死亡——因为他就是波
斯人最强大的武器!”
芝诺比娅面露严肃,紧紧抿着嘴:“是的,那就是我们的战利
品。”
艾哈迈德在一片黑暗中醒来,芝诺比娅蜷身睡在他怀里,头埋在
他肩头,轻柔的呼吸吹在他耳边。房间里很暗,就连透过窗户可望见
的东边那片狭长的天空此刻也没有一丝光亮。他轻轻把手从她身下抽
出来,离开了床。女王一个人躺在枕头和棉被中,就连睡觉也还皱着
眉头。在暗淡的光线下,她看起来比任何时候都要美,像一尊躺在黑
色毯子中的完美的雪花石膏雕像。他穿上围腰布和束腰外衣,理了理
头发,但没有扎,然后找到了自己的长袍。门静静打开来,上了油的
铰链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他走出房间来到过道里。
宫殿的围墙形成了城市的东南角。沿着城垛分布的铁架子里插着
火把,借着火把微暗的光,艾哈迈德走在低矮护墙上。两名侍卫保持
一段谨慎的距离跟在他身后,警惕地注意着西边黑暗群山的动静。埃
及人走得很慢,他在空气中细细探查,想知道是什么东西惊醒了自
己。空气中隐藏着某种压力,让他有种芒刺在背的感觉。他隐约感觉
到,在城市周围肥沃平原边缘的峡谷与沟壑之间,一些力量正在黑暗
中聚集。
他凝望着夜空,只能隐约望到波斯帐篷之间的营火发出的微弱的
光。黎明将至。他甩甩头,走了回去。
东边天空中亮起了粉红色与琥珀色的一条条云彩。芝诺比娅骑着
一匹骙骏的母马向大马士革之门走去,艾哈迈德与穆罕默德跟在一
旁。沃罗梓与皇家侍卫们正在等待,手中的火把驱走了流连忘返的黑
夜。亲王一脸闷闷不乐,就连抬头看着姐姐的时候也没有加以掩饰。
“无须多言,弟弟,”她说,“以剑士身份而言,我胜过你。我
不想在你打开城门之前再次向你证明这一点。”
女王身穿暗色盔甲:一副带有城市标志的钢铁胸铠包裹住她的身
体,肩头与手臂都有缀甲保护,一件柔软的铁锁甲随身而动。头盔上
掉落的双翼又被重新接了回去,头盔紧紧贴在她的下巴上。一把长刀
横放在马鞍上,金属刀鞘上饰有雄狮与巨象,露在外面的一寸刀刃在
灯光的照耀下反射出宝石一般的光芒。跨在战马两侧的腿上都有叠加
的铁板甲保护,脚上穿着坚韧的皮马靴,手上戴着皮手套。在她身后
的马鞍侧面挂着另一把看起来很普通的旧刀,同时为了平衡还在马鞍
右侧挂了根细长的标枪,钢制标枪头做成叶子形状。
沃罗梓眼露悲伤,紧紧抓着姐姐的马镫:“求你了,让我替你去
吧。要是你出了什么事,我们的城邦就失去了主心骨。假如我死了,
你还能继续战斗。你不是‘野猪’的对手,他的体重比你重了足足一
百磅!虽然你的刀比我见过的所有人都要快,但是他块头太大了,你
们的力量悬殊。”
芝诺比娅笑了,用手抚摸他的头发:“我也爱你,弟弟。是我自
己的失误为我们带来了灾难,我有责任尽我最大的努力挽回这一
切。”
女王环顾周围人的面孔,摇曳的灯光照出每个人脸上的悲痛:
“我的朋友们,能与你们并肩作战,是我的荣幸。我思考了一天一夜
后作出了今天这个决定。以剑士的身份而言,我胜过我弟弟。你,伊
本·阿迪,从你的眼泪里,从你的心里,我知道,只要我开口你就一
定不会推辞,但是你确实不再年轻了。穆罕默德,如果你是本城的子
民,我也许会派你上场——不过,虽然你是贝尔神派来帮助我们的贵
人,但你在这儿的身份仍然是客人。感谢你在埃美萨一役中的勇敢表
现,若不是你,恐怕我们今天就没有人能活着回到这里来。而你,艾
哈迈德,我亲爱的埃及人,你这一生怕是都未曾拿起过战刀吧?”
看着她眼中光彩流动,艾哈迈德哈哈大笑,大家都笑了。有那么
一分钟,现场紧张的气氛被打破了。芝诺比娅带着轻松的笑容看看周
围,脸上焕发出幸福的光彩:“开城门。让这一切做个了结。”
沃罗梓示意站在城门两侧的侍卫们。固定城门的巨大铁条被拉进
了塔楼的石墙里,发出响亮的碰撞摩擦声。藏在暗室中的人们摇动绞
车抽出足足有一英尺粗的铁条,绞车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铁条退开
后,卫兵们用肩抵在沉重的雪松木门板上将城门推开来。
芝诺比娅催马向前,战马跑上城门外的斜坡。天色始亮,平原和
平原边缘的墓塔林依稀可见,火把与油灯照出正在城门前等候的芝诺
比娅一人一马的孤单身影。
太阳从世界最遥远的东边偷偷露了个脸,陵墓群中的巨石之间的
大道终于被照亮了。一个人正等在那里——穿着黑色衣服,骑着黑
马。视线中看不到波斯人,连他们的斥候也撤离了。太阳光在其中一
座墓塔的塔尖闪烁,宛如一颗在黎明中闪耀光芒的珍珠。
对方骑马慢慢往前走,女王感到一种可怕的寒意。太阳继续升
高,金色光束仿佛流水一般滑过每座墓塔,从塔身落到地面。
“我在埃美萨的时候感觉到的就是这个人,”站在城门暗影中的
艾哈迈德说道,“那股打败红衣亲王的可怕力量。”
他心头突然一轻,莫名地冷静了下来,瞬间明白了自己来到这里
的宿命。他挺直身体走上前去,取下头巾与长袍:“这场决斗的主角
是我,陛下,不是您。”
芝诺比娅转过马头,震惊地看着祭司。
艾哈迈德似笑非笑:“‘野猪’只想要取胜,他不在乎什么荣誉
不荣誉。”
“不……”女王低声惊呼,但却无法动弹身体,只能眼睁睁地看
着他握着手杖从身边走过。
光脚踩在斜坡底部沙地上的艾哈迈德转过身:“关城门,密切监
视每段城墙。虽然目前对方只是撒了个小谎,但也许背后隐藏着大谎
言也说不定。”
伊本·阿迪与穆罕默德从芝诺比娅已经毫无知觉的手中接过缰
绳,将她带回了城。沃罗梓望着光光的战场,艾哈迈德正一个人往前
走。亲王与其他人一起用肩抵在城门上将城门关闭。
艾哈迈德穿过城墙下的桥,沙粒在脚下嘎吱作响。那个黑色身影
骑马停在墓塔的暗影下,没动。埃及人一边走,一边让自己的思绪冷
静下来,打开“赫耳墨斯四级术”。虽然用肉眼看去,平原一片平
坦,但实际上却有些坑洞和岩石,表面凹凸不平。步行有些艰难,但
他不能失去身体的感觉。他打开意识之眼,耀眼的五彩光辉遮挡了天
空,各种力量形式充斥其间。他集中精神同时保持在现实世界与魔法
世界中的两种视线。
对面的人影动了,黑色战马往前踏出几步后又停下。穿着长袍的
人下了马,拉下头巾露出白白的光头。看见对方犹如狐狸一般的头
形,艾哈迈德愣住了,这模样带给他的震撼犹如当头一棒。那人让马
离开,马儿转身迈开四肢跑开了,从马眼中,艾哈迈德看见了跳动的
暗火。
“这是化为人形的死灵!”他震惊地想,“这鬼东西究竟是从哪
个地狱里爬出来披上了人的外衣?”
艾哈迈德身上护盾的光芒不断变强,同时结构更加复杂。埃及人
轻声念着过去从老师们的吟唱中学到的咒语,解除对古老神祇力量的
封印。周围的空气开始颤抖,战场两侧的墓塔上的灰泥开始往下掉。
此时两人之间仅相距七英尺。黑衣人低下头,艾哈迈德感觉到某
种黑暗意识在地面上游走。他两脚稳稳站立,定住心神。黑衣人抬头
看过来。
“我是达哈克。”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在埃及人脑中响起,“向我
低头,我便饶你不死。”
“决不,”艾哈迈德回道,“人类和你之间没有‘妥协’二
字。”
“那就受死吧。”
黑衣人双手在空中划出符咒,沙原上突然腾起大火。艾哈迈德往
旁边跳开,一团团带着白热之火的闪电劈在他的护盾上,响起仿佛巨
铃振动一般的声音。他开始冒汗,双手在空中打出一道冲击波,对面
的黑衣人像个布娃娃一样翻倒在地。大地颤抖着,最近的一座墓塔上
的砖石与灰泥纷纷往下掉。达哈克挣扎着站起来。艾哈迈德从沙地上
向对方冲过去,口中发出狂风一般的怒吼,一道道闪电从身体中飞出
来袭向对方,在沙地上撕开巨大的黑口子。
黑衣人站在原地攥紧双拳。艾哈迈德被击退三十英尺,背部着
地,护盾碎了。他甩甩头,刚一翻身站起来,所躺之处便被一道白热
火墙烧焦。埃及人用右手在身前画了个圈,两人之间的空气像玻璃似
的震动。达哈克打来的第二道闪电在这无形之墙上四溅开来,呈现出
强酸一般的腐蚀性。气墙下的沙地如同沸水一般沸腾,熔化成杂色玻
璃。
艾哈迈德一声怒吼,将最近的墓塔上的石头所蕴含的能量吸收到
自己体内。石头像弓弦断开似的碎了,用比人还高的砂岩和数千磅砖
块与砂浆打造的足足三十英尺高的墓塔慢慢地整个倒了下来。达哈克
手脚并用向旁边爬去,然后向空中惊人地一跃避开了。塔身正好砸在
他刚才所在的位置,发出的隆隆巨响,像一阵海浪似的吹过艾哈迈德
的身体,地上的沙子溅起来,灰尘在空中如浪涌般翻滚,一时间遮盖
了整个战场。埃及人以最快的速度向右手边冲去。
身后的大地剧烈震动,以骇人的速度隆起,形状像一朵蘑菇,紧
接着便爆炸了,沙尘四射,一个长着暗绿色触手的庞然大物在尘雾中
瞬间翻腾后又倒塌在地,发出隆隆巨响!地上现出一个深深的大洞,
沙子如喷泉一般射到空中,大地呻吟着。艾哈迈德挥动双手射出闪
电,闪电穿过被倒塌的墓塔扬起的漫天尘雾直追黑衣人。
突然,埃及人被一个猛击打翻在地,身上的护盾光芒大织如烈
日,其中的上百个保护层被一瞬间瓦解。透过被汗水和洒落的沙尘模
糊的视线,艾哈迈德看见黑衣人居然站在自己左手边一座墓塔的尖顶
上。跪在地上的祭司愤怒地嘶吼,远远地隔空向对方挥去一拳。墓塔
炸裂了,被打碎的砖石从每个窗户和入口往下掉。塔身一层接一层地
碎裂,最后整个塔都倒在了一边。墓塔猛烈晃动向地面倒去时,黑衣
人在塔尖上踉跄了几步,然后纵身一跃飞到了旁边的塔上,长袍在身
后飘飞,如同一只巨大的黑乌鸦张开了翅膀。
艾哈迈德愤怒地悲叹:“这鬼东西居然会飞!”
埃及人挣扎着站起来,在胸前双手合十,一脸专注。在他身周十
来步距离以内的沙土与岩石发出耀眼的蓝白色光芒,瓦解成了灰与
烟。他狂吼一声,双掌向外翻出,掌心正对从空中向他俯冲而来的黑
衣人。狂野的怒吼响彻整个河谷。城市里的昂贵玻璃窗碎了一地,仿
佛一片片细小的匕首似的铺在街道上。满脸是血的人们尖叫着。城墙
晃动,上面的人们在这震耳欲聋的吼声中跌跌撞撞地后退。
达哈克猛地偏转身体,试图躲过这一击,但还是未能完全躲过。
他感觉身体被重重撞了一下,自身的护盾瞬间光芒大织,周身放出火
舌。他在空中横翻了个跟头,撞上了另一座墓塔。塔身颤抖着现出裂
纹,上面几层有部分慢慢从另一侧滑落到地上,激起沙尘。被打进碎
砖里的黑衣人走了出来,动作略显吃力。他伸出右手在身前的空气中
画出一个符号。
艾哈迈德跳过倒地的柱子与残缺的雕像,穿过沙尘向对方冲去,
双手舞出的闪电从塔身扫过。达哈克用一只苍白的手擦了擦嘴,手上
留下血痕。一道猛烈的闪电打在他的护盾上,墓塔的顶部被击碎,一
大片砖石、尘土和碎骨飞了出去。沉重的石块破裂倒塌下来,将魔法
师压在墓塔入口的地上。
埃及人喘着粗气停了下来,此刻他离那墓塔还有段不短的距离。
不堪重负的石头与砂浆发出痛苦的呻吟,那墓塔摇晃几下便倒了下
来。艾哈迈德试图重新建立护盾,可惜他此刻所能聚起的能量只是原
先的凤毛麟角。他的双手不停颤抖,脚下有些踉跄,神经承受着巨大
的痛苦,几乎无法思考。荷鲁斯之拳所耗费的能量远比他曾经耳闻的
多得多。
达哈克的身影再次出现在碎石堆中,浑身上下包裹着诡异的黑色
火焰,流满鲜血又有多处骨折的脸上惨不忍睹。暴怒的达哈克张大
嘴,露出尖齿,发出一声骇人的长啸。城里的人们被吓得瘫倒在地,
脑子一片空白。这声音就好像一只在黑夜中火光不及之处捕杀猎物的
巨兽在吼叫。城墙上,芝诺比娅泪流满面,淌血的手指死死抠住城垛
上的石头。
达哈克冲向艾哈迈德,头上出现一圈肉眼不可见的火环,嘴里喊
出非人类的语言。艾哈迈德感觉天色陡然变暗,太阳的光变弱了。他
十指紧紧抠在沙土里,从地底的蓝绿色能量暗流中拼命吸取能量。黑
衣人抬起一只攥紧的手,手突然发出一圈光芒,聚起一个闪光的圆
球,里面装满他从空中吸取的黑光。他随即一拳挥出。艾哈迈德猛地
从地上跃起,用绿火保护全身。只见一道耀眼的亮光闪过,大地颤动
起来。
站在城墙上的芝诺比娅无声地哭泣,她只能看到从歪斜的墓塔之
间爆发出滔天火浪。火浪犹如一朵朵地狱之花盛开在被爆炸冲击撕裂
的柱子周围,将地上的沙土统统熔化成了玻璃。爆炸的巨响随着一股
热风传到群山中,荡出隆隆的回声。身穿坚实铠甲的女王转过头,用
胳膊护住脸。战场上冲天而起的黑烟如一根足有一里长的柱子。当她
转回头的时候,在只剩一片残垣断壁的战场上,除了一个如同黑夜一
般在碎石堆中蹒跚的身影,便什么也没有了。
达哈克眼前一片模糊,难以忍受的头痛正在撕扯他,皮肤在冒
烟,头发已经全烧光了。他撞上了一面断壁,整个人瘫在墙上,脱力
的身体颤抖不已,枯萎得像兽爪的手指试图在石头上找到一个支撑
点,但没有找到,最终倒在了滚烫的石头上。天空从头顶上飘过,他
痛苦地呻吟着。四周的石头从难以置信的高温中渐渐冷却下来,到处
都传来噼里啪啦的破裂声。他向前爬,本能地想找个地洞躲起来。
艾哈迈德毫无知觉地躺在五十码以外的地方——这场毁灭的正中
心,浑身盖满灰色粉尘。被粉碎的砖石从空中洒下一场灰雨,给他披
上一件寿衣。他的衣服都被烧得一干二净,在护盾最先破裂的地方
——脸和胸口——大火留下了长长的伤痕。他的呼吸越来越弱,最后
似乎停止了。
厚厚的烟尘盘旋在河谷上空,随风慢慢往南飘去。
等在山脊上的巴勒兹策马上前俯视着城市。城里没有任何动静。
他示意掌旗官和号兵发出进攻信号。他专用的长旗飘扬在空中,墨绿
底色上画着一个独具特色的獠牙猪头。他穿着自己的旧铠甲,历经上
百场战斗的铠甲上到处是被砍过的痕迹。他用手摩挲着油光的铁环,
心想,事情正如预料中的一样。大军将赢得胜利。他向身后的旗手挥
手示意。
“进攻!”他吼道,声如洪钟。蹲伏在山脊下的数万波斯士兵起
身向前走去。工兵们用从马车上拆下的材料勉强拼凑出的少数几部攻
城器械辘辘地发动了。“野猪”将目光重新投向城墙,心中充满即将
胜利的狂喜。
“波斯!”他高举手中的刀,“必胜!”
第六十四章 波斯北部,卡哈克郊区
尼古斯站在阴影中,下方大道上的篝火与火把发出的光隐隐照在
他的大脸上。百叶窗大开,房间里却依然很暗。伊利里亚人就站在窗
户内的一侧,靠着一面马马虎虎涂了些灰泥的泥砖墙。外面街上传来
马的嘶鸣与人们的喊叫。迪亚蒂丝盘腿坐在房间里对面墙边的一个薄
棉垫上,油光闪闪的长刀平放在膝盖上。她拿出一块磨刀石开始磨
刀,发出刮擦声。
“看到了什么?”她头也不抬地问,声音平静。
“至少有一百个骑兵,”他说,“全是凶神恶煞的大胡子,马披
挂着用大铁环缝在皮革上制成的半身甲,带着长标枪和弯刀,头盔上
的羽毛颜色各异,前面领头的举着黄底色的虎头军旗。”
“那是卢里斯坦国王的纹章,阿克赛恩家族的库鲁什。”黑暗
中,一个亚美尼亚男孩轻声说,“用你们的话来说,那些人是骑士,
从遥远的南方长途跋涉到此。”
迪亚蒂丝点点头,拇指摩挲着印度钢刀 [1] 刀脊的半中央。这是
一把好刀,是第一次成功完成任务之后从公爵夫人那里得到的礼物。
她右手握着刀鞘,左手将刀斜插入鞘,然后把兵器放回丝绸内衬里:
“有点奇怪,这么个弹丸之地,到了这个季节,却还如此热闹。”
与亚美尼亚人一起靠坐在墙边的优素福点点头说:“万王之王知
道今年的第一场雪会来得迟一些。”
迪亚蒂丝思索着对方的话,问:“雪真的会来迟吗?现在天气已
经很冷了。”
优素福紧抱双臂看着她,摇了摇头:“天气是在变冷,不过到目
前为止还没下过雨。今年雨量很少,可能要在至少一个月之后,通往
阿尔巴尼亚和北边的关卡才会被大雪阻断。”
“那样的话,”她说,“万王之王便有足够的时间来组建一支军
队,然后北上迎战罗马大军。”
“没错。”尼古斯悄无声息地从窗边走回来蹲在她身边,“这是
今天我看到的从这里经过的第三队骑士。午餐的时候我跟旅馆主人和
商人们聊了聊,得知这里有一个可北上的岔路口。”
“是的。”另一个亚美尼亚男孩儿询问地看了看自己兄弟,补充
道,“有一条大道可从南边直达里海海岸和波斯城市达斯特凡。那条
路还是在我们祖父那个年代修起来的,当时他们正在阿拉斯北边的大
草原上与野蛮人作战。”
优素福咳嗽一声,不满地瞪了两个男孩儿一眼。两个男孩儿突然
想起他的身份,脸一下就白了。
“如此的话,在有人对这些贵族提起我们这群从北边来的外国人
之前,我们得尽快离开此地,今晚便动身,”迪亚蒂丝看着两个亚美
尼亚男孩儿,“你们中的一个和……嗯,梅纳赫姆,两个人骑马返回
北边把这个消息带给帝国的大军。其余人则继续南下。”
听到自己的名字,保加利亚人梅纳赫姆抬起头,他个子不高,有
着一把特别浓密的大胡子和一头棕色卷发。他平时寡言少语,只是没
萨胡尔那么闷。他从腰带里抽出一把带锯齿的长匕首。
“让我护送个乳臭未干的小子返回阿拉斯?要是他把自己搞得脏
兮兮的,是不是还要我给他洗干净?”他冲着半站起身的亚美尼亚人
露出狞笑,一张年轻的脸气得泛白。
“别闹了,”迪亚蒂丝正色喝道,“那孩子知道从这儿过去的
路,而你则可以吓唬吓唬路上遇到的人。我只要你们确保把消息尽快
带给奥古斯都·盖伦。去准备一下,行动吧。”
待两人离开后,迪亚蒂丝示意优素福与尼古斯坐到她身边来,轻
声说:“我们立即动身,不再走东南方向了。如果外头有支波斯军
队,我们就要避免与他们遭遇。我们转向西边,往两河之间走。”
尼古斯正欲提出异议,迪亚蒂丝伸出一根手指阻止了他:“两位
皇帝陛下打算在春天毁掉高地上的村庄和一直延伸到东边的农田,让
我们充当他们的耳朵和眼睛。我不知道他们与这支波斯军队遭遇之后
会不会变得更加大胆。我们要尽快赶到泰西封。我感觉空气中似乎有
某种东西。科洛斯伊斯想在已近年末的这个时节消灭我们的军队无疑
是一次冒险。他的力量太弱了。”
尼古斯耸耸肩。迪亚蒂丝总是有独特的直觉和预感,而且很少出
错。他拍了拍优素福的肩头,转身去叫醒其他人。保加利亚人依旧忧
心忡忡地蹲在罗马女孩儿身边。
“怎么了?”迪亚蒂丝压低声音轻问,“你在想萨胡尔?”
某种古怪的愧疚神色从优素福俊朗的脸上闪过,他摇摇头:
“不……我在想达沃斯的部队。接下来会有一场硬仗,当他处在战斗
最激烈的地方的时候,我却不能与他并肩作战,我是在担心他。”
“后悔跟我们南下了吗?”
优素福一脸坚毅地看着她:“后悔?不,我从没后悔过。这是我
唯一想做的事。”
他站起身迅速离开了房间,似乎有些生自己的气。迪亚蒂丝也站
起来,思索着他的话,摸了摸鼻尖。男人!
[1] 印度钢刀:指的用印度所产的乌兹钢制造的大马士革刀,世界名刀。
第六十五章 里海海岸,阿尔巴尼
亚,罗马军营
一片淡淡的云彩挡住了月亮的脸,拖着白与灰的长长尾巴向西边
奔去。一个牧羊人坐在高高的山坡上,背靠一块比村子里的宙斯神庙
还要庞大的花岗岩石板。两只黑白杂色的狗睡在他脚边,正做着追捕
猎物的美梦。
其中一只狗在梦里抽搐了一下,发出一声低吠。牧羊人越过酣睡
的羊群望出去,什么也没看见。他屏住呼吸仔细凝听,听到一声又细
又高的尖叫,仿佛有人正用烤肉叉串起婴儿在火上炙烤。他抬起头,
只见在高高的夜空中,一个如同巨型蝙蝠一般的庞然大物扇动翅膀在
月亮下掠过。
一声瘆人的尖叫从头顶上传来,刺破了夜空,本来已经警觉起身
的牧羊人被吓得蜷缩在地上。如同鬼哭狼嚎一样的长长的哀号声在岩
石上回响,隆隆声在空气中回荡,慢慢向东飘远了。看到从黑暗中冒
出来的恶魔,牧羊人瞪大了双眼,脚边的狗发出呜咽声。害怕得无法
动弹的羊群转过脸无助地望着他,眼中反射出淡淡的火光。
“这种感觉很奇怪,”马克西安心想,“在异乡的星空下还能听
到家乡方言。”
他站在一片矮树林的树荫下,望着青草山坡下一个燃着篝火的大
军营。他能听到笑声与歌声。空气中飘来一种熟悉的浓郁气味,东风
带来了咸咸的海水气息。这里的夜晚还称不上冷,只是凉爽,他没有
戴披风上的厚帽子。四名巡逻的军团士兵从他眼前走过。亲王在黑暗
中微微一笑,感觉自己的力量正悄悄渗入周围的空气与土地中。如果
他不想被看见的话,谁也无法看到他。
他从山坡上走下去,花儿与野草的清香飘进鼻子里。山区已经隐
隐有些入冬的迹象,然而在这里,这片紧靠着浅海的平原上,夏天还
没有完全离去。橘子树开出的花和茉莉花的香味令夜晚的空气甜得发
腻。满天星辰也眨巴着顽皮的眼睛,令人感觉亲切。走到军营外围壕
沟边时,他停了下来。边上的灌木丛已被匆匆清理一空,军团士兵们
把带来的尖桩插在壕沟底部松软的泥土中。壕沟后方用原木竖起了一
排栅栏。
他突然想起了那个叫阿莱斯的女子,眼前仿佛又看到一双白皙强
劲的长腿在东罗马帝国首都的城市屋顶上快速奔跑。他皱皱眉,定下
心神向前纵身一跃,穿着靴子的脚重重地落在原木栅栏顶上,身子在
后面的壕沟上空晃了晃。他让怦怦直跳的心冷静下来,保持住平衡稳
稳站立。军营内的景象在眼前一览无遗,在油灯与蜡烛发出的光亮
中,数百顶排列整齐的帆布帐篷。成千上万的人发出的模糊低沉的交
谈声传入他耳中。站在栅栏上的他像一道细长黑影融入幽森的夜空。
从这个位置能望见军营正中央有一顶灯火通明的大帐。
他无声地跃下栅栏落到军营里的地面上。一名哨兵从原木栅栏后
的平台上走过。马克西安裹紧身上的披风,穿过帐篷之间的空道向前
走去。
马修斯·盖伦·阿特柔斯,西罗马帝国的奥古斯都·恺撒,坐在
折叠桌旁。工作桌的边缘点着由一支征粮巡逻队从最近的村子里找来
的蜂蜡烛,发出黄黄的光。桌面上整齐地堆放着蜡板和纸莎纸卷。皇
帝仰靠在椅子上,揉揉双眼,感觉疲惫。自从离开不朽之城后自己就
没有过不累的时候,永远都有一大堆事情在等着他。此时已夜深,在
半分钟之前,他让秘书们都回去休息了。他伸手取过一块蜡板,上面
写着军队里受伤马匹的情况。这时,眼睛突然扫到一个瘦瘦的黑影站
在帐篷门内。
盖伦惊讶地抬起头,居然有人在卫兵们都没有通传的情况下就进
来了。待看清来人,他更是惊得瞪大了双眼,手中的蜡板停在了半
空。
“大哥。”马克西安沙哑的声音有些含混不清。
盖伦站起身,瘦削的脸上慢慢露出由衷的笑意。“马克西安!”
皇帝喊了一声又停下了。看见弟弟异常苍白的脸色,他突然意识到这
个人此刻完全不应该出现在此:“出了什么事?”
皇帝靠着桌子往前倾斜身子,心里生出深深的恐惧。“是奥勒良
出事了?还是罗马城?到底出了什么事?”他紧张地问,心里有种不
祥的预感。
身形瘦削的马克西安走上前来,卷起黑袍坐在桌子前的一把行军
凳上。亲王摇摇头,嘴边露出一抹似笑非笑的表情:“哦,别担心,
大哥,罗马城没事,帝国也没事。至于奥勒良,我最后一次看到他的
时候,他也很好。”
盖伦重重坐回椅子上,松了口气,皱着眉头,不满地看着弟弟:
“那就好……你像个鬼影一样突然出现,吓了我一大跳。我从来没想
过会在这里见到你。是怎么回事?你现在能在这儿,肯定是在我们离
开之后几周便也离开了罗马——你一个人出来的?啊,那是肯定的!
对一个治疗师来说,黑暗世界有什么可怕的……”
马克西安抬头看着他,看到哥哥脸上的担心,他才意识到自己有
多思念这个爱给人下定论又难以相处的兄弟。不,应该说是两位兄长
他都思念。之前忙着铸造那部机械,然后又急匆匆地赶来这里,他渐
渐开始把克里斯塔、阿莱斯和其他同伴当作家人看待。此刻坐在点着
圆蜡烛的温暖的行军帐篷里,他回忆起过去他的哥哥们为王权而战
时,他也曾有很多次坐在这样的帐篷里。
他怀念那样紧张的行军生活,怀念军队里的团结。亲王看起来有
些难过,他把目光从哥哥身上移开,内心感觉很孤单。他努力压制心
中涌出的复杂情感,有种流泪的冲动。虽然那样的日子早已远去,但
他依然很珍惜那段时光。他甚至想要抽身离开,这种情绪太让人难过
了。
“有人与我同行,哥哥,我很安全,比你走的路安全。”
盖伦点点头,惨淡地一笑:“那是为了何事?等等,你看起来饿
坏了。先吃点儿东西,然后我们再谈。”
皇帝摇响放在桌边的一个小铃铛。过了一会儿,一个家仆走进
来。看到马克西安,老希腊人笑了笑,向皇帝深深鞠了一躬。
“我弟弟走了很远的路过来,给他拿点热饮、晚餐,还有些其他
什么东西,也都拿来。要热的,不要凉的。”
老希腊人匆忙离开了,一出帐篷就唤来其他仆人分头行事。盖伦
站起来绕过桌子向弟弟走去。马克西安抬头看着他,疲倦让他的眼睛
无精打采。皇帝伸手紧紧握住弟弟的手拉着他站起来。马克西安带着
莫名的不安看着对方。哥哥给了他一个紧紧的拥抱,马克西安移开目
光,把眼泪眨了回去。
“我很想你们,你和奥勒良,”盖伦轻声说,“我……”
仆人们拿着餐盘、酒壶和一桶煤快步走了进来。马克西安从哥哥
身边走开,向进来的厨子和其他仆人们致意。从他出生开始这些人就
已经在替他们家族做事了。下人们摆开丰富的菜品:烤鸡、炖羊肉、
烤鱼、抹了黄油的热面包卷,以及用鹰嘴豆和香料熬制的稠粥。厨子
给他递上一杯热酒。马克西安大口地喝下去,感觉温热的液体在身体
里流淌。他重新坐下来,讶异地看着眼前摆满食物的餐盘。
“先吃东西,”盖伦说,“我等你。”
铁鸟静静蹲在距离罗马军营大约一里的一条隘路上,漆黑的翅膀
收折贴在蜿蜒的身躯上,体内的火被封住,隐身在密集生长的常绿植
物、金雀花丛与荆棘丛中。克里斯塔跨坐在它巨大的头上,双腿从其
长长的尖喙两侧垂下去,感觉着身下金属传来的热度。她穿着厚内
衫,外面套着一件有羊毛内衬的羔羊皮半身外衣,脚上打着羊毛绑
腿。转投亲王门下的其中一个瓦拉几亚人教了她如何制作这种衣服。
那人用瘦削的手指拿着粗针,几下就把羊毛缝在了皮革上。这件衣服
穿着很暖和,甚至在这个气候温和的地方还显得有些热。不过当铁鸟
翱翔在高高的云层中时,强风刮在身上就跟冰刀似的。女孩儿哀伤地
望着黑暗中罗马军营的方向。
是去是留,是履行自己的职责还是留下来,她得尽快作个决定。
一声轻笑让她略微分了下神,她收起双腿变成跪坐的姿势。两个人影
在铁鸟肩部下方的暗影中走动,苍白的皮肤在暗淡的月光中闪过,一
个更为低沉的声音回应了刚刚的笑声。克里斯塔厌恶地撇撇嘴。虽然
已经是个死了的人,那个罗马老头子的喜好还真是一点儿也不逊于活
人。
还有那个动机不纯的阿莱斯,她也实在太配合了。
自从瓦拉几亚女孩儿带着她的“朋友们”加入他们这个队伍之
后,这个队伍里的氛围就大为不同了。其他的瓦拉几亚人很安静,不
过在制造铁鸟的过程中出了大力。一旦马克西安给了他们灵药,他们
就会立刻变得不知疲倦,眼中的痛苦之色也消失了,其中有些人甚至
表现出了友善的一面。比如那个叫阿纳托尔的男孩儿,他花了数个钟
头就只为给她的半身外衣的后面缝上一条盘踞的长蛇图案。但是那个
阿莱斯?她简直就是毒药。
克里斯塔摸着紧贴左臂的弹簧枪笑了。那个瓦拉几亚女人胸前的
肉弹就像在黑暗中待得太久生长过盛的妖艳的花。不过,总有一天,
当某个混乱的时刻来临时,她会变成一具尸体。笑声透过树林传来,
老罗马人和那个女人穿过灌木丛上山去了。月亮在林间小道上投下细
长的光束。克里斯塔站起来,耸耸肩让半身外衣回归原位。那两个人
的身影在不远处清晰可见。
阿莱斯正在月光下起舞,长长的头发泛着白光在苍白的肩头飘
荡,极薄的衣服像蛛网一般紧贴在身上,纤长的腿随着旋转的动作从
银色月光中闪过。盖乌斯·尤利乌斯靠在一棵树上,脸被树荫遮住
了。女人越舞越近,他突然伸出手抓住了她的胳膊。克里斯塔转身从
铁鸟上爬了下去,弯腰钻进鸟身中央微暗温暖的舱室。夜晚还未过
去,马克西安很快就要回来了。
盖伦紧紧盯着正在吃东西的弟弟。这个被他留在首都的小伙子肯
定是遇到了什么事,才会让他在过去数月中如此迅速地成长起来。眼
前的马克西安面容憔悴,眼睛里似乎藏有秘密。而且身上穿的衣服也
有些怪异,华丽的黑色长袍里面是斑驳的灰色束腰外衣。亲王吃完餐
盘里的东西,把盘子推开。皇帝放下手中的酒杯,示意仆人们全都退
下。
“你有什么烦心事,马克西安?在我离城之后必定发生了什么大
事。是你出了什么事吗?”
马克西安点点头,觉得脑袋很沉。他刚刚吃的东西比他在过去一
周里吃的所有东西都还要多,身子只感到困乏无力。这还是这么多天
以来他头一次有想睡觉的感觉。眼前这个熟悉的旧帐篷、哥哥担忧的
面孔、蜡烛与战马的气味,都让他感觉安全放松。他打了个哈欠,眨
眨眼,狠狠揉了揉自己的脸。
“你还记得我们三兄弟在夏日别院里的那个晚上吗?你告诉了我
进攻波斯的计划。那天晚上我有一种感觉,那种感觉之前只出现过两
次。哥哥,我觉得很害怕。你知道我是个治疗师,我能看到肉眼以外
的魔法世界。”
盖伦点点头,全神贯注地听弟弟说话。
“就像魔法师、巫师一样,”亲王继续说,“我能看见肉眼看不
见的力量。那天晚上,就在那座小神庙里,在月光下,我感觉到了某
种对人们怀有敌意的强大存在。它激起了我的好奇心,所以我便追查
了下去……”
马克西安用平淡的语调述说了自从那一晚之后他所经历的一切,
足足说了近一个钟头,不过略过了关于他的同伴们的事。说完之后,
他端起仆人们拿走餐盘时留下的一杯酒喝了一口。
盖伦脸色苍白,露出深深的恐惧和不安。皇帝突然别开眼。当他
转回目光时,眼中盛满怒气:“你这个傻子!这些事情都足够你死多
少回了?而且死了都没人知道!你说的这个诅咒……如果是真的,那
我回到西罗马时也就是我命丧之日,我肯定会落得跟你的船匠朋友或
者纺织工一样的下场。”
皇帝跳起来,一脸沉思地踱步。
“不,”马克西安惊诧地看着不安的哥哥,“这个诅咒对你不会
有任何伤害。它需要一个核心,所有一切都是从这个核心发出来的。
你便是这个核心,正如皇帝是帝国的核心一样。我知道你是安全的。
尽管这个东西可能会影响你的想法和意图,但是它同时也会保护你。
在全世界所有不会魔法的人里面,在知道这件事之后还会安然无恙的
便只有你。”
盖伦愤怒地攥紧拳头转过身:“那你想要我怎么做?放弃我曾发
誓守护的国家?分裂这个尽管有诸多不是但仍然给予了全世界一半的
人和平与保护的帝国?我不能做那样的事!我也决不会做那样的
事!”他提高音量几乎吼了起来。
马克西安也站了起来,声音里透着焦急:“可是,哥哥!我们是
能打破诅咒的——帝国也会继续屹立在世界上。我所需要的只是一根
足够长的杠杆和一个足够坚固的支点,便可解除诅咒。而且我还知道
该去哪里找到这根杠杆——我坚信这一点。在这件事情上我需要你的
帮助。我们将迎来一个崭新的世界,一个所有人都能享有自由的新世
界。除掉这个诅咒,弱小的罗马公民们就能重新强壮起来,罗马帝国
能再次焕发光彩。”
盖伦瞪着马克西安伸出的手,往后退了退,脑子转得飞快,将弟
弟所说的穿过帝国的长途跋涉在脑中化作奇怪的画面和语句。他突然
意识到马克西安还隐瞒了什么。
“你怎么会这么快就到了这儿?”皇帝努力压低声音问,“你说
你仅在数日之前才离开君士坦丁堡,是什么力量把你如此神速地带到
了这里?”
马克西安张口欲言,但又闭上了,只是摇了摇头。
“告诉我。肯定是什么东西把你带过来的——到底是什么?它在
哪儿?”
“不,”马克西安断然回绝,“既然你不愿意帮助我,我这就离
开,再也不会拿这件事儿来烦你。也许还有其他破除诅咒的方法,我
会找到的。”
盖伦怀疑地眯起双眼。
“我听说,”皇帝慢慢向桌边走去,“波斯祭司能日行千里。你
是不是有人相助?某些你忘了提起的帮手?”
马克西安站直身子向门外走去:“的确有朋友帮助我,他们没你
那么害怕,他们能看清事情真相。但是,我的事情我自己做主——你
不能命令我,其他人也不能。”
盖伦一手紧紧按住弟弟的胸膛不让他走:“如果帝国失去了这层
保护,岂不是正中万王之王科洛斯伊斯下怀?”
马克西安愤怒地瞪着对方,脸色紧绷。
“什么万王之王,”他咬牙道,“我不在乎。你的战争阻止不了
我。你一心追求帝国梦,却忘了普通民众在为你的荣耀流血牺牲。我
受够了。人的天性便是学习、成长和探索新事物。可是如果帝国连这
个自由也不给民众,这样的帝国,我也不在乎!让开,哥哥,我必须
走。”
盖伦摇摇头,吹出一声尖锐的口哨。已经被两兄弟的争吵声吸引
过来的日耳曼侍卫们从门外一拥而入。
“我的弟弟,”皇帝说,“走累了,心情不太好。带他去我的帐
篷里休息,在明天早上之前给我把他看好了。睡一觉之后他的心情自
然就会好一些。”
马克西安没有说话,看着眼前这群胸宽臂粗的日耳曼人。对方人
数太多,他只有孤身一人,而且的确太疲倦了。他点点头,虚弱地笑
了笑。
“但愿如此。”他没有反抗,顺从地跟着侍卫们离开了。
盖伦倚靠在帐篷门口的门柱上,心里极不平静,看着日耳曼侍卫
带着弟弟走进黑暗中。他挠了挠后脑勺,头上又长出短短的头发了。
他转过身,还有很多工作要做。他打算早上再去跟弟弟好好谈谈。
亲王躺在舒适的床上,身下是柔软的垫子与枕头。疲倦感像一波
波温柔的波浪慢慢淹没了他,睡意越来越浓。这顶帐篷建在一个木平
台上,用华丽的黑色织物做四壁,顶上点着一盏雕花水晶灯,封闭的
空间令人感觉温暖。想起被日耳曼侍卫扔到寒冷的帐篷外的两个侍寝
的女人那嫌恶的面孔,马克西安苦笑了一下,打了个哈欠。
虽然这里很舒适,他却难以入睡,恍惚中不停地梦见在黑暗中旋
转的火和巨轮。有一刻,他仿佛看见自己站在一个高高的地方,四周
都是冰冷的大理石柱,然后听到一声巨吼,就像海浪冲撞在峭壁上的
声音。他看见巨大的翅膀从太阳底下掠过遮挡了阳光,感觉热风吹拂
在头发上很舒服。接着克里斯塔出现了,苍白憔悴的脸定定地看着
他,向他伸出一只手。最后他好不容易终于睡着了,却又梦见一些他
从未到过的地方、从未听过的声音和从未见过的人。在梦中,一个女
人低头看着他,灰色的眼眸宛如北方的海,火云把其身后的天空染成
一片血红。他觉得这个人非常熟悉,可就是不知道是谁。
突然感觉有什么轻轻碰了碰他,他醒了,慢慢睁开一只眼。灯已
经熄灭了,帐篷里漆黑一片。一张苍白的脸低头看着他,似乎散发着
某种幽幽的淡蓝色亮光,浅色长发如蛛丝一般垂在脸两旁,丰盈的暗
色嘴唇动了动。
“主人?”
“阿莱斯。”他喃喃道,声音里还带着睡意,举起一只手摸了摸
她的脸颊,她转过脸,火热的唇落在他手上,湿热的舌头滑过他手
心。他把她的头发从颈边拂开,她在他的碰触下微微颤抖。
“主人,我们必须离开。”她在黑暗中轻语,声音听起来很紧
张,“数百个罗马人正举着火把在树林里搜查,好像在找什么东
西。”
“哼,我哥哥想找的东西是他根本无法想象的。看来,兄弟之间
有时候也无法信任。拉我起来。”
她伸出如钢铁一般有力的手帮他坐起来。他拿过衣物让她帮自己
穿戴好。她滚烫的手抚过他的腹部。亲王在黑暗中露出微笑。如果他
只能在没有两位兄长帮助的情况下独自上路,那他就一个人走。在他
眼中,公民们的生命更为重要,帮助无辜之人逃离看不见却注定的死
亡更为重要。
阿莱斯拉开门帘,轻启嘴唇低声吟唱。守在外面的卫兵们坐在岗
位上仿佛木头一般,甚至连亲王走出帐篷放下身后的门帘时也没有抬
头看。亲王穿过军营离开了,脸色苍白的瓦拉几亚女人始终站在他身
后一步之遥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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