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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弗兰克替女儿拉开阿尔弗雷多餐厅的彩色玻璃门,达芙妮问他:“除了啤酒,你还打算要啥?”
灯光幽暗的餐厅里比外头凉爽很多,空气里弥漫着茴香和大蒜的气味。
“两个人,吸烟区非吸烟区都行,”弗兰克对账台背后的女店主说。给房间和走廊天花板刷完漆,已经过了午餐时间,因此错过中午的滔滔人群,他看见好几个空出来的小隔间,红白纸垫摆在桌上。
“今天太阳晒得厉害,”他对达芙妮说,两人跟着侍者走到西边靠墙根的小隔间。“先来点儿啤酒解暑。话说回来,今天你居然那么想吃香肠和柿子椒。”
“我还没打定主意呢。”
“我反正就看见这些了,”他在女儿对面落座,“给这位年轻的女士一杯——”弗兰克吩咐女招待,“——先别说——里头有片柠檬,一杯冰茶。我要一瓶银子弹,谢谢。”
“你脑子里想的是两瓶。”达芙妮等女侍者走开后说。
“我的确打算喝两瓶,”弗兰克答道,“但总得一瓶一瓶喝嘛。”
“你该吃鸡肉炖椰菜,你蔬菜吃得太少。”
“洋葱和马铃薯也是蔬菜。”
“不是绿色蔬菜,你的食谱不正确,肠子估计全拧成团了。”
“你的头发上有块漆。”
达芙妮大为惊慌,朝账台瞥了一眼,猛拍刘海。“真的吗?还在吗?”
“别紧张,我帮你。”他伸手拈住一缕棕发,把那块漆顺着头发捋了下来。“我坐在你正对面,而且你头顶上就是灯,其他人不可能看见。”
“感谢上帝。”
夏洛特·辛克莱尔从停车场后部走向阿尔弗雷多餐厅的正门,用右手手指摸着砖墙,借此寻找平衡感。她换了一身打扮:黑色牛仔裤和紫红色短袖衬衫,深棕色的头发向后梳,扎成马尾辫,但太阳眼镜还是原先那副。她左手拿着手袋,在空中荡来荡去。走到砖墙的某个位置时,她停下脚步,等了整整30秒才继续前进,绕过建筑物的西北角,摸索着小心翼翼地走过餐馆正门。周围的凉爽空气让她知道,她已经站在了阴影中。到了东北角,她再次右转,沿着餐馆的东墙慢慢行走,手指依然触碰着砖墙的表面。
转过一圈,她走回路缘,听见一辆车急急停在面前,她通过驾驶员的双眼视物,看见自己站在阳光下,面前车子乘客一侧的窗户摇了下来;她使用这个视野指引身体,把手搁在车门把手上,弯下腰对司机说道:“后视镜。”
“不好意思,总是忘记。”男人侧了侧身,在后视镜里打量自己,夏洛特认出了这张面孔,瘦削、蓄着白色小胡子的罗杰·卡尼诺,“晚祷”组织安伯伊基地的保安主任。夏洛特拉开车门,坐进乘客座位。
“我最喜欢的姑娘今天怎么样?”
“谢了,罗杰,挺好。”
汽车发动了,她在手袋里摸索着,通过触觉找到无线电对讲机,啪的一声打开。她几乎立刻就听见了拉斯卡塞的声音,“这里是‘一分位’ 。”
夏洛特把脸凑近手袋,揿下送话按钮,说道:“这里是‘二分位’。绿色漫游者里的老家伙,章鱼花园。”她沿刻度向上切换了一个频率。“坐在东边后面洗手间不远处。那里是吸烟区,桌上有烟灰缸。他面前摆着几个空啤酒瓶,白色盘子盛着吃了一半的千层面,他大概已经吃完了,千层面看起来是凉的,聚乙烯帕姆。”她再次拨动刻度盘,“目标和女儿在西墙边的隔间里,面对北边店门口,在厨房另外一侧。他们才开始点菜。”
“知道了,谢谢。”拉斯卡塞的声音传过来。
“我能进去坐坐吗?”她说,“我饿了。”事实上,她想在更近的距离监控弗兰克和他的女儿,刚才那堵墙毕竟还是一个障碍。有一个瞬间,透过弗兰克的眼睛看达芙妮的时候,她发觉自己竟然看见了弗兰克的面容;今天早晨在车里监控达芙妮的时候,她也遭遇了类似的横越现象。
迄今为止,我还没有过不自主地从一个视角切换到另一个视角的经历。我开始丧失控制了吗?难道我要同时看见所有人的视野了吗?
“不行,夏洛特,”对讲机里的声音说,“因为。”
对讲机沉默下来。“亲爱的,那是暗号。”卡尼诺的注意力始终放在来往车流上。
“什么?”夏洛特说,“‘因为’是暗号?妈的。”她连忙拨动频率切换旋钮。
“——在他的福特车上装了定位器——”拉斯卡塞说得正起劲。
“从切换的地方重新讲。”夏洛特说。
“哦,”拉斯卡塞说,“是这样的,你不能进去,因为如果没在他家或车子里找到那件物品的话,以后要安排你和他巧遇一场,忘记了?我们正在他家里找线索,方便你日后行事。我们在他的福特车上装了定位器——需要你上场的话,日落前就得安排机会让你们见面。”
“明白。”
“关于那老家伙,有什么线索了吗?她从浴室窗户进屋。”
“这个暗号我听懂了。”夏洛特嘟囔着切换了频率。“没有,”她说,“和目标有很强的血缘相似性,你应该也发现了。有可能是目标的父亲。”
“也许来这儿参加葬礼,”拉斯卡塞说,“老先生显然打算和他们在餐馆碰面。”
夏洛特没有纠正他的看法,但就她所看到的,弗兰克和老人都没有预料到会在餐馆遇见对方。
“这群家伙是什么人?”伯特·茂尔克喃喃自语道,他正开着车从另外一个方向驶过阿尔弗雷多的正门。他目睹戴太阳眼镜的黑发女孩坐进汽车离开;她也许是踩盘子的——另外一人刚刚接替了她的位置。这无疑还是早晨乘车两次经过弗兰克居所门口的那个女孩。
伯扎里斯应该已经在餐馆里了。茂尔克用7-11便利店停车场里的付费电话给转递消息的“帮手”打过电话,得到勒皮多普特发来的一条消息:父女离开之后,三人团伙立刻进入M家。你二人阻止任何绑架企图。白昼。
“白昼”意味着“最高级别的警报”。
这是某些人策划的大规模行动。
茂尔克感觉着后腰那柄贝雷塔70S手枪的不规则形状。枪能容纳九颗点二二长步枪弹——摩萨德的标准装备,口径虽小,但自有其好处,点二二子弹的枪声无须消声器掩盖,因为尽管响动不小,却不甚像是枪声。与大口径子弹震耳欲聋的轰鸣相比,它发出的不过是稍响一些的噼啪声而已。另外,点二二长步枪弹若是射准位置,已经足够致命。
他左转上了E街,以便勘察停车场有无其他出入口,餐馆有无后门。
茂尔克终于找到合适的地方停好车,他下车走进餐馆。伯扎里斯早就在里面了,他在西侧非吸烟就餐区的人造革沙发上等待,看见茂尔克,他站起身朝一个方向摆摆头。
“嘿,斯蒂夫,”他说,“这张桌子空着。”
以“S”开始的名字意味着:我没时间绕圈子,请确定我没有被跟踪。
好极了,茂尔克想道,他跟着伯扎里斯走到一张台子前,距离这张台子不远处是一个小隔间,里面坐了一名十多岁的女孩和一位黑发男子,男子与茂尔克年龄相仿,都是三十五岁左右。那就是我们的猎物,他想道,尽量不直接去看弗兰克和达芙妮。他注意到弗兰克在吃千层面,达芙妮在吃加了香肠和柿子椒的通心粉。
茂尔克和伯扎里斯在那张方桌的相邻座位上坐下,若有若无地隔开了弗兰克父女和其他客人。茂尔克在脑子里排练了一遍从前受过的训练,如何带着椅子仰面倒下,在桌子底下开枪射击等等。
等终于坐下后,他掏出衣袋里的防裂霜,无所事事地拧开盖子,但想到在餐厅里使用这东西似乎有些缺乏礼貌,他又把盖子拧了回去,拿到眼前仔细端详。
“妈的,”他心不在焉地告诉伯扎里斯,“不是防裂霜——是什么……‘舒鼻爽’!上头有红鼻头的照片,我却放进了自己的嘴里!”
“兄弟,我告诉你,”伯扎里斯说,“工厂里有人测试过这些东西了,你知道的吧?测试过,保证它们不能拿来派别的用场。”
“闭嘴。”茂尔克把那管东西塞回衣袋。
“肯定有哪个浑身肥肉的弱智儿童拿来捅过鼻孔。”伯扎里斯看看手表,又看看餐馆正门,装出还在等第三个人的样子,他环顾周围的餐桌和小隔间。“拜利说的是一点钟吧?”
“我的答录机反正这么说来着。”茂尔克赞同道,他也抬头看看四周。满脸不耐地等待所谓的第j个人是观察周围人物的上佳借口。他把其他客人的样子记在心中——弗兰克父女南边隔间里是一男一女,北边尽头是三个老妇人,放通心粉盒子和意大利曲奇罐的架子底下,紧贴内墙坐着的是三个穿T恤的大学生模样的男青年。至少有一伙人,他告诉自己,是天晓得什么其他势力的工作人员,而他们也正在满腹狐疑地端详伯扎里斯和我。我们的谈话内容至少不会引起怀疑,舒鼻爽之类的狗屁玩意儿。
“我们点什么?”茂尔克问。
“无所谓。啤酒、三明治,都行。”
茂尔克在留神细听,故而发觉伯扎里斯存心压下了以色列口音,用口腔前部发“r”音,重音也按照美国人的来。不知为何,美式英语的调子听起来总不如以色列入说的英语那么有亲和力。
“我也是,无所谓。”茂尔克说。
“先让我去趟那儿,”伯扎里斯推开椅子起身,“看见招待过来,帮我要瓶百威。”
茂尔克点点头,伯扎里斯慢悠悠地走开之后,他从衣袋里掏出圆珠笔,随手在纸质桌垫上涂鸦,这能够让视线余光时刻注意周围,同时又不引起怀疑——他漫不经心地画了一条戴板球帽、留小胡子、佩夹鼻眼镜的狗。
“不对,”六英尺外的弗兰克说,“我相信葬礼会在这儿举行,本内特和莫伊拉肯定安排好了,会把遗体从夏斯塔运回来。今天早晨忘了给他们打电话。”
茂尔克注意到弗兰克不觉得有必要保守秘密。正如他昨天晚上告诉伯扎里斯的,弗兰克对他祖母的过去并无多少了解。
他用眼角余光看见女孩在点头。
伯扎里斯回来坐下。“你也该去趟那儿,”他的声音极低,“仔细看看东墙边最后一个隔间里的老家伙。”
茂尔克点点头,伯扎里斯指的想必是五个钟头前拜访弗兰克父女的那位老人,可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呢?“拜利来不来随他便,”他用拉家常的语气说,“我们吃我们的。”他推开椅子。
“达芙?”弗兰克焦急地说。茂尔克抬眼望向他们父女。
女孩一只手抓着喉咙,脸色苍白。
“达芙,能说话吗?”
她使劲摇头,眼中透出惊慌的神色;弗兰克爬出隔间,站直,拉着她起身。他抓住女儿的肩头,把她转了个一百八十度,他弯下腰,握紧双拳,从背后交叉压住女儿的腹部。
“达芙,放松,”他说,“海姆利克 。”
他向后上方急速抽动双拳,压在底下的那只手按进她胸腔下方的胃部;达芙妮的双手紧紧攀住大腿,但始终没有块状食物被挤压出来。
“坚持一下,”弗兰克焦急地说,“再来一次,我更用力些。”他的拳头再次向上顶进腹部,但仍旧一无所获。
茂尔克紧张起来,双手握得发痛,但他确信自己不会比这位父亲做得更好。
“帮忙打911!”弗兰克叫道,又一次鼓起全身力气按压。他的衬衫已经被汗水浸透了。
一位身穿绿色“特供”牌夹克衫的灰发男子从另外一间餐室跌跌撞撞地跑过来,他站在茂尔克的桌子旁,脸上的惊恐显而易见,这正是今天早晨开绿色漫步者旅行车找弗兰克父女的那名老人。
茂尔克扭头去看那对父女,双手抓紧了桌子边缘。他意识到自己正在祈祷。
弗兰克背后隔间里的两个人站起了身,但只是呆看着抱住女孩的男人,三名老妇人放下刀叉,满脸疑惑惶恐的神情。茂尔克受过的训练战胜了可怖场景带来的魅惑力,他忽然意识到,这个突如其来的戏剧性转变能够击败一切绑架计划。
达芙妮张开嘴,茂尔克看见女孩的腹部肌肉在收缩,身体在竭力驱逐堵住气管的东西,但却徒劳无功。
一名大学生模样的青年人掏出蜂窝电话,收银员边打电话边紧张地看着这个方向。
“达芙,再来一次。”弗兰克都快要哭出来了。这次向上猛然用力之后,达芙妮的双膝弯了下去,弗兰克重重地坐在油地毡上,把女儿抱在膝头。
他绝望地抬眼四顾,显然注意到了穿绿色夹克的老人。弗兰克张开嘴,似乎想说什么,但却只是闭上眼睛,再次狠拉双拳。这次用力让女孩的头部向后摆动,茂尔克听见了她上下两排牙齿的撞击声。
窒息四分钟即导致脑损伤,茂尔克心想。救护车来得能有多快?
他发现餐厅里的所有人都聚拢在门口。所有人都分神了,大好机会,不能浪费,他想道,得抓住时机。
弗兰克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达芙妮被人如此围观,心中一定觉得羞辱万分。他不允许自己产生女儿或许会丧命于此的念头。
他放开攥得发疼的双手,伸手转过女儿的头,她已经失去了知觉,脸色刷白,嘴唇和半闭的眼睑带着一丝蓝色。她停止了呼吸。
海姆利克急救法没有奏效,在她身上不起作用,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怀抱着的很快将是一具软瘫的尸体。“该死,达芙妮,”他低语道,“为什么不肯多嚼两下!”
他抬头去看父亲。老人带着怜悯向他点点头。
弗兰克把达芙妮软绵绵的身体扶下膝头,将她仰面朝天放在黑红相间的油地毡上。
“锋利的小刀,”他举起右手,“快!”
最近一张桌子边上,两个人中年龄较大的那位啪的一声打开不锈钢小折刀,把刀柄塞进弗兰克的手心。
老人踏上一步。“不,弗兰克!”他叫道,“你会害死她的!拦住他呀!”
把刀递给弗兰克的男人站起身,伸出胳膊拦在老人胸口,远处隔间的一名大学生模样的青年见状也捉住他的上臂。
“他现在只能这样做。”青年人说。
“别让他乱动。”提供刀子的男人说,然后推开门口的人群离开了。
北墙隔间的一名老妇人用德语叫了两句什么,同伴连忙阻止了她。弗兰克大致知道他父亲和几名大学生模样的青年扭打在了一起,他们正拽着老人后退,但弗兰克的注意力全集中在达芙妮身上。
他抬起女儿的下颚,向后推高,在她的喉头摸索,喉咙上的肌肉在微弱地颤抖,他找到了气管软骨环。
最近一张桌子边上较为年轻的那名男子在他身旁蹲下,把某样东西放进弗兰克的视野内——是圆珠笔去掉了笔芯的笔杆。弗兰克点点头,脸上的汗水滴在达芙妮的衬衫上。
他的心脏犹如擂鼓般狂跳,身体随之摇动。
他仿佛拿笔一般稳住折刀,在大拇指底下只露出四分之三英寸的刀刃,把刀尖对准达芙妮咽喉甲状软骨底下的部位,略一用力,皮肤迎刃而解,他抱着拼死一搏的心情再加了两分力气,折刀切了下去。
弗兰克拔出折刀,鲜血随之喷溅而出,他抢过旁边伸出的手中的圆珠笔笔杆,插进那个刀口之中。
空气通过塑料笔杆飕飕而出,笔杆如飞镖般立在达芙妮的喉头,弗兰克用颤抖不停的拇指和食指捏住笔杆,固定在那个位置。
“上帝啊,阻止他!”老人咆哮道。
“老头,闭嘴,”旁边有人说,“起作用了。”
空气转而被吸进笔杆,片刻之后,达芙妮的双腿动了动,两手也松了开来。
蹲在弗兰克身旁的男人发出紧张的笑声。“你救了她的命。”他说。
达芙妮的眼帘扑闪着慢慢张开。
“达芙,先别动,”弗兰克感觉到笑意爬上面颊,“你没事了,躺着别动就行。”他换了个比较舒服的姿势,坐在女儿身边的地板上。
达芙妮微微点了点头,双手轻飘飘地想去摸喉咙,但弗兰克用空着的那只手拦住了她。“别动,姑娘,躺着别动。相信你老爸。”
达芙妮又点点头,费了很大力气,挤出片刻的笑容,随后放松了身体。在弗兰克的注视下,健康的粉红色仿佛阳光照亮阴暗处一般回到她的脸上。
弗兰克扭头看了一眼身旁的男人,这位先生快30岁的年纪,黑发,板刷头,胡子拉碴;他穿灰色亚麻运动服,没有打领带。
“谢——谢谢你。”弗兰克说。他的手还在颤抖,并且耳鸣不已。他小心翼翼地靠在桌子腿上。
“乐意效劳,”年轻人说,“笔就送给你了。”
弗兰克点点头,想用空着的那只手把刀刃在衬衫上擦干净。对方轻轻地从弗兰克颤抖的手中接过折刀。
“替我还给你的朋友。”弗兰克说。
“没问题。”
弗兰克抬头去看父亲,后者依然满脸惊恐地瞪着达芙妮。“她在呼吸了,”弗兰克告诉他,然后对着那笔杆点点头,“这是——气管切开术。”
“我知道,”老人说,“我做过一次,但结果很可怕。”他又眨了几次眼睛,“不是跟你说过的吗?别吃意大利菜。”
“是的。”这件事情对他的影响似乎更大,弗兰克心想。“应该听你的没错。”
三名穿急救人员白色制服的男子挤进前门,来到餐室里,其中一人推着折叠轮床,另外两人拎着铝合金的盒子和绿色氧气瓶。看见眼前的场景,他们显然也松了一口气,一名急救人员在达芙妮身前弯下腰,一边咕哝着安慰的话语,一边用小手电挨个照进她的双眼,另外一个人从一个铝合金盒子里取出点滴袋和导管,第三个人则开始冲着对讲机说话。
跪在地板上的男人轻轻打开达芙妮的嘴巴,用手电照向喉咙,然后摇摇头。“还是去急诊室处理吧。”他抬头看着弗兰克,“你感觉如何?”
“还行,”弗兰克做了一次深呼吸,“很累。”
“她失去知觉多少时间?”
“不超过一分钟。”马瑞蒂说。
“几岁?”
“12岁。”
“是否在服用药物?对什么过敏?”
“没在用药,也不过敏。”
“好了,先吊点滴,补充葡萄糖,到了圣伯尔纳定 后取出堵塞物,缝合喉管。也许要留她过夜,观察,打抗生素。不过看起来问题不大。谁做的气管切开术?”
“是我。”弗兰克说。
“干得不错。”
“他们也对我这么说。”老人在一边嘟囔道。
“明天的晚餐只好取消了。”弗兰克告诉他。
站在餐馆外树荫下的人行道上,年老的德雷克·马瑞蒂望着急救人员收起不锈钢轮床的底撑,连同达芙妮一起送进红白相间的救护车后门,弗兰克·马瑞蒂也随后爬了上去。片刻之后,车门砰然关上,救护车拐进阳光中,沿着基线大街驶向东方,警示灯一闪一闪地离开。
老人还有些头晕,耳鸣也尚未过去。他一直盯着弗兰克惶恐的面容,看得过于入神,以至于此刻眼前仍是那张脸孔:刚正的下巴、眯起的双眼和紧抿的嘴唇。
你们看起来很像,达芙妮说过。
“他切开女孩喉咙的时候,你给了他什么东西?”一位过重的老妇人在他身后问道。他猛然转身,发现老妇人在和先前与弗兰克隔间最靠近的那张桌子旁边的年轻人说话。年轻人身旁多了一个人,就是那个在达芙妮噎住时离场的男人。
“圆珠笔,”男人答道,“取掉了笔芯。”
“没有消过毒。”老人说。
“那时候没空担心这个,”男人冷冷地说,“他是女孩的父亲?”
“是的。”是的,老人心想,他是女孩的父亲,而我是他们生活中的陌生人,是个很快就不会再出现的人。一个没用的窝囊废陌生人,就结果而言。
年轻人没再说话,只是盯着老人看个不停。弗兰克没有落入这种警察问话的老圈套,装作等你继续说话的样子,是希望你能接着说个不停。这家伙为啥要来这么一手?老人提起了防备心,年轻人和他身旁那位肯定来自某个秘密情报部门,摩萨德、国安局,诸如此类。但此时此刻我能说什么呢,我什么主意也没有。
他们也许会跟踪我,很可能在漫步者上装了“臭虫”,什么“业内领先”的高级装置。
想到巨大的铁盒子,一闪一闪的小灯,还有状如一截截抛光了的螺纹钢筋的天线,他不禁抽动嘴角,笑了一笑。《秘密特工》 德性的东西。
等回过神来,他正一瘸一拐地沿着基线大街快步向东走去,经过汽修厂的黄色灰泥拱门,接着是几幢褪色的单层住宅——铁网栅栏和铸铁窗栅让它们看起来更像监牢。不知何时,他已经离开了那名年轻间谍和肥胖老妇。漫步者停在前面一条旁路上,他在座位底下藏了一瓶还余下五分之一的伏特加,在决定接下来何去何从之前,他很需要这东西提提神,今天真是一团糟。弗兰克和达芙妮肯定觉得我神经出了问题,他想道。
很快就不会再出现的人,他又想起这句话。
昨天赤足走出万花筒棚子的时候,他看见疯长的杂草间有好些个赤裸的婴儿,黑色的泥土和绿色的茎叶衬得它们挥舞着的粉红色肢体分外显眼。12个?6个?他目瞪口呆地注视着它们,可这些小小的扭动着的躯体一眨眼就不见了。
震颤性谵妄 ,他想,不过还不算太严重。神离开后的无尽真空中,我们不过是一闪而过的火花而已,哪个人比这些酒精变出来的婴儿更加真实呢?我这条荒废了的生命吗?
他是女孩的父亲。是的。不是我,诅咒我的灵魂吧,不是我。我曾经有个女儿,但她死了,她没有死而复生。她无法死而复生,我不能寄希望于那种虚无缥缈的事情。
我有……另外一个女儿,她会长大成人。神啊,帮助她吧,神啊,请帮助她。
他的脑海中闪过一幅画面:黑发小女孩皱着眉头全神贯注地读书,画面来去匆匆,接着又是一幅画面:醉酒女人毅然决然地坐进福特LTD轿车,砰地关上车门。
他在下面一个路口右转,那条坏腿开始发疼,绿色漫游者停在前方路边的胡椒树树荫下。视线有些模糊,他在流泪。
巴比伦河的岸上,他想道,我坐下,啊,又哭着我父亲的覆亡。
然而,他知道自己在为达芙妮哭泣。
伯扎里斯望着老人蹒跚走开,觉得这家伙看起来不怎么正常。反正勒皮多普特派了“帮手”跟踪他,街道上的任何一个人都可能是跟踪者。
他扭头问老妇人:“您刚才说了几句德语,请问您是德国人吗?”
这个问题似乎让对方警觉起来。“我的母亲是德国人,”她说,“那是她经常说的一段祈祷词。”
伯扎里斯正要问她那几句祷词是什么意思,但老妇人的两名同伴叽叽喳喳地走出了餐馆,片刻之后,一辆挂着“拨招” 牌子的白色面包车在路边停下,电动车门嘶嘶地打开,三位女士鱼贯而入。
伯扎里斯满脸堆笑地朝面包车不透明的彩色车窗挥挥手,转身重新走向餐馆,却迎面遇上茂尔克出来,后者踩上人行道,气冲冲地告诉伯扎里斯:“午饭时间过了,去他妈的拜利。”
“好吧。”伯扎里斯转身与茂尔克并肩绕过餐馆西头,进了停车场。直射的阳光逼着两人眯起双眼。
茂尔克悄声说:“拿起后门垃圾桶旁边的袋子,也许需要翻一道围墙,但没有别的办法。我用其他桌上的啤酒瓶换了老人的瓶子,可以采指纹。”
“了不起。”
驾驶面包车的是保罗·戈尔兹,夏洛特·辛克莱尔刚坐在车后部的皱纹橡胶地板上。
“和那家伙会合的人先前就和他在一起。”面包车开始加速。“他们离开餐馆,去了停车场,在谈论——离开我的范围了。”
“没事,”戈尔兹说,“回头听磁带就好。”他怒视着后视镜,“蒂娜,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说德语?”
蒂娜·伊雅娜-柯蒂斯闭上眼睛,摇摇头。“我怎么知道?我根本不会说德语。”
“Schneid mal die Kehle auf。”她身旁一位面容枯槁的女人望着窗外重复道。
“这句话的意思是‘切开她的喉咙’,”戈尔兹说,“是不由自主的,对吗?”
“当然。我不可能主动介入这么、这么敏感的领域。”
戈尔兹看起来几乎释然了。他低下头,在胸前握紧一只手的拳头,那里是只有夏洛特才看得见的地方——假如她凑巧注意到戈尔兹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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