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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拉斯卡塞推开折叠桌旁的椅子,站了起来,抓住头顶的架子,稳住身体,巴士在夜色中颠簸着急转弯,绕过排屋区的一角。他对开车的年轻人说:“不过还是在他家门口停一停,让夏洛特看两眼也没坏处。”
“他刚从夏斯塔回来。”戈尔兹满怀希望地说。
夏洛特·辛克莱尔透过拉斯卡塞的双眼打量自己和戈尔兹,矮胖的戈尔兹坐在铺着塑胶地板的那片空地背后的第一个座椅上,夏洛特和戈尔兹都欠起身体,在听无线电扬声器传出来的声音。她抬起下颚,撩开垂在脸上的一缕黑发。
扬声器里的声音很模糊,本内特·布莱德利冲着妻子大喊大叫。
“信号不好。”拉斯卡塞说。
“他们大概在走廊里,”戈尔兹说,“走廊里我没有放麦克风。”
“没错,”夏洛特闭上双眼,躺进座椅,“他们是在走廊里。”
巴士已经接近布莱德利家,现在夏洛特可以通过屋里人的眼睛观察周围——她看见一个穿牛仔裤的金发女人,皮肤晒得很黑,站在灯火通明的走廊里,门口有几个手提箱;夏洛特切换到女人的视角,看到自己对面是一名大喊大叫的男子,他的红发修剪入时,留着小胡子,穿白衬衫,袖口卷到肘部。
夏洛特感觉到巴士晃晃悠悠地停下了,应该是停在了布莱德利家的门口,她没有理会,把注意力集中在莫伊拉·布莱德利的视野上。
男人走向灯光明亮的厨房,女人的视角跟着改变,巴士扬声器里的声音一下子清晰起来,说话声对得上男人翕动的嘴唇。
“——他讨厌的不是你,而是我,”本内特·布莱德利说,“他一直嫉妒我。”
“嫉妒?他喜欢教书。”夏洛特在监控的女人说,夏洛特的视野随着说话声微微颤动。
“住在那片荒郊野地里教书?”本内特狂热地挥舞手臂,“死了老婆,小孩也不听话,家里养了天晓得多少只猫!他迟早要烂在那儿——有本事的话,他可以往西搬去洛城,也可以往南去橘县,但那幢旧屋子连一百块也不值。他开的那辆皮卡简直是笑话!老子开的是什么?奔驰!老子跟什么人称兄道弟?理查德·德雷福斯 !”
“弗兰克才不会骗我们的钱,”莫伊拉说,“我相信他——”
“答录机上没有他的留言,只有他妈的斯巴鲁代理人的坏消息。你觉得你哥不会动心思独吞?‘数量颇为可观的金钱’,刚才那人说——”
夏洛特的视线又抖动起来,莫伊拉的声音从扬声器里传出来,“卖什么呢?装置?听起来很像胡——”
“也许是文件,或者是金子。她认识查理·卓别林!你的祖母——”本内特后退时撞上了水槽旁台子上的一组玻璃烛台,扬声器里传来叮叮当当的破裂声。“都是什么垃圾东西?”他把没有掉进水槽的几个烛台往墙边一推,至少又打碎了一个。
莫伊拉望向水槽,本内特掉出了夏洛特的视线,但他的声音继续传来,“你祖母也许有卓别林的信件、手稿——甚至佚失的影片!”
“很好,真的成垃圾了,”莫伊拉说,本内特重又出现在视野中。“我说的是烛台。现在你怎么又相信她认识卓别林了?”
“她肯定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说不定那把小提琴真的是斯特拉迪瓦里。”
“弗兰克会告诉我们的,他一定会。那通电话难说不是什么骗子打来的。‘匿名宗旨’!你别给我们找麻烦好吗?”
“给他打电话,问他。否则我来打。”
夏洛特的视野从本内特转到墙上电话旁的日历,然后又转了回来。“我们星期四能见到他。”
本内特摇摇头:“出钱的人想明天见我。弗兰克在祖母葬礼上恐怕不会开口,毕竟他身边还有个小跟屁虫。给他打电话。”
“好吧。”
夏洛特看着电话越来越近,莫伊拉的一只手拿起听筒,另一只手拨号。她拨一个号码,夏洛特就大声念出那个数字——扬声器传出拨号盘转动的咔嗒声,还有回转时的嘶嘶声——她感觉到戈尔兹在巴士座位上换了个姿势。“没错,是弗兰克的号码。”戈尔兹说。
夏洛特闻到了香烟的味道,戈尔兹在抽烟。
她看着电话听筒越来越近,从右方移出视野,当然了,她听不到电话里的声音。大约20秒之后,听筒再次出现,莫伊拉的手将之放回原处,扬声器里发出很响的咔嗒一声。麦克风离电话一定很近,夏洛特心想。
“这里是马瑞蒂家,”莫伊拉重复道,“我们此刻无法接听电话。”
“你该留言的,”本内特不悦地唠叨道,“就说我们看穿你的鬼把戏了。”
本内特横眉立目的面容又出现在眼前,莫伊拉哈哈大笑:“或者,你骗不了任何人。”
本内特也笑了起来,尽管仍旧很不高兴。“还得换个声音,”他用布朗克斯口音咆哮道,“我知道你在干什么,你最好给我停手。”
“他会锁了门,”莫伊拉说,“再也不接电话。”
“哈哈,要是我们发现那不过是个恶作剧电话,你的疯祖母除了几盘克里登斯 的磁带之外啥也没有,可你哥——这辈子再也不敢出门看三级片了。”
“弗兰克才不看三级片,喜欢看那玩意儿的是你。”
“工作需要。另外,这就是他嫉妒我的原因。”
“开车,”拉斯卡塞吩咐驾驶车子的年轻人,“别让巴士被注意到。”
莫伊拉正在回嘴。
戈尔兹说:“他提到了查理·卓别林佚失的影片。”
巴士发动时的声音不比轿车大。“晚祷”组织换掉了柴油引擎,用雪佛兰454V-8代替,换掉了噪音较大的气刹,用碟刹代替。
“他只是随口举例,”拉斯卡塞说,“这是最容易想到的东西,因为我在电话里提到了胶片。他对此一无所知,那女人很可能也不清楚。”
本内特·布莱德利的声音依然在扬声器里说个不停,他谈起斯巴鲁的交易,那是拉斯卡塞耍手段让别人从他手上抢走的。巴士与屋子的距离越来越远,夏洛特没有了视觉联系。她把注意力放在拉斯卡塞身上,他仍然站着俯视夏洛特和戈尔兹。夏洛特抓住机会检查口红,结果让她很满意。
“昨天,那件物品向东移动,”拉斯卡塞继续道,“弗朗西斯·马瑞蒂和女儿发生了——呃,一场事故。毫无疑问,是弗兰克拿走了那件东西。我们应该守住医院,没必要继续在这里浪费时间。”
但我毁掉了接近弗朗西斯·马瑞蒂的机会,夏洛特心想,这让她一时间懊悔不已。还没来得及继续怨恨,驾驶员座位背后的柜子里发出轻轻的当的一声响,夏洛特恐惧起来,视角在驾驶员、戈尔兹和拉斯卡塞之间飞快切换数次,眼前忽而是街道旁稀拉拉的几辆轿车和前方的一盏盏路灯,忽而是自己的面容,一张侧面,一张正面,但都是嘴唇紧抿,棕眼圆睁。
“知道它要什么吧。”拉斯卡塞对戈尔兹说。
夏洛特觉得她听见了镶着银线的下颚关节不停咬合的咔嗒咔嗒声响。
“好吧。”戈尔兹说。
他从夏洛特身旁起身,在拉斯卡塞的注视下,摇摇摆摆地走向柜子,夏洛特只好把注意力放在驾驶员身上,直勾勾地盯着路上的汽车。司机是一名缺乏幽默感的物理系学生,来自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他们已经离开了排屋区,行驶在东橘林大道上,刚刚经过一家必胜客餐厅和一家壳牌加油站。
她听见柜门开锁,巴风特下颚的叩击声真切地传入耳中。尽管她盯着的是仪表盘和挡风玻璃外的尾灯,但已经闻到了头颅的气味,那种辛辣的虫漆味道。
几个声音同时在耳语——她从来没有听清楚过它们在说什么。夏洛特非常不情愿地切换回拉斯卡塞的视线。
柜门正徐徐荡开,锃亮的头颅反射着车厢内的黄色灯光;黑色下颚的尖部镶着银子,看起来仿佛牛仔靴的趾部,它以极快的速度不停上下咬合,但和耳语声并不同步。
戈尔兹打开了柜子顶上的灵应盘开关:屏幕上的指针一动不动,但巴风特头颅用象牙雕成的牙齿中挤出几个伴着喘息的声音。
“唤我夏日里的苍蝇。”一个声音嘶声说。
“80美分,”另一个声音悄悄道,“能讨你一根烟吗?或者更多?”
夏洛特咽了口唾沫:“这——这都是什么?”她尽量不惊呼出声。
“鬼魂,”拉斯卡塞厌恶地答道,“和谐汇聚把他们带了出来,就仿佛……夏日里的苍蝇,头颅没有合适的东西充盈,特别吸引鬼魂。移动的时候情况更加糟糕——头颅在和谐汇聚场里积累了精神力量。要是我们没有抽烟的话,它们更是会成百上千地扑过来——兴许会密集到肉眼可见的地步。”
夏洛特打了个寒战,伸手去拿手袋里的登喜路烟盒。
羽毛般细弱的鬼魂之声越说越快,甚至开始重叠:
“你为什么愿意这样做?”
“1、19、24、27、28、19。”
“要是猜中你带了多少钱,能让我看看你的奶子吗?”
“两整天。”
“不想试试真正的男人?”
“嘿,漂亮姑娘!我能告诉你下期得奖的乐透号码!”
夏洛特清清喉咙:“我该和它们打招呼吗?怠慢鬼魂似乎也挺没礼貌的。”没点燃的香烟仍旧拿在手上,戈尔兹和拉斯卡塞都没有看她,而她不想用颤抖的手摸索着点火。
戈尔兹答道:“你已经怠慢它们了。鬼魂可以逆时间而动。不过呢,你还是可以说一声,‘你好,鬼魂!’鬼魂会应答这声招呼,而不是随口胡言乱语。”
“你好,鬼魂!”她说。
戈尔兹抬头看她,夏洛特用戈尔兹的双眼忘记自己紧张的笑容。她抓住机会,点燃打火机,凑到香烟头上。“他能告诉我得奖的乐透号码?”她吐出一口烟气。
“他已经告诉你了,”戈尔兹说,“还猜你的口袋里有80美分。不用给他看你的奶子,那句话按理说是在更前面的。另外,我认为鬼魂看不见我们。”
“19……24,”夏洛特连忙回忆道,“应该记下那几个数字!”
“鬼魂在撒谎,”戈尔兹说,“它们不知道哪个号码能赢钱。”
“它们要是能逆时间而动,”夏洛特说,“为什么说话却总是正着来的?听起来可不像磁带倒放。”
“问得好!”戈尔兹说,“它们大体而言存在于公路上,只是偶尔涉足我们的车厢,每次只逗留几秒钟。在车厢里的时候,它们被我们所栖身的时间流带着向前走,因此每句话都是从开始处开始,到结束处结束,但对我们来说的下一句话,对它们而言则是前一句话。”
“锁起来吧,”拉斯卡塞吩咐戈尔兹,“监视器别关。”
“两天前,”最后一个鬼魂低语道,“我坐在自己的尸体旁,望着我胸口的窟窿。”
夏洛特把注意力集中在戈尔兹身上,望着他胖乎乎的双手关上柜子。铜质把手是“晚祷”组织象征物的缩微版本:圣杯——两个朴素光滑的锥体在尖端相连,一个锥体向上开口,一个向下开口,仿佛包豪斯风格酒吧里的双杯量具。
夏洛特借用那一刻,如饥似渴地打量那小小的铜质圣物。接着,戈尔兹直起腰,把视线投向夏洛特。
“和谐汇聚为何会带出许多鬼魂?”她问。戈尔兹向拉斯卡塞投去求助的眼神。
“和谐汇聚就仿佛‘嘉佳美丽’。”拉斯卡塞说。
“那是——拉布雷笔下庞大固埃的母亲?”
“不,不过也许的确是用她命名的——实际上是高康大 的母亲——不,我说的是欧洲粒子物理研究所在瑞士实验基地的巨大气泡室。10吨液体加了高压,保持在极为接近沸点的温度;实验人员突然释放压力,肉眼不可见的粒子穿过液体,便会在路径上留下一连串的气泡,粒子因此变成了真实、可认知的存在物。”
拉斯卡塞对窗外夜色挥挥手。“那些聚在山顶的神秘主义者,同时清空他们的思绪脑海,相当于突然降低了通常的精神力水平线,因而让某些存在概率极低的存在物变得真实。”
夏洛特从牛仔裤口袋里摸出硬币,在手掌上摊开。戈尔兹低头去看,她也立刻发觉自己拿着三枚二角五分和一枚五分硬币。
“我的确有80美分。”她说。
“要是有五个硬币,他们就没办法了,”戈尔兹说。“鬼魂就仿佛只有五个数字的原始人:一、二、三、四、无数。”
拉斯卡塞靠在收起来的折叠桌上,从巴士右侧的一扇窗户望出去。夏洛特换成他的视角,山峰间点缀着许多橘黄色的光点。
“火从这儿一路烧向洪堡、特里尼提和希斯凯尤,”拉斯卡塞轻声说,“而起因不过是昨天中午的雷击。”
“唉,”戈尔兹说,“点五零口径的子弹飞过时就能扬起尘土,而莉赛尔·马瑞蒂的移动速度要比它快出许多。”
“你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了。”弗兰克说。
他关上了沉重的房门,但外头的说话声和吱吱嘎嘎的轮车声还是清晰可闻。医院走廊里有股特殊的味道,让人想起仓鼠笼子底部的叶绿素除臭剂,但这个房间闻起来更像柠檬布丁和牛肉汤——虽说护士半个小时前就拿走了达芙妮的餐食托盘,托盘里是化为泥状的棕色、白色和黄色食物。达芙妮的床头墙上贴着一页纸,标题为“正确的吞咽方法”,其中至少有十二条要点。
她的喉头贴着一块网垫。海姆利克急救法没能起效,却压裂了她的两根肋骨,不过还没严重到需要上绷带或夹板。
达芙妮拿起床边滑动小桌上的铅笔,在记事本的第一页写道:“也许需要安眠药”,记事本是弗兰克在皮卡车厢里找到的,“也给你要两片”。点滴架上透明的塑料袋轻轻随她的动作摇摆;针尖固定在她的手腕之上,不必担心会被拽脱。
弗兰克瞅了一眼护士送来的蓝色帆布行军床,这还是在他拒绝了“心脏病椅”之后拿给他的,按照描述,所谓“心脏病椅”似乎是一半尺寸大小的病床,底下附着电动马达。
“我没问题。”他告诉达芙妮。弗兰克坐在病房的一把木椅上,另外一张椅子的座位正中有块棉布,越看越像尿布之类的东西,他不想搞清楚那究竟是什么。
圣伯尔纳定医院给达芙妮做了急救手术之后,把她转进阿罗海德儿童医院,弗兰克很高兴自己下午那拼命一刀只需四针即可缝合。做手术的医生做了所谓的“隐式”处理,把针脚留在皮肤之下,一来方便伤口愈合,另一来因此产生的伤疤极不显眼。
弗兰克给学校打了电话,取消明天的课,达芙妮明天就可以出院,他打算回到家倒头就睡。睡他整整一天。
房间里离门较远的地方还有一张病床,此刻空着,马瑞蒂希望别再有人住进来。圣伯尔纳定医院的急诊室似乎全是要止痛片的流浪汉,他不希望有陌生人在女儿如此无助的时候靠近她——她躺在头高脚低的病床上,床单很薄,毯子已经磨得露出线头,看起来非常脆弱。要是伦博得没有被烧坏并落葬的话,他很想让女儿搂着玩具熊入睡。
达芙妮无意识地在记事本上画着螺旋花纹,弗兰克看见她咬得很短的指甲,又开始担心起女儿来了——片刻之后,他发现达芙妮写了一行字。
你父亲也在餐厅?
“是的,”弗兰克说。免得让女儿继续写字,他补充道:“我觉得他跟踪了我们。”
女儿画了两个点和一个V字母,表示皱起眉头的样子。
“我同意。”弗兰克移了一下椅子,“他看起来很着急上火……对这整件事情。”
达芙妮又写道:你救了我的命。她没有抬起双眼。
“呃——是的,我很高兴自己做到了。”
肯定很难吧——拿刀割我。
他点点头,尽管女儿依旧低着头,面容藏在棕色刘海底下。
“是的,”他说,“是的,非常艰难的决定。”
纸上多了一团水迹,接着又是第二团。我爱你。
“达芙,我也爱你。”弗兰克说。他想起身拥抱女儿,但知道这会让女儿很尴尬,他们平时从不这样说话。弗兰克总以为他们避免感伤是爱尔兰人的习惯,但今天他才知道他们根本不是爱尔兰人。那就是塞尔维亚人的习惯吧。
“我——为你自豪,”她嘶声说,依然低着头,“我希望能留下伤疤,好让我向别人夸耀。”
“别动喉部肌肉。医生说基本上不会留下伤疤——我明白你的心意。”
达芙妮点点头,靠回倾斜的床垫上,对父亲露出笑容;她闭上双眼,很久没有睁开。
过了几分钟,弗兰克从外套口袋里取出一本破破烂烂的平装本《项迪传》,这是他在皮卡里的存货。公文包也在车上,但他此刻没有兴趣阅读学生试卷,也不想看老嬷那些和Peccavit往来的信件。
他起身关掉女儿床头的日光灯,注意到护墙塑料板床架高度斑斑点点的平行痕迹——他们干了什么?拿病床玩碰碰车不成?他拉起面向走廊那边的帘布,坐下就着走廊灯光继续读书。
这本书的章节很短,他很快就翻到了第七章末尾处的黑色标志页,却发现自己眼前也是一片黑暗,疲惫给书页染上了一抹淡淡的绿边。他用残存的意志力思考,那片黑暗中是否存在隐藏的字句。
等到慢慢恢复神志,他才意识到自己坐在椅子上睡了过去。他听见电视机的声音——之所以知道,是因为他凭声音认出了剧目。那是……某部深夜卡通剧,上映时他和莫伊拉都还在读小学。那是让现在的人看了不甚愉快的五十年代风格,角色矮胖,脑袋巨大,炮筒一般的身体,小小的尖头小脚。两只眼睛放在鼻子的同一侧,和毕加索的绘画倒是有异曲同工之妙。
一个角色名叫麦特,总是醉醺醺地回家,头发蓬乱,衬衫纽扣解开,他一头撞在自己锁好的前门上,大声喊叫,“我能进来吗?说‘我能进来!’”
一天夜里,上床时间过了很久之后,他们被老嬷抓住在看这部动画片,老嬷不许他们再看。弗兰克认为让她下禁令的原因不是片子本身,而是他们看片子的时间。
麦特在说:“我能进来吗?说‘我能进来’,达芙妮!”
这句话让弗兰克睁开眼睛。麦特的妻子叫达芙妮?
病床上的达芙妮醒着,她目光灼灼,盯着房间远端墙上高处的电视机。弗兰克眨了几下眼睛,想看得更清楚——屏幕中正是他记忆里的那部动画片,笔法粗略的黑白人形做着重复的动作,这多半是为了节约绘画师的时间。
弗兰克注意到达芙妮病床边的布帘完全拉开了,但他不记得听见过天花板上滚轮滑动的声音。
接着,他背后传来一个男人的叫声,“达芙妮,别说!”弗兰克蓦然惊醒。
敞开的门口立着一个黑影,他一只手抓住门框,另一只手正在取出耳中的什么东西。
弗兰克挣扎着站起来,平装本小说掉在油毡地板上。
“为什么不能说?”达芙妮嗓音嘶哑,弗兰克发现她只是半梦半醒。电视机微弱的光线下,他看不清达芙妮的表情。
“说‘我能进来’,达芙妮!”电视机里卡通人物的声音重复道,“群山在燃烧!”
“她为什么不让他进门?”达芙妮问门口的人。她扭头面对电视机,牙齿在微光中一闪,弗兰克知道达芙妮已经张开了嘴。
“不,达芙,”弗兰克大声说。他忽然确定了一件事情,老嬷禁止他们看这个节目绝不是因为时间太晚。更加讽刺的是,他很怀疑这部片子有没有在其他电视机上出现过。“别说任何话。别——别动喉部肌肉。”
达芙妮看着父亲,没有说话。
“达芙妮!”电视里的声音叫道,“点一下头,让我进来!等火熄灭就太晚了。”
“达芙,别动,”弗兰克走向电视机。他不确定自己真相信卡通人物在和女儿说话,但却毋庸置疑地感觉到了身上的汗毛凛然乍起。
“关不掉的,”门口的人语速飞快,“电视没打开,叫麦特走开。”
弗兰克忽然一阵眩晕,险些跌倒,但他把握住了陌生人字词间的紧迫感。
“走开——麦特。”他冲着屏幕上生硬的线条说。
有几秒钟,屏幕上那双眼睛似乎直勾勾地瞪着他——尽管所谓眼睛不过是没有其他五官的白色面孔上的两个黑色圆圈——弗兰克感觉到前额冷汗汩汩而出,他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睁大眼睛瞪回去。接着,泼墨构成的嘴巴一张一合,用不同步的生硬声音说:“你初来的时候,你安抚我,厚待我。”
这是《暴风雨》中的台词,又是《暴风雨》!弗兰克不由自主地引用普洛斯帕罗的话回答卡力班:“‘妖魔的孽种,滚开!’”画面中参差的线条开始移位,尽管觉得天旋地转,但弗兰克依然坚持说道:“‘你耸肩么,坏蛋?你又这样了,贱奴,滚开吧!’”
“Schneid mal die Kehle auf.”那东西说,它原本已经缩小的脸旋即化为散乱的线条。
屏幕暗了下去,弗兰克连忙从屏幕前走开。他害怕自己如果伸手去摸电视机,却发现它是冰凉的,会受不了发起狂来。
也可能是滚烫的。
“卡力班下。”马瑞蒂用耳语般的气声说。他转向门口的那名男子。“那是什么?”他的声音在颤抖,“你又是谁?”他走到达芙妮的床头,拧亮了日光灯。
男人走进房间,他穿黑西装,打黑领带,戴灰色皮手套,四十多岁的模样。“我叫尤金·杰克逊,”他说,“为国家安全局工作。”他把重心换了一条腿,显然有些不耐烦。
弗兰克眯起眼睛打量他。“那部卡通片是什么?它——它和我女儿说话!它说的火是怎么回事?它怎么能和我女儿说话?”他强迫自己聚拢心神,“国家……您有证件可以出示一下吗?”
达芙妮已经完全醒了,她把洗得发白的毯子拉到颈口,神情不悦地看着那位陌生人。
“没错,那东西是在和你女儿说话。”勒皮多普特伸手从上衣内袋拿出装徽章的夹子,给弗兰克看他的国安局塑料卡片。这张卡片用的是最新格式——不过弗兰克怕是并不了解——上缘的蓝色条带表示他是一位外勤特工,要是拿扫描仪去扫描左侧的电脑卡孔,你将看见“尤金·杰克逊”这个名字,但得到的证件号码却是无效的。
现身于此,他已经远远越过了谨慎行事的界限,这不是他理想中接触弗兰克的合适方式和场所。但是,当他看见电视屏幕上的卡通角色在说话,就不得不摘掉耳塞,介入这件事情。他把小小的塑胶耳塞藏在小一号的右拳掌心,极想将之立刻塞回耳道,但此刻他的注意力完全放在弗兰克和他的女儿身上。
弗兰克肯定没有预料到电视屏幕上会有恶灵 显形,他对这类东西全无思想准备。这既好也坏,一方面意味着弗兰克并不效忠于任何人,但另一方面也意味着他对自己牵涉进了什么事情一无所知。
“那东西是……什么?”弗兰克问。
勒皮多普特尽量关紧沉重的房门,往侧面站开一步,避开走廊上人们的视线。他希望自己能彻底关死这道房门,连最近的护理站的声音也传不进耳中。站在这里,听见电话铃声陡然响起,会发生什么事情呢?有人忽然心肌梗塞,倒地而死吗?
“局里希望,”他说,“你能帮助局里弄清楚那东西是什么。就我们所知,它和Peccavit有关。”
“爱因斯坦。”弗兰克不由自主地说。
“是的,爱因斯坦。还有你的祖母,还有查理·卓别林。”
弗兰克做了一次深呼吸。“怎么回事?你是政府特工,对吧?国家安全局和联邦调查局差不多,没错吧?你们为什么要插手这样的事情?”
临场发挥的时候到了,勒皮多普特心想,而且要抓紧时间。弗兰克不会抛下女儿,另找地方和我谈话。幸运的是,他现在依旧处于半梦半醒的朦胧状态。
“爱因斯坦,”勒皮多普特强迫自己放慢语速,“进行过超自然现象研究,具体而言,是与死者联系。这听起来难以置信,我明白——但想一想刚才电视屏幕上的卡通形象吧。他——爱因斯坦——守口如瓶,保密工作做得很好,但国家想知道他究竟发现了什么。”勒皮多普特挥舞着他没拿耳塞的左手,“有不少死者我们想与之对话。另外,先锋人物往往不够谨慎——汉弗莱·达维研究氟的时候毒死了自己,居里夫人处理镭的时候遭到了放射。爱因斯坦也一样,让他自己和他的后代——”他瞥了一眼听得聚精会神的达芙妮,“陷入危险境地。你的祖母用了许多预防手段,但昨天她父亲的行为的某些后果还是找上了她。局里有能力侦测超自然现象事件,我们确切相信昨天下午4点15分,在圣贝纳迪诺一个包括你住处的小区域内发生了一起事件。你们在那段时间内,有否经历过——”他用戴着手套的手对角落里的电视机打个手势,“任何形式的侵入事件?”
“超自然,和巫术是一个意思吗?”达芙妮问。
“差不多。”勒皮多普特答道。他盯着达芙妮,但达芙妮却望着父亲。
“你们能够让这种事情停下来吗?”弗兰克问。
“如果局里能够重现爱因斯坦的工作,我相信是可以的。局里能够救——在事态进一步恶化之前,局里可以让这种侵入事件停下来。”
弗兰克觉得对方一定因为达芙妮在场而说得比较委婉。在事态无法挽回之前,局里能够救你女儿的命,他原本要说的恐怕是这句话;或者,不让你女儿发疯。
“恕我冒昧,我不得不立刻离开了,”特工说着从裤子口袋里拿出名片,“给你,想起任何事情或者——需要任何帮助,就给我们打电话。”
弗兰克接过名片,卡片两面一共只印了一个对方付费的电话号码,他把名片塞进衬衫口袋。“你懂德语吗?”弗兰克问。
“懂。”
“那卡通人形最后用德语说了什么?”
特工显然在考虑要不要回答,最后他还是开了口:“意思是‘切开她的喉咙’。”
达芙妮抚摸着脖子上的伤口。“什么?”她低声说。
“没什么,”杰克逊说,“只是在重复今天下午你噎住时旁人的说话。”
“餐馆里一位老妇人说的,”弗兰克说,“你在餐馆?这都是怎么回事?电视里那东西就是那老妇人?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
“抱歉,我也不清楚。昨天下午有过任何形式的侵入事件吗?”
“是的。”达芙妮低声说。
“是的。”弗兰克也说。他揉着眼睛问道:“几个小时前有个女人接近我,她也是局里的?她很清楚……我对书籍和酒类的偏好。”
“绝不是,”国安局特工答道,“在什么地方?”
“圣伯尔纳定医院门口,就是给达芙妮急救的那所医院。她连抽的烟也和我一个牌子。”
“她长什么样子?”
“奥黛丽·赫本。”这句话达芙妮大概比杰克逊听得更加明白,弗兰克和女儿前几天一起看过《蒂凡尼的早餐》。“苗条,深棕色头发扎成马尾辫。戴太阳眼镜,紫红色衬衫,黑色牛仔裤。30岁左右。”
“你有纸笔,”杰克逊说,“我们笔谈好吗?”
“你的意思是——不能让别人听见?”弗兰克问。
“是的,我觉得这样更容易集中精神。”
看见杰克逊飞快地把耳塞放进耳朵,弗兰克有些惊讶。也许是超小型间谍耳机吧,他这样告诉自己。
弗兰克走到达芙妮的桌前,拿起记事本,撕下最上面的那页纸,放进口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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