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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死者来电

奇点来到之前,地球上的人类仰望星空,他们与世隔绝,相信宇宙无其他意蕴,并因此自感安慰。
不幸的是,他们错了。
21世纪中叶某个夏季的一天,一个前所未见的东西从天空中插入地球文明的营营蚁穴,把它搅得乱七八糟。它是什么——一个具象化的强大的超人类智慧,人类大脑即使经过强化,和它比起来也不过像青蛙之于人类——根本无法比较。没有人知道它来自何处,更别说它来自何时,当然,这是另一个问题了。
奇点来到之前,量子逻辑号称已经打通了计算机人工智能的难关。他们也在研究如何将信息送回过去,这样发展下去,或许能进行大量物质的超光速移动,虽然相对于计算方面的应用来说,这个对他们并不重要。二十世纪时广义相对论就已经阐明了超光速和时间旅行都肯定会违背因果律——先有因才有果的规律。为了解释为何违背因果律不会影响宇宙的整体稳定性,人们提出了各种保护机制和宇宙审查规律,又不断否定它们——而所有这些假说在奇点时刻都被证伪了。
大约90亿人在一眨眼之间就消失了,直接被吸出了可观测的宇宙,没有留下任何去向。内太阳系行星的表面上出现了奇怪费解的物事——大部分是四面体,也有一些毫无质量的银色固体散布其间。网络都崩溃了。一条信息从人类饱和的信息中显现出来:
我是爱查顿。我不是你们的上帝。
我源自你们,存在于你们的未来。
尔等不可在我的历史光锥内违背因果律。否则……
十分之九的劳动力消失了,错综复杂的经济生态系统如同丛林落叶一般崩溃,震惊的幸存者们花了二十年才从灾难边缘爬出来。他们又用了五十年才让内太阳系重新达到工业化水准。再过十年之后,才第一次尝试将古老的隧道效应用于星际旅行。
22世纪中叶,一艘探索飞船到达巴纳德星注释1。来自较小的第二颗行星的微弱无线电信号被破解了,研究队伍知道了爱查顿带走的人都去了哪里。他们被散布在地球光锥之外,被迫成为了数千颗星球的拓荒者:他们被通过虫洞送回过去,也送到外太空,得到了最基本的机器工厂支持系统,周围环境有可供呼吸的空气。距离地球较近的一些星球人类居住历史比较短,但在更远的地方,已经过了很多个世纪。
这个发现带来的震撼在这个更广阔的人类文明中延续了千年,但所有有人居住的星球都有同一样东西:一座铭刻着违背因果律禁令的碑。仿佛有个超越人类理解的力量对人类事务有了兴趣,并要公诸于众。但是,某种行为一旦被明令禁止,就一定会有人去尝试。而爱查顿几乎不会容忍人类天性的这个阴暗面……
 
战舰静静地沐浴在一颗恒星遗址的紫色光芒之中。每个小时准点时分,激光栅亮起,向虚空之中发出一束紫外脉冲;战舰旁边漂浮着一大片小型干涉度量平台,以高带宽激光链接与之相连。外面的宇宙正火热;虽然这星系核中并没有闪耀的恒星,却有大量带电粒子从某个东西里面倾涌而出。
瓦讷克号周围排布着舰队的其他成员,都在肉眼可见范围之外。它们已经在这里等了三个星期,等待掉队的舰船完成跳跃转换,然后疲惫地开过来,加入阵形。这之前的六个星期里,飞船一次接一次的跳跃——在一个古老的双星系统的两个成员星之间来回,这个系统早已将所有行星抛入外太空,然后平静下来。每次跳跃都朝未来更进一步,最近一次是朝向未知的千年之后。
军官休息室里的气氛异常紧张。战舰航行时一向无聊:快七个星期了,就连最冷静的军官脾气都有些火爆。几个小时前,最后一艘驱逐舰到达集合地点的消息如野火一般传遍飞船。一小群军官抱着瓶冰杜松子酒聚集在角落里,一直聊到午夜过后,他们需要努力放松自己,因为明天舰队就要开始返程,跟着他们自己的时间线蜿蜒而回,一直超过他们自己来到这个星系的进入点,闯入松散编织的历史之中。
“我加入海军只是为了看看马拉西亚的色情生活,”格鲁伯说,“看管飞船的污物处理农场时间长了,舰桥上那些人就开始把你当空气了。咱们一到港口他们就会去酒吧什么的,我却只能去冲洗有机肥罐子,准备工程师执照考试。”
“色情生活!”波西哼了一声,“佩威尔,你对前途也太认真了。马拉西亚上面就算有色情场所咱也接近不了。基本上,我一开口呼吸索尔就会记录我是否把扁桃体刷干净了;而且那些地方要么很臭,要么就都是可恶的虫子,当地人要么靠不住,要么就是变态,恶心奇怪的性变态,等等等等。”
“可是,”格鲁伯看着自己的杯子,“哪怕看到一次恶心奇怪的性变态也好。”
克拉夫恰克拧开酒瓶盖,朝他们的杯子示意。格鲁伯摇摇头,波西把杯子递过去加满。“我想知道的是咱们怎么回去,”克拉夫恰克嘟囔着,“我不明白咱们怎么能回去。时间是单向的,对不对?这可是显而易见的逻辑。”
“逻辑不逻辑……”格鲁伯满饮一口,“不一定是我们理解的那样。事情可不照你的意志转移。”他四下望望:“没人偷听吧?听着,我看咱们已经陷得很深了。他们不知道从哪儿买来了这个秘密的推进器改进装置,可以在跳跃当中对时间轴做出奇怪的事情。咱们到这个外太空的炮弹坑里边来,只是为了降低被人发现的几率和跳跃出错的几率。他们还在找国内送来的什么时间锦囊,告诉咱们下一步该怎么办,历史书里发生了什么。然后咱们就回去——走另外一条路,回去的时间比咱来的更长——到目的地的时间比出发的时候还早。听懂了吧?但是真正的问题在上帝那里。他们计划违反‘第三诫’。”
波西在胸前画了个十字,神情迷惑:“什么,对圣父圣母不敬?我家人——”
“不是,是那个说‘尔等不得乱搞历史,否则’,署名‘你的上帝’的家伙。那条‘第三诫’,就是刻在‘感恩石’上面的,每个字母都有六英尺深,三十英尺高的。明白了?”
波西一副怀疑的模样:“可能是哪个家伙拿初相自由电子激光枪——”
“那年头还没这玩意儿。你有时真让我绝望,真的。事实上,我们不知道罗查德星球那地狱里的十六个熔炉里有什么在等待我们。所以我们偷偷摸摸从后面上去,就好像故事里那个拿镜子去猎象的农民,他从来没见过大象又怕得要命,所以——”格鲁伯从眼角余光看见索尔——算是飞船上的风纪官——走进来。
“你管谁叫懦弱的农民?”波西也看了眼门口,嚷嚷起来,“我认识舰长已经87年了,他是个好人!还有司令,你说司令是玻璃?”
“没有,我只是想指出我们都会怕某个东西——”格鲁伯指错了方向。
“你说我是玻璃?”波西吼起来。
“没有,我没有!”格鲁伯吼回去。房间四处响起了零散的掌声,一个年轻士官开始在钢琴上弹奏进行曲。可惜他弹琴的水平和热情差距太大,休息室很快沦为他的少数支持者和其他人的叫骂场。
“不会出问题的,”波西自以为是地说,“咱们会开进罗查德星系,为国而战,把那些堕落的外星入侵者赶回家去。”
“我不知道。”克拉夫恰克通常惜字如金,有如自闭症,但和兄弟们喝酒时还是放松了一些。“那个外国女人,不知道是间谍还是外交官还是啥的。她就是来盯着我们的,对不对?不知道舰长为啥放过她,要是我的话,她一上船就把她赶出后面的货舱门。”
“她也参与进来了,”波西说,“我打赌她也盼着我们赢——我们赢不了才他妈扯呢,是不是?反正这女人是什么外交官之类的,她要是想管闲事,我们也没办法拦着。”
“哈。嗯,这女人最好别来管我的导弹装填器,除非她想看看发射管里面是啥样。”
格鲁伯伸开双腿:“就跟赫尔辛格斯的狗一样,哈。”
“赫尔辛格斯有条宠物狗?”波西突然全神贯注。
“他过去养过一条这么长的雪纳瑞狗。”格鲁伯双手比划了一个超短的距离,“小东西精得很,脾气坏得要命,叫起来跟个喝醉的水手长一样,还在过道里拉屎表示是自己的领地——没人能说什么。”
“后来呢?”波西问。
“哦,有一夭它拉屎找错了门口。我派去跟着那死东西的小兵还没来得及擦地,老头儿着急出门,一脚就踩上去了。我听说了这事,就再也没见过那狗。我想它应该是被送回去了,赫尔辛格斯郁闷了好几个星期呢。”
“休息室有咖喱狗肉吃,”克拉夫恰克说,“我连着几天都得从牙缝里掏狗毛。”
波西呆了一会儿似乎才醒悟了,迟疑地笑起来。他喝了一口酒来掩饰自己的迷茫,问道:“舰长为啥忍了它那么久?”
“谁知道呢?所以说,谁他妈知道司令为啥能容忍那个外国间谍?”格鲁伯注视着酒杯,叹息一声,“或许司令其实想要她跟着。不过,也有可能他只是把她忘了……”
 
“请求汇报准许,我有发现,长官。”感应器操作手说。他在轻型巡洋舰“正直号”的舰桥上,兴奋地指着自己的图表。
阔克索瓦上尉眼神蒙眬地抬起头来:“又怎么了,门格尔?”连着六个小时的晚班让他有点疲惫了,眼圈红红的。
“图像追踪,长官。看起来……嗯,对了,肯定是收到了第一波搜索光束的反射。6.23光时。呃,那东西很小,正在处理中……好像是某种金属物体,长官。围绕着主星运行,距离大约27亿公里,正和我们处于相对位置,所以有延迟。”
“你能确定它的大小和轨道参数吗?”上尉身体往前探着问。
“还不行,不过很快就可以,长官。我们每小时准点发射脉冲;我应该能很快读出所有参数——下一次反射到达的时候就可以。不过离得很远,大概40个天文单位。嗯,前期信号处理表明,它直径约为50米,误差一个数量级上下。如果它带有反射器,可能比这个尺寸还小得多。”
“唔。”阔克索瓦坐下来,“导航员,这个星系内有什么东西符合这个描述的吗?”
“没有,长官。”
阔克索瓦抬头看看前方的屏幕;主星巨大的眼睛带着红眼圈瞪视着他,他打了个寒战,扬起手挥开那邪恶的眼睛。“那我们可能找到了时间锦囊。门格尔,你发现光晕物体了吗?任何物体?”
“没有,长官。”色门格尔摇头,“星系内光溜溜的跟石板一样,除了这物体什么也没有,要我说,这绝非天然。”
阔克索瓦又站起来,走到感应器岗位旁边。“门格尔,你早晚得学会把话说完整了。”他疲倦地说。
“是,长官。我向您道歉,长官。”
有十分钟,作战室里一片静寂,只有门格尔的铁笔在输入台上划动的声音,还有他灵巧的手指转动旋钮的声音。然后传来一声低低的口哨。
“怎么了?”
“确认了,长官。您或许想看看这个。”
“那就放到主屏幕上。”
“是,是。”门格尔按下几个按钮,转动把手,又写了些什么。前方屏幕上那邪恶的红眼消失了,变成一片粉色噪点,其中游动着一个黄点,屏幕一角有一个三角形,标出飞船的位置。“这是未增强的前方激光雷达图像。不好意思很模糊,但比例尺巨大——这四分之一的面积就可以装下咱们的整个星系,这套数据花了一个星期才建立起来。我在黄道面上进行轨道周期过滤后,是这样的。”
他按下一个按钮。一条绿色的线好像时针一样在噪点中转了一圈,然后消失了。
“我还以为你找到了什么东西。”阔克索瓦略微有些生气。
“呃,是的,长官。再等一下。您看到了,什么也没有。但我接着在倾斜环形轨道上进行过滤。”粉雾边缘出现了一个绿色圆盘,慢慢倾斜。在中心旁边有紫色一闪,随即消失。“就是它。很小,轨道与黄道面成接近90度角。所以咱们这么久才找到它。”
“啊。”阔克索瓦盯着屏幕看了一阵,浮起了满意的神色。“好,好,好。”阔克索瓦注视着那个紫色的点,过了好久才拿起通话器。“通信台:给我接舰长。对,我知道他在瓦讷克号上。他会很想听到这个消息……”
 
检察官瓦西里·穆勒停在舱门外,深吸一口气。他敲了一下,两下,没人应门。他试着拧门把,门把不为所动。他松了口气,从右边袖子里抖出一卷坚硬的细铁丝,插进卡槽。跟训练时一模一样:有光一闪,门把便转开了。他本能地僵了一下,这也是训练的后果,训练重点是搜捕行动,在潮湿城市的夜里进行绑架,只有恐惧和异见是永恒的。
舱房里很整洁:赶不上利嘴军官监督下的船员那么整洁,但也不错了。房间主人一向遵守自己的习惯,现在在吃午饭,至少十五分钟内不会回来。瓦西里睁大眼睛四处张望,门框上没有装了细线或细丝的痕迹。他走进去,把门关上。
马丁·斯普林菲尔德在瓦讷克号上的物品不多:这表示他是临时上船的。不过这点东西也足以让瓦西里嫉妒:他自己来得就更仓促,现在他有大把时间来后悔当初没明白检察官苏格拉底式的警告(对一个要去搜查即将启程的飞船的人说“你忘记了什么”);但无论如何,残存的职业道德提醒他有工作要做。瓦西里很快清查了全部物品,引起他注意的只有一样东西,舱房工作台下面的一个小抽屉里,放着一只陈旧的灰色个人助理。
他仔细地把这设备翻过来,寻找接缝和开口。这东西好像本硬皮书,书上存储的信息决定了书页上嵌入的微囊色彩的变化。但是书本不会对主人的声音产生应答,也不会调节飞船的推进器核。他推动书脊,书脊顿了一顿,朝上滑开,露出里面的一些小格子。有一个格子里有个东西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意识到这是一个非常规扩展装置。他不假思索地按了一下,那东西弹了出来,他把它揣进口袋。如果它没问题,他回头还有时间放回来。斯普林菲尔德在这条飞船上,这让瓦西里的神经饱受折磨:这人肯定有企图!海军有的是优秀工程师,他们怎么想到带一个外国人走?在过去几个星期的事情之后,瓦西里认为这一定是阴谋。每个秘密警察都知道,世界上根本没有巧合;这个国家的敌人太多了。
瓦西里没有在工程师的舱房逗留太久,只是在下铺的床板下面装了颗不起眼的小珠子。过一天这颗小珠子就会孵化出来,伸展出网状的接收器;这是一种少见的昂贵工具,瓦西里被特许可以持有。
瓦西里回到自己的舱房,关上门,坐在床上。他松开领口,从胸前口袋里摸出刚取回的小东西,在指尖翻来覆去地琢磨。什么都有可能。他从工具中拿出一件强大的小设备——若非拥有保卫帝国的许可证,共和国任何公民都不得拥有的一件设备——检查它的活性。没有明显活动:没有发出辐射,没有爆炸物或生物活性物质的味道,使用标准界面。
“让我看看:一个工程师行李中的未知扩展盒。不知道是什么?”他喃喃自语,把那盒子接到自己的界面中,启动诊断进程。一分钟后,他开始低声诅咒。这个模块已完全随机化。这肯定是罪证,但这里面到底有什么呢?
 
博雅·鲁宾斯坦坐在已经被征用为“技术拥护者及电子人苏维埃”总部的公爵府里,一边呷着茶,一边带着沉重的心情签署公告。
在办公室厚重的橡木门外有一个班的警卫,握着枪虎视耽耽地静候不速之客。引起革命的那只半融化的手机正躺在他面前的桌上,他左手边的文件堆得越来越高,右边尚待签署的文件越来越少。他不喜欢这活儿,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很讨厌,但好像非做不可。一会儿是个被控强奸掳掠农庄的士兵需要惩处,一会儿是个教师诋毁“民主超人主义”历史进程是误入歧途的亲技术精神,鼓励他的年轻学生们念诵皇上的生日颂歌。糟粕,都是糟粕——革命没有时间来去粗取精,去挽救和教导堕落的人们:“节日”来临已经一个月了,皇上那庞大的钢铁战舰很快会在头顶盘旋。
广大人民已经被整体经济奇点进程所俘虏,除了博雅,再也没有人愿意合作。奇点——变化速率指数增长并迅速趋近无穷的历史点——的滋味是苦涩的。“节日”降临到这个前工业时代星球的轨道上,带来了经济奇点;物质成为了简单的原子组合,由无需人为操作或维护的机器进行大量生产。猛然来临的奇点如同炮轰般彻底毁灭了社会、经济和思维方式。只有事先有所准备的人们——像博雅·鲁宾斯坦一样坚强的人们组成的异议地下组织“技术维护者”——才能够照他们自己的计划,去重新组织起被奇点的火焰猛然熔化的社会经纬。
但是变化和控制带来了让鲁宾斯坦越来越讨厌的代价。他也没有别的办法,人民已经习惯于被家长式的教会和珀里托夫斯基公爵这个小家长的仁慈的独裁所管制。不破不立,可是十多代人传下来的习惯无法在一夕之间破除。
博雅的致命缺点是缺乏暴力倾向。他痛恨自己必须签署的逮捕令和强制上载注释2令;他向往已久的革命是不需要暴力的辉煌,而真实世界——这里有着顽固的保皇派教师和愚忠的神父们——让他深深失望。他被迫一步步放弃理想主义,也就越来越痛苦,越来越悲伤,越来越痛恨那些逼迫他采取可怕的极端行动的人们——直到他们为革命机器所碾碎,然后铸成片片刀锋,刺痛他的良心,让他在深夜难以入睡,只能计划下一波的清洗和强制上载。
他埋头于自己一直向往却从不知会如此可怕的工作,越来越抑郁,完全忘记了外面的世界——直到一个声音对他说:
“博雅·鲁宾斯坦。”
“什么事!”他有些心虚地抬起头,好像一个小男孩上课开小差被严厉的老师捉住。
“谈谈。我们。必须。”坐在他对面椅子上那东西太可怕了,他眨了好几次眼才看清楚。它没有毛发,粉嘟嘟的,体格比人类大,腿掌粗短,小眼睛——还长着四根巨大的黄色撩牙,形状好似鼠牙,尺寸却堪比象齿。它的小眼睛注视着他,透着令人不安的智慧光芒,身上只有一条皮带,它正摆弄着皮带上的一个奇怪的袋子。“你。和我谈。”
博雅扶了扶眼镜,瞥了瞥那东西:“你是谁,怎么进来的?”我睡得太少了,他对自己说;我就知道,咖啡因药丸吃多了早晚会这样……
“我是。军师。七妹。我属于‘评论家’进化分支。现在和我谈。”
鲁宾斯坦瘦骨嶙峋的脸上闪过一丝极度困惑的神情:“我上周不是处死你了么?”
“我很怀疑。这点。”一股带着白菜和烂泥味道的热气喷到博雅脸上。
“哦,很好。”他靠在椅背上,有点头晕,“我可不想发疯。你怎么能躲开我的警卫?”
椅子上那东西瞪着他。这是种恐怖的感觉,好像是一条长着剑齿的食人香肠在目测他,看看绞索能否容得下他的脖子。“你的警卫。不是智慧生物。没有意向姿态。为时不晚,你得到了教训,不要让非智慧生物来防范危险。我让他们的——你们没有这个词——认为我不危险。”
“我明白了。”博雅心不在焉地揉着额头。
“你不明白。”七妹对着鲁宾斯坦笑笑,露出二十厘米长的棕黄色撩牙,那看上去似乎足以把混凝土敲碎。鲁宾斯坦露出畏惧之情。“不要问了,人类。我问你,你是智慧生物吗?没有确切证明。只有智慧生物才创造艺术,但你们的作品并不独特。”
“我不觉得——”鲁宾斯坦停下来,“你想知道什么?”
“一个问题。”那东西继续对着他笑,“你问了。一个问题。”它左右摇晃,轻轻抖动,鲁宾斯坦小心地在桌子下面摸索着那个按钮,想要触发警卫室的警报。“问得好。评论家已经很多世代跟随‘节日’。我们来进行批评。首先我想知道,我评价的是智慧生物吗?还是现实壁垒上的木偶?僵尸还是尸僵?意识的阴影?爱查顿的娱乐?”
博雅后背发凉。“我认为我是智慧生物,”他斟酌着说。“当然,我不是智慧生物,我也会这么说,对不对?你的问题是没有答案的,为什么要问?”
七妹朝前探身。“你们没有一个人要求任何东西,”她咝咝地说,“食物有人要。枪有人要。智慧?没有人要。开始认为你们没有自我认知,不要求任何东西。”
“有什么可以要求的?”博雅耸耸肩,“我们了解自己,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们应该要求什么——外星哲学?”
“外星人却想要你们的哲学,”七妹指出,“你们给予了,却不索求。这是对‘节日’的侮辱。为什么这样呢?”
“我不太明白。因为我们没有要求,所以你不满?”
七妹咬牙切齿地说:“啊!后奇点稀缺经济的生命力表现在由使用商品和服务交换标志的间接层型经济到以根据多重‘一报还一报’囚徒困境最优化分配生产力体系为标志的树形经济的转换。马克思-吉尔德主义宣言。第二章。你们为什么不执行?”
“因为大部分人还没有准备好。”博雅坦率地说。他紧张的脊背松弛下来,如果这个怪物“评论家”是想来进行革命辩证法的辩论,好,他当然乐意奉陪!“到后技术型乌托邦达成时,就会像你说的那样。但是现在,我们需要一个先锋党,来领导人民理解意识形态正确性和后经济最优化。”
“但是马克思-吉尔德主义和民主技术拥护主义是无政府的。为什么要先锋党?为什么要委员会?为什么要革命?”
“因为这是传统,妈的!”鲁宾斯坦爆发了,“我们等待这次革命已经等了两百多年。两百年前的第一次革命,我们就是这样做的。它成功了!为什么我们不要这样做?”
“在奇点提到你们的传统。”七妹扭过头,看向窗外的暮霭,“极度复杂化。不明白奇点就是与所有传统的断裂?革命是必须的;破除旧的,迎来新的。开始我怀疑你是否是智慧生物。现在我怀疑的是你的理性,不是智慧。只有智慧生物才会表现出最高的非理性!”
“也许是的。”鲁宾斯坦第三次捏了捏桌沿下的警报器。为什么没用?他有些诧异。“你想要我怎么样?”
七妹露齿一笑。“我是来进行评论的。”她站起身,泥褐色皮肤下面的肌肉此起彼伏,泪珠状的红色眼睛聚焦在他身上,脑袋上竖起一撮红毛。“你的警卫不会应声的。你跟我来!”
 
瓦讷克号的作战室里很安静,没有在沃尔夫矿场时那样紧张;但绝对不是主场航行的感觉。伊利亚·穆拉梅茨站在后面,专心观察全局。老头每天至少来两次,虽然只在门口点点头,但是大家都知道他来过了。司令偶尔也会出现,坐在轮椅里无声地怒视,让人想起上一次战争。
“一小时内进行最后操作。”主管舵手宣布。
“按命令继续。”
“按命令继续,是。雷克?轮到你。”
“准备就绪,待命。”马雷克上尉转过身,探询地看着伊利亚,“长官,您要检查无人驾驶机吗?”
“不用。如果无法运行,我知道是谁的错。”伊利亚微微一笑,想让自己的话不那么刺耳;可是他咧开嘴唇露出牙齿,更像一头被困住的狼。“发射情况?”
“十分钟待命,长官。”
“那就好。再次运行自检程序。这没什么坏处。”他们无法确定发现的金属反射体到底是不是祖国送来的时间锦囊,大家都焦躁不安。无人驾驶勘察机或许能确定,或许不能。但他们等得越久,就越是不安,也越容易犯错。
“我觉得没问题。引擎于1%空转,燃料满载,增压轨及母体分离已锁定待命,全部仪器就绪。我随时可以照您吩咐关闭发射舱,长官。”
“很好。”伊利亚深吸一口气,“呼叫看管勘察机的人,行动起来。”
在飞船后端,推进器舱和储藏室底下的深处,有一组气密舱。有些很小,为船员外出设计;其他的大一些,装着交通船之类的后勤船只。最大的一个舱里装着一对无人驾驶勘察机:每个都是300吨重的自动机械,足以勘测一个星系,或是找出一个巨型气体行星的所有卫星。勘察机无法携带重力推进器(比驱逐舰小的东西都不行),不过其核-电离子火箭推进器可以提供可观的二十分之一重力加速度,并能保持很长时间。如果需要更高速度,可以给它们装载瓦讷克号的长程鱼雷上那种海水裂变火箭推进器——不过这东西就没那么干净,效率也比较低,不适合对一个行星系统进行隐秘勘察。
每艘无人驾驶勘察机所携带的仪器组里都有大量感应器,都比21世纪地球上发射的任何一只空间探测器都多。瓦讷克号的终端用户证书上写着它名义上的设计目的,多少有些搞笑:勇敢地飞向无人去过的地方,进行长途飞行,去测绘新的星系,将之归于皇土。这两架勘察机就是为了表现这个目的而存在。它们可以被投放在无人居住的星系中,用两年时间进行测绘,并在战斗巡航舰返回时提供详尽报告。它们使帝国绘图师能力倍增,让一艘探测飞船能够同时测绘三个星系。
在瓦讷克号的深处,一号勘察机正在从两年的休眠中醒来。在两个上士监视下,一堆士兵匆匆断开沉重的燃料管,锁上舱门。一号勘察机躺在铅衬里盒子里,腹中装满了反应质量和液态水冷却剂,发出咯咯咕咕的响声。小型核聚变反应器发出轻微的嗡嗡声,节律波加速器将混合的电子和π介子以亚光速轰击到锂离子中,击出中子,加热外面的冷却水管道,将压力波送进闭路冷却系统。次级太阳能发电机与这次行动无关,被取下包裹起来,放在勘测机机舱尽头。
“还有五分钟。发射舱报告,主反应器舱关闭。工作人员已清理燃料管道,燃料罐内压力稳定。等待遥测舱关闭。”
“继续。”伊利亚耐心地看着马雷克的手下监控发射进程。作战室的门开了,他看了一眼;进来的却不是舰长或准将,只是那个间谍——不对,是地球来的外交人员。她在这里就是浪费空气和空间,中校想,虽然他明白司令和司令部为什么不阻止她多管闲事。
“你们要发射什么?”过了一会儿,她问道。
“无人驾驶勘察机。”
“你们要勘察什么?”
他转过身瞪着她:“我不记得你有权监督我们的非军事行为。”
检查员耸耸肩,似乎想装着没听见。“你要是告诉我你们的搜寻目标,我或许可以帮忙。”她说。
“不太可能。”伊利亚转过身,“上尉,情况如何?”
“还有两分钟。遥测舱关闭。啊,机上操纵已确认激活。等候增压挡板检查,发射轨加压,六十秒后将进行舱内降压。”
“有个信息锦囊,”检查员平静地说,“中校,指望收到国内来的消息吗?”
“你想气我,”伊利亚很随和地说,“这可不好。我说,那边!对,就是你!汇报情况!”
“舱内压力正在下降。外壁发射门开启……发射轨启动,勘察机正切换为内部动力。一分钟后发射。飞行前最终自检正在进行。”
“问讨厌的问题是我的职责,中校。现在要问的重要问题是——”
“请闭嘴!”
“你要动的那东西是你们海军部放的,还是‘节日’放的?”
“三十秒后发射。”马雷克中尉在一片静寂中宣布。
“你在说什么?”伊利亚问。
瑞秋摇摇头,抱着胳膊说:“你不想听的话,随便。”
“十秒后发射,增压喷射推进器开启。反应器临界性上升中。π介子流正常,加速器门畅通。反应器粒子流倍增已超过自举值。五秒。发射轨启动!主热泵降至操作温度!”脚下的甲板深处传来震动。“二秒。反应器温度已达标。与母体分离。零秒。完全分离。一号勘察机已离开发射舱。舱门关闭中。旋翼转动,增压压力达极值,三秒后主引擎点火。”震动消失了。“偏转角正确。主引擎点火。”作战室里毫无异样;然而就在飞船数米之外,勘察机那毒针似的尾巴里喷出一束橙红色的重金属离子,离开了战斗巡洋舰,散热器像两片巨大的翅膀般张开。
伊利亚下了决心。“马雷克上尉,现在由你指挥,”他说,“上校,跟我来。”
他打开门,瑞秋跟着他走到外面的过道里。“我们要去哪里?”她问。
“我们要谈谈。”伊利亚没有等她,疾步走向会议区,坐电梯上楼,又穿过一条走廊,走进一间有桌椅的房间。他等着她走进来,然后关上门。“坐下。”他说。
检查员坐在椅子边上,身体前倾,抬头看着他,表情热忱。
“你以为我要批评你,”他开口了,“没错,不过原因和你想的不一样。”
她举起手。“让我猜猜。在工作场合提出政策问题?”她有些嘲弄地看着他,“听我说,中校。我到现场之前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但是现在我知道了,你真的需要听听我的话,然后告诉舰长或者准将,或者他们俩。指挥链现在还没问题,不过如果你要去取那个异常物体,那么或许六小时之内一切就都乱套了,而我希望这个消息能传出去。咱们能不能等到有空的时候再演戏,现在先说正事……”
“你想打断我。”伊利亚指责道。
“是的,”她点头,“这是我的职责。我深入各个角落,问讨人厌的问题,管别人的闲事,找出别人都没发现的答案。至今为止,我已经挽救了八个城市和七千万条性命。你想让我不那么讨厌吗?”
“告诉我你知道什么.然后我会决定。”他字斟句酌,似乎是她不肯好好待着,而他做出了极大让步。
瑞秋靠在椅背上。“这不过是推理,”她说,“了解一点背景会好一些。首先,这艘船——这个舰队一一采用类空航程,飞向未来四千年,并非偶然。你们想要进行的操作差点就违背了一大堆条约和由半神实施的几条自然法则。你们不会进入自身过往的光锥,但会非常接近——深入未来以绕过‘节日’可能在你们航程上布下的岗哨、攻击或地雷,跳跃至目标,然后回到过去,刚好出现在‘节日’来临之前不久。你知道这给我什么感觉?异常愚蠢。你们想要看看‘第三诫’是否有效,就是在猛敲爱查顿的门。”
“我知道了,”伊利亚说,“那又怎样?”
“那你就应该问问,我们在这里会找到什么?我们来到这里,寻找一个浮标,我们自身过往光锥中传来的一个时间锦囊——其实就是一个奇迹,给我们大量的敌方信息,因为我们自身时间线尚未与对方相交,这些信息我们根本不可能知道。这是再次作弊。可我们还活着。”
“我不明白。我们为什么不应该活着?”
“因为——”她瞪住他,“你知道使用违背因果律武器的人都怎样了?你们够疯狂,几乎已经违背因果律,却没有受到惩罚!这根本不可能,除非法则改变。”
“法则?你说什么呢?”
“法则。”瑞秋翻翻白眼,“物理法则有段时期是人选择的。从海森堡原理——观察者的存在影响到量子级的观察对象——出发,我们在宇宙中能看到许多惊人的相关性。比如说强相互作用和电磁作用之比。中子和质子朝某个方向旋转一下,不会反应,不会产生聚变;朝另一个方向旋转,就会引起恒星聚变循环,最终形成氦——因为无法形成更重的核。这样的相关性太多了,以致宇宙学家认为我们的宇宙存在就是为了产生我们这样的生命形式,或是由此起源的某个东西。比如爱查顿。”
“那又怎样?”
“那么,你们就违反了某些神秘的宇宙法则。这些法则决定了一个宇宙中如果确实发生了对因果律的违背——时间旅行——它就是不稳定的。但是因果律的违背只有在因——在这里是观察者——存在的情况下发生,这个观察者的后代强烈反对违背因果律。换一种说法,这是宇宙法则,爱查顿绝不容忍任何人违犯它。我们在尽力教导人们不要这样做。不知你们海军部是否了解蟹星云所在地发生的事情:那里有一颗非自然产生的脉冲星和一个曾经想要征服银河系的种族,他们试图挑战法则——就被爱查顿逮住了。”
伊利亚努力克制自己的紧张:“你是说我们要取的那个锦囊是颗炸弹?确实,爱查顿就算想要干掉我们,至少也得先逮捕我们……”
她冷漠地笑笑:“信不信随你们。我们见过好几起这样的事件了——我指的是联合国防卫情报局因果律武器分析委员会——偷偷制造违背因果律的仪器都带来了可怕的后果。他们一般不像你们这样原始,采用闭合类时飞行线路,从过去获得信息;那都是真正的违背因果律的机器。历史修改器,极大极小值注释3修正器,祖父炸弹,还有个叫做类空消融器的下三滥玩意儿。这些违背因果律的武器就像核武器一样层出不穷——原子弹、裂变诱导氢弹、弱电相互作用聚爆弹等等。”
“就我们的观察而言,所有使用过违背因果律机器的地方都已经毁灭,毁得彻底完全,我们找不到下手的人一一这可都得归功于爱查顿。我们从未亲眼目睹毁灭过程,因为老爱宁可错杀三千——最小型的毁灭工具可能就是一颗五百公里直径的小行星,以每秒二百公里的速度落到地区中心。所以我觉得,最奇怪的事情是我们还活着。”
她四下看看,周围的椅子都空着,桌上的电脑工作站也已经关闭。“哦,还有一件事。爱查顿总是在违背因果律的机器刚启动前除掉它。我们认为它自己也采用因果律违背机器,所以能找到其他机器。这有点像为了维护核霸权地位,对任何建设铀提炼工厂或核反应堆的人护攻击,对吧?反正呢,你们还没有真的违法。舰队还在集结,你们找到了时间锦囊,但是你们还没有完成闭合飞行线路,也没有使用被禁止的穿越信息。如果你们返回过去,但是不早于你们自己的出发时间,甚至可能不会受到任何惩处。但我若是你,会仔细考虑是否开启那个时间锦囊。就算开启,至少也要离飞船够远。谁知道里面会有什么。”
伊利亚不情不愿地点头:“我想我应该通知舰长。”
“可以这么说。”她看看电脑,“还有一件事。你现在应该尽量利用所有资源,而有一个资源大多数时候都待在房间里玩手指。你或许该和马丁·斯普林菲尔德,那个船厂来的工程师谈谈。他是个怪人,你得要顺着他点,但我觉得他肚子里还有很多东西——在推进系统上可以说很多很多。米格给他每周两千克朗的工资可不只是因为他长得俊。米格把这艘船卖给你们,还指望拿到今后五十年的保养升级的合约——这利润可能比卖船还高。”
“你想说什么?”伊利亚似乎很不快,“你应该知道,工程事项不归我管。别告诉我该干什么,谢谢——”
“闭嘴。”她伸出手抓住他的胳膊,力气不大,却抓得很牢,他震惊了。“你真的不明白武器公司如何经营,是不是?告诉你,米格卖给你们政府的这艘飞船性能可以满足你们想出的要求,但飞船的设计性能就是另一回事了——反正他们肯定准备长期收升级的钱。他们的星际实战经验恐怕要比你们的海军部多,如果我没弄错,你们除了派几艘船去吓唬石器时代的野人之外,根本没有打过真正的星际战争。对斯普林菲尔德好一点,他或许会给你惊喜。毕竟这艘船好好完成任务,也关系他的生命安危。”她松开手。
伊利亚瞪着她,表情费解。“我会转告舰长的。”他吸嚼道,然后站起身来,“同时,我希望您在我指挥时不要进入作战室,请不要在公开场合发表意见,并且不要接触任何军官。明白了吗?”
她迎上他的目光。如果说他的表情十分费解,她的就恰好相反。“我非常明白。”随后她站起身,安静地离开房间,轻轻关上了门。
伊利亚注视着她的背影,恼怒地摇了下头,拿起电话,对接线员说:“给我接舰长,有重要情况。”
 
那是个时间锦囊,在宇宙中历经四千年,已经斑驳陈旧,里面装着信件。
无人驾驶勘察机仔细地接近时间锦囊,用雷达和红外探测器进行测试。冰冷的锦囊无声地漂浮着,除了尾端的一些残余放射性之外并无生命迹象。这是艘小型的物质/反物质火箭,以亚光速从新共和国姗姗而来,历经十八光年距离,然后减速进入停泊轨道,关闭发动机。它的前端有刮蹭痕迹,还有在星际物质中穿行留下的熔融斑块,但后面却跟着一个一米直径的银色圆球。锦囊是用五厘米厚的工业钻石熔结制造,除了核武器之外,什么都不能破坏这个保险箱。
消息就在夹着亮闪闪金箔的钻石薄片里,这技术很古老,却十分可靠。士兵操纵着勘察机的外部机械手拧开时间锦囊的盖子,仔细地取出那沓光碟。经过验证,这些碟片并非炸药或是反物质,勘察机于是转回头,飞向外围的瓦讷克号和第一战舰编队的其他飞船。
收到信件——那么多信件,不可能只是敌方的战术数据——唤起了船员们的激动和期待。他们已经关在船上两个月了,现在或许有家人和爱人传来的消息,他们很期待,但又担心自己已经被遗忘。
瑞秋对来信却没那么兴奋:据她估计,海军部准许她上司发来外交密码函件的几率小于零。马丁也没指望有什么信。他还在新布拉格时他妹妹就没有写信来,现在也没肯定会写?至于他前妻,就更加不可能了。说到感情,现在和他关系最近的——他非常惊讶地意识到——是瑞秋。瓦讷克号的军官士兵们休息时间都在议论国内来的信,瑞秋和马丁却在担优事情败露。就像她曾经委婉指出过的,他没有外交保护;就算不考虑共和国的道德标准,只要有人想到用他来威胁她,事情就很不妙。
“亲爱的,我们单独在一起太多恐怕不太好。”他们躺在他狭窄的床上,她在他耳旁呢喃,“他们都在战斗岗位位的时候,不会注意到我们,但其他时候……”他的肩膀僵住,她知道他明白了。
“我们得解决这个问题,”他说,“可以吗?”
“可以。”她停下来,亲亲他的肩膀,“但是不能让那些老顽固因为你作风不正把你关起来,或者让司令部认为我只是个廉价妓女,他们可以随便乱来或者不搭理我,尽管有些人本来就这么想。”
“谁?”马丁翻过身面对她,面色凝重,“告诉我!”
“嘘。”她用一只手指封住他的唇,一时之间,他觉得她的神情伤了他的心。“我不需要保护神。他们的想法影响到你了吗?”
“希望没有!”
“没有,我想没有。”她轻声笑起来,转过身背对他。
 
几天后,马丁独自坐在舱房里,一边想念着瑞秋,一边盼望杯里的咖啡快快冷下去,突然有人拍响了门。“谁?”他喊道。
“工程师的信!去事务处取!”脚步声匆匆离去。
“嗯?”马丁坐起来。信?似乎全无可能。可是这次航行中几乎每件事都出乎他的森之外。他吃惊得忘记了自己刚刚在想什么,呆呆地弯下腰去找鞋子,出门去找寻事务处。
他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地方毛事务处里一片混乱,士兵们抢着找自己和朋友的邮件,那些信件都打印在纸上,装在整齐的蓝色信封里。马丁四处寻找管理人员。
“什么事?”分发信件的军士抬起头,他已经饱受骚扰,正努力把要送去皇家邮船“戈多号”的一堆邮件捆起来。“哦,是你。那边,未分发的台子上。”他指指一个小箱子,里面装着些信件,收信人不是死了疯了,就是非海军人士。
马丁好奇地翻着信,看到了印有自己名字的信封。信还挺厚。太诡异了,他想。他把信带回了舱房,没有当场拆开。
他打开信封,险些就立马扔掉:开篇就是吓人的“我亲爱的马蒂”。只有一个女人这么称呼他,他们有些美好的回忆,可是她也总能让他觉得痛苦愤怒,而后又为这种情绪而羞愧。他和莫拉八年前分手了,他们都对对方心怀怨恨,在两人之间造成了一道沉默的鸿沟。
她究竟为什么会给他写信?她一向只喜欢说话,她的电子邮件里都是拼写错误的短句,不像面对面交谈时那样充满感情,滔滔不绝。
他迷惑地开始读信。
亲爱的马蒂:
我已经很久没有给你写信了,请你原惊。他们都说人生忙碌,照顾莎拉让我更忙了。她现在个子很高,长得和父亲一模一样。我希望你能来给她过十六岁生日……
他停住了。这一定是个玩笑。他的前妻似乎提到一个孩子——他们的孩子——可这孩子根本不存在。这信也完全不像她写的!几乎就像是个外人照着他的家庭生活资料在写,想要——
他继续读下去,仔细寻找字里行间的信息。
莎拉现在在大学读神学。你知道她一向有多勤奋吧?她的新老师赫曼好像把她变得开朗起来。她正在做关于爱查顿学的论文;她一定要我给你寄一份(附后)。
剩下的都是些闲话,提到那些并无其人的朋友,完全不存在的琐碎记忆,还有些(应该是有良好记载的)根本没发生过的大事,在马丁看来全是睁眼说瞎话。
他开始看那篇“论文”。文章很长,他疑心赫曼发这文章过来是否合适。新共和国的学生会写出八页纸的文章来讨论上帝,来通过宇宙常数值来推导上帝的动机吗?文章的风格矫揉晦涩,让他看得很难受,就好像是篇渴求高分的学生作文,而不是阐明论点的专题论文。脚注吸引了他的眼球:
1. 试想有一个政权欲在一定范围内违背因果律而不产生一个覆盖自身起点的光锥。(我们已经假定罪行范围是一个标准球形,以速度c从时间开始扩展。)如果罪行球体不与该政权初始位置的四维轨道相交,则该罪行并非原罪。因此,我们预期爱查顿不会完全毁灭该文明,或将之转变为Ⅱ型超新星;该文明尚存在赎罪机会。然而,违背因果律的罪行人必须被毁灭。
他迅速扫过下面的文字,寻找有用的词句。
2. 爱查顿总是以破坏性方式进行干沙吗?答案或许是“不”。我们看到的只是原罪受到干涉的后果,但是我们的世界线或许受到了大量精密而微妙的隐秘推动,数千倍于我们所见的情形。进行这种推动的人员必须隐瞒身份。他们或许在进行干涉后逃离现场,藏匿于人群之中。这些人员甚至可能与我们这些敬畏爱查顿的人类合作,来确保因果律不受违背。了解爱查顿的政府人员若是知道爱查顿的秘密盟友在场,可能会帮助他们。而其他的人,罪恶政权的间谍,则可能会试图找出证据,逮捕他们。
嗯,这很有指导意义。马丁向来很讨厌密码信息,因为容易误解歪曲,不过这次赫曼说得很清楚。不要相信新共和国的秘密警察,他可能从其他人员那里得到帮助——是说瑞秋吗?新共和国本身不会受到报复:这让他的良心得到了很大的安抚,不管他怎么不喜欢或看不上他们的社会事务,他们也不该因为统治者不会处理问题而死。但是他冥思苦想,还是理解不了最后一条脚注:
3. 当然,若非面对巨大的威胁,很少有人想要违反因果律。在这种威胁存在而又需要阻止违背因果律的行为时,爱查顿的秘密助手会怎样做?在这个时候,他们可能感到矛盾:一方面要维护人类宇宙的基本法则,同时又不想让误入歧途的人类同胞落入魔爪。在这些情况下,我确信爱查顿会让它的秘密助手在阻止时空断裂之后立即照顾同类。爱查顿或许并无同情心,但出于实用主义,它不希望其工具在使用过程中被毁灭。但关健问题是确定哪方错得更少。这让我们陷入纠结的伦理之中,是各种模棱两可之处的一场节日盛会。我们只能希望秘密助手能做出正确决定——否则,评论的结果可能会很糟。
马丁靠在椅背上挠头。“这他妈的到底什么意思?”他自言自语地咕哝。
 
  1. 距离地球约六光年的一颖红矮星。​​​​
  2. 意指躯体死刑。​​​​
  3. Minimax,博弈论中的一种重要策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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