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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芙妮被推进急救室,弗兰克四处乱闯,急需找个地方抽根烟。拯救女儿生命带来的自我满足感开始消退,让步于丝丝缕缕的担忧。她要是再这样怎么办?难道我要时刻携带小刀和圆珠笔?让保姆学会如何做气管切开术?弗兰克拖着沉重的步伐走过光滑的棕色瓷砖地面,穿过医院大堂,走向电子眼控制的正门。
门缓缓滑开,弗兰克迈步向前,带着鼠尾草香味的干燥微风迎面而来,他这才意识到医院里是多么寒气逼人。他想不知我明天能不能回去上班,明天要上《现代小说》,今天晚上应该准备教案。我的手提箱还在皮卡车厢里,而车停在了阿尔弗雷多餐馆的停车场——我可以叫部计程车过去,开皮卡回来,在医院大堂准备明天用的材料。
一位戴太阳镜、身材苗条的黑发女人站在门左边的花架前,他摸出外套口袋里的登喜路香烟,女人恰好把烟头丢在人行道上踩灭,从黑色皮革手袋里也拿出一盒登喜路。
“就算有毒,也得抽好烟抽死,您说呢?”他说着把烟盒递了上去。
女人蹙眉低头,把自己的烟盒塞进手袋,快步走过他身旁,进了医院大厅。
“好样的,弗兰克,好样的。”他喃喃自语道,觉得脸上有些发烧。“就喜欢拿生死当开场白,还找了个站在医院门口的说这种话。”话说回来,她也许听不懂英语。弗兰克注意到那女人刚才站立的地方有五六个踩平了的烟头。
他点燃香烟,深深吸了一口,靠在鹅卵石花架上,再慢慢吐出。医院草坪尽头的铁栏杆外面是21街,来往车辆在午后阳光下闪闪放光,他很嫉妒那些忙着操办自己事情的司机们。
一定要让女儿认真而彻底地咀嚼一切食物,他想道。每次吞咽都必须当心,都必须加以主观控制。经过这么一次,她也许用不着再次提醒了……那部该死的电影是什么鬼玩意儿?还有,老爸为什么对它念念不忘?
他今天怎么也在阿尔弗雷多餐馆?肯定是跟踪我们而来的。真让人不爽。管他1955年为什么拜访爱因斯坦,还是和这家伙切断一切联系吧。也许那些信件能让我找到线索——在我卖掉它们之前。
“对不起。”身后响起女人的声音。他转过身,发现正是那位戴太阳镜的女士。
“不好意思,我有些分神,”夏洛特·辛克莱尔说,“才明白过来,您说的是香烟。你说得对,要死也该抽好烟抽死。”
开场开得不错,夏洛特想道,她通过弗朗西斯·马瑞蒂的双眼打量自己:黑色牛仔裤、紫红色宽松短袖衬衣,深棕色的头发向后梳,扎成马尾辫,她发现眉骨处悬了一缕头发,便伸手将之捋平。
人行道上的阴凉处只有他们两人,她希望自己能够看见弗兰克的面容。
“其实,我的烟抽完了。”她边说,边琢磨自己笑容中的懊悔是否恰到好处。
“抽一根我的。”他把烟盒拿在身前。
“谢谢,”夏洛特看着自己的手指,引导它们伸出去,从烟盒中拣出一根香烟,“欠你一个人情。”
“晚祷”组织的情报搜集人员告诉丹尼斯·拉斯卡塞,弗兰克抽的是登喜路香烟,于是他们不得不四处寻找售卖这种英国香烟的烟酒商店。在驱车赶往医院的路上,一名“晚祷”组织的人员拿出几根香烟,点燃后立刻揿熄,让夏洛特把那些烟头扔在她站立的地方。
弗兰克的视线从她身上转向草坪,她只好开口说话:“来探望什么人?”
她再次出现在视野中。“我女儿,她的喉咙要缝针,因为——气管切开术。”他停了片刻,接着掏出钱包打开给夏洛特看。“达芙妮,”他说,“12岁。”
他肯定是在给夏洛特看女儿的照片。她摘掉眼镜,移动不存在的“视线”,假装在端详钱包。“多漂亮的姑娘啊。”夏洛特说。
“是啊。”弗兰克也看了一眼,这才收起钱包。
她看起来和以前的我很像,夏洛特心想,接着赶忙把这个念头从心里驱走。
弗兰克停顿片刻,大概是在微笑。“你也是吗?呃,别是做了气管切开术的女儿就——”
“邻居。医生不让我见她,可是——‘只站着待命的,也是在侍奉。’”
“‘我这样考虑到:未及半生,就已然,’”弗兰克不由自主地跟着引用这首诗的开头,“‘在黑暗广大的世界里失去了光明——’”
这不是夏洛特在路上被告知的台词,这几句话出自弥尔顿的十四行诗《我的失明》 ,几年前她听了一盘朗诵这首诗的录音带,从此记住了它。“‘同时那不运用就等于死亡的才能,对我已无用。…她接了下去,努力维持住平时说话用惯了的苦涩语气。“圣贝纳迪诺可没几个喜欢弥尔顿的。”
“哦,我在雷德兰斯教文学。”
“啊哈,我的主修专业就是英语文学,习惯就是改不掉,引用诗句像基督徒引用《圣经》似的。”该抛出她精心准备的豪斯曼 了:“‘以及星光下的黑暗小径,从海洋到海洋的道路;以及可怜的朋友们和我,脸孔上的片片阴影。”’引用得恰到好处,她想道,拉斯卡塞说弗兰克的那本书里,这几句底下特别画了线。
“豪斯曼!”她听见弗兰克的惊呼,“我最喜欢的诗人!我叫弗兰克·马瑞蒂。请问芳名……”
“丽蓓拉·诺萨玛洛·莫里森。”她伸出右手,“父母都是天主教徒,幽默感与众不同。”
“Libera nos a malo,魔鬼送给我们的。”夏洛特看着弗兰克伸出手,握住自己的手。“哈,听过就不会忘掉。”
她微笑着欣赏自己雪白的牙齿。
“我打算过会儿喝一杯去,”她说,“等太阳落山以后吧。”夏洛特靠在花架上,闭上双眼,通过弗兰克的视线检查自己的眼影——看起来挺漂亮,她睁开眼睛,转动塑料假眼,让弗兰克觉得炭黑做的瞳仁在直直注视着他。“威士忌加冰——最好是拉法多哥 。”
弗兰克放开她的手,说话时显得颇为谨慎。“嗯,那酒不错。我很想陪你喝一杯,可惜走不开。”
夏洛特希望此刻恰好有人经过,好让她看见弗兰克的脸孔——是惊讶地挑起眉毛?还是满腹狐疑地皱起眉头?她忽然觉得自己的步子迈得太快了。除了拉法多哥之外,你干得不错,她急切地告诉自己。拉斯卡塞的人在马瑞蒂的壁橱里发现几瓶这个牌子的酒,不意味着你必须立刻提起它。拉斯卡塞正在监听他们的对话,他会怎么想?
夏洛特发觉自己情不自禁地想起《再见黑鸟》——这里没有人能爱我,理解我——她旋即想起,这曾是昔日在导弹发射井值班时的警报信号。当然了,弗兰克不会知道这首歌是约定的暗号,她想道。另外,我有什么理由要提醒他呢?
她戴上太阳眼镜。
“另找时间吧?”她留神观察自己的面容,确信欢快的表情未曾稍改。“知道弥尔顿和豪斯曼的人可以得到我的电话号码。”
“行,谢谢。不过现在我脑子里只有我女儿。”
“非常理解。”她在手袋里摸到一张名片,拿出来递给弗兰克。她用弗兰克的双眼读着:丽蓓拉·诺萨玛洛·莫里森,兽医,(909)JKL-HYDE。
“也是斯蒂文森 的爱好者。”她听见对方说。
这急就章的名片此刻怎么看怎么傻气十足。“呃,”她拼命想词儿,“还有海奇尔和杰奇尔 ——卡通里的乌鸦——躲躲藏藏——”
“我猜你肯定擅长治猫。”卡片从他的视野中消失了,希望弗兰克把它收了起来,而不是随手扔掉。“我得去看看她的手术情况了,”他说,“很高兴遇见你——啊哈,丽蓓拉!”
“我也是,弗兰克。给我打电话!”
他的视线变成了徐徐打开的自动门,然后是大厅里的接诊台和礼物商店。夏洛特转过身,万一弗兰克回头,看见她正望着他,肯定会起疑心。不过,弗兰克始终直视前方,现在眼中是通往电梯的走廊。
他转过拐角,揿下电梯间的向上按钮,夏洛特举起右手,五指伸开,听见汽车加速驶向她站立的地方。
“我只是遥视员,不是间谍。”她对喉头的麦克风悄声说。
轿车停在她面前,驾驶员伸长脖子,往后视镜里张望,夏洛特发现来者是拉斯卡塞本人。
她摸到车边,找到门把手,拉开车门。
“他的生日你也知道,”拉斯卡塞说,“为啥不跟他说你们俩同年同月同日生?就算他走开了,你也可以在他背后嚷嚷呀。”他生气时法国口音更加重了,说话声调也更高,说是女人在发飙也有人相信。
“好吧,现在该怎么办?”她坐下去,关好车门,漠然地问道。
“要是你的……可笑表演让他知道有人试图秘密接近他,那也许不得不杀他灭口,再找个不那么笨拙的人接触莫伊拉和本内特·布莱德利,还有他的女儿。”
她看起来和以前的我很像,夏洛特再次这样想。
她躺进座位,扣紧安全带。拉斯卡塞驱车离开医院门口的车道,打亮转弯信号灯,右拐上了沃特曼大道。很高兴遇见你,弗兰克,她这样想。你看起来是个好人,尽力抚养年幼女儿的鳏夫先生,今天你拯救了她的生命!你也是我遇到过的第一个知道弥尔顿诗句出处的男人。可是,真抱歉,我却害了你,因为我提起了你最喜欢的苏格兰威士忌。
而我不会试图阻止他们杀害你。我不是好人,你明白吗?我曾经是个好人,很快又将成为好人——如果拉斯卡塞能够成功完成任务,并且信守承诺,我将得到第二次机会,从头开始,再做一个好人。
到那时候,我的人生会变得更加美好;或者说,她的人生会变得更加美好——过去的我,过去的那个小女孩,我的“小女儿”,她看起来和你的达芙妮多么相像。我所做的事,无一不是为了你。 我为她做的可怕事情,她一件也不会知道。而她将不会失去双眼,不会变成瞎子。
弗兰克·马瑞蒂家已经昏黑了的客厅里,奥伦·勒皮多普特站在地毯上,他打量着周围的物件轮廓:桌子、电视机、架子上成排的书籍,现在没法看清书名了。太阳还没落山的时候,他已经大致研究过了——这个房间里有许多斯蒂文森、勃朗特姐妹和特罗洛普的书,走廊高处的架子上是诗歌、剧作和百科全书,上坡的客厅里是历史学和哲学书籍。诗歌、历史和哲学按照年代摆放,小说按照篇名字母顺序。
女孩的房间今天粉刷过,床被挪到了铺着油毡的地板中央,小桌子以及几个书柜靠在床边,卷起来的地垫和几个柳条筐就搁在床上,家具和物品用棕色纸罩单盖着。窥察这些东西的时候,勒皮多普特在一个书柜里瞥见了《杨柳风》和《沃特希普荒原》 。篮子里是新近发行的摇滚乐磁带和黑胶唱片,有很多“皇后”乐队的作品。黑色虫漆珠宝盒里,蓝色天鹅绒覆盖的小隔室中嵌着两副金手镯、几套耳环和一枚结婚戒指,大概是女孩母亲的。
勒皮多普特不禁想起位于特拉维夫的迪岑哥夫大街的公寓里,他儿子那杂乱无章的房间,路易斯只比达芙妮小一岁,他也很喜欢“皇后”乐队。得知乐队主音歌手很可能是同性恋,勒皮多普特的妻子黛博拉有些不安,但路易斯已经表达出了他对女孩的热爱。这两个孩子假如有机会相遇,不知道他们能不能交上朋友。应该没什么问题,达芙妮肯定会喜欢路易斯的,他继承了父亲那双炯炯有神的棕色眼睛。
此刻站在黑暗的客厅里,勒皮多普特在思考,这幢屋子是否在物理上被他这个与环境格格不入的存在扭曲了。他感觉到了这一点,因为此刻站在这里的自己,手上戴着乳胶手套,脖子上挎着宝丽来相机,后腰插着贝雷塔自动手枪。
入行之后,他有两次趁主人不在潜入住处的经历,每次他都觉得那屋子如悬危崖,仿佛网球选手将球送过隔网,刚刚站稳脚跟,准备应付回球的感觉。勒皮多普特感觉自己能够听见此处先前最后的对谈,接下来他们要说的话就要飘入耳中。
孤身一人站在陌生人的屋子里,从中获得的主人的信息,和拍摄一张广角快照所得到的差不多。弗兰克抽的是Balkan Sobranie759烟斗烟丝,不是那种闻起来甜丝丝的普通玩意儿。抽烟斗的有两种人,一种永远叼着烟斗,连说话时也不放下;另一种更喜欢把玩烟斗,吸几口,填填实,重新点燃,动不动用通条清理管道。这是截然不同的两类人,弗兰克是哪一种?苏格兰威士忌他喜欢喝单一麦芽纯的 ,利口酒喜欢喝“南方解忧”牌子的,他究竟是哪一类饮酒者?
弗兰克·马瑞蒂,你是谁?他想道。达芙妮·马瑞蒂,你又是谁?
从快照浮光掠影一般的映像来看,这是一对快乐的父女,相处得很融洽。房间里到处都是书籍,洗衣机上乱糟糟地摆了些脏衣服,几只猫咪在走廊扭打,弗兰克把室内温度保持在20摄氏度。勒皮多普特第二次听见屋顶的空调外机嗡嗡地开始工作,他在心中寻找那种熟悉的嫉妒感,对普通人的幸福生活的嫉妒感,发现它一如既往地蹲在那里。
他很高兴那些猫(无论多少只)都躲着他,一年前他抚摸了一只猫,之后,他非常确信自己将再也不能触碰猫了。
勒皮多普特用宝丽来相机拍摄了弗兰克的垃圾筐,还捡了几样筐里的东西——没有什么好选择的,因为前面的入侵者肯定也做了同样的事情。事后,他按照相片把垃圾筐摆回原位。他找到了弗兰克存放已付账单的盒子,给电话费单据拍了照片。
如果那部影片和机器还能被找到,另外一组人肯定早已发现了它们。然而,那些东西或许不是轻易能找到的,暂且假设球还在场上。
勒皮多普特尽量蹑手蹑脚地穿行于房屋中,按照他的看法,前一组人——无论身份如何——都可能安放了麦克风;当然,他也留下了几个。
他没碰电话机——弗兰克卧室有一部,客厅里有一部,办公室里还有一部——另外那组人无疑已经安装了遥控窃听器,或者给线路动过手脚,把电话听筒变成了麦克风,即便它搁在话机上,也一样能够发挥窃听器的作用。
勒皮多普特留下了三枚伪装成空塑料打火机的电子麦克风,一个摆在上坡厨房的架子上,一个在客厅两本书的间隙中,一个在办公室窗台扑满灰尘的蛛网底下。麦克风的频率是100到120兆赫,越过商业调频立体声频段,但还不到空军联络的频道。送信距离不需要很远,不到五百码之外,勒皮多普特在这个街区的西侧租了一幢屋子,接收天线和磁带录音机已经安装妥当。麦克风里的AA碱性电池至少可以支撑两周时间。
厨房有个抽屉,里头装着积尘的筷子和旧咖啡过滤机的零件,他在抽屉背后留下两尊陶土烧制的小小神像,基座上都刻有伊甸园的四条河流的名字;他在冰箱顶上塞了一片邮票大小的皮革碎片,一面用墨水画了大卫王之星,另一面用希伯来文写着“火就熄了”。
离开之前,勒皮多普特在猜测,另外一伙人可能有什么疏漏。
黑暗的客厅里,烟草、书页和猫砂的气味之下,还隐隐有一丝塑料燃烧的臭味;走廊里则只有粉刷所留下的新鲜蛋糕糖霜味。
昨天的报纸仍旧摆在餐桌上,早餐吃了燕麦片和利口酒。屋里至少有一只猫,但此刻踪影全无——感谢神!两台电视机,北边客厅和厨房里各一部,两台看起来都没有被烧过。都着火了,萨姆·格拉茨在去世前几秒钟这样说,沿走廊向上的房间,电视机……
沿走廊向上,那里是女孩的卧室,他们今天粉刷过那个房间。
勒皮多普特冒险走向没拉窗帘的窗户,电视机就在那儿,他拿出口袋里的微型手电筒,弯下腰,用灯光照亮电视机的顶部。他没看见任何灰尘,但桌上和各处书架上都薄薄地积了一层。他关掉电筒,放回衣袋里。
他又拿出一块白手帕,裹在戴着乳胶手套的食指上,擦拭电视机顶部——留待离开后去明亮的光线下查看,但此刻放在鼻子底下,他已经闻到了塑料燃烧的味道。
他从窗口退开。要是昨天那些护符已经就位——两枚小神像和避火的大卫王之星——相信电视机上肯定摆着一台完好无损的录像机。亡羊补牢,希望为时不晚。
他知道这种想法是诡辩。使用魔法终究不对,人不能违背神的意志。
下个月要做瑟利卡 ,在岁首节 前的第一个星期六夜晚开始,若那时他还活着的话,勒皮多普特要请求神的宽恕,连续两周的祈祷之后,到10月3日赎罪日 那天,他将重归圣洁。和过去一样,他的工作职责是特别需要祈求宽恕的东西。
该离开了。弗兰克随时可能回家。阿德莫尼通过无线电通知了他,一名驻地为布拉格的摩萨德资深外勤特工明天下午抵达洛城机场,接管这次行动;勒皮多普特从此不得介入有关弗兰克和布莱德利的事务,不明身份的竞争对手也无须他继续追查。
勒皮多普特又犹豫了,他第二次把三枚硬币摆在桌上扣着的平装本书籍的边缘处,小心翼翼地拿起这本书。一个半小时前,他第一次拿起这本书的时候,客厅里还有足够的灯光可供阅读,但现在他不得不将之拿进开着灯的走廊。
这是莎士比亚的《暴风雨》,一眼看去,书上横七竖八画满了着重线,页脚边缘也记满了评语,弗兰克果然是一位文学教授。勒皮多普特给翻开的两页拍了照,但没有花时间给所有打过标记的书页拍照。另外一伙人恐怕也是这样。
站在楼梯平台的灯光下,他翻阅着这本书。打开的地方是剧本的最后一页,角色卡力班的几句话底下重重地画上了线条:我真是一头比六头蠢驴合起来还蠢的蠢货!竟会把这种醉汉当做神明,向这种蠢材叩头膜拜!勒皮多普特从这里向前逐页查看那些字句。
弗兰克的笔迹非常清晰,显然不是心血来潮时的突发奇想,而是希望每次讲课时都能够用这些话提醒自己。
勒皮多普特在110页发现了几个竖着匆匆写就的潦草字词,旁边是普洛斯帕罗画了双线的台词:我要折断我的法杖,深深埋在土里,并且沉了我的魔法书,到不曾测到过的海底。他停了下来。
页缘上的几个字非常潦草,钢笔显然没有离开过纸面,勒皮多普特眯起眼睛,仔细辨认,这几个字显然是——Peccavit致LM。
Peccavit。勒皮多普特的心跳顿时加速。
折断我的法杖,沉了我的魔法书——Peccavit——弗兰克一定知道了曾祖父的身份,也一定或多或少知道了那人做过什么事情。不是众所周知的那些事情:相对论、光电效应、1939年就原子弹事宜致信罗斯福,而是他的秘密工作,爱因斯坦没有告诉罗斯福的那种武器。
LM无疑是丽莎·马瑞蒂,也就是莉赛尔·马瑞蒂。弗兰克·马瑞蒂一定知道了什么。
勒皮多普特飞快翻过其余的书页,但只在104页又找到另外一处标有“Peccavit致LM”的地方,它旁边的几句话也画了双线:我们的本质原来也和梦的一般,短促的一生是被完成在睡眠里面。
勒皮多普特浑身冒汗,快步回到客厅,把书本按照原先的样子摆好,拿起那三枚硬币。他没有足够的胶卷和时间拍摄这本书的每一页,他向神祈祷,希望弗兰克不会把书放得找不到,因为他要派人来逐页拍摄这本书。
勒皮多普特不打算遵守阿德莫尼的命令,他必须让另外一股力量远离弗兰克。
他轻轻地沿着走廊向上,朝洗衣房而去——幸运的是,洗衣房的门面对树木和邻居家空旷的院子——这时候,弗兰克的卧室里响起了电话铃声,寂静让铃声分外响亮。他停下脚步,铃响了三声停下,不足以触发自动答录机。
一瞬间过后,勒皮多普特必须强迫双腿继续支撑身体,免得自己瘫倒在墙脚下,就在电话铃停下的那个时刻,他突然深深相信,自己将再也不能听见电话铃声。
正仿佛我再也不能见到黛博拉,他心想,正仿佛我再也不能见到路易斯。
他攥紧残疾的右手,用变形的拳头轻轻捶击墙壁。
本内特·布莱德利拉开抽屉,拿出一瓶克利斯汀兄弟白兰地,目光灼灼地瞪着白色塑料电话答录机。
这间办公室曾经是车库,铺了硬木地板和淡色护墙板,日光灯管在天花板上的半透明塑料罩后面提供照明。西墙旁是几个装满合同和照片的灰色金属文件柜,房间正中是一张花梨木的长办公桌。此时此刻,桌上摆着几十张四乘六的彩色照片,用胶带粘成几长条,他将不得不抛开这些照片,而且得不到半分钱报偿。
这些照片将被放进一个文件夹,标上“好莱坞山,全景,及好莱坞标记和缓坡”,与其他或许日后能换钱的照片放在一起:“拉古娜悬崖和海景,及自助停车场”、“鹰岩,典型中产阶级六十年代住宅”、“15000平方英尺的法式城堡,布伦特伍德,欢迎拍摄”。类似的东西他有几千张,其中四分之一恐怕已经没法用了:都被拆毁或重建,或者落入了不愿合作的新主人之手,或者背后出现了不合时宜的公路。
本内特拧开瓶盖,就着瓶口喝了一大口,温热的白兰地刺得他表情扭曲,他把酒瓶放回桌上,起身收拾照片。
斯巴鲁汽车的代理商原先说,他们要拍一个具有“旧好莱坞”感觉的30秒广告片。
本内特上周开车去了五六趟心仪的位置,沿比奇伍德路向北,从弗兰克林大街开始寻找外景地点,那里距离摩登的好莱坞大道不过几个街区,但在建筑结构和气氛上至少落后了50年,路边是新古典主义风格的公寓楼,开裂的古旧人行道旁种着角豆树;继续向山上走,他在比奇伍德大门前停车,那是街道两旁一边一根的高大石柱,他还拍摄了东边石柱的铜牌,铜牌上铭刻着:好莱坞之地,1923。
顺着比奇伍德路左转,沿溪谷盘旋而上,两旁是历史悠久的西班牙风格的屋子,红色瓦片的屋顶,涂棕色油漆的木制露台,旧式双开门车库依然对着街道。这里没有平地,一幢房子的屋顶遮住另外一幢的地基,茂盛的树木之间,台阶和拱窗处处可见。
比奇伍德路太过狭窄,卡车无法轻易开过,到了山丘顶端,小路骤然右转,汇入霍利瑞基路,那也是一条小路,车子相遇时必须有一方开上路肩让路——就在山丘顶端,左拐穿过两扇铁门,你会进入一大片宽阔的空地。
这里是格里菲斯公园,视线不受遮蔽,向下方北边的斜坡望去,林茵纪念公园和文图拉公路一览无遗,更远处是伯班克和格伦代尔,任何载重的卡车都能沿穆荷兰大道从那个方向上来。他画了一张山顶空地的地图,标明何处可供卡车停放,何处可供搭建临时餐台。
他在霍利瑞基路上找到了一幢空置房屋,房屋的阳台非常宽敞,俯瞰比奇伍德溪谷,“好莱坞”那几个巨大的白色字母就在溪谷对面的山丘上,与阳台恰好处于相同高度,距离近得能让你看清楚字母背后的钢梁。他很快就联系上了洛杉矶市娱乐与公园部和空置房屋的主人,已经开始办理各种许可证和保险事宜。
他把照片垒成一叠,在光亮的桌面上顿了顿,对齐边缘。
他用新买的尼康RF相机给心仪的外景地拍照。从屋子的阳台上,他拍了两套全景照片,一套拍天际线,一套拍底下的街道;他站在比奇伍德路的最高点,缓缓转动脚跟,连续拍了十四张照片,覆盖了正面的一百八十度;都是为了让斯巴鲁的人知道,这里既没有广告牌,镜头背后也没有不合时宜的建筑物,来往车辆的车身不会反射出不该出现的东西;比奇伍德路汇人霍利瑞基路的地方,溪谷岩壁上有一面巨大的镜子,但摄制组可以用伪装盖布遮住它。他甚至四肢着地,拍摄街道表面,演示摄像师的推车可以如何移动取景。
可是,今天下午某个时候,本内特还在从夏斯塔回洛杉矶的飞机上时,斯巴鲁的代理人打电话留言说,他们决定在安特洛普峡谷公路阿瓜杜尔塞以东的地方拍摄这套广告片,那是在北边沙漠里鸟不拉屎的地方,去他妈的“旧好莱坞”感觉吧。本内特已经花费的时间和金钱,他们愿意掏腰包补偿,但除此之外,一切与他无关。
还有那些拍摄当场的紧急事件,出乎预料的阴影或光斑,乱成一锅粥的交通和停车场,电压和电流有限引起的分配危机,全都交给另外一位场景经理处理吧。当然,现场管理的报酬也全都归那家伙所得。
几千美元啊,本内特原本寄予厚望的那笔钱没有了。这个月月底,可就难熬了。
电话铃响起,他连忙跑过去抓起来,希望斯巴鲁那些人又改了主意。
“布莱德利场景。”他说。
一个男人的声音说:“请找本内特·布莱德利或莫伊拉·布莱德利。”不是斯巴鲁的代理人。
“我就是本内特·布莱德利。”
“布莱德利先生,我代表一家致力于扩充其数据库的公司,我们正在和弗朗西斯·马瑞蒂洽谈收购几件原属于其祖母丽莎·马瑞蒂女士的物件。商谈中或许会牵涉到数量颇为可观的金钱,我们的调查部门新近发现,马瑞蒂先生并不是马瑞蒂女士的唯一继承人。”
“没错,我妻子是共同继承人。”狗娘养的!本内特心中暗骂。“请问,呃,是什么物件?”
“对不起,我与商谈购买之事宜无关,但据我所知,可能是文件、软盘或胶片,甚至是电子设备或贵金属。”
本内特抓起一支笔,在拍纸簿上信笔涂鸦,画出毫无意义的螺旋花纹。“请问贵公司的名字?”
“如果不透露名字,报酬将更加丰厚。我们的宗旨是匿名。”
“那——马瑞蒂先生——他是怎么联系到你们的?何时联系的?”
“我们和丽莎·马瑞蒂已经就此讨论颇长时间。昨天忽然得知她的死讯,她留下的唯一联络人是弗朗西斯·马瑞蒂。我们给他打了电话,他表示有兴趣接手我们和丽莎·马瑞蒂谈定的收购事宜。”
“那你实在非常有必要和我妻子谈谈。如我所说,她是共同继承人,你也知道了。”本内特的呼吸都粗重起来,“现在就谈。”
“你知道要出售的物品其价值何在吗?”
“当然知道,”本内特说。究竟会是什么呢?他冥思苦想。什么文件?什么贵金属?什么电子设备?“我妻子和我昨天下午和今天都在夏斯塔,安排——呃,马瑞蒂女士的葬礼,一小时前才从洛杉矶机场到家。我相信弗兰克在谈定买卖前一定会联系我妻子,”他说,“联系我妻子和我,因为如果没有我们参与,他是无法完成交易的。”
“标的物品现在实际上归谁保管?”
“呃,我们——分开保管。有些在我这儿,有些在他那儿。我要看物品清单才能具体说明。那个——”本内特想猛灌一口烈酒,但赶紧压灭这个念头。“那位老妇人有很多值钱的物品。方便留下电话号码吗?”
“我们会再联系你,也许明天。晚安。”
咔嗒一声之后,听筒中传来线路空置音。
他放下电话,喝了一大口白兰地,然后奔向通往厨房的门,边跑边喊:“莫伊拉,你那该死的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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