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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悉贝内心逐渐发冷不安,减缓血液中那惊心的一震。她举起手指表示噤声,口中感到自己的心跳,喉咙干似沙土。「安静,柯伦,玛耶嘉在睡觉。」

  「悉贝!」

  「放开我,我不会骗你。」

  柯伦的双手缓缓松开,紧紧垂至两侧,他低头凝视悉贝,阳光照耀他的双眼,他青筋暴露,缓慢清晰地说:

  「我刚去……」

  「嘘……」

  「我已经沉静太久了!我刚去马槽,熙尼斯和柏尔也在,柏尔正装马鞍准备骑回家。我从他们嘴里一再听到妳的名字……他们在笑,说妳怎么把希尔特的老领主像小孩一样拉到洛克的大厅,他们笑的时候,我站在那里,觉得好像……好像他们先给了我一拳才笑的。我一阵作呕……然后,因为……我不知不觉发出声音,所以他们看到了我,然后笑声就像熄灭的火焰,离我而去。」

  「柯伦……」她低语。

  「悉贝,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是第一个知道妳的外在,却是最后一个知道妳内心的人?为什么洛克、熙尼斯、柏尔知道,而我不知道?为什么不告诉我妳在做什么?为什么要骗我?」

  「因为我不要你像现在一样看我……」

  「悉贝,这不算理由!」

  「不要对我大吼!」悉贝突然怒道,她倒吸一口气,手按双眼。她感到柯伦十分靠近,感到他紧绷的沉静,在黑暗中听到他呼吸时低沉的节奏。

  「好吧,」柯伦低语,「我不吼。妳在我生命垂危时治愈我,现在妳最好再把我治好,因为我心里受伤生病了。悉贝,我开始想不透妳为什么决定嫁给我,而且那么突然,就在妳离开的那个暗夜后,也想不透妳对惴德有何深仇大恨,要挑动梭尔对付他。悉贝,我的思绪重击脑海……我静不下来,别再骗我了。」

  悉贝的双手滑落,两眼盈满疲惫:「惴德雇用迷梭捉住我,摧毁我的心智。」

  柯伦发出模糊难辨的声音:「惴德?惴德?」

  悉贝点头。「惴德想娶我,不带恐惧地利用我。若陌薄杀了迷梭,也压碎他。我要用惴德的恐惧压碎他自己,透过梭尔夺走他的力量。我利用我们的婚姻吓唬惴德,一开始就计划用自己的力量帮助梭尔对付他。我不告诉你是因为复仇是我的事,不是你的事,我也不想以我利用你这件事来伤害你,现在你知道了,受伤了,这次我想我没办法医好你的伤。」

  柯伦凝视悉贝,头微微一偏,彷佛试图捕捉风中隐约消失的声音。他终于由空洞的呢喃中脱口:「我也不知道……雪白似冰的姑娘,我想是我把妳握在手里,而妳融化了,从我指间冷冷滑落……妳怎能这样伤害我?怎么能?」

  她的脸一沉,柯伦热泪盈眶,一挥手,眼泪在悉贝面前闪烁。「我这么尽力不让你知道……让你不受伤害……」

  「妳真的在乎吗?或者我只是妳奇异幻兽中的另一项收藏品?在妳需要时供妳使用,妳要办事时便搁置一旁。」

  「柯伦……」

  「我可以为此杀了洛克、熙尼斯和柏尔,即使我把全艾尔沃德都从这世上轰掉,那瞎了眼的傻瓜仍然会在我心里,至死都嘲笑我。我爱妳,我这么爱妳。只要妳告诉我惴德伤害过妳,我可以为妳将他徒手撕裂。妳为什么不告诉我?我会为妳策划艾尔沃德前所未见的战争。」

  「柯伦,我不能告诉你。我不能把你拉进我的仇恨和愤怒。我不要你知道我……我可以这么冷酷恐怖……」

  「或是妳可以这么不需要我?」

  「我需要你……」

  「妳更需要洛克和熙尼斯。悉贝,我不懂妳玩的这场游戏,妳以为如果我了解妳,就会怕妳?不爱妳了吗?」

  「对,」她低语,「就像你现在一样。」

  柯伦突然攫住她,摇晃她,弄痛她。「不是这样!妳以为爱是什么?像鸟一样,每逢风吹草动就心惊的东西吗?妳可以飞离我,高飞到黑暗里,但无论多远,妳都会看到我永远在妳下面,面向妳。我的心就在妳心中。那晚我以自己的名字把心给了妳,妳就是珍藏那颗心或任其枯萎而死的守护人。我不了解妳,我气妳,我受伤又无助,但我如果失去妳,就没有什么能填满我空洞的痛楚,妳的名字会在我内心回响。」他松开悉贝,她张大眼睛望着他,发丝飘过脸庞。他突然转身离去,她向他伸出手。

  「你要去哪里?」

  「去找梭尔之狮。」

  悉贝跟了上去,急欲赶上柯伦迅速愤怒的阔步。他们在空荡大厅内的一张桌旁找到洛克,熙尼斯手里拿着杯子,驼着背坐在一旁。洛克不为所动,望着柯伦向他而来,泛红的脸上,一双眼明亮冰蓝。柯伦的拳头重重槌在他面前的木头上,熙尼斯跳离,而洛克只说:

  「我知道。」

  「你要是知道,又为什么?为什么?」

  「你一定知道为什么,」洛克稍停,平缓的声音显得疲惫,「一个女人来找我,提供我金钱和权力,要摧毁那个杀了诺说、让梭尔在特伯睿屈膝的人。我没想到悉贝,也没想到你,只是接受我十三年来朝思暮想的东西,我的所作所为已经无可挽回了。现在你想怎么样?你也曾经想开战。」

  「不是这种方式!」

  「战争就是战争。柯伦,你到底想怎么样?让惴德欺侮你妻子却不受惩罚吗?」

  柯伦的双拳在桌上移动,紧绷、颤抖。「如果当时她告诉我,我会去曼铎,赤手空拳杀了他,但是她却来找你。现在我是处于秘密圈外的人,第一次向内看,对自己亲眼所见不知何以名状。梭尔的洛克,你瞎了眼吗?难道你不明白你正一步一步,一分一秒看我的妻子在谎言、怨尤与仇恨中自我毁灭?而你竟用冷静的眼睛望着她,只字不提!什么也不提!你们俩互相利用,现在你们各剩下什么?我明白她走过的那条无尽的路……你也明白,你却不阻止她,也丝毫没有向我透露,好让我阻止!」

  洛克疲惫地用手揉眼睛,弓身握着酒杯的熙尼斯抬起头。

  「您要干什么,柯伦?你可以杀了我们……但是别杀埃欧和赫尼,他们对此一无所知。你可以拒绝出战,要不就想办法忘却你受损的自尊,接受无可避免的事……」

  「这无可避免吗?」柯伦站直,突然转过身,吓着了悉贝。柯伦用陌生的眼光看着悉贝:「是吗?」

  悉贝的肩膀疲惫地一沉:「柯伦,我爱你,但这件事我不能停手。」

  柯伦握住她。「悉贝,」他低语,「我曾经……为妳放弃过这种事……放弃复仇的梦想。复仇就像久病,是悲痛的梦魇。现在我请妳放弃这件事,即使不为我,也为小谭。」

  悉贝看着他,低语:「拜托。」他的手缓缓滑离她,而后垂下。

  「妳这么求战,表示妳已经学会妳怕小谭学到的……权力的滋味。好,我会把妳要的战争给妳,但是我不知道这一切结束后,妳还会剩下什么。」

  柯伦转身离开他们,悉贝一言不发,望着他离去。柯伦离去后,她移至桌边,骤然坐下,那两个男人望着她,等她落泪,但她只是坐着不动。熙尼斯倒杯酒推向她,她两眼无神,碰了碰杯子,却没喝酒。最后她小啜一口,脸土泛出些微血色。

  熙尼斯扯着黑发,说:「对不起,真对不起,我们俩像小孩一样在马槽胡言乱语……我在受伤的人脸上看过那表情,但健健康康的人绝不会有那种表情。哪个女人不会在丈夫背后稍微算计呢?」

  「所以我就像其他女人,真令人安慰。但是柯伦不像其他男人。」悉贝用寒冷的指头稍微按着双眼,「我不要再提起这件事,拜托,我们要速战速决。尼肯的德斯何时能备妥船只?」

  「大约一周后,他需要时间召集人马。」

  她吸口气。舒缓下来:「嗯,那我就要学着习惯柯伦的眼神,我想我该庆幸了,我还不用面对小谭。」

  洛克伸手越过桌面,握住她的手:「没有妳我们也能完成,现在我们有希尔特和尼肯了。」

  「不。」悉贝微微一笑,眼神黑暗阴郁,「不,我还有一个国王要抓。我们要一起受难,我和惴德……之后……我不知道。」她的头一低,垂至手上。「我不知道。」她低语。

  「悉贝,柯伦会原谅妳,他会明白妳受到何等不堪的对待,他会原谅妳。」

  「他只要原谅悉贝为什么不让他对惴德动怒,好让他亲手为妻子报仇。」熙尼斯说。

  悉贝突然打出不耐的手势:「我不是因为他性急、好战才嫁给他。」

  「可是,悉贝,如果他爱妳,他就准备好要知道这些事,妳严重伤害他的自尊了。」

  「我伤得比那还重,他以为我不爱他……或许如此,我不知道,我再也不知道爱是什么了。柯伦和小谭,我对我最爱的两个人无情,但我不能念在他们的分上对这事停手……非得义无反顾,沉重疲惫,直到无可转圜……」

  「柯伦深爱着妳,」洛克温和说道,「之后你们会有长年的时间学习彼此相处。」

  「或独自生活。」悉贝不安地微动,「我来替玛耶嘉拿些食物,她不愿意进屋,只愿在花园里休息。」她起身,面无血色地静静站立了一会儿,手紧绷着放在桌上,彷佛无法动弹。洛克碰触她,她低头凝视,彷佛已将他遗忘。

  「妳不可怕,」他轻道,「我想妳爱他,不然妳不会这么悲痛。耐住性子,很快就过去了。」

  「听起来好慢……」她低语。

  悉贝到厨房替玛耶嘉拿了软面包、新鲜干酪、水果、肉和酒,带到花园。她站在敞开的大门前,望穿树林,却只看到两只大猫玩着寂静迂回的游戏、野猪悉林在日光下睡着。她抓住黑天鹅的心思。

  悉贝,女巫醒来就离开了,黑天鹅答道,她说这世界对她来说太大了。悉贝焦急地蹙起眉头,走向悉林,唤醒牠。

  玛耶嘉有没有说她为什么离开?

  没有,但铎恩领主进入御谜师的黑暗之屋时,他……

  「我知道,我知道。」悉贝疲惫地接完话,「他不吃不喝酒又彻夜不眠……悉林,洛克的食物根本无害。」她低头凝视食物,直到食物像某种陌生、另一个世界的东西。接着,她手握托盘,将托盘抛越树林,葡萄、肉食、面包在柔和的阵雨中穿叶而落,银盘在空中画了个圆,在大猫身旁叮咚落地。大猫凝视她,讶然停下,不再嬉玩,她也同样惊讶地稍加回看牠们,接着回身离开。

  ※※※

  悉贝坐在自己房内的窗边,在柯伦的披风上绣出战争的图案,望着梭尔森林上方的夜晚缓缓聚拢。她终于看到柯伦骑过原野,蓝黑色天空下的暗色身影,听到安静的空气里传来他对门房的低吼、桥放下后的吊杆声。接着,大厅里响着他的脚步声,她双手静止,垂至膝盖,脸转向关闭的门扉。柯伦开门,看到她时稍微顿了一下,接着进房,关门。

  「妳怎么没吃晚餐?」

  「我吃不下。」她望着他倒酒,「你刚去哪儿?」

  「去墨肯森林。我坐着丢石头,什么也没学到。要酒吗?」

  「好。」

  他拿一杯给她,坐在她身旁的窗台上。她望着他,他的脸在烛光下静无血色。柯伦放下酒杯,抚摸披风的褶层。

  「妳和洛克的这场战,有些事我还不确定。妳一定也把尼肯领主带到这里了,否则他绝不会过来。」

  「对。」她差点脱口说话,但她干涩地吞下,「而且,还有别的事。我必须告诉你真相。」

  柯伦看着她,眼神忧惧,但他只说:「说吧。」

  「你看到……你可能猜到那天德斯来的时候,我们在做什么。洛克骗你埃欧要骑着垓德出战,事后你质问他……我在你看着我时,看到你眼中的怀疑。」

  「我不记得。」

  「你不记得是因为我……让你遗忘。」

  「妳什么?」

  「我进入你的心思,找到那些记忆后拿走,如此便如同从未发生。」柯伦不发一语,气息平静。「我告诉你……让你知道有这回事。但我不会再做这种事了。」

  「我懂了。」柯伦低语,将杯子举至嘴边,杯子在他手里略为晃动。他将杯子放在两人之间的石块上。「没想到妳会对我做那种事,没想到妳会想做这种事。」

  「那……那就是我哭着跑向你的原因,因为我对你做出惴德和迷梭要对我做的事。当时我也很害怕,但是当你把我拥入怀里,我觉得……如果你爱我,我就永远不会变成自己瞥见的样子,但现在,已经没有人告诉我不要害怕了,现在你看着我,你看到什么?」

  「妳黑暗的眼睛里有种陌生的东西。」柯伦向前倾,悉贝感觉他的手指轻触脸庞,同时怀着触痛她的幽思说,「那晚在艾尔德山,那静静躺在我怀里的女人在哪里?」

  「对不起,」她低语,「对不起,我嫁给你。」

  他握住的手垂到石头上。「我就怕听到这个。」他闭上眼,「所以我现在该怎么办?我不能就此不爱妳。」

  「柯伦,我不要你不爱我,只是……我会像伤害小谭一样伤害你。我想事成之后,你们俩都不会原谅我。」

  「小谭……在妳的计划里,他会怎么样?妳那热爱红狐狸的孩子。」

  「我们要立他为王,由梭尔领主统理。将来他看着我时,也会看到陌生人。」

  「还有惴德。悉贝,现在妳打算怎么处置他?」

  「之后无论他剩下什么,我都会对付他。我不在乎他死,只在乎他生,他现在怕我怕得几近疯狂……」她停口,抬头看着他起身,他张大眼睛,一脸不可置信。

  「悉贝。妳怎么能……妳怎么能冷酷地把他和我都逼疯?」

  「我不冷酷!你也恨过……你告诉我的。你的血是怎么流的,柯伦?浓热地在心里流淌吗?你是怎么恨的?你是在心中的夜地里,从一小颗淡月色的种子里培养复仇的吗?看着种子长大,开花,结出黑暗的果,成熟挂着……熟得供人摘取?它变成巨大纠结的藤蔓,不管你心里长出什么好东西,都要为之窒息枯萎,它以你心里所有的仇恨为食。这些正存在我心里,柯伦,不是你所有美妙的喜悦和爱情,都能让我心里的那株阴暗植物枯萎。我从玛耶嘉屋里出去找你的那晚,就开始计划复仇,所以才穿着撕破的衣裳,让你能看着我,像迷梭一样要我……」

  悉贝在柯伦齿间听到尖锐的嘶声,他突然打她,迅雷不及掩耳的一击横越嘴边,震得她沉默下来。

  「我对妳而言仅止于此!比迷梭好不到哪里?」

  她抚了抚脸颊:「以前从没有人打过我。」他低头凝视她的沉静,爆发一串语焉不详的悲鸣。

  「妳根本不在乎。啊,白姑娘,现在我该怎么办?」他低语,「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视而不见地转身离开她,她看到他在门上摸索,开门。她头垂在膝上,藏脸在他披风的褶层内,即使在阖眼的黑暗里,她仍看得到他极度的痛楚。

  ※※※

  悉贝为柯伦绣好披风,深蓝织物上缀有梭尔诸领主的雪白猎鹰。她完成的那天,尼肯传来消息,因丝丽午河由尼肯北方边境的失落王湖顺流,便让建好的船只沿丝丽午河的支流而下。洛克召集众兄弟到屋里,悉贝与他们同坐,在柯伦身旁静静倾听。

  「两天后,我们将于丝丽午与边河的交会处,与尼肯的德斯会合,」洛克说,「希尔特的霍斯特将由东方前来,在曼铎与我们会合。他必须在自己的领地攻破惴德的兵力,所以,埃欧和柏尔,你们带领半数人马由后方包抄,联合霍斯特的军队,一同击溃他们。我们将在曼铎分散惴的注意力,他的军队在丝丽午河上游不远处保卫曼铎城,我们会将他赶回曼铎。熙尼斯,你和赫尼带领人马朝下游走。进入城市攻占惴德的根据地,然……」他因柯伦的手势而停了下来。

  「让我去,别让赫尼去。」

  「我要你和我一起。」

  「我要去,」柯伦说,「该去的不是赫尼。赫尼是伟大的战士,但是他不思考。我想,要活着走入惴德的城中心,需要会思虑的脑袋。」

  洛克叹息,坦率直言:「这是给悉贝的礼物,你得和我一起行动。」

  「我要和熙尼斯一起行动,否则免谈。我现在只想到谭龙。那男孩手无寸铁,伟大的战士一旦热血奔腾,便可能只因为他是惴德的儿子而夺走他的性命,到时有谁能阻止?」

  「特峨会陪他。」悉贝说。柯伦转向她,她再次看到这些天来一直看到的:他脸庞的皮肤下清晰的骨线,眼睛下方的弧线。

  「妳要我和洛克一起吗?」

  悉贝摇头,双手在桌上紧紧握着。「尽你的本分。你要救的是小谭吗?还是你想向死亡挑战?拿性命做赌注?」

  她看到他闭口咬牙。「悉贝,妳有洞察力,但我的自尊不会让我和洛克待在后方。如果我与惴德交手,用剑端把他的头交给妳,妳会满意吗?」

  她的声音发颤:「不会。」

  「那么,什么礼物才会?」

  「柯禴,顺其自然」熙尼斯喃喃道,「你可能恨我们大家,但我们眼前还有仗要打,无论你与我们并肩、作对或放手不管,都要遵守自己的选择。」

  「我会和你们并肩作战,」柯伦说,「但是我不会在你和赫尼在惴德的炉边磨剑时,安然和洛克在一起。」他又转向洛克:「我认识一个少年,曾经赤脚在艾尔德山奔跑,他即将在这场战役失去父亲,看到父亲的侍卫遭到杀害,身边将只有猎鹰陪伴,猎鹰却无法告诉他,他将成为艾尔沃德王。他曾经赋予我生命,你就让我为他免除恐惧吧,至少让我为他做这件小事。」

  洛克看着悉贝,但她隐藏双眼,手摀着嘴。洛克终于说:「你和熙尼斯自行决定带多少人马入城。特峨会将小谭的去向告诉悉贝,然后她再告诉柯伦。」

  「不,」悉贝说,双手垂落,「我不会进入柯伦的心思。特峨往外飞向你时,你就会知道小谭在附近。尽管如此,他若有生命危险,天鹅会将他带往艾尔德山。」

  「但如果惴德将他藏起来,」熙尼斯说,「我们怎么知道去哪里找他?妳可以告诉柯伦……把消息塞进他心思……」

  「不。」熙尼斯叹息:「那就告诉我,我会告诉柯伦。妳都已经控制这么多心思了……」

  「熙尼斯,」洛克疲惫地说,「安静。」

  「可是我想……」

  「你会『想』吗?」柯伦说。他的问题像破冰般在空中猛然折断,熙尼斯在他的凝视下脸红。

  「我不说了,」他低声,「但我想不透你在这场战役中到底在攻打谁。」

  埃欧厚实的手落在桌上。「熙尼斯,安静,」他恳求道,「洛克刚讲的,有一半我都忘了。我们要是不想纸上谈兵,而是上场打战,就别再吵嘴了。」

  柏尔咕哝:「这可是你最有智慧的话了。」

  悉贝用手阖上眼睛:「若小谭面临更严重的危险,我会注意。有件事我必须警告你们,你们若与惴德的人马近距离作战,可能会在战场上看见些奇异、美妙的野兽,不要跟着牠们。你们在这里见过牠们,但牠们在诱惑的魔法中会变得异常瑰丽。我已经叫牠们远离你们,但你们要警告士兵。否则他们醒来时,可能会发现自己迷失在某座安静的森林里。」

  赫尼削瘦不安的脸上突然浮现微笑:「这场战争会让竖琴手拨动数百年琴弦。」

  「对,」埃欧说,「但首先我必须知道这些动物没加入前是怎么回事。」洛克重新斟满酒杯,再度开始耐心讲述。

  薄暮覆盖上百支环绕梭尔宅第的火炬。悉贝将其余的计划留给洛克手下的战将,自己从高窗上望着不规则闪烁的火焰。夜深时柯伦终于进来,悉贝将脸倚在寒冷的石头上,倾听他宽衣。她听到布料的窸窣声,柯伦悄静的气息越过烛火。悉贝退去衣裳,溜进他身边的床上,清醒躺着,从他不安宁的呼吸声得知他也不成眠。夜风在两人间微微吹动。用寒冷的手指划过她的脸颊。她终于听到柯伦气息下沉,她清醒地躺了良久,望着他的手臂与侧身在昏暗的月光下随呼吸起伏。接着她翻身,一手搭在眼上,想到惴德也在自己的石墙内清醒躺着,望着炬火刷过墙壁。柯伦微动,扰乱了她的思绪,他平静下来,随着微小尖锐的叫声再度移动。接着,静默的黑暗中,她感到一股阴影在自己的思绪上,彷佛秘密观察她。她骤然转身。

  薄陌若站在她上方,她还来不及叫喊,那双水晶眼已与她四目交会,漠如星子。黑暗淹没了她,她只听到自己沉重、急促的心跳。一幕幕景象掠过她脑海:一名巫师粉身碎骨,躺在自己华丽的毛皮上;亘古以来,人们死亡的脸庞在没有窗户的房间、没有通道的石墙间,最后一次面对梦魇的核心。一股湿气盘旋,黑暗挟带令人作呕的血流成池、潮湿锈铁的气味。她尝到又干又沙的尘土、垂死树木的枯叶,听到一阵暗风彷佛从古战场吹来微弱、临终的哭喊,哭喊着痛苦、惧怕、绝望。她思绪升离,进入前所未知的恐惧,她盲目挣扎,陷溺其中。

  正当薄陌若的眼睛在恐惧之下,一幅景象皙白盘旋着。部分的她对膨胀的黑暗无助无声地哭喊之时,一缕思绪接踵而来,精磨成细致的洞察,自行抽离,向迷离的意象深探。那意象在她心底漂流,彷佛越过艾尔沃德的至深之处,召唤、寻找。最后,在她心眼下方,那意象澄澈清晰。她发现一只月白的鸟,拖着扭曲的双翼,受伤地躺着,平滑的颈弧逆向后折。

  悉贝低语:「不,」她发现自己在地板上,脸靠着石头,倒抽着啜泣颤动的气息。她抬起头,感觉眼泪在凉空下渐干。悉贝感到四周充满黑暗,有种似幻的东西正查看、等待。她勉力起身,发颤而虚弱。她走向柯伦,但他像陌生人般躺着,彷佛在她梦境之外。她一动不动,站着注视他,直到颤抖止息,接着静静着装。

  悉贝穿过蜿蜒的石廊,似影溜经戒备的大厅,穿越内墙,众人缓慢的踱步声就在头顶上方。她打开通往庭园的前门,让门在月光下大开,动物苏醒的低喃声传向她,在夜晚向她移动。悉贝先看到巨大的狮子固勒,她伸向牠,攀住牠的鬃毛。

  什么事,白姑娘?

  我就要回艾尔德山了,你自由了。

  自由?

  黑猫莫瑞亚对着悉贝磨蹭,她深深注视那双绿眼。

  明天妳必须自由行事,我对妳一无所求、毫无所求。妳自由了。

  但是妳呢,悉贝?惴德呢?

  我不能……他的死有一种我付不起的代价。

  悉贝,声如笛音的天鹅说,我能再次乘着秋日的灰色天空自由而飞?自由在翼端品尝风的滋味?

  对。

  但是小谭呢?

  我对妳将一无所求、毫无所求,妳必须自由行事。

  悉贝触及垓德的心思,发现牠醒着,缓慢的思绪在内心盘桓,在寂静的山脉深处,一座墙壁潮湿的洞穴中。穴内有微弱的溪水,涓涓流过金块及白骨。

  你自由了。

  惴德呢?要我先为妳杀了他吗?

  我不要再听到他的名字!我不在乎他是死是活、战胜战败……我不在乎!你自由了。

  自由。各种声音像乐器声拂过她内心。

  自由远离冬天……自由在沙漠的太阳眼下搬运太阳般的黄金。

  自由沿着微光的外缘飞向世界的边际。

  自由让南沙漠中那些手指肥胖的国王触摸,倾听月眼女巫的呢喃。

  自由在寂静中梦想最伟大的宝藏。

  自由,银鬃野猪说道,回答我一道谜题,悉贝。是什么让妳自由的?

  悉贝凝望牠的红眼:你知道,你知道。我的眼睛向内翻转,我看到我不自由。我又小又怕,奔跑时,黑暗在我的脚跟后注视着。

  悉贝,黑天鹅说,我会先带妳回艾尔德山,接着飞至北艾尔沃德外的湖群,那些湖群彷如沉睡皇后们四散的珠宝。

  我会带妳走,垓德说,再沿着我蜿蜒的路径,深深进入我甜蜜的洞穴。

  那就带我走。悉贝说道,感觉垓德在洞穴中笨重的动作。她弯下腰,握着狮子固勒的鬃毛,深深凝望牠。

  「固勒。」悉贝低语,感觉牠的心思飘离她,只留下回忆,就像朦胧的房内阴暗的物品。她放开狮子,狮子离开了她,大步沉静地奔越梭尔原野。她转向猫。

  「莫瑞亚。」

  大猫阴影似地溜入阴影,绿眼回眸向月亮一眨。

  「黑天鹅。」悉贝低语,牠升至她上方,缓缓绕圈,巨大的翼幅衬着月亮显得乌黑,弯成一条奇妙得令人屏息的弧线。

  「悉林。」尖牙似大理石的野猪站在她面前片刻。「一天,御谜师遗失谜语的答案,」牠用低沉、纯如芦笛的声音说道,「又在自己心底寻获。再会了,悉贝。铎恩领主在女巫恩霓的房屋绕无门墙跑了三次,接着走进墙内,墙便如梦般消失了。」

  「再会。」悉贝低语,悉林跑出敞开的大门,亮月般穿越人们熟睡的原野。悉贝直起身子由曼铎的石墙内,召唤在熟睡的小谭旁恪守岗位的特峨。

  特峨。你自由了。

  不。

  御禽特峨,你可随心所欲,离开小谭或留下来陪他。但我有一事相求,请念在我的分上,不要碰惴德,他是我的,而我选择原谅他。

  为什么?欧耿之子?妳的胜利呢?

  在夜里,消逝了。我醒来,孤身而害怕。

  害怕?

  害怕。无惧者,你自由了。

  悉贝轻唤特峨的名字,那名字在寂静的夜里落下没有应答。她起身,骑上绿翼龙,高高越过星光闪烁的夜晚,高高位于梭尔、曼铎的战火上方,来到高山里寂静的白厅,将龙永远释放。悉贝走入弥克寒冷的空屋,将门由身后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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