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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忏悔时间

瓦讷克号把航速加大到能够节约能量的2G注释1,它用动力核心将前方的时空弯曲成一道山谷,在其中轻松地滑行,无论是船员还是机器都感受不到任何累赘和压力、这艘战舰重达9.2万吨(其内核部位还携带着80亿吨的黑洞)需要消耗大量的动能,但它一旦开始移动,便能迅速前往目的地。在瓦讷克号的停靠站与它回程路线上的第一个跃迁点之间,横亘着辽阔的深渊,而要跨越这道鸿沟,它需要飞行数天时间,但与昔日相比已是绝不相同——那时人类最早的探测器要完成类似的距离得花上大把时间。
舰队中的飞船从新共和国出发后只飞行了区区二十光年,但在旅程中,它们向前跃迁了四千年,在双星系中两个没有行星的区域之间呈之字形迂回前进,试图躲过“节日”在双星上布下的任何长效监视装置。不久之后,航程中的类空阶段便会开始,它们还将在距离罗查德星球不远的一个类似星系中做一番巡行,随后舰队会循着一条怪异的轨道继续前进,环回至自己这个世界的过去时光,而并不与他们所在的原点真正重叠相交。
一路上,舰队补给船会定期为战舰加注消耗品、空气、水和食物,不少于八艘商船将被完全掏空,然后被永远丢弃在星际间,而船上的人员则要登上其他舰只,与别人挤在一起。这次航行将为海军的后勤系统增加沉重的负担,并会超过使其瘫痪的界限,而整年的造船预算都将用于支持这次行动,代价相当惊人。
战舰在跃迁的间隔中仍在连续不断地训练。实验性的激光雷达脉冲触探着太阳驻点之外的深层真空,那是军官们在为其他飞行编队中的战舰寻求火力解决方案:导弹和鱼类的飞行弹道被一一标示在图标上,激光射击方案也被输入了分析机中不知疲倦的调整配合机构里。若想跟踪远距离之外的飞船很不容易,因为那些船只排放的可侦测辐射并不很多。普通雷达根本无法投入使用:为了输出足够的能量来获得回波,瓦讷克号产生的废热会把它上面的人员活活烤熟。事实上,现在只有它那一块块巨大的散热器面板——向恒星延伸开去,此时已灼热得变成了暗红色——才使得他们能在短时间内以高强度运行激光雷达。(真空是最高效的绝缘体,让探测距离可达数十亿公里的主动传感器在使用过程中烧得滚烫。)
 
马丁·斯普林菲尔德对此一无所知。他躺在牢房里,在沮丧和无聊中熬了两天,时而委靡不振、意志消沉,时而充满审慎的乐观。我还活着,他想。但随后又想:我活不了多久了,如果现在能做点什么就好了!但身处一艘星舰上,他无路可逃。他是个十足的现实主义者,非常明白一件事:如果他们黔驴技穷,感到别无选择,那么他就死定了。他只能寄希望于他们并未查出他干了什么事情,于是干脆放掉他,免得与船厂作对。
一天晚上,他正坐在床上,房门打开了。他抬头望去,以为是索尔或是那个情报局的毛头暗探会出现在眼前。但他一见来人便吃惊地瞪圆了双眼:“你到这儿来干什么?”
“只是来拜访一下。不介意我坐下吧?”他不安地点点头。瑞秋坐到床沿上。她身穿一套样式简单的连身衣,头发紧紧结在脑后。她的神态与以往大不相同,几乎可以说十分轻松。他意识到,这不是伪装,她并没有在扮演一位水性杨花的女子或是派驻某个香蕉共和国的外交官,她并没有扮演任何人。她就是她自己,一个令人生畏的人物。“我想他们也会把你关起来。”他说。
“是的,不过……”她看上去有些心烦意乱,“只关了一会儿。”她扫了一眼自己的怀表。“啊。”她朝他的床头俯过身,把一个小小的金属物件放在上面。
“我已经堵住了窃听器,”他说,“他们不会听到什么。”
她直盯着他:“可我并没什么可谢你的。”
“什么——”
“我要你说出实情。”她用平淡的语气说道,“你一直在对我撒谎,我要知道为什么。”
“噢。”他尽量不让自己显出畏缩的样子。他极力控制住表情,但很不自然,恰似暴风雨到来之前的平静。
“你只有一个机会说出实情。”她说着,语调像是普普通通的交谈,但隐隐透出一丝冷淡之感。“我并不认为他们已经知道你在撒谎,但他们不是笨蛋,而你会让自己越陷越深。情报局会一直进行监视。如果你的行为确实有罪,那位青年才俊就能得出唯一可行的结论。”
他叹了口气:“如果他的结论是正确的,那会怎样?如果我确实有罪呢?”他问道。
“我原来一直信任你,”她平淡地说,“就像你信任自己一样。我并不是在做戏。马丁,我不喜欢被欺骗。无论是正经事还是个人生活,我都不想如此。”
“好吧。”他凝神注视着她放在枕头上的那只闪闪发光的干扰器,这样能让他轻松些,不必直面她的怒火和心痛。“如果我说,那些指使者告诉我他们是船厂的人,会令你满意吗?”
“不。”她摇摇头,“但是,你还不至于愚盘到为了一个遮人耳目的说法而以身涉险。”她把目光转向一旁。“我不喜欢被欺骗。”她的语调中满含痛苦。
他看着她。瑞秋是掌握最新技术的专业人士,绝非新共和国那些拙劣的外行生手,她本可以在他身上施展各种手段:语言分析反射器、测谎仪,以及许多其他诡异的设备。不过,她——唉,马丁很难责怪她对他发脾气。换了他在她的位置上,也会怒不可遏,而且感到受了伤害。“我也不喜欢撒谎。”他说道,语调十分真诚,“除非有高于其他一切的理由。”
她深吸一口气,显然是在让自己变得坚强起来。“马丁,你在这里能遇到的人里,只有我才最适合担当律师的角色。在四千年的时间范围和二百光年的空间范围内,也只有我才最适合代表你的政府,他们让我作为你的辩护律师来探望你。如果你的案子被提交到军事法庭的话,我能为你辩护,因为你是一名平民,而且我还有可能在情况不利时扭转局面。但这只取决于一件事:只有你告诉我一切,我才知道怎么帮你。”
“我不能说。”马丁显得很不自在。他拿起自己的书,魂不守舍地想用它来掩盖心中充满负罪感的良知。“我不能这样做。我想,你们全都能理解其中的原因,对吗?”
“听着,”瑞秋怒气冲冲地盯着他,“你记得吗,我跟你谈过信任这个问题?我真的很失望。因为我以前非常信任你,而在我看来,你背弃了我的信任。照现在这个样子,如果我想让你摆脱困境,就只能去编造一大堆花言巧语,或者至少让你活着离开此地。但在这么做之前,我要知道,你对我都撒了些什么谎。”
她站起身:“我是个傻瓜。是个该死的傻瓜,居然一直信任你。而且更蠢的是,我还跟你搅在了一起。见鬼,我真是个不在行的蠢货!但我还是要再问你一遍,而你最好如实回答。马丁,现在很多人的性命危在旦夕,因为这并不是个游戏。你到底在为谁工作?”
马丁沉默片刻,一时间感到事情全都失去了控制,这让他头晕目眩。不能告诉她,但又不能不告诉她——他抬起目光,第一次直视着她的眼睛。在以光年为计的时空范围内,他是唯一能让她信任的人,但他却辜负了她。怎能让她有这种感觉?他是个外行,因自己的非专业行为而出了一次纰漏,就理应由另一个非专业行为来弥补。他觉得嘴巴发干,舌头也不听使唤,说道:“我为爱查顿工作。”
瑞秋颓然坐下,怀疑地睁大了双眼:“什么?”他耸耸肩:“你认为,爱查顿在处理麻烦时就只会朝他而石头吗?”
“你在开玩笑吧?”
“不。”他感到胆汁已涌到了喉头,“而且我坚信自己的所作所为是正确的,不然我现在就不会在这里了,你说呢?因为说实话,事情还可以有另一种解决办法,只要丢一颗行星炸弹也能免掉麻烦。爱查顿知道那样会更容易,而且还能造成适当的声势,会把人们吓坏。但其实,在大多数时候,爱查顿喜欢通过像我这样的人用更加和缓的手段来解决问题。”
“你为他们工作有多久了?”
“大约20年。”他再次耸耸肩,“我要说的就这些了。”
“为什么?”她把双手埋在双膝之间,紧紧握在一起,神情极度困惑。
“因为——”他尽量把七零八落的思绪归拢到一块儿,“请相信我,爱查顿更愿意选你这样的人来干这种差事,那样就能省掉大量的辛苦工作。可是,一旦舰队起航,而我又争不过他们,那么也就别无选择了。你不会真的认为,他们已经为封闭式的类时路径设定好了先决条件,而又不遵循这个前提去达到逻辑终点吧?”他深吸一口气:“我干的就是这种差事。我是个防止泄密的堵漏人员,当爱查顿想要无声无息地堵塞漏洞时,就派我执行任务。”
“你的意思是,你是个特工。”
“是的,”他承认,“就像你一样。”
“像我一样?”她发出一声低哑的呻吟,听上去就像是在有意嘲笑,“屁话。马丁,我可没想到会听到你说出这种事情。”
“但愿这种事情从未发生过,尤其是——唉,发生在咱们两人身上。让人进退两难。”
“我也有同感,而且比你感触更深。”她的声音在额抖,“这就是所有的实情了吗?”
“所有的实情?这就是我对你保守的全部秘密,千真万确。”
瑞秋沉默良久:“好吧。这么说,呢,你对我撒谎,完全是出于工作原因?”
他点点头。“是的,”然后看着她,“我不愿撒谎。而且我以前从未撒过谎,也不曾隐瞒过事实,对任何事情都是一样。我保证。”
“噢,好的。”她又深深吸进一口气,咧开嘴巴疲惫地一笑,同时也显得开心了些,似乎心情轻松了许多。
“这件事让你一直很难过,是吗?”他问道。
“哦,你算是说对了。”她答道,语调中满含讥讽之意。
“好吧,”他伸出一只手,“我很抱歉,真的。”
“我接受道歉,但有条件。”她抓住他的手紧紧一握,但马上就松开了,“现在你打算告诉我,爱查顿想在我们身上打什么主意吗?”
马丁叹了口气:“好。只要是我知道的,我全都告诉你。但我还是要提醒你,这样做可不妙。如果咱们不能在这艘船抵达目的地之前脱身,你我都有可能送命……”
 
时间旅行能够颠覆历史。
历史是偶然性的产物,许多历史事件都是由严重的误解或偶然的遭遇造成的,实际上,就连一只杜撰出的蝴蝶翅膀也有可能迅速掀起一场风暴。1917年6月,正是一份未被正确理解的电报,才让布尔什维克的革命有可能成功;1958年,区区一名间谍,将冷战又延长了整整10年。而如果没有这种历史事件为先例,像爱查顿这样的生命体系怎能生存下来?
当然,在一个可以进行时间旅行的宇宙中,历史变得极不稳定——而且,只有当恶魔般的时间机制自己灭亡之后,历史的平衡才能够得以恢复。但是,随着一场时间风暴全面爆发,数万亿存在于宇宙中的个体便会在它的余波中静静消亡——对于这些牺牲品来讲,这可不是轻松惬意的事情。
因此不足为奇,只要智慧生命出现在这样一个宇宙中,他们就会想方设法利用封闭式的类时曲线使自己免遭灭绝的厄运。随着比光速还要快的旅行方式成为可能,广义相对论告诉我们,超光速旅行与时间旅行几乎没有什么分别,而可怕的是,这种相似性令彻底消灭生命的技术手段很容易获得。像新共和国这样规模可怜、愚钝不堪的小型政体组织,一直在谋求超越自己的同侪和对手。那些规模庞大、疆域辽阔、处事冷静的智能型组织,则力图使自己所在的宇宙稳定化,从而使其形式更适于自己的生存和发展。他们时常采取各种干预措施,简单的手段便是防止竞争者将他们从稳居前茅的历史记录中抹掉,而诡秘复杂的方法是去干涉宇宙形成之初的大爆炸创世时代,那时希格斯场还没有衰减成为各种不同的基本力,无法将宇宙束缚为一体,因而也无法形成能够维持生命存在的正确物理常数比率。
眼前这个宇宙并非唯一的宇宙,远远不是,甚至不是唯一存在生命的。就像生物有机体一样,宇宙要在濒临混沌的边缘掌握平衡才能生扭曲的原始空间宛如一个个小气泡,收缩之后再向外膨胀,一面扩展率宙比宇存一面冷却,很快又生成更多的浓缩时空气泡,就像一座多维的水晶花园,长满了奇异的树木,枝头又生出更奇异的果实。
但其他那些宇宙对我们没什么用处,因为它们混杂不一,变数太多。当标志着一个宇宙诞生的创世能量大爆发开始冷却时,促使其最初扩张的冲击力场也相应逐渐减弱,随后分解为各种其他类型的力,组成了一个复杂的力综合体。这些力的相对强度由各种常数所决定,但这些常数是随机而定,毫无规律。有些宇宙中只存在两种力,但另外一些宇宙中有上千种(而我们这个宇宙中则有五种)。有些宇宙中,电子的数量相当庞大,所以那里的核聚变反应就很容易形成,以致恒星的成形期在大爆炸之后不到一百万年(以地球年衡量)就已结束。在那里很难形成化学反应,而且这类宇宙中除了正在冷却的脉冲星和黑洞之外别无他物,所以生命没等进化就早早夭亡了。
有一些宇宙里,光子数量十分庞大——而在另外一些地方,光子的数量又过少,不足以促成宇宙在时间尽头的大崩溃中达到闭合与崩坍。实际上,在我们这个宇宙之外,还有许多宇宙,数量无穷大,都不适于生命存活。此外也有无数宇宙,只是数量更小些,适于生命存活,而就在其中的某些宇宙里,智能生命得到了进化,但其更多的情况,远非我们能够了解。在不同的宇宙之间旅行几乎没有可能,因为存在于一个宇宙中的物质,到了另一个宇宙中就可能会变得极不稳定。所以,当我们在众多宇宙形成的水晶花园里穿行时,就只能困在由我们自己的空间形成的小小玻璃鱼缸里,而与我们身居同一宇宙的其他智能生命,就像爱查顿一样的生命体系,正在竭尽全力防止那些在智慧程度上比自己稍逊一筹的邻居们打破玻璃缸冲出樊笼。
 
十八年前,那个灰衣人曾向马丁详细解释了所有这些事情。“爱查顿对维持世界线注释2的完整性一直抱有浓厚的兴趣。”他说,“你对此也很感兴趣。一旦人们开始干预更晦暗隐秘的因果矛盾关系,各种致命的副作用就有可能发生。爱查顿也像这个宇宙中的其他生物体系一样容易受到伤害——你知道,爱查顿并没有创造我们这片宇宙,它只是和我们这些人一起共同生活在这片宇宙中。或许可以说,它拥有完全超人的智慧,或是集各种智慧于一身,可能拥有你我几乎无法理解的才略和手段,但它还是有可能被轻而易举地消灭。在21世纪的前奇点网络之外,趁爱查顿还没有达到自我警觉的程度,只需在适当的地方释放几颗核弹就够了。如果没有爱查顿,人类现在大概已经灭绝。”
“认识论派不上任何用场。”马丁干巴巴地评论道,“如果您希望我去做什么危险的事情……”
“那么我们感激不尽。”灰衣人点点头,“我们需要有人来干些跑腿的差事,而且这些工作并不是都绝对安全。大多数时候,这类活计只不过是记下某些事情,然后告诉我们——但偶尔,如果我们认为你报告的情况有严重的危险苗头,就可能要求你行动。行动通常采取迂回方式,不会被别人发觉,但总是要由你自担风险。不过,我们会有所补偿。”
“说来听听。”听到这里,马丁放下了尚未喝完的酒杯。
“我的赞助人准备付给你真正可称之为十分丰厚的报酬,而且部分酬劳——如果你申请延长寿命和居住期,我们可以打通关节。”他所说的增寿之术能有效地将人的生命无限延长,预计可达一百六十岁以上。这种技术终于引人注目地变成了现实,而且已在最发达的星球上投入使用。像其他任何医疗手段一样,它也受到严格控制,而这些监控和许可制度则是地球“过冲时代”留下的遗物——所谓“过冲时代”,是指21世纪的一个短暂时期,其间地球上的人口超过了百亿(那是在奇点之前,而当奇点到来后,爱查顿才通过自我发展超越了单纯的人类智能,并迅速地改写法规)。但人口过剩带来的后效应还是在这颗行星上留下创今对其采取的反应措施也变成了铁定的规矩——如果你想让自己的寿命超过自然生命期,就必须证明自己具有某种优秀之处,表明自己应该获准继续存留的原因,不然就得接受处理并移民出境。几乎没有多少法规能被地球上那些互不相干的宗族、文化和团体所共同遵守,但出于共同的利益,这条规矩便是其中之一。现在,爱查顿要通过暗中干预而让他得到豁免——
“我有多少时间考虑?”马丁问。
“明天答复我。”灰衣人看了看自己的记事本,“聘金一年一万。如果你受命采取某种行动,会有一万或更多的额外津贴。另外还有人口委员会签发的特权豁免。但最重要的是,你将投身于保卫全人类的事业,防止人类之中某些放纵无度的——简直可以说是愚蠢的——成员为非作歹。再来一杯怎么样?”
“这就够了。”马丁答道。为了我自愿去做的事情,他们要付给我报酬?他站起身。“我不需要明天再做答复。这事算我一份。”
灰衣人庄重地一笑:“有人告诉我,你会答应。”
 
黄金团队处于全面戒备状态。当门打开时,没有一个人扭一下头。莫斯基舰长走了进来,后面跟着鲍尔准将和随员。“穆拉梅茨中校,请报告情况。”
“是,长官。跃迁时间已到,三百秒后执行。位置图已确认,信号正常。全部系统的运行都合乎标准,准备就绪,可执行C计划。长官,我们已做好准备:只要您下命令,随时可到达作战位置。”
莫斯基点点头:“诸位,请按照命令继续进行。”准将也点点头,平静地示意副官做好记录。在战舰的其他地方,刺耳的警报声骤然响起,而舱壁则隔断了太空人员跑进操作位置时的嗒嗒脚步声,但船上的气氛并不令人感到紧张。军官们互相讨论着战术迂回路线,房间四处的工作站旁都响起了压低的交谈声。
“二百秒之后跃迁准备完毕。”相对论装置通报道。
瑞秋·曼索身穿裁军督察员的制服,不自在地靠墙而坐,从一名士官的肩头后审视着满是仪表的控制台。黄铜操作柄和怪模怪样的红色发光二极管朝她闪闪发光,一只隔离开关上雕饰的白徽狗头正在无声地狂吠。有人花掉了半辈子的时间为这些雕饰件打磨上光,让它们闪烁着像黄油一样柔和的光泽。说起来真有点讽刺意味,在发动战争的地方居然能看到这种艺术品。她暗想,这里不仅令人感到有些可憎,而且还富于某种模糊的美感,但只能让这些东西看上去更缝凝。
“节日”——在新共和国有可能攻击的所有蠢货当中,“节日”大概是最差劲的了。她曾同马丁说起过自己的看法,当时他们正把二人掌握的情况归拢到一起,而归拢的结果则形成了一个可怕的假设。“太不寻常了,赫曼居然不清楚这一点。”马丁承认,“通常他总是有许多详细的背景资料。里面的每个字都有其特殊的意义。但似乎他不想对‘节日’做太多的评论,他称他们为,‘滑翔机炮’制造厂。‘滑翔机炮’是个术语,不知你是否知道‘生命游戏’——”
“细胞自动机,是那个游戏吗?”
“就是它。‘滑翔机炮’就是细胞自动机。有些复杂的生命构造物能够自我复制,有些比较简单的细胞构造物也能这样做。‘滑翔机炮’是其中非常怪异的一种。它周期性地将自己装入一个非常密集的可移动系统,移跨几百个格栅单位后再自行展开,变成两个复制品,随即又接着自我打包,分别朝两个相对的方向继续移动。赫曼说,真实空间中也存在与之类似的东西:他把它们叫做‘博伊斯-提普勒机器人’。那是能够自我复制的亚光速星际探测器,被派往宇宙各处搜集情报,然后回馈给中心。只不过,‘节日’并非只是一支愚蠢的机器人舰队。他们携带着上载处理器——数千个被上载的智能头脑,运行速度比为它们提供支持的实时资源更快,在漫长的旅程中不断把信息下载到长期存储介质中。”
当时瑞秋听到这话不禁轻轻战栗了一下。她以前同那些上载的智囊打过交道。他们的第一代人刚刚来自行尸走肉般的宇宙,根本不成问题。让她感到棘手的是那些孩子。他们出生在——如果能够叫做“出生”的话——虚拟环境中,迅速脱离了所有人类准则。更严重的是,他们对真实世界的了解少得可怜。只要他们不去招惹真实世界就还好,但当他们真正开始下手时,便用先进的纳米系统机器充当自己的肢体,而且有时在无意之中还会破坏一些东西——比如说,一颗颗行星。
他们并非蓄意犯下罪行。只是因为在他们藉以发展成熟的环境里,信息不会消失,除非有人希望这样做,而死亡和毁灭都可以被逆转,魔棒能够发生作用,幻觉才是真正危险的东西。但真正的宇宙则遵循着截然不同的法则,而他们那些心惊胆战的祖先刚把移植的智能意识置入广布于各处的发达计算机网络,就马上逃跑般地背离了这些法则。
听起来,“节日”真是个令人头疼的麻烦。一方面来讲,他们属于一种上载性的文化,已经习惯于在自己的袖珍宇宙中享有万能的威力,却出于某种神秘的原因,决定动身去扮演星系旅行者的角色。从另一方面讲,他们在自己所拜访的每一处地点都大出高价,许给人家技术精妙、威力强大的暴力机械。灌木机器人就是一例,瞧瞧一棵枝叶繁茂的树就能知道它的样子。它每根主枝的顶端都生出两根分枝,尺寸大小是主枝的一半,以柔性关节与主枝相连。就这样大枝分小枝,一直延续下去,直达分子级,其末端小枝的尽头用一个纳米操纵器加以封闭。结果,它的样子看上去就像一团银色的雾霭,中心是哑铃状的内核,闪烁着相干光的辉晕。它还能变形,随意分解并重新组合物理对象——它几乎可以把所有东西改造成自己想要的任意物理形态,从原子标度起进行根本的改变。灌木机器人堪称终极作战步兵:它们遭到射击时会吃下子弹,将子弹分解,变成自己身上更多的枝权,还要感谢你奉上的金属礼物。
“我们到达后将要发生的事情让我很担心,我并不认为新共和国人能真正理解现在发生的这些事情。他们一心要发动进攻,我明白其中的原因——‘节日’毁掉了他们一片殖民地上的政治和社会经济,非常彻底,简直就像是从太空轨道上用核武器对那里进行了轰击。但我看不到任何有可能解决问题的途径。双方没有任何共同点,没有任何共同的基础。‘节日’到底想干什么?怎么做才能让他们快点离开,不再找共和国的麻烦?”
“我想,你不喜欢新共和国。”瑞秋发起了挑战。
他做了个鬼脸。“那么我想,你肯定喜欢?我不喜欢他们的体制,他们也知道这一点。所以我现在才坐在这间牢房里,而不是安安稳稳地待在自己的舱室或技术甲板上。不过——”他耸耸肩,“他们的社会体系是一回事,人民又是一回事。这些老百姓就跟你在其他所有地方见过的人都一样,只是想方设法在这个疯狂的宇宙里过自己的日子。单个看这些人,我并不喜欢他们,但不等于希望他们死掉。他们不是怪物,也不该遭受现在这种命运,而生活并不公平,不是吗?”
“你也在尽自己的力量去促成这种不公平。”
“是的,”他朝地板垂下目光,专心盯着某个她看不见的东西,“我希望还有另一种选择。但赫曼不能就这样放过他们。而因果律也是实实在在的法律,不然——很多东西都会遭到破坏。最好是让他们的花招完全失败,如此一来这次远征在别人眼里就成了蠢笨的瞎胡闹;可如果计划成功就不妙了,而且会鼓励将来的冒险家通过类似途径去征讨他们的敌人。”
“那么,如果当一艘船冲向大旋涡的时候,你却被绑在桅杆上,那会怎么样?”
“我从未讲过.自己无所不知,赫曼说,如果我成功了,他会设法把我从这儿弄出去,天知道他脑子里打的是什么主意。你怎么办?”
她猛地一撇嘴:“或许他蒙骗了我的老板——他教会了我一件事:不带救生艇,就绝不要出海旅行。”
马丁哼了一声,显然误解了她的意思:“唉,人们常说,船长总是和自己的船一起沉没——但可耻的是,谁也绝口不提那些淹死在轮机舱里的轮机手!”
舵位那里传来的一声通告把瑞秋拉回到现实中:“跃迁在一百秒后执行。”
“请报告情况。”穆拉梅茨中校说道。一个个岗位依次高声报告,一切都在顺利进行。“到跃迁时间了吗?”
“还有四十秒。动力核心自旋减速,正在进行。负质量倾出,正在进行。”他们脚下的极深之处,动力系统内核里的庞大奇点正在旋转着减速,将角动量释放到构成时空基础的高能真空中。人们感觉不到震颤,感觉不到运动,其实也根本不可能有这些感觉。在空间动力学的专业语境中,自旋是扭曲的空间碎片所具有的一种特性,与大多数人所想的“旋转”没有任何关系。
“穆拉梅茨中校,继续进行。”舰长后退一步,将双手交握在背后,“准将,您是否准许?”
鲍尔点点头:“你自行决定,请继续。”
“正在跃迁一已经完成。坐标参照系已锁定。”
“没有障碍物。”一号雷达报告道,“嗯,似乎我们一下子就到了。”
“速度10G,以初速直行。”伊利亚说道。他像是感到很无聊:过去三天里,他们已经把这套程序演练了十二次。“先确认定位点,然后给我一份被动扫描报告。按标准廓线模式执行。”
“遵命,长官。导航确认:我们有一颗恒星作为定位点。没错,我们干得不错,比上次更接近目标。我能看到罗曼诺夫首相号排出的废热,他们已经完成穿越。”这话让大家感到欢欣鼓舞:即便以10G的恒定速度前行,一两个天文单位的误差也会让他们花上几个小时或几天来弥补。“视野中未发现其他物体。”
“那么进行激光雷达探测。采用线性调频脉冲,对正前方九十度进行扫描。”
“现在开始发射。廓线稳定。”主模拟屏幕上显示,数兆瓦的激光倾泻而出,连续射人太空深处,其中大部分硬紫外光在显示器上以锯齿波形标出,随着飞船时钟的定时脉冲不断跃动。“扫描结束。激光雷达关闭。”
二号雷达报告:“我收到了背向散射回波信号!距离——乖乖老天!长官,我们就在他们头顶上!距离:六万公里,看上去像是金属物体!”
鲍尔露出鲨鱼一般的笑容。
“舵位,在十秒钟之后把我们提升到作战全速。方向:正一〇,负四〇。”
“遵命,长官,将方向调整至正一〇、负四〇。211G倒计时准备——五……三……开始。”像大多数地区性武装部队一样,新共和国的海军也采用地球的标准重力加速度单位——约十米每秒。提升到作战全速之后,瓦讷克号可在六十秒之内从固定位置启动,达到行星逃逸速度。如果不做精细的平衡调整动作,当动力核心的自旋与飞船四周的空间曲率进行互换时,舰上人员可能会被压扁,变成地板上的肉酱。但携带动力核心也要付出代价——在短距离内,一枚非超光速的核裂变动力飞弹,能够轻松超过一艘携带着大山一样沉重负担的战舰,或是将它打个肠穿肚烂。
“雷达单元,为我搞一些有关那个回波的详细情况。”莫斯基俯身向前。
“遵命,长官。”前方显示器上出现了一幅图表。瑞秋的目光越过士官鲍里索维奇布满剃刀疤痕的后脑勺,凝神注视着屏幕上的读出信息。“正在确认……”
二号雷达报告:“还有更多的目标!重复。我接触到多重目标!”
“有多远?”舰长问道。
“他们——太近了!长官,信号非常微弱。说实话,分析栅格要花上几秒钟才能分辨清楚。他们肯定装有带隐身特性的黑体发射器。距离:9万公里、130万公里、700万公里,还有一个是25万公里……我们就在他们中间!”
瑞秋闭上了双眼。一想到小机器人工厂,想到自我复制者,想到成群的自我复制武器正从遥远的巨型气态卫星四周的低轨道上繁殖出来,她的脊背上就滚过一阵寒战。她深吸一口气,又睁开了眼睛。
二号雷达打断了她的幻想:“发现目标!距离:690万公里,廓线图可见大量排放物。方向:负五五,正二〇。”
莫斯基朝他的执行官转过身:“伊利亚,你来下命令。”
“是,长官。将新信号源定为‘目标阿尔法’。采用聚合路线进逼目标阿尔法,最近的接触距离为三万公里,提升至作战全速。”
“遵命,锁定目标阿尔法。”
“长官,您一直在期待某种东西。”伊利亚轻声说。瑞秋稍稍侧过头,凝神细听房间后面那两位高级军官之间的谈话。
“一点不错。我在期待那个将星系防御战斗群一扫而光的东西。”莫斯基低语道,“我期待的就是敌人,盼着我们一完成跃迁就马上与他们交锋。”
“不过,我没想到他们会这么近。”穆拉梅茨看上去有些不安。
“我之前不得不搜罗一些情报,但多亏曼索检查员,”说着,舰长朝瑞秋这个方向点点头,“我们才对他们的能力有了一些了解,结果真有点令人惊慌。‘节日’并不在标准智能生命的分类里,因为有些傻瓜认为他们不值一提。我们的敌人拥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丰饶之角,你明白吧,就是聚宝盆。可海军情报处里没人愿意费神问问,一座机器人工厂在作战方面能发挥什么样的作用。”穆拉梅茨中校摇摇头:“我可不清楚这个。长官,那玩意儿有军事意义吗?”
“是的。要知道,机器人可以大规模制造自己的同类,就像繁殖一样,还能大批生产星网。”
“星网——”舰长的启迪终于产生了作用,伊利亚像是一惊。“它们有多大?”他问舰长。
“质量约为半公斤。这种以钻石为基质的纳米机械,哪怕只有1克重,就可以在里面填塞大量的制导电路。每台星网发射器的质量约为250公斤,但其中相当大的一部分存储着反物质,为中性粒子束发生器提供能量。据推测,现在外面可能有一两千台这种东西,或许那些低显示信号就是它们。如果你惊动了其中的一个,就像触发了绊网一样,那东西马上就会向你发射星网。我估计,星网在中性粒子束的催动下飞行,速度可达一万G以上。但当然了,你大概连它的踪影都看不见,除非它被雷达追踪到,那么你就会捕获某种来自粒子束的侧向散射辐射。基本上讲,此时我们正处在一雷区之中,而那些地雷会向我们发射相对论导弹。”
“可是——”伊利亚看上去已是心惊肉跳,“我原以为这是普通的火力设置!”
“确实如此,中校。”鲍尔冷冰冰地说道。
“噢。”伊利亚的脸色显得有些苍白。
“背向散射信号!”三号雷达报告,“收到了背向散射回波信号!有某个东西正从目标阿尔法上射出,加速度为1.3——不,1.5G。放射出的伽马能量强度为1.4兆电子伏。”
“将它记为‘候选人一号’。”伊利亚说,随后急迫地请求,“长官,恭请您允许采用直接控制模式。”
“同意。”舰长飞快地应道。
瑞秋扫视着作战指挥室里的一个个工作岗位。军官们弓起脊背围在工作站前,一面对着耳机麦克风从容地讲话,一面调整着带黄铜把手的标度盘和开关。莫斯基走到指挥台前,站在伊利亚身旁。“命令雷达寻找能量尖峰信号。”他说道,“这会很难。如果我判断得没错,我们正处在一片由一个中央指挥平台控制的雷区之中。如果再泄露形迹,我们就无法从这里脱身了。”瑞秋也俯身向前,凝神盯着主屏幕。她想,这太不同寻常了:如果现在这个场面代表了他们协同工作的标准水平,那么稍稍走运一点的话,他们真有可能成功到达环绕罗查德星球的低轨道。
接下来的十分钟里,紧张感急剧升高,这时瓦讷克号正加速朝目标驶去。其实,它的奇点动力系统无法被旁人探测到,甚至在近距离内也是如此(就连最敏感的重力波探测器也难以发现一百万公里外重如大山的物体)。但敌人还有杀手铜:只需打开脉冲多普勒雷达进行扫描,这艘战列巡洋舰就会赫然现形。太空战争的第一规则便是:“如果敌人能发现你,就能杀掉你。”这在远古时代的潜水艇战中早已被证实。
从另一方面讲,敌人的基地不可能确切判断出飞船现在的位置:在关闭了搜索激光雷达之后,战舰马上改变了航向。又有四道瞬时激光雷达脉冲扫过飞船的外壳,这是敌群中的其他成员也唐突地插进来,判断他们的方位。在此之后再未发生任何情况,只有一片沉默。
“第二道波迹!”一号雷达报告,“另一活动目标被射出。距离4700万公里,指向三号激光雷达信号源苏瓦罗菲号。”
“确认其方向和加速度,”伊利亚命令道,“将其记为‘候选人二号’。”
“确认又发现三个信号。”二号雷达报告,“嗯,发现另一个信号源,距离9000万公里。将其定为‘目标贝塔’。四周密密麻麻的满是这些玩意儿,对吗?”
“注意密切监视——”
“从已定位目标阿尔法上发出第三道回波。”二号雷达报告,“散射信号与候选人一号和二号相近似,像是第三枚导弹。正朝我们这个方向飞来。”
“向我报告接触时间。”莫斯基冷酷地说道。
瑞秋仔细审视着他:莫斯基是个诡计多端的老手,但即便他已经预料到即将发生的事情,她也看不出他如何计划让他们脱离险境。她随时预备着听到警报尖声响起:不知哪个观测人员捕获了一道相对粒子流显露形迹时发出的怒吼,装有反物质的星网驾着衰子束疾驰而来,迎头冲向他们。
当然,根本不可能指望新共和国政府能看清形势——他们面临着完全占据了绝对优势的敌人,他们在文化上的偏见让自己无法预见到“节日”有多么危险。海军中虽有最出色的战术家,了解像自我复制机器人工厂或星网之类的被禁技术,但即便是他们也不知道“节日”能把这些技术派上什么用场。
瓦讷克号在这场交战中幸存下来的机会很小。其实,这次远征就完全建立在一个假定的前提上:他们与之作战的对手具有十足的人类观点,理解战争的概念,使用的武器也只不过比猿猴们相互投掷的玩意儿强些。瑞秋有一种发自内心的绝望感,令她自己十分不快——即便新共和国未抱先入之见,对远征军来讲,“节日”也要比他们想象的更加致命。现在他们吃尽苦头才明白,在侵略性星际战争中,失败要比胜利容易得多,可不幸的是,这时她似乎已经无法从战场上脱身了。
“再次发现背向散射信号。标记为目标伽马!我们又发现一个目标——距离:270兆公里。啊,又发射了一枚导弹。”
“那是——”伊利亚停顿了一下,“敌人在每个立方天文单位注释3的空间里都布有一座基地?如果这些基地是在外层体系里平均分布的话,就有一百万个。”他吃惊得目瞪口呆。
“你认为,自己正在和非人类作战,对吗?”莫斯基问道,“这是一套完整的机器人防御网络。而且它很大,大得让人望而却步。”看上去他对自己敏锐的洞察力深感满意,露出一副几乎很高兴的样子。“我第一次向海军部解释这种网络时,他们连听都不听,你知道吗?”他补充道,“那是在18年前。我的军衔一直没能升为将官,这也是其中的一个原因——”
“我听说过。”鲍尔平静地说,“请继续,莫斯基舰长。”
“是,长官。如何解决目标阿尔法?”
第一控制台报告:“长官,与目标阿尔法交会时间,还有200秒。”
“嗯,”莫斯基对着显示屏沉思起来,“中校,告诉我你的意见。”
伊利亚咽了一口唾沫:“我会选择逼近敌人,使用激光格栅。”
莫斯基轻轻摇了摇头。“你忘了,他们可能装备着x线激光器。”随后提高了声音,“相对论装置操台,我要你们马上为我准备一次微距离跃迁。我希望一旦下达命令,我们能在五秒钟内离开此地。目的地可定在十个天文单位之内,随便哪里都行,我并不挑剔。你们能办到吗?”
“遵命,长官。动力内核已再次充能完毕。五秒钟倒计时现已设定,可随时启动。”
“火控单元:我希望发射管内装填六枚SEM-20,两分钟后打开保险并做好发射准备。弹头模式设定为定向裂变弹,分散射角为二十度。其中三枚射击目标阿尔法,另外三枚备用,随时准备在接到通知后的五秒钟内发射。下一步,装填两枚鱼雷,打开保险。我希望它们做好准备,可在我需要的时候发射。”
“遵命,长官。三发射击阿尔法,三发备用,还有两枚鱼雷。长官,六枚导弹已被装上发射轨,等待您的命令。武器备装人员正在为鱼雷加注燃料,可在四分钟内准备完毕。”
“知道了,真是好消息。”莫斯基说道,语调中透出一丝尖刻。
火控台上的上尉明显地畏缩了一下。“你继续。”舰长又说。
“长官,在一百二十秒之后接近。最佳发射时机为八十秒。”
“标出我们近旁已探明的地雷位置。显示指挥站阿尔法的运动向量,假定其发射物以一万G的恒定加速度飞行。它们能在四十秒时击中我们吗?”
“正在核算,长官。”导航员答道,“长官,在我们摧毁那座指挥站之前,它们不会击中我们,除非目标阿尔法还藏有加速器。但在四十秒之后再过十五秒,我们会被击中。”
莫斯基点点头:“很好。火控单元:在四十秒时刻向目标发射导弹。舵位、相对论装置操台:设定五秒倒计时——等我们向目标射击后,再过五秒钟就开始倒计时,启动微距离跃迁。”
“启动倒计时五十秒,长官……已标记。”
瑞秋端详着显示器,上面的图像好似一只马勃菌,由红色的针孔和不断延长的线条构成。他们自己导弹的发射路线用蓝色标出,向一颗红色的圆点延伸而去,随后突然停顿下来。她猜测,现在任何一秒钟都有可能发生令人恶心的事情。
火控中心报告:“倒计时三十秒。导弹预热完毕。发射格栅现已达到足够动力标准。倒计时二十秒。”
一号雷达突然插了进来:“从船尾方向捕获到某种信号。”
“十秒。发射轨已加载能量。”火控中心又报告道。
“按原计划开火。”莫斯基说。
“是,长官。导航数据已更新。惯性制导平台已锁闭。导弹装填完毕,弹头状态正常。”
“轻粒子!”一号雷达大叫,“六百万公里外发生大爆炸,方位:六二乘五九!看上去就像是——该死,像是一艘巡洋舰被摧毁。我正接收到来自船尾的粒子流!方位:一七七乘五,侧向散射信号,距离尚未确定——”
“五秒后发射。开始发射。一号导弹射出。被激光雷达锁定。动力能量已加载。确认一号导弹主发动机已点火。二号导弹装填完毕,状态正常……射出。动力能量加载完毕。三号导弹射出——”
“一号雷达报告,我被激光雷达锁定:对船尾正后方采取电子干扰措施!有人正在追踪我们。我已查到距离——5.2万公里——还有——”
莫斯基跨步上前:“火控单元,我要三枚备用导弹马上直射船尾方向。那些自导导弹装的是被动导引头,我们要为他们照亮目标。”
“遵命,长官。四号导弹,达到发射标准……状态正常。四号导弹射出。五号导弹,状态正常,射出。”
“二号雷达报告,我们在船尾后方发现自导导弹一枚。距离:4.5万千公里。相交点位于——老天,真让人不敢相信!”
“报告,六号导弹向船尾方向射出。您需要我锁定什么目标?”
“二号雷达,向火控中心提供你探测到的标示位置,作为四号至六号导弹的射击目标。火控中心,你们一旦看到清晰的标示位置就马上射击——为我们争取一些时间。”
“遵命,长官。”脸色灰白的上尉伏在控制台前,像疯子一般按动着一个个按钮。
“距离向目标阿尔法开火的射击点还有多长时间?”莫斯基问。
“三十秒,长官。您想强行攻击?”这名导航官看上去忧心忡忡:在通过激光格栅连射导弹而发起强攻的过程中,每消耗一瓦特能量,都会让他们在瞄准来袭的拦截者时减少一瓦特能量。
“是的,上尉。我相信你并不是在教我该做什么。”导航官马上满脸通红,回身在控制台上继续工作。“火控中心,我们现在情况如何?”
“前射导弹的发射均已完成,长官,弹头将会获得最大的重力加速度。主发动机在十五秒之后停车。然后我将马上转移能量对付尾随者。啊,一号导弹将在十秒后耗尽燃料。”
瑞秋暗自点点头。她想起了一些学术演讲,内容涉及相对论物理学的基础知识、后爱因斯坦宇宙策略,以及有关扩展的光锥覆盖了以平均间隔分布的点栅格时隐含的暗示性意义。现在,下一颗拦截弹头爆发出的古老之光随时都会照射到我们身上……
“老天!”三号雷达叫道,“四面八方都发现粒子束!我们被包围了!”
“镇定。”莫斯基厉声呵斥道,“有多少信号源?”
“它们——它们——”雷达操作员敲打着按钮,前方显示屏上出现了一条条红线。“共有十六个,来自各个方向!”
“明白。”莫斯基摸摸翼须,“舵位,微距离跃迁是否准备完毕?”
“是的,长官。”
“很好。”莫斯基闭紧嘴巴微微一笑,“火控中心,报告情况。”
“一号导弹已耗尽燃料。四号导弹正在提高速度。二号、三号导弹,耗尽燃料。我正将全部粒子束推进能量转至第二轮齐射。向目标齐射时间:十五秒。啊,目前发现十五个进袭目标。我们已发射三枚反导弹装置。”
“下一轮导弹暂不射击。”莫斯基命令道,“离第一个敌人进入射程还有多长时间?”
“应该是——哦,报告后两秒钟,长官。”
“导航官!把跃迁时间提前五秒。我们不能待在这儿逞匹夫之勇。”
“遵命。”
一号雷达报告:“发现更多散射信号!长官,我……不,它们来不及击中我们。”
“有多远,上尉?”
“我们已被包围。袭来的粒子束星网来自各个方向,距离较远。我计算一下——”
“一号导弹爆炸!二号导弹,爆炸。三号导弹,爆炸。长官,目标上发生三次爆炸。”
“跃迁倒计时开始。五,四——”
“1.89万公里——不,1.9万公里,粒子束星网正在袭来!”
“一号进袭目标,距离:1.2万公里,正在逼近——”
“已确认,对目标阿尔法造成杀伤。对其排放射出物进行光谱分析,可见氧和氮。”
“二。”
“9000公里。”
“发现来袭敌人,距离3.2万公里!不,32——”
“一。跃迁开始。”
主顶灯骤然亮起,红色的应急灯光变得昏暗下来。舰桥上一片沉寂,片刻之后,鲍尔准将清了清嗓子。“诸位,祝贺你们。”他向莫斯基和手下这些目瞪口呆的作战指挥人员说道,“到目前为止,战斗群中所有的飞船里,只有你们成功逃生,这或多或少已挫伤了敌人的嚣张气焰。十六点将在我的办公室召开会议,讨论这次实战演习反映出的各种设想,并解释我们新的战术原则,用以应对像这次一样的情况——敌人部署了大规模分枝性机器人防御网络,并通过因果频道实施火力控制。然后我们在明天将再次演练,看看在你们睁开双眼作战时能有多么出色……”
 
  1. G,重力加速度符号,代表与地球表面重力加速度相等的加速度,约为9.8米/秒。​​​​
  2. 基本粒子在时空中保持其同一性的时间和位置的运行通路。​​​​
  3. 天文单位,一种长度单位,用来测量太阳系中天体间的距离,与地球到太阳的平均距离相等,约为1.5亿千万公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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